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仇恨的起源
- 大屠殺:一部新的歷史
- (英)勞倫斯·里斯
- 8828字
- 2020-05-22 18:18:25
1919年9月,阿道夫·希特勒寫了一封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信。不過,當時還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寫這封信時希特勒還是個無名小卒。他三十歲了,但沒有家,沒有事業,沒有妻子,沒有女朋友,沒有任何親密的朋友,回憶中充滿了破碎的夢想:他想成為一名藝術家,但被藝術圈拒之門外;他曾渴望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為德國戰勝協約國貢獻力量,然而只是見證了德國在1918年11月的屈辱失敗。他很痛苦,很憤怒,想尋找發泄的對象。
這封信寫于1919年9月16日,收信人是一位名叫阿道夫·格姆里希的戰友。在信中,希特勒明確指出了是誰不僅要為他的個人境遇負責,還要為整個日耳曼民族的苦難負責。他寫道:“我們之中有一個非日耳曼的外來種族,他們不愿意也不可能放棄自己的獨特性……卻擁有和我們這些人一樣的全部政治權利……凡是使人變得高尚的東西,無論是宗教、社會主義還是民主,對于他們來說都只是一種達到目的的手段,以滿足他們對于金錢和控制的欲望。他們的活動引發了國民中的種族肺結核。”[1]希特勒所認定的敵人就是“猶太人”。他還補充說,不管是怎樣的德國政府,其“最終目標”都必須是“徹底清除猶太人”。
這是一份了不起的文件。因為它不僅讓我們洞察了這個后來發動大屠殺的人在1919年時的思想,它還是希特勒自己反猶信仰的第一個確鑿的證據。在五年后寫的自傳《我的奮斗》中,希特勒聲稱,在20世紀初期,當他還是維也納一個苦苦掙扎的藝術家時,他就開始憎恨猶太人了。但一些學者早就懷疑他關于自己過去歷史的輕描淡寫[2],懷疑他在維也納以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服役期間是否真的已經有了這些強烈的反猶觀點。[3]
不過,這封信并不意味著希特勒的反猶思想是在1919年9月突然形成的。其中談到的當下流行的反猶思想,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尚未結束時就彌漫于德國各地,甚至信中所寫的這些想法,沒有一條是希特勒的原創。雖然他后來成了最為惡名昭著的反猶主義者,但這些都是植根于過去對猶太人長期的迫害歷史當中的。
反猶主義并非新鮮事物,它的出現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例如,在基督教初起時,盡管耶穌生來就是猶太人,在《圣經》的某些段落中卻強調“猶太人”是和他對立的。在詹姆斯王譯本的《約翰福音》中,記載了猶太人“企圖殺死”[4]耶穌,有一次他們甚至拿起石頭砸他。[5]而耶穌對猶太人說,他們是“魔鬼”的孩子。[6]
于是,猶太人有害的思想被寫進了最神圣的基督教文本;一代又一代神父給猶太人打上了“背信棄義”的恥辱烙印,稱他們“唯愿主耶穌基督死去”。[7]所以不難理解,為何在基督教主宰的中世紀歐洲,猶太人被迫害成了司空見慣的事。在許多國家,猶太人被禁止擁有土地、從事某些職業和自由選擇棲居地。在許多歐洲城市的不同時期,猶太人被迫生活在貧民區,衣服上佩戴特殊的身份標記——在13世紀的羅馬,那是一個黃色的徽章。少數對猶太人開放的職業之一是放債,因為基督徒不被允許從事“高利貸”。正如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中所描寫的那樣,猶太債主變成了一個令人憎恨的角色。在1543年的德國,馬丁·路德發表了《論猶太人及其謊言》,他稱猶太人“不過是小偷和強盜,他們每天吃的、穿的沒有一樣不是靠可憎的高利貸從我們這里攫取的”。他號召民眾“把他們從這個國家永遠地驅逐出去……趕走他們!”[8]
啟蒙運動給歐洲猶太人的命運帶來了變化。在這個科學和政治進步的時代,許多傳統信仰受到質疑。比如,猶太人是否應該被這樣對待?抑或他們僅僅是偏見的受害者?1781年,德國歷史學家克里斯蒂安·威廉·馮·多姆寫文章支持解放猶太人,他指出:“所有猶太人被詬病之處都是由他們所處的政治環境造成的。”[9]1789年,在《人權宣言》頒布后,法國的猶太人在法律上成為“自由和平等”的公民。在19世紀的德國,許多關于猶太人的禁令被解除,包括那些限制猶太人進入的行業。
不過所有這些自由都是有代價的。在德國猶太人獲得這些新機遇的同時,這個國家正經歷著巨大的變化。19世紀后半期,沒有哪個歐洲國家改變得像德國那樣迅速,煤炭年產量從1850年的一百五十萬噸增加到1906年的一億噸[10],人口數量從1871年時剛剛超過四千萬增長為1911年的六千五百多萬。1871年,德國統一,在政治上也發生了變化。在所有這些劇變之后,許多人對這個新國家的文化和精神本質提出了深刻的疑問,最重要的是,成為“德國人”究竟意味著什么?
