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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錯誤知覺的原因和后果是什么?決策中常常發生什么樣的知覺錯誤?對政治和其他行為體形象的認識是怎樣形成和改變的?決策者怎樣依據信息做出推斷,尤其是從與他們自己的觀點相矛盾的信息中做出推斷?

對于這些問題,心理學或國際關系學的專家都沒有給予充分的討論。國際關系學專家假定決策者對世界的知覺通常是相當正確的,即使發生錯誤知覺,也被當作偶然出現的反常現象。本書力圖表明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對世界和其他行為體的知覺會偏離客觀實際,這種偏離的規律是能夠發現的,其原因也是可以了解的。我們不僅可以發現諸多不同的人都會表現出共同的錯誤知覺,而且可以發現無須深究個人的心理狀態就能解釋的不同人表現出來的重要知覺差異。這方面的知識不僅可以用來解釋具體的決策,還可以解釋互動規律,并幫助我們理解國際關系的一般規律。

如果說國際關系學者對知覺問題不太關注,心理學家卻不是如此。32心理學家的著作在顯示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方面很有價值,但是,他們的著作也存在五個重要缺陷。第一,對于情緒因素的重視超過對于認知因素的重視。他們的討論重心集中在愿望思維(wishful thinking)、防御機制以及其他導致偏離客觀現實的動機性因素,相對來說忽視了這樣一個問題:在紛繁復雜的世界里,即便一個完全不受情緒左右、十分小心謹慎的人也會依照極端模棱兩可的信息做出判斷。正像羅伯特·埃布爾森(RobertAbelson)所注意到的那樣,“存在許多‘非情感’認知因素,因而導致了對客觀世界的錯誤認識”33

第二,幾乎所有支撐這些理論的數據都是來自實驗室試驗。很難確定實驗室環境和人為的試驗手段是否能夠反映真實世界中的運動過程。更加難以確定的是實驗室中發現的影響因素,在與影響政治決策的其他重要因素混合在一起的時候,是否還有著足夠的力量,使自己的影響力得以顯示,并且以在實驗室測定的同樣方式顯示出來。譬如,試驗很少賦予研究對象一種刺激力量,促使研究對象努力得到正確的知覺,但這恰恰是決策者最關心的問題。

第三,大部分研究充斥著很強的政策偏見,從而低估了利益沖突的成分,在一般國際關系研究和具體的冷戰研究中都表現出這種偏見。

第四點與第三點有關,這就是國際體系結構以及與國際體系結構相關的危險和機會往往被忽視或是被誤解。由于存在這四個缺陷,心理學方面的研究文獻具有“過度偏向心理學”的傾向,對行為的解釋通常包含著對決策者的尖銳批評,并且使用了大量心理學變量。實際上,這樣的行為可以從政治性分析中得到更加令人信服的解釋。比較具體地說,心理學研究對國際環境中無政府狀態所造成的結果知之甚少,對為什么高度理性的決策者也往往認為他們必須極度謹慎和決不輕信這—問題缺乏分析。這些偏見也使心理學家只研究那些他們根本不喜歡的政治觀點,而不會使用自己的理論去分析與他們意見一致的政治家的政策偏好。所以,“強硬派”對外政策研究中確立的形象與推理得到了研究和分析,顯現了阻礙合理決策的情緒因素和認知過程的運作,但是支持和解的觀點和信念體系卻從來沒有以同樣的方式得到研究和分析。

雖然這些缺陷相當嚴重,但與第五個缺陷比較起來,前四個缺陷則不那么嚴重,并且比較容易改正。第五個缺陷是:許多心理學理論,尤其是應用于國際關系研究的心理學理論,沒有解釋高度理智的人是怎樣思考重大問題的。為心理學理論提供主要經驗證據的試驗也很少專門針對這個問題。關于認識形成和改變的理論所討論的多是對一個人來說無關緊要的認識,是他知之甚少的認識,是正確與謬誤的后果對他無足輕重的認識。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原因之一是人們希望建立嚴謹簡約的理論,所以也就只能分析簡單認識了。雖然這樣的方式可能是理論建設的最佳方式,所建構的理論也許終將能夠解釋復雜的思維,但是,在目前的發展階段,沒有理由相信這類理論會幫助我們很好地理解理智人面對重大問題的決策方式。正因為如此,埃布爾森承認,他參與建立的、常常用于對外政策決策的理論“很少考慮人的思維的活躍性。即使平庸之輩的思維也超出了這一理論的解釋范圍。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它又導致了一些……結論,無論根據什么標準,這些結論都是荒謬的”34。同樣,彼得·斯珀利奇(Peter Sperlich)認為,研究國際關系的心理學家最常用的認知相符理論(cognitive consistency theory),

