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規劃愿景
- 希特勒的克里斯瑪
- (英)勞倫斯·里斯
- 8920字
- 2020-05-22 18:18:25
真正的克里斯瑪型政治領導者必須對未來有清晰的愿景,在獨到洞察現實本質的基礎之上,清晰勾畫出世界應有的面貌。正如馬克斯·韋伯所說,克里斯瑪型領導者不僅要是“英雄”,還要是“先知”。[95]1924年,希特勒曾試圖在《我的奮斗》中證明自己擁有這些特質。盡管這本書寫得真的很粗糙,其寫作風格實在是令人震驚,但對于了解希特勒作為一個克里斯瑪型領導者的成長而言,《我的奮斗》還是至關重要的。
三年前,當納粹黨內的高層人物有意與《西方的復興》的作者迪克爾教授合作時,希特勒面臨著很多問題。現在,盡管希特勒已經戰勝了這一挑戰,他的權威已經得到加強,他已經開始崛起,但曾經因為這位知識分子的出現而讓自己顯得缺乏政治思維的記憶仍會讓他感到刺痛。他寫《我的奮斗》的目的,就是要表明自己不僅是啤酒館里的煽動者,還是極具遠見的政治思想家。
這本書確實展現了希特勒對世界的清晰愿景,雖然這一愿景非常駭人聽聞。在希特勒看來,我們生活的世界冷酷無情,永恒不變的唯有斗爭。斗爭的結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殘酷的霸權之爭中,沒有道德可言。希特勒說:“想活下去的人就去戰斗吧,在這個永恒斗爭的世界上,不想戰斗的人就不配活下去。”[96]
《我的奮斗》忽略了基督教的影響,并且這一事實并沒有得到應該得到的承認。一千多年來,德國一直是一個基督教社會,對基督上帝和死后基督救贖的信仰是數百萬德國人生活的中心。但在《我的奮斗》中,希特勒幾乎沒有談到這一慰藉。盡管他后來根據時間和形勢的變化改變了關于宗教的說辭,但關于宗教他在《我的奮斗》中只說了一句:“如果不相信死后某種形式的生存,日耳曼人的宗教就是無法想象的。”[97]他的核心信仰在這里都表達了出來。這本書的實質是一種荒涼的虛無主義。希特勒既沒有詳細描述死后可能的生存“形式”,也沒有說明他自己是否相信這一點。因此,對于《我的奮斗》,最合乎邏輯的解讀就是,盡管希特勒準備相信最初的造物主上帝,但他并不接受傳統基督教對天堂和地獄的看法,也不接受人死后“靈魂”的繼續存在。他后來的很多私人聲明都證實了這一分析。[98]在希特勒看來,人能經歷的只有當下。我們都是動物,跟動物一樣面臨著殺戮或被殺戮的抉擇。
希特勒用具體而又悲涼的細節描述,強調了人類的動物本質。五十年后,歐內斯特·貝克爾在其普利策獎獲獎作品《死亡否認》(The Denial of Death)中探討了這一觀念的影響。在書中,貝克爾說道:“生物的日常活動就是用各式牙齒撕裂別的生物——用磨牙咀嚼鮮肉、莖稈、骨頭,帶著欣喜把嚼爛的食物急不可待地送入咽喉,將其中的精華融合進自己的組織,然后排泄出散發惡臭的殘留物。弱肉強食是普遍的法則。”[99]
希特勒無疑是贊同貝克爾所表達的觀點的。他認為,生命就是弱肉強食。但他不會贊同貝克爾在此基礎上得出的結論。貝克爾認為,要讓人類去想象一個自己注定會在經歷一生的獸性斗爭后消亡的世界,實在是讓人難以承受。“……你能體會到,對于動物來說,這是多么難以忍受的處境。有人認為,人會因為完全理解自己所處的境遇而發瘋,我認為這種看法是正確的,字面上非常正確。”[100]與貝克爾不同,希特勒認為,生命弱肉強食的本質極為振奮人心。他是一個準達爾文主義者,也是一個種族主義者。在他看來,不僅強者應該消滅弱者,優越種族也應該團結起來消滅劣等種族。希特勒曾經寫道,“雅利安”種族是一個對“全部人類文化”負有責任的“優越”種族。[101]他的核心思想是,個人因為是“種族”的一部分而有意義。個人只有從屬于種族“共同體”的利益才能過上最好的生活。你的生命也因此而有了意義——在你死后,你可能無法再以個體的方式存在,但如果你過了正確的一生,你所屬的種族共同體將會繁榮興旺。