那些相信“人民”(Volk)的力量的人給出了一個答案。雖然這個詞通常被翻譯成“人民”,但其背后的含義并不是這兩個字所能完全概括的。在民族主義(v?lkisch)理論家看來,這是把一群語言相同、擁有共同文化遺產的人與祖國的土壤聯系起來的一種近乎神秘的力量。為了應對城市的突然擴張和新工廠所帶來的污染,他們渲染德國鄉村的榮耀,尤其是森林的力量。威廉·海因里希·里爾教授的《土地和人民》是對“人民”最著名的頌歌之一。他寫道:“如果一個民族不懂得來自森林的遺產是他們復興和強大的源泉,他們就會走向滅亡。我們必須保護森林,不只是為了在冬天還能讓爐膛生火,更是為了讓民族的脈搏保持鮮活,讓德國人堅守德國的文化。”[11]里爾的話寫于19世紀中葉,他警告道,危險不僅僅是城市的擴張,還有現代性的象征——鐵路。“特別是農民,他們覺得自己無法在一條鐵路旁繼續保持‘傳統農民’的生活方式……每個人都害怕自己變成另一個人。那些想要奪走我們特有生活方式的人并非良善的,他們更像是來自地獄的幽靈。”[12]
后來,“人民”的概念對希特勒和納粹黨影響甚巨。納粹宣傳部部長約瑟夫·戈培爾甚至在1936年發行了一部名為《永恒的森林》的電影,贊美森林的力量和農民的重要性。“我們的祖先是一個森林民族,”電影發行時的新聞稿這樣說,“他們的上帝住在神圣的森林里,他們的宗教是從森林中成長起來的。沒有人可以離開森林活下去,因砍伐森林而獲罪的民族將會湮沒無聞……”[13]影片中的最后一條評論強調了人民和森林的關系:“熱愛森林的人民將永存!”[14]
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在德國最受青年歡迎的是“候鳥”運動,這個運動呼吁青年男女到鄉村去,喚回德國人民和土地之間的聯系。“這是一種精神運動,”一名加入“候鳥”的少年弗里多林·馮·斯鮑恩說,“是對威廉帝國時代工商業泛濫的反動。”[15]當時還有年輕人加入了諸如德國體操聯盟這樣的團體參加戶外鍛煉。“在德國體操聯盟時,我第一次看到了萬字符,”該團體的一名成員埃米爾·克萊因說,“四個F-Frisch(新鮮)、Fromm(虔誠)、Fr?hlich(快樂)、Frei(自由)——拼成了你青銅徽章上的一對萬字符,你戴著它作為身份的標志。”[16]很多民族主義團體都采用了萬字符。可能是由于類似的標記在德國考古文物中被發現,他們就認為這個古老的符號曾被過去的各種文化所使用,它代表了和祖先的聯系。
所有這些新生事物給德國猶太人帶來了麻煩,因為他們被排除在了“人民”的概念之外。大多數猶太人生活在城市,過著職業的生活,這就成了那些民族主義理想的對立面——猶太人基本上并不“來自森林”。在1855年十分暢銷的小說《借方和貸方》[17]中,主角猶太商人維特爾·伊茲格被描寫成一個可惡的人,癡迷于斂財,欺騙誠實而天真的德國人。伊茲格是一條寄生蟲,和農民耕耘大地的崇高理想相比有霄壤之別。
當然,并不是說每個認同“人民”理念的人都是反猶分子,但對于民族主義運動來說,猶太人在總體上成了新德國一切錯誤的標志。如果你是一個農民,發現自己難以應付城市的突然擴張和鐵路橫穿而過的現實——你可以歸咎于猶太人;如果你是一個店主,發現客人不再光顧你這里而是擁向新的百貨商店——你可以歸咎于猶太人;如果你在一個作坊里制作手工藝品卻賣不出去,因為市場上充斥著大規模生產的工業品——你還是可以歸咎于猶太人。
當然,這些指責都是有偏見的。如果說德國猶太人生活在城市,如果說他們開設了百貨商店和工廠,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被排斥在“人民”所允許的工作之外已有數百年之久。簡而言之,猶太人先是被禁止擁有土地,然后又被指責不依附于土地。對于德國來說,這種對猶太人愈演愈烈的反感是很奇特的,因為本來就沒有多少猶太人居住在德國,只有不到1%的德國人是猶太人,許多德國人從未接觸過猶太人。不過,沒有猶太人并不妨礙反猶主義的興起。