可能相當充分地解釋幼兒、智障者和某些病殘者的行為,也可能相當充分地解釋某些條件下正常成年人的行為,如受到恐嚇時、在被迫處于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在某一段被剝奪了物質生存條件的時間內或是在強烈情緒暫時控制了一個人的情況之下。但是,對于非危機情境中復雜的成人行為來說,這些理論似乎無法提供可靠和可信的解釋。35

一種可行的糾正方法是這樣認識問題的:如果社會科學家要創立一種他認為與政治決策相關的理論,他必須承認他創立的理論與他自己的決策方式有著一定的相似之處。這里說的不是關于小事的決策,而是關于重大問題的決策,比如他怎樣決定自己的科學研究方式。雖然問題的背景情況不能忽視,但是,有理由相信政治家決策的方式與其他理智人面對重大困難進行選擇和不確定知識和信息決定取舍的方式是相似的。除非有相反的證據,我們沒有理由認為政治決策者比社會科學家缺乏理性、缺乏經驗、缺乏了解環境的動機。盡管政治家面臨的問題比科學家棘手得多,可以使用的工具也更加有限,但不能說政治家觀察和思維的方式通常是科學家嗤之以鼻的。如果一個心理學家認為決策者根據證據進行推理的方式完全不同于他自己處理重要專業數據的方式,那么,我認為我們有理由懷疑這位心理學家所建立的理論。36

如果說這些批評意味著我們不能把現有的心理學理論原封不動地用于政治決策的話,那么它們也決不意味著我們應該對這些理論置之不理。置之不理的結果是忽視大量有價值的研究成果,使我們無法發現并且幾乎無法解釋錯誤知覺的規律。實際上,正是由于大多數國際關系學者根本不注意心理學研究,他們才沒有意識到錯誤知覺的重要性,更不用說如何糾正錯誤知覺的問題了。

我們可以先選某一種心理學理論,然后試著糾正前面討論過的缺陷,繼而觀察這個理論如何解釋諸多的國際關系現象。這是一種可行的做法,但我采用了一種更加廣泛、更具兼容性的方式。(有些人可能認為這樣做彈性太大。)我借鑒了不同心理學領域的理論和試驗結果,借鑒范疇包括態度改變研究、社會心理學、認知心理學和視知覺研究等。這樣做的危險是會將不可通約的理論或無法類比的假定混淆起來,也可能有曲解這些理論之嫌。但是這樣做有著雙重優勢,即:我們可以發現我們的解釋能夠受到像態度改變和視知覺這樣不同領域里的理論的支持,如此一來,我們不但可以得到更加廣闊的啟迪,而且可以對我們提出的理論更具信心。這足以抵消第一種風險。第二種風險,即對心理學理論無法依其自身意義加以詳盡討論,則是值得一冒的風險。因為我的目的是理解政治。所以,盡管有些人批評指斥我的思考偏離了心理學理論原本的意義,我仍然只按有助于解釋政治決策的疑團的方向對這些理論加以討論和進行修正。

各種各樣的心理學理論原本不是用來解釋我們所關心的問題的。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一個困難,這就是收集實在的證據。這里存在兩個主要難點。第一,沒有簡易的方法確定知覺的準確性。很難知道一個人的知覺是什么,更難知道這樣的知覺是否正確。丘吉爾對希特勒的知覺是否就是正確的、張伯倫(Arthur Chamberlain)對希特勒(Adolf Hitler)的知覺是否就是錯誤的——直到不久前還很少有歷史學家對這個結論提出異議,但現在就連這樣一個似乎十分清楚的問題都無法達成一致意見。德國是否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就試圖統治歐洲大陸?協約國的外交是否如此嫻熟,可以無需犧牲與德國的平等地位就能維持和平?我無法解答這些問題,但是采取了三種方法來緩解這一難點。第一,我使用的案例是具有大量證據的歷史案例,并且這些證據經過歷史學家的充分研究,達成了基本一致的意見。正因為如此,我很少使用像蘇聯的知覺和意向這類現時的案例,因為就現時案例來說,我們對自己的觀點不可能有充分的信心。第二,我力圖注意對歷史事件的不同解釋,這樣讀者至少可以知道存在不同觀點。第三,有些案例可以作為具有可能性但又屬假設性的例子。這些案例至少可以表明某些知覺是存在的,而且知覺很容易發生偏差。

