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在酉時末來到岢嵐鎮。

這鎮子不大，距嵐州城九十里，人口不過百戶，客棧只有一間。何載謙也是頭一次途徑此鎮，幾經打聽才找到客棧。沿途的百姓也對這不多見商隊頗感好奇，經過時都多看幾眼。

商隊穿街過巷進入客棧，由于沒了護衛，何載謙便包下了客棧不大的后院。伴當們各司其職，卸貨的卸貨，喂馬的喂馬，各自忙活去了。

何載謙引著安亦昉二人來到客房坐下，斟了三杯茶，自顧自端起來呷了一口。明延端坐的椅子上，手持念珠，雙目微閉，顯得有些疲憊。安亦昉無所事事品著茶，只感到舌尖微甜，想來好久沒有喝茶，覺得這茶清香滿溢。

費爾杜西帶著商隊中的祆教信眾走到客房門外，從皮袋中取出涂抹油酥的毛氈，在何載謙的帶領下開始叩拜祭祀。祆教刻氈為形，四時祀之，安亦昉和明延見過多次，也不以為怪。

儀式完畢，何載謙回到屋里，撩了幾下頭上的卷發，嘆氣說道：“善神庇佑！今日遭此劫難，雖然商隊折損了一半人，這一路多有坎坷，唉，總算是保住了貨物。”

何載謙是西州人，其祖上與隋朝“西州大賈”何細胡本是同宗。何細胡從西州入蜀，主要經營絲綢貿易，后來定居下來，以皇室為靠山，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發了大財。其子嗣何妥、何稠都是隋唐名臣。

何載謙家這一脈就沒這么好的運氣，先祖經營的商隊，規模最大的時候有駱駝六七百峰，商隊人數多達兩千人，那是何等的威風。傳到他這一代，也就剩下駱駝幾十峰，私養的護衛、弓弩手也沒了，大多情況下都要出錢掛靠那些大富的商隊，尋求保護。

這次出行更是被動，在西州就雇不到長途的護衛，只能分段雇傭，找到幾個算幾個。行至靈州，本來應該往南去河中府，但是兩個漢人護衛家在嵐州，按照最初的約定只能一路往東，到了嵐州再另覓護衛。沒想到距嵐州僅剩百里，遭遇賊禍，三名護衛、三名伴當客死他鄉。雖然何載謙大半輩子行商，路途上多次見到被匪盜殺害的商隊遺骸，也習慣了沙河中死人枯骨形成的標記，但親身經歷還是頭一次，嚇得不輕。

何載謙仿佛把白天的遭遇又經歷了一遍，滿頭滿腦都是汗，咕咚咕咚喝完一杯茶水，這才收回心神。他從懷里掏出一件手掌大小的白色錦帕，錦帕中間用楷書寫著一個大大的“市”字，筆法飄逸頗有風韻，兩側各有三個曰形護持，周圍還散落一些符文，可以看出是一件商隊護身符。何載謙低頭盯著護身符，滿臉肅穆，“這幫山賊也是蠻橫，上來就殺，也怪探路的護衛大意了。”

“那些不是普通的山賊。”安亦昉放下茶盞，手指輕敲桌面。

“不是普通山賊，那是什么？”何載謙看不出那幫山賊有何不同。

“是軍卒。”

“軍卒！安公子何出此言？”何載謙顯得十分驚詫，從山賊衣著打扮來看，絲毫沒有軍隊的痕跡。

“他們有飛雀刺青，用的刀和弓箭也出自軍隊。”安亦昉眉頭皺了起來，想起那個被射中面門的山賊，正是自己用刀刺入他胸膛的時候，看到了他脖子上的飛雀刺青。

“原來如此，公子眼力灼灼。”何載謙由衷地稱贊，同時心里又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為何年紀輕輕的安亦昉，箭術出眾，還對軍隊如此了解。看他的做派和風格，不像王公貴族家的公子哥，但也絕非常人。

“安公子是從哪里來？”

“草原。”

“公子在草原住？”

“不是。”

何載謙滿臉無奈，心想你倆字兒倆字兒的往外擠，就是不想跟我說話唄。但對這少年好奇太盛，“那公子到草原有何貴干？”

“打獵。”安亦昉還是說了兩個字。

“哦？所獵何物？”

“角鷹、鴟鸮。”

“明延大師陪著公子一起打獵？”

“他是在勝州撿的。”安亦昉一臉無所謂，仿佛在形容一只貓。

明延早就習慣了安亦昉略帶刻薄的說話方式，依然雙目微閉，手捻念珠。

何載謙看看明延，又瞅瞅安亦昉，眼角的皺紋抽動了一下：“原來大師是在勝州修行。”

安亦昉轉頭瞥了眼明延，沒忍住笑：“他和你們一樣，山中遇賊，讓賊人從涼州攆到勝州。”

“一路攆到勝州！”何載謙驚嘆道，難不成這看著不起眼的和尚有什么要緊的寶貝，能讓賊人追殺千里。

“差不多吧。”安亦昉仍舊戲謔著。

“那必然是大師遇到公子，公子殺退賊人。”何載謙對自己的分析信心滿滿，起身給安亦昉續了一杯茶，然后添滿了自己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