大坪砂男 Otsubo Sunao

一

來到了從關(guān)東平原一口氣直上一千米的碓冰嶺[28]，我的后背就感到了愛伯特式鐵路[29]所帶來的震顫。于是我將讀了一半的書合上放在了身旁。

往下看，樹木蔥蘢，蒼翠欲滴。坂本地區(qū)那沿著古道一溜排開的旅舍，正沐浴在六月的明媚陽光下，如同安詳靜謐的山村一般。如此美景，簡直就是游離于時間觀念之外的仙境。

沒料到的是，這一切忽然又全都消失在隧道的黑暗之中，耳邊驀然響起轟隆隆的車輪聲。或許是燈光昏暗的緣故吧，一直坐在對面的青年的臉有一半處在陰影中，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嘴唇也在動，似乎在跟我說什么話?？梢粫核洲D(zhuǎn)移了視線，掏出手絹一個勁地擦著額頭上的汗。

等到明媚的陽光再次涌入車窗時，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派美麗的山間景象。越過濃淡有致的茂密枝葉，可以看到遠處光禿禿的巖山上掛著一匹閃亮的白練。想必是一道飛流直下的瀑布吧。清爽宜人的夏天，也來到了碓冰嶺的南坡。

豁然開朗的自然美景與封閉幽暗的陰郁隧道，列車就在這兩者的明暗交替中奮力前行，爬上陡峭的山坡。其間，我看到一棵突出于山崖的松樹，樹干上掛著一長串美麗的山藤花，不由得嘟囔了一句：“真美啊……”

這時，對面的青年似乎以為我在跟他說話，就接茬道：“是啊，這兒新綠是有名的嘛?！?

隨后，他又忽地換了個口吻，問道：“看來你是很喜歡偵探小說的啊?！?

“嗯，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

“哦，你是寫小說的嗎？”

“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唄……”

說著，我終于明白了他得出如此觀察結(jié)果的來源——我身邊合上的那本書的封面上印著“哈依拉特著，密室殺人事件”。

“你要寫小說的話，就請來S高原吧。知道那兒嗎？”那青年一下子顯得十分熱情。

“那兒不是滑雪場嗎？”

“嗯，最近是以滑雪場而聞名的，可那兒原本是避暑勝地啊。現(xiàn)在，正是百花盛開的絕佳時節(jié)。再說這個時候城里人還沒來，當(dāng)?shù)厝硕济χ逖?，非常安靜，讀書寫作，是最好不過的了?！?

“哦，是這樣啊?！甭牭梦叶嗌儆悬c動心了。

“說起S高原，就得數(shù)K浴場了。不瞞你說，那是我叔叔開的唯一的一家溫泉旅館?！?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想這青年說話怎么這么熱情洋溢呢，原來是在給他叔叔拉客人。

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便說：“不過，似乎環(huán)境太好了，沒刺激，想不出什么殺人事件來的吧。”

“哪能呢？要說這‘事件’，不是怎么著也都能發(fā)生嗎？來個‘浴室密室事件’，怎么樣？”

“你看看，這不就落入了哈依拉特的俗套了嗎？”

“今年新年里，天皇家里的什么人過來練習(xí)滑雪，也住在K浴場呢。”

“嗯，報上看到了。”

“那會兒還出了件事，報上可沒登哦。被遮掩過去了……”

“哦——”

到了這時，我才一本正經(jīng)地端詳起那青年的臉來。

“現(xiàn)在是夏天，說說滑雪季節(jié)的事情或許也比較暢快吧。不過，這可是要絕對保密哦?！庇谑?，他壓低了聲音，用異常興奮的口吻敘述了起來。

二

“S高原之所以在滑雪愛好者中小有名氣，不就是因為那兒的雪質(zhì)好嗎？不過也就是在正月到二月初的那一陣子。那雪，你抓一把，吹口氣，就騰起來了，像面粉似的。我想去那兒玩，正想得心里直癢癢的當(dāng)兒，叔叔來信說，今年天皇家有人要來練習(xí)滑雪，你快騰出時間來幫忙。我當(dāng)然立刻就興沖沖地上路了。”

“叔叔想起些陳年往事，似乎還有點憂心忡忡。我跟他說，時代不同了，不用那么緊張。我們一起商量了接待計劃?？煽h里的事務(wù)官和警察等負責(zé)警衛(wèi)的家伙們，腦袋瓜也十分老舊，非常啰唆、麻煩，簡直讓從東京來的人哭笑不得?！?