當然,采用另外一種方式可以完全避免以上提到的問題,不過也會產生新的問題。我們可以不設問“這種知覺是正確的嗎?”而設問“這種知覺是怎樣從已有的信息中產生的?”然后,我們可以用同樣的一般性理論解釋知覺的準確與否。這與許多心理學家認為在范疇較廣的視知覺理論框架中可以更好地理解視錯覺問題是同一個道理。這里,心理學中關于信念體系(belief systems)和政治學中關于行為操作碼(operational codes)的研究成果是直接相關的。我在許多地方使用了這種方法,當然我并沒有試圖創立一種高度統一的理論體系。我們也可以比較不同行為體對于同樣的客體、環境和其他行為體的知覺。如果我們能夠發現適當的比較方式,就能夠確定知覺中的規律性差異,這類差異的原因可能是行為體對被接收信息的不同處理方式、預先存在的對其他行為體的不同印象和對世界的不同看法或者不同的親身經歷等。我發現這種方式十分有用,當需要解釋決定個人知覺傾向的那些因素時尤其如此。

第二個關于證據的主要問題是,即使我們可以斷定在某個案例中確有錯誤知覺現象存在,但如果這一案例不是典型案例,仍然無法做出一般性結論,也無法確定因果關系。許多知覺錯誤是偶發現象。我們能夠發現可以想到的任何錯誤知覺現象,但是這并不能說明哪一種錯誤知覺是經常發生的,哪一種錯誤知覺比與其相反的錯誤知覺更容易發生,哪一種錯誤知覺是與前件相關的。如果是這樣,那我們連相互關系都無法建立,更不用說確立一般意義上的因果關系了。同樣,對此也沒有什么完美的解決方法,所以我不得不采取一種不是完全令人滿意的做法。我研究了大量不同歷史時期的數據,僅選其中那些頻率很高的錯誤知覺現象加以分析。我還尋找那些與我的理論不相吻合的錯誤知覺案例。對于我提出的許多假設來說,幾乎沒有與這些理論假設相左的案例。但即便這種證據收集的權宜方法不會導致錯誤結論,也會阻礙對復雜理論的驗證,不利于發現微妙的或交雜著許多錯綜復雜變量的知覺規律。所以,缺乏貼切的案例樣本并非意味著我的理論觀點是不正確的,而是意味著這些理論觀點只能反映比較明顯的變量關系。

這本書還有其他兩個局限性。第一,我的主要興趣在于知覺現象,所以其他決策因素只是在與知覺相關時才會被加以討論。我希望這一著作會加強我們對決策的理解,但是不會討論決策的所有方面。我集中討論知覺現象,也意味著我不會詳細討論團體或個人的信念體系的各個方面。第二,我沒有采用研究知覺現象的兩種常用方法:文化差異和自我心理學方法。相反,我發現研究同一文化中的、不太受到個人性格影響的錯誤知覺規律更有意義。這類規律的存在一方面說明,即便兩個行為體有許多共同之處,仍然很容易相互產生錯誤知覺;另一方面也說明,產生錯誤知覺的一些重要原因存在于一般性認知過程之中,而不在于個體的心理失調。