在希特勒看來,猶太人是這場種族霸權之爭的主要對手。《我的奮斗》幾乎無處不流露著仇恨,而他的仇恨針對的主要就是猶太人。希特勒寫道:“他[即猶太人]是典型的寄生蟲,就像有毒的細菌一樣,只要遇到有利的環境就會不斷滋生。”[102]盡管并沒有呼吁殺光所有猶太人,但希特勒的話說得已經很清楚,如果“一萬二千或一萬五千名品質惡劣的希伯來人能被關進毒氣室……”,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士兵在前線的“犧牲”就“不是徒勞的”。[103]希特勒還把猶太教與馬克思主義聯系在一起,說“命運”召喚德國人在“俄國及其周邊附庸國”開拓殖民地。[104]他呼吁他的讀者“永遠不要忘記俄國現在的統治者是沾滿血污的臭名昭著的罪犯”[105]。
希特勒的看法冷酷而又暴力,這種看法的形成受到了很多方面的影響。從社會達爾文主義者那里,他獲取了生命的本質就是斗爭的思想;從《論人類種族的不平等》一書的作者阿瑟·德·戈比諾及其追隨者那里,他接受了雅利安人具有種族優越性的觀點;受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德軍曾在東線從新生的蘇聯手中奪取農業用地的啟示,他認為應該在東方建立一個帝國;出生在波羅的海國家的納粹分子阿爾弗雷德·羅森貝格則促使他認為,猶太教與布爾什維克主義是聯系在一起的。他將這些有害的思想元素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致命哲學。他的想法現在已經很明確了。
希特勒的觀點是:生命就是各個種族爭奪生存空間的斗爭;猶太人是雅利安人在這場斗爭中獲勝的最大威脅;蘇聯被猶太人控制著,而蘇聯又擁有雅利安日耳曼人需要的最佳農業用地。因此,在蘇聯西部的農業發達地區建立一個雅利安日耳曼帝國可以同時解決三個問題——消除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威脅,消除猶太人的威脅,并為德國贏得寶貴的“生存空間”。
在這一似是而非的觀點中,各要素是相互支撐的,這就讓希特勒的愿景顯得極為有力。如果你不認同猶太人是一個威脅,不認同猶太人控制了蘇聯,或是不認同希特勒政治思維的任何一個方面,那么他只會認為是你的“錯”,認為你沒能看清眼前的形勢,而不會考慮你的意見。而你一旦接受了其觀點中的一部分,就會進入一個無限的循環,一個接一個地全盤接受他的所有看法。
以仇恨、斗爭和征服為核心,希特勒想要通過自傳講述一個連貫的故事,表明他的觀點自始至終都是一致的。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過去二十年的歷史研究已經表明,其自傳中的很多內容完全是在粗暴地篡改歷史。在《我的奮斗》中,希特勒自稱在1919年之前就已經形成了明確的觀點,但事實并非如此。
盡管如此,《我的奮斗》仍然是一部離奇的作品,尤其是并沒有證據表明大多數德國人認可支撐希特勒愿景的兩大思想支柱:系統性地迫害猶太人,占領蘇聯西部領土并將其變為德國的殖民地。畢竟,要把蘇聯的部分領土“殖民地化”肯定會引發另外一場戰爭。
那么,什么樣的政治家會提出可能導致自己無法當選的政策呢?有人可能會說,是那些信念堅定的政治家,那些會先闡明自己不受青睞的政策,再說服公眾支持自己的政治家。但希特勒顯然不是這樣的政治家。1929年,當納粹黨開始有機會取得政治上的突破時,希特勒仍舊十分謹慎,他并沒有竭力推行這兩項政策中的任何一項。當然,他依舊反猶,依舊仇視蘇聯,他從未公開摒棄這些觀點,但他力圖強調其他一些更受歡迎的觀點,比如拒絕承認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簽訂的和約,呼吁建立一個團結一致的新德國。