“那天，由于練習(xí)場上有比賽，客人全都去觀看了，整個下午，旅館里空蕩蕩的。我利用這時間打掃了衛(wèi)生，和留下來的警察說了會兒話之后，就想去看看浴室里的池水溫度是否合適，于是拿了鑰匙就沿走廊走過去……”

“這個貴賓用的浴室，是戰(zhàn)前由于C殿下要上山來，我叔叔大為感動之下特意新建的。浴池底部鋪著特地從東京運來的大瓷磚，曾經(jīng)轟動一時，在當(dāng)?shù)貍鳛樾φ劇９烙嬆堑钕乱惨詾闇厝旅嫣芍┦裁茨涿畹臇|西而不怎么受用吧?！?

“當(dāng)時，平整了里屋北面約二百坪的土地，并在其正中間，孤零零地蓋了個浴室。走廊兩側(cè)只開了采光用的窗，沒有門。后來，我叔叔把它當(dāng)作紀(jì)念館，為了不讓一般人進入，還在走廊入口和浴室門這兩個地方都上了鎖?！?

“再說四周都是茫茫白雪。嗯，條件都已具備了?！?

“我打開那兩道門，進入更衣室，那里還保持著晨浴后仔細清潔過的狀態(tài)，也自然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于是我將自己脫得只剩下一條兜襠布，打開了浴池外的玻璃門。里面由于窗戶緊閉著，屋里充滿了水蒸氣，太陽光照進來后形成了朦朦朧朧的條紋。”

“我伸手進浴池去試了一下，發(fā)覺有點燙，就潑了五六桶冷水。隨后又一邊放溫泉，一邊用攪棍來攪勻池水?？删驮谶@時，攪棍上頭纏上了一些黑乎乎的東西。緊接著又看到巨大的白色東西在緩緩移動。我嚇了一跳，條件反射似的將攪棍往前一捅，感覺捅到了什么東西。與此同時，那個白乎乎的東西翻了個身，一張人臉忽地浮了上來。”

“所謂嚇得呆如木雞，估計就是形容我那時的情形吧。水霧蒸騰的浴池里漂著一張女人刷白的臉蛋——燙過的頭發(fā)散亂著；漆黑的眼眸睜得大大的，仿佛正盯著我看?！?

“我跳起身來，立刻逃了出去。僅系著一條兜襠布就闖進了警察的休息室。我那樣子實在是太狼狽了，要是被人看到，恐怕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那兩個穿便服的警察趕緊穩(wěn)定我的情緒，并與我一起返回了浴室。接著就將那尸體撈了上來。由于是浸泡在溫泉里的，所以那尸體的肌膚還是暖暖的。那時，我自己的身體反倒是冰涼冰涼的，故而抱著那尸體，竟覺得像還活著一般，好像馬上就會主動纏上來似的。我感到了某種莫名其妙的興奮?！?

“可隨后，我們?nèi)司椭挥忻婷嫦嘤U了。因為怎么也想不通。不是嗎？院子正中上了鎖的浴室里，池子里怎么會浮著個全身赤裸的年輕女人的尸體呢？”

“窗戶也都關(guān)著嗎？四周的雪地上有沒有痕跡？”我也終于被這青年的故事吊起了興頭。

三

這時，青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笑：“很遺憾，沒有成為‘密室殺人事件’哦。因為有一個警察十分機警，他推開了浴室門對面的窗戶一看，發(fā)現(xiàn)在屋頂除雪時形成的雪堆后面，散落著女性的服裝、滑雪板、手套、眼鏡等東西。還有一條筆直的滑雪痕跡。并且，那滑雪的痕跡不太深。除此之外，雪地上并無別的痕跡。很明顯，這女人是一個人來的。尸體沒有一點外傷。面對這些情況，我們?nèi)说呐袛嗍且恢碌摹！?