舊的基督教教義對猶太人的偏見,并沒有隨著德國民族主義運動的興起而消失,反而得到了加強。保羅·拉加德是最堅定的民族主義反猶分子之一,他套用馬丁·路德的一些術語大放厥詞。在1887年出版的《猶太人和印度—日耳曼人》中,他寫道:“我們反對猶太人,因為在19世紀的德國,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猶太人所代表的觀念、習俗和訴求還是大洪水后人類分裂那個時期的……因為在基督教世界中,猶太人是來自亞洲的異教徒。”在拉加德看來,猶太人是“一個對數千年歷史沒有做出任何貢獻的民族”。[18]
認為猶太人是新德國的異己勢力和秘密政治掮客的錯誤觀念,也影響了泛德聯盟領導人海因里希·克拉斯,他寫出了《如果我是皇帝》一書。克拉斯的書出版于1912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兩年前,他把“恢復國民生活健康”的必要性,與“把猶太人的影響完全清除或扭轉至可接受的無害程度”[19]的需求聯系到了一起。克拉斯提出了各種針對猶太人的限制性措施,呼吁猶太人所有的或者聘請了猶太作家的報紙“公開事實真相”,并要求猶太人退出陸海軍現役,并禁止其從事教師和律師等職業。
與民族主義及傳統基督教的反猶主義并存的,還有一條極為不同的反猶路線。在希特勒1919年9月的信件中,就包含了“基于理性的反猶主義”這一想法。希特勒們的“現代”反猶主義,試圖依靠偽科學的理由來證明他們對猶太人仇恨的合理性,認為猶太人應該受到蔑視,并不是因為他們的宗教信仰,而是因為他們的“種族”。
這種觀念認為,人類以種族相區別,而某些種族優越于其他種族。它得到一些半吊子知識分子的吹捧,如亞瑟·德·戈比諾于1855年出版的《論人類種族的不平等》[20]。戈比諾是一個外交官,并非科學家,但他想出了一個由“黑種人、黃種人和白種人”構成的世界,“黑種人是最低等的,位于階梯的底層”,黃種人“明顯優于黑人”,但他們“不能創造文明社會;他們沒有精神力量,無法挖掘美和活力的源泉”。種族的最高層次是“白種人”,他們“非常甚至極端地熱愛自由”。因此,“歷史的經驗”是“所有的文明都來自白種人,沒有他們的存在一切都無從談起。社會只有保持當初高貴族群的血脈才能變得光輝和偉大……”戈比諾還認為,所有的歐洲“文明”——包括“日耳曼民族”——是由從印度遷移到歐洲的被稱為“雅利安人”的族群創造出來的,“至少大體如此”。
休斯頓·斯圖爾特·張伯倫是一位作家,他生于英國,后來成為德國人。他于1899年出版了《19世紀的基礎》一書,提出了有關反猶主義的一整套綱領。此書擁有廣泛的讀者,并不限于德國國內。里茲代爾爵士在該書英文版的引言中給予了熱情的推薦,稱“此書一躍而躋身于本世紀最杰出的著作之列”,張伯倫的“學識和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美好的世界指日可待”。[21]張伯倫認為,雅利安人代表了終極理想,而猶太人的表現則恰恰相反。盡管一些猶太人乍一看很難從雅利安人中區分出來,但真相是,所有猶太人都是以“卑劣手段獲取巨大財富”的“亞洲異族”。[22]然而,只有猶太人和日耳曼人設法保持了自己種族的“純粹性”,因此也意味著這兩個種族將要為奪取霸權展開激烈的斗爭。
很容易看到,張伯倫和希特勒有許多共同之處。他們在1923年見面,張伯倫稱,在見面后他的“思想狀態”發生了“劇變”。[23]作為回報,納粹把張伯倫接納為他們中的一員。在1925年9月張伯倫七十歲生日時,納粹的黨報《人民觀察家報》以巨幅版面加以慶賀,對《19世紀的基礎》推崇備至。
