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豈有此理必有誤
自然物的名詞是很少被人誤譯的,人為物的名詞被人誤譯的機(jī)會也不太多,最容易出紕漏的,就是抽象名詞和行動詞乃至修飾語之類。所以有時單是語言的知識還不夠用,最后非得乞靈于邏輯不可。邏輯是翻譯者的最后一張王牌,是他必須具有的基本要素。俗語說的“豈有此理”。正是翻譯者隨時需要的考驗。凡是翻譯出來的一字一句,一事一物,都必須要合乎邏輯,合乎情理,否則必然有誤。太陽不能從西方出來,父親不會比兒子年少,小器不能容大物,半數(shù)不能表全體,諸如此類,凡是違反人情天理的,都是悖理的,也多半都是譯錯的。
天覆地載是不移的道理,乾(king)是天,坤(queen)是地;夫是天,妻是地;無論貴為天子,下及庶民,都不能改變這個自然的法則。水一定是向低處流的,火一定是要燃燒的,植物要向陽生長,動物要愛它所生的小崽。天無云不雨,月缺了必圓。如有違反這些定則的,我們就要說:“豈有此理。”譯文上遇到不合理的說法,就值得我們懷疑了。
李白的《月下獨酌》詩中說: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第一句中說的“不解飲”,是說月亮不懂得喝酒,也就是不會喝酒,可是More Gems of Chinese Poetry 的譯者Fletcher卻把這句詩英譯為:
The moon then drinks without a pause.
月亮怎么能夠不停地喝酒呢?即令月中有嫦娥,她也至多只能淺斟低酌,絕不可能不停地飲酒。任何人讀到這句譯詩,都可斷定是一種荒謬的誤譯。
賽珍珠譯的《水滸》,其中確有不少妙(謬)譯,現(xiàn)舉出一、二實例來,以資研討。如第三十二回上說:
武行者心中要吃,哪里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
這幾句話,那位得到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而馳名世界的女作家,竟把它譯為:
Now Wu the priest longed much in his heart to eat, and so how could he be willing to listen to this explanation? He bellowed forth, “Pass your wind——Pass your wind!”
原文中說的“放屁”,只是“胡說”的意思,而英文竟按字面死譯,而且用上命令語氣,不看原文,也知道是譯錯了。因為放屁是自然的現(xiàn)象,不能由人操縱的。一個人自己尚且不能指揮自己放屁,怎可接受別人的命令來放屁呢?這使我想起美國現(xiàn)代名作家薩林杰(J.D. Salinger),在他的名作《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中所描寫的放屁的故事。他說賓夕預(yù)備學(xué)校的一個校友,因經(jīng)營殯儀館,以不正當(dāng)?shù)氖侄钨嵙隋X,捐獻(xiàn)給母校一座側(cè)樓,在校慶紀(jì)念那天,他蒞臨演說。書中描寫他演說時的情形是這樣的:
他演說中的高潮發(fā)生在他講到正當(dāng)中的時候。他正在講給我們聽,他是怎樣一個漂亮的人物,怎樣地吃得開,講得眉飛色舞,得意揚(yáng)揚(yáng),于是突然一下,坐在我前排那個名叫艾德加·馬沙拉(Edgar Marsalla)的家伙,放了一個奇臭無比的屁。在禮堂大庭廣眾之中大放其屁,確是一件尷尬不堪的事,不過也很有趣。老馬那個家伙,可真厲害,一屁放出,幾乎把屋頂都轟掉了。沒有一個人敢笑,歐森白那家伙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但是就在講壇上歐森白旁邊的塞默校長,大家都知道他確是聽到了的。
你說他沒有生氣嗎?他當(dāng)時雖則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他把我們?nèi)口s進(jìn)教室強(qiáng)迫用功,后來他跑過來,對我們大訓(xùn)其話。他說昨天在禮堂惹起騷動的學(xué)生,沒有進(jìn)賓夕預(yù)校讀書的資格。我們很想要老馬在校長訓(xùn)話的時候,再放那么一個響屁,可惜他那時沒有那種雅興。
可見以馬沙拉那樣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尚且不能自由意志地放出一個臭屁來,把校長轟走。誰又能接受命令來放屁呢?
同是賽珍珠翻譯的《水滸》中,還有這樣豈有此理的例子。
阮小七便在船內(nèi)取將一桶小魚上來,約有五七斤。(第十回)
Juan the seventh then went to his boat and brought up a bucket of small fish and they were five to seven catties each in weight.
一條五斤到七斤重的魚,還能稱為小魚嗎?一個木桶能裝得下那么多五斤到七斤重的魚嗎?這一看就知道原是說的一桶小魚共重五斤到七斤(a bucket of small fish weighing five to seven catties),而不是說每條重達(dá)五斤到七斤呢。
又《水滸》第七回上說:
土炕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甕酒來吃了一會,剩了一半。
賽珍珠將它譯成:
On the brick bed were two cocoanut shells. He took one and dipped up the wine with it and drank half of it.
這句簡單的譯文,卻有兩點譯得豈有此理的。第一,譯者忽視了“甕”的形式。這就是俗稱的壇子,是小口,大肚的瓦器。甕里裝的酒,只能倒出來,倒在椰瓢里來吃,不能把偌大的椰瓢,從甕的小口里放下到甕里去舀酒。譯文中的“dip up”,就是放下去舀取的意思,如Dip up a bucketful of water from the well.(從井里滿滿地舀一桶水上來。)大瓢不能進(jìn)入小口,這是第一點不合理的地方。其次,原文說的吃了一半,是說把酒吃了一半,不是把瓢吃了一半,譯文在一句中用了兩個“it”,自然是指同一物呢。吃酒連盛酒的工具也吃掉一半,世間有這樣的怪事嗎?真太豈有此理了。
由于上面這個一半的譯錯,使我想起另外一句有關(guān)一半的譯文。那就是梁實秋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第三十九首的首二行。譯文是這樣的:
啊,你是我的較佳一半的全部,
我怎能適當(dāng)?shù)馁澝滥隳兀?/p>
讀者不看原文,也會感覺到譯文有點問題。我們的邏輯中,只有“全部的一半”,沒有“一半的全部”,全中有半,半中不能有全,這是一定的道理。大致譯者譯此詩時,一心只想到俗語中的better half(指妻,better為精神上的“較大”,不是“較佳”),而未細(xì)看原文:
O, how they worth with manners may I sing,
When thou art all the better part of me?
應(yīng)譯“當(dāng)你確是我比較大的部分的時候”,all不是“全部”,它只含有quite或so much等表程度的意思。如視同all at once(忽然)或all of a sudden(突然)中的all,則根本可以不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