“就是說，這女的看準(zhǔn)了當(dāng)天大伙兒都外出的當(dāng)兒，兜了個大圈子，悄悄地滑著雪來到了那扇窗下。她在那兒脫掉了衣服，溜進了浴室。她的目的無非就是要滿足一下‘戰(zhàn)后派女郎’的虛榮心：與名人同洗一池溫泉，并由此體驗一把刺激。她‘撲通’一下就跳進了浴池。可是，她從冰天雪地一下子跳入滾燙的溫泉后，就立刻發(fā)生了腦貧血，結(jié)果就失去了知覺，沉入池底，淹死了。畢竟當(dāng)時周邊空無一人，得不到及時的救助?！?

“這當(dāng)然僅僅是憑空推測而已，可不管怎么說，發(fā)生了如此離奇的死亡事件，總歸是我跟警衛(wèi)人員的重大失責(zé)。必須考慮一下穩(wěn)妥的善后措施，于是我們就暫且將尸體藏在警衛(wèi)室里，又給浴室來了個大掃除?！?

“考慮到如果叫山下的當(dāng)?shù)蒯t(yī)生來檢查尸體的話，消息勢必立刻就會泄漏給記者，那事態(tài)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因此，經(jīng)過商量后，我們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御醫(yī)坦白了真相，并委托他做出鑒定。處理這種事，御醫(yī)自然是輕車熟路的，很快就出具了一份毫無破綻的報告。另外，由于那女的是用假名字登記住宿的，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最終縣里出面將她臨時性埋葬了，也沒追究任何人的責(zé)任，這事就算過去了。我要說的事呢，就到此為止了。”

“你看看，要是請求我叔叔讓你也用一下那個浴室，說不定你就會靈感迸發(fā)，文思泉涌，寫出不朽的杰作來呢。嗯，怎么樣？”

長長地說完了這么一大段之后，青年的臉上露出了些許得意的神色。

四

出于個人不良習(xí)慣，我不由得想要反駁他這么一回：“很精彩啊。不過呢，要是我的話，是要將它直接寫成一個殺人事件的?！?

“這恐怕有點難度吧。”

“有什么難的？要我說的話，什么窗沒關(guān)好，年輕姑娘發(fā)生腦貧血，兩個偶然因素同時出現(xiàn)才不合情理。反倒是合情合理地解釋一切，更加簡單明了?！?

“此話怎講？”

“有個男的，把那女人喊來，叫她用假名字登記住宿。然后利用旅館里空無一人的當(dāng)兒，搞到了鑰匙，邀那女人一起進入那個浴室，目的就是要干掉這女的。動機嘛，有的是，隨便想一個就行了。他瞅準(zhǔn)了機會，摁住那女人的脖子，將其淹死。然后就將女人的內(nèi)衣什么的全都扔到窗外，穿上女人的棉襖偷偷地出來，再溜進女人的房間，馬上換上女人的滑雪服，戴上她的滑雪帽和防雪眼鏡。這樣就幾乎看不出是男是女了。隨后就不慌不忙地穿上女人的滑雪板，到外面滑上一圈，來到窗戶下后，再把身上的一切都脫下來，扔掉。”

“然后，再從窗戶翻進浴室，穿上自己的棉襖逃走嗎？”

“嗯，差不離吧。不過這個男的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必須要對旅館內(nèi)的一切了如指掌；必須在當(dāng)天留在旅館里；必須能隨意使用鑰匙；最后還必須能只系著一條兜襠布飛奔而出！”

當(dāng)我一口氣將這些全都說完后，青年的臉色發(fā)黑，五官都扭曲變形了。我將手搭在旅行箱的把手上，繼續(xù)說道：“這僅僅是一個偵探作家的空想而已。要是我的話，是會將你的故事寫成這個樣子的。不過，作為‘密室殺人事件’來說，似乎太簡單了些。其中唯一讓我佩服的是，犯人足夠狡詐，能瞅準(zhǔn)大人物到來的當(dāng)兒，利用當(dāng)局的手將事件抹殺掉?！?

說完，我就像一個戳穿了別人把戲的調(diào)皮孩子一般，縮起脖子，倉皇逃走了。此刻，列車終于開始滑入新綠蔥蘢的輕井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