許多人——尤其是那些張伯倫和戈比諾所說的“優等人”——被這一種族理論所蠱惑。僅僅通過外貌就能評估一個人的價值,這是一種很誘人的想法。在德國流行的小說《赫爾穆特·哈林加》(1910)中,一位法官無法相信哈林加有罪,僅僅是因為他看上去很純凈。[24]似乎納粹黨衛軍頭子海因里希·希姆萊對此也十分注意。在1938年視察一支黨衛軍部隊時,一名士兵因為其“外貌”而“吸引”了他的目光。僅僅是因為外貌,這個人就被希姆萊判定是一個“有能力的、充滿活力的德國人”,在調查了這個士兵的背景之后,希姆萊指示給他晉升。[25]
“傳統”反猶主義、“人民”反猶主義和“種族”反猶主義的混合毒品中還加入了一個新的元素,那就是優生學運動的興起。“優生學”一詞(字面上的含義來自希臘文“優秀種族”)是由英國科學家弗朗西斯·高爾頓創造的。在其1869年出版的《遺傳的天才》一書中,高爾頓提出,社會必須要解決的關鍵問題其實很簡單,那就是誰可以繁殖后代?他寫道,人類進行“謹慎的選擇”,“通過明智的婚姻在幾代人后產生一個擁有很高天賦的種族是有可能的”。社會已經認識到,“每一代人對下一代人的天賦有著巨大的影響”,因此“對于人類,有責任去研究這一影響的程度,并以一種對自身無害且最有利于人類未來的方式加以訓練”。[26]
高爾頓從未主張以暴力阻止某些人生育,但其他人并不這么想。1895年,一個德國的優生學支持者艾爾弗雷德·普洛茲(他稱之為“種族衛生學”),提出了讓醫生根據嬰兒的種族價值來決定其生死的可能性。他還認為:“支持種族衛生學的人不會反對戰爭,因為他們把戰爭看作民族生存斗爭的手段。”他甚至認為,在一場戰斗中可以把“劣等的”人當作“炮灰”放在特別危險的地方。[27]
有許多優生學運動的先驅并不反猶,例如普洛茲認為猶太人屬于“雅利安種族”;但他們的教導對反猶分子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種族衛生學”是一個國家健康的核心,再加上休斯頓·張伯倫關于猶太人是“雅利安人”的種族威脅的說法,為反猶主義浪潮增加了一個潛在的災難性因素。傳統的反猶主義是基于宗教的,如果猶太人皈依基督教,他們就有機會擺脫迫害。但“猶太性”是一個人所固有的東西的理念——納粹相信這是基于血緣的——意味著這是無法擺脫的。你的“種族”是你無法控制的,命運如此。可想而知,你可以是最親切、最慷慨的人,但如果你的“種族”被視為劣等的或有害的,你就會身處遭到迫害的危險之中。
希特勒在1919年9月的信中明確指出,“猶太人絕對是一個種族,而不是一個宗教團體”,這是他反猶信仰的基礎。這意味著,對于他來說,猶太人信仰什么宗教無足輕重,因為“幾乎沒有一個種族全體只信仰一種特定宗教”。
盡管納粹進行了一場檢測猶太人“血液”的徒勞研究,但他們從未找到一種科學的方式來鑒定一個人是否猶太“種族”的一員。因此,當納粹最終開始迫害并屠殺猶太人時,他們認定“猶太性”的標準仍然只是宗教,通過你的祖輩中有多少人信仰猶太教來判斷你是不是猶太人。盡管如此,納粹始終認為猶太人是“種族”的而非“宗教”的。對于希特勒的世界觀來說,“種族”在人類歷史上的首要地位是如此重要,以至他決不會讓科學上的小事來妨礙他的信仰。
正是在這一點上,有一點警示需要說明。由于德國的反猶主義在希特勒以及納粹黨興起之前就已存在,很容易會讓人想到,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對猶太人的仇恨直接導致了第三帝國的大屠殺,恐怖的降臨似乎存在某種必然性。這種觀點是錯誤的,重要的理由有兩個。第一個原因是,盡管德國反猶團體氣勢洶洶,卻并沒能說服國內其他人支持他們。根據一次統計,在1893年的德國國會,只有十六名代表來自反猶黨派,另外還有其他黨派的十二名代表支持他們的觀點。[28]絕大多數德國選民——達到95%之多——在投票箱前并不支持公開反猶的黨派。