最后,有些讀者可能會奇怪地發現這本著作具有高度的非政治性,因為它所討論的內容很少涉及行為體利益。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利益的概念很難解釋我所研究的這類知覺和錯誤知覺。知道一個人的利益并不能告訴我們他怎樣認識自己所處的環境,也不能告訴我們他會怎樣選擇最佳途徑實現自己的目標。政治家什么時候會認為對方具有侵略性?與長期確立的認識不相吻合的信息是怎樣得以處理的?認識是怎樣改變的?認識又是怎樣形成的?類似這樣的問題涉及的是知覺過程,無法根據行為體利益做出回答。當我們審視政府結構的知覺的時候,會涉及利益問題,盡管利益和知覺之間的因果關系往往難以得到確立。比如軍人比政治家更容易感覺到威脅。但是,在最高層次上,當對其他國家的錯誤認識會導致極大代價的時候,利益分析方法就沒有多大的用處了。認為希特勒可以接受綏靖政策不是張伯倫的利益所在,認為中國不會出兵朝鮮不是艾奇遜的利益所在,錯誤地認為自己對手的行為計劃精巧、指揮有度也不是政治家的利益所在。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說過,“直接影響人的行為的因素不是觀念,而是物質和精神的利益。但是,‘觀念’造就的‘對世界的認識’卻往往像扳道工一樣起到確定方向的作用,使被利益驅動的行動沿著這個方向行進”37。譬如,馬克思主義和傳統自由主義理論家都不能僅以利益就可以令人信服地解釋戰后美國的對外政策,兩種理論都無法單憑利益解釋美國對越南等國家的干預行為。只有當決策者從內心就認定決不能讓越南這類次要國家變成共產黨國家,或是相信多米諾骨牌理論時,美國的干預行為才能夠解釋得通。我在其他著作中已經詳細解釋了前一個觀點,38在這里只想指出,利益本身并不能解釋為什么有些人相信世界是高度關聯的。當然,如果把認識當作給定因素,利益的確能夠解釋政策,但絕不能因此對認識的關鍵作用視而不見。同樣,一旦把蘇聯視為富有侵略性的國家,那么無論從國家利益還是從精英利益出發,美國都會對蘇聯采取強硬的對抗態度,但是,對蘇聯的這種認知是怎樣形成的,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認知,這類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

現在需要簡單介紹一下本書的結構。第一部分敘述了背景情況。因為對知覺的研究是決策研究的一個方面,所以,第一章討論了層次分析問題(level of analysis),明確指出了我們沒有采納的其他一些研究方式。第二章討論了行為體意向(actor’s intentions)的概念,構建了一種理論框架,研究人員通過這一框架可以根據行為體過去的行為推測其未來行為。第三章分析了國際關系使用的主要心理學理論,表明這樣的心理學理論的支持者和反對者——威懾理論家——都沒有能夠抓住他們之間的核心分歧,即體系中其他國家的意向。

本書的第二部分分析了決策者怎樣處理信息,以及怎樣形成、維持和改變自己對國際關系和其他行為體的認識。第四章根據科學研究的邏輯探討了心理相符(psychological consistency)理論,區別了理性相符和非理性相符(rational and irrational consistency)兩種現象,詳細分析了人吸收外來信息并使之融入自己原有認識框架中去的傾向。第五章討論了人腦中處于前沿位置的內容對其知覺的影響。如果他者的形象一旦建立起來,就很難消除,所以,尤其需要理解形象怎樣確立的。為了這一目的,第六章探討了國際關系歷史、決策者國內政治體制、決策者本人的非政治性教育怎樣造就了他的心理傾向,這樣的心理傾向又影響到決策者對不同環境和其他行為體的知覺。第二部分中的這些章節,以及其他許多關于這一主題的研究成果,可能會使人產生一種印象,即:認識和印象永遠不會改變。為了不至于造成這種誤導,我在第七章里借鑒了態度轉變研究的成果,表明與自己原來的認識和印象不一致的信息的確會改變原有的觀念。

本書第三部分討論了幾種常見的錯誤知覺。第八章分析了行為體趨于認為其他行為體比自己更加團結一致、更加精于謀劃的現象。第九章討論了在什么條件下行為體將其他行為體的行動視為獨立的行為,而不是針對自己的行動做出的反應。第十章分析了關于愿望思維理論及其證據。我們必須對實驗室試驗結果和國際關系案例做深入的分析,因為對于證據和什么證據支持這一理論的問題實際上并不像一開始顯現得那樣清晰。第十一章研究了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問題。這一心理學理論與本書其他部分使用的理論有相似之處,但是又有相當大的不同,必須予以單獨處理。我對這一理論與本書主題的相關程度進行了探討,推導出幾個假設,并據此對一些個案進行了分析。

最后一部分的一章討論了決策者怎樣才能夠將錯誤知覺減少到最小程度。由于國際關系的信息十分復雜并模棱兩可,知覺錯誤和其他決策失誤是常有的事情,但可以采取措施,加強采用可靠信息的程度,減少決策者頑固堅持原有認識、不認真考慮自己所做行為就下結論的現象。如果說知覺是自發的,不受意識的控制,并根據這一標準把判斷與知覺區分開來,那么,本書提出的這些建議旨在增強明確的、自我意識強的判斷,減少決策者無視被拒絕采納的其他多種政策建議而僅憑自己的知覺進行決策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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