當然,這些統計數字并沒有體現出對猶太人潛在的偏見。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在德國,以基督教教義為基礎的反猶主義已經存在了好幾個世紀,但在當時,歐洲許多其他國家都存在著反猶主義。實際上,德國原先的反猶主義不應被夸大的第二個原因就是,如果你生活在20世紀初期,要你預測哪個國家會實行消滅猶太人的政策,你基本上不會想到德國,而很有可能會選擇俄國。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俄國猶太人遭受反猶暴力的程度是恐怖的。1903年4月,在對基什尼奧夫猶太人的大屠殺(俄國人也用這個詞)中,數百間房屋和商店被毀,四十九名猶太人被殺害。荒唐的是,猶太人被說成謀殺小孩的兇手,用他們的鮮血來制作逾越節面餅。兩年后的1905年10月,在敖德薩大約有一千六百座猶太人的房屋被毀,數千名猶太人死傷。[29]這只是當時俄國屠殺猶太人的大量事實中的兩例。從188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共有大約二百萬名猶太人逃離俄國,他們都在尋求一個更好和更安全的居住地。在這一時期,德國沒有發生這樣的情況,德國的猶太人如果聽說關于發生在基什尼奧夫和敖德薩的恐怖襲擊,他們會認為自己幸運地生活在一個文明的國家,沒有發生這樣的暴行。
難以準確考證的是,希特勒本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對于猶太人的態度。1908年至1913年間,他生活在維也納,對時任市長卡爾·魯伊格十分崇敬。魯伊格是個反猶分子,曾經聲稱猶太人在新聞界和金融界的勢力已經達到“可怕的恐怖狀態”,他要把基督教人民從“猶太人的主宰”下解放出來。[30]他還相信猶太人是“德國人民的頭號敵人”[31]。當時的希特勒是否曾經發表過這樣的觀點值得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維也納賣畫的時候已經準備和猶太經銷商打交道。[32]一位著名學者認為,希特勒受到了維也納反猶主義的影響,但在和猶太人交往時采取了“務實的”態度。[33]對此我們的確無從知曉。
不過,毫無疑問的是,希特勒完全贊成德國發動第一次世界大戰,并渴望找到機會投身戰爭。1914年8月,他自愿參加一個巴伐利亞團,因此成為一名德國而非奧地利的士兵。希特勒是一個堅定的泛日耳曼主義者,雖然生為奧地利人,但他認為自己首先是個德國人。他是一個勇敢的士兵,獲得了一級鐵十字勛章。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把這枚勛章別在自己的夾克上;但他從未說起過當時推薦他獲得勛章的軍官雨果·古特曼是一名猶太人。[34]
到1916年,戰局開始對德國不利,前線陷入僵局,后方食物短缺,德國總參謀部的速勝計劃被認為是一種幻想。人們開始為德國的失利尋找替罪羊,猶太人成了很多人批評的對象。普魯士的戰爭部長稱他的部門不斷接到大量來自“普通民眾”的投訴,說是“大批有猶太信仰的人逃避前線的兵役”。[35]最后進行了一場人口調查,以確定有多少猶太人實際參加了戰爭,但結果從未公布。有可能是,德國當局看到猶太人公平承擔了戰爭的義務,為了不讓他們洗刷污名,因而將其隱瞞了。
事實上,德國猶太人參軍的比例與非猶太人是相同的,然而謠言堅稱他們回避了對祖國的責任。例如在20世紀20年代,德國《盾報》上刊登過一個粗俗的故事:“一所猶太人的野戰醫院在前線落成,配備了最新的醫療器械,員工是清一色的猶太人。等待了八周之后,他們迎來了第一個傷員——他發出痛苦的尖叫,因為打字機砸中了他的腳。”[36]
猶太人被當成替罪羊在歷史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1916年,著名的猶太實業家和政治家瓦爾特·拉特瑙寫信給他的朋友,預言道:“猶太人在這場戰爭中犧牲的愈多,他們的敵人就會愈頑固地去證明是猶太人躲在后方操縱戰爭投機,仇恨將會成倍增長。”[37]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德國的局面,為反猶主義者提供了更多指責猶太人的機會。首先是因為在1918年11月停戰后爆發了一場社會主義起義。《魯爾回聲報》宣稱:“勝利的紅旗必將飄揚在整個德國。德國必將成為一個蘇維埃共和國,和俄國一道成為即將來臨的世界革命和社會主義勝利的跳板。”[38]1919年4月,革命者宣布在巴伐利亞成立“蘇維埃共和國”。共產主義者歐根·列維涅強行在慕尼黑推行極端的社會主義政策,把昂貴住宅的主人們趕跑,讓窮人住進去。他們還采用了暴力來達到目的——4月30日有十名犯人被處死。1919年5月,右翼民兵組織“自由軍團”穿過巴伐利亞進入慕尼黑,擊敗了共產黨人。他們對革命者進行血腥報復,殺死了一千多人。
許多共產主義革命的關鍵人物是猶太人。因此,像弗里多林·馮·斯鮑恩那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立刻就加入自由軍團的年輕人發現,只要把猶太人和共產主義附會到一起就很容易為自己的反猶主義辯護。“被派到巴伐利亞去建立[蘇維埃]政權的幾乎全是猶太人,”他說,“當然我們也知道,在俄國,猶太人處在非常顯赫的地位。所以,在德國漸漸形成了布爾什維克主義和猶太人相互一致、走得很近的印象。”[39]
猶太人不僅因為挑起德國的共產主義革命而受到指責,他們還因為輸掉戰爭、舊帝制倒臺、接受《凡爾賽條約》,以及20世紀20年代初期魏瑪政府統治下的惡性通貨膨脹而受到指責。
反猶主義者稱猶太人卷入了所有這些有爭議的問題中。例如他們指出,猶太律師胡戈·普羅伊斯參與起草了魏瑪憲法;猶太政治家胡戈·哈澤于1917年擔任獨立社會民主黨主席;另一名猶太政治家奧托·蘭斯貝格,曾作為司法部長前往凡爾賽在戰后和會上聽取協約國的要求;而猶太實業家和政治家瓦爾特·拉特瑙在戰時曾就職于戰爭部,后來還擔任魏瑪政府的外交部長。
以上情況屬實,但并不代表全部真相。且不說猶太政治家在集體決策時只是其中一員,要他們承擔全部責任是荒謬的,當他們在壓力下崩潰時,對其個人進行任何指責都是不合理的。例如,胡戈·普羅伊斯確實參與起草了魏瑪憲法,但最終版本不是他寫的,里面有些條款也不是他起草的。同樣,當奧托·蘭斯貝格收到協約國在凡爾賽提出的要求時,反猶主義者從來不提,他對此極力反對并提出了辭職。至于胡戈·哈澤和瓦爾特·拉特瑙,他們在戰后不久就被暗殺了——哈澤死于1919年,拉特瑙死于1922年——所以他們無法為魏瑪共和國之后的行政失誤負責。
當一些事實被忽略,而另一些事實被夸大的時候,偏見就會流行。許多德國人在身處悲慘境地時沒有心情去審視自己的情緒。數以百萬計的人因協約國的海上封鎖而缺乏食物——為了逼迫新政府簽署《凡爾賽條約》,封鎖持續到了1919年夏天。德國人還承受了1918年造成巨大痛苦和傷亡的流感大暴發。出于所有這些原因——還有對于迫在眉睫的共產主義革命的恐懼——很多人轉向了反猶主義,以此作為一種簡單的方式來解釋他們的痛苦。西奧多·埃申伯格在一戰結束時只有十四歲,他記得父親“突然成了一個反猶的種族主義者,之前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全世界的革命者、銀行家、出版商,全都成了猶太人”[40]。
正是在戰敗和怨聲載道的背景之下,德國南部出現了一支新的政治力量——民族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簡稱“納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