但是,即使希特勒后來并沒有竭力推行他在《我的奮斗》中提到的核心議程,這本書仍然留存于世,任何對阿道夫·希特勒的觀點感興趣的人都可以讀到它。許多納粹支持者說,他們并不認為希特勒所說的就是他所想的,這不足為奇。支持納粹某些政策的經濟學家約翰內斯·察恩說:“讀《我的奮斗》就像讀《圣經》一樣,沒有人相信自己能百分之百地按照它的要求去做。”[106]外交官曼弗雷德·馮·施羅德認為,《我的奮斗》是一本很容易被人嗤之以鼻的書。“你要知道,沒有人會覺得《我的奮斗》很重要。就是一個年輕人寫了一本書而已。政治家們會怎么看他們二十年前寫的東西呢?沒有人會當真。我還是個學生的時候就曾經讀過這本書,覺得它沒什么意思,后來就再也沒有翻開過。也許有人會再讀它,但我們沒有。”[107]曾經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來加入了德國外交部的赫伯特·里希特說,他剛開始讀這本書時就發現,書里面所寫的內容實在是太瘋狂了,讓人沒法繼續讀下去。“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108]
這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做出的評論,可能會讓人覺得有自利的考慮。但即使是在戰前,也有很多人覺得《我的奮斗》即便不是完全沒法讀,也很難讓人讀下去。貝尼托·墨索里尼就是一個例子,他覺得這本書實在太過枯燥乏味,根本沒辦法讀完。[109]同樣,對于書中談到“將猶太人關進毒氣室”的部分,讀者必須謹慎對待,因為書中其他部分雖然也充滿了對猶太人的仇恨,但只是呼吁迫害猶太人并剝奪他們的公民身份,而并沒有說要對猶太人進行集體屠殺。
然而,盡管并沒有證據表明20世紀20年代的大多數德國人支持希特勒在《我的奮斗》中所表達的瘋狂觀點,卻有大量證據顯示,跟約翰內斯·察恩一樣,很多德國人認為猶太人在德國的影響“過大了”。跟赫伯特·里希特一樣,他們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戰勝國對德國的處置過于嚴厲,德國失去的領土,尤其是東部的領土,應該被歸還。所以,當希特勒呼吁迫害猶太人并奪取蘇聯的土地時,他不過是又一次以極端的方式表達出了許多德國人的心聲,不同的只是普通德國人的觀點較為溫和罷了。[110]
迄今為止,任何讀過《我的奮斗》的人都會覺得它的作者是個偏執到近乎精神錯亂的人。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整本書都彌漫著暴力的氣息。康拉德·海登寫道:“他所有的計劃,甚至包括他的友誼在內,都充滿了血腥的暴力,這讓他的外交政策有了邪惡的意味。不論是談及藝術、教育還是經濟,他總是會看到血腥。”[111]同樣,《我的奮斗》也體現了希特勒巨大的野心和極度的自負。寫這本書時,希特勒三十五歲,剛剛因為帶領一小撮支持者在巴伐利亞發動了一場毫無希望的革命而被定罪。但在書中,他卻用了大量篇幅談論德國的外交政策。要知道,德國可是歐洲最重要的國家之一。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希特勒不相信任何人能擔當起納粹黨的發展重任。他不僅視自己為各種事件的核心人物,還認為自己是這些事件的唯一策劃者。在《我的奮斗》中,希特勒寫道:“在這個世界上,鮮少有人能夠集理論家、組織者和領導者的才能于一身,這樣的人都是偉人。”[112]毫無疑問,希特勒現在想讓全世界都認為他就是這樣的“偉人”。
《我的奮斗》共兩卷,先后于1925年和1926年出版。它的銷路并不是很好,至少最初情況如此。例如,到1929年時,第二卷的銷量還不到一萬五千冊。后來,希特勒的成功上臺讓這本書的銷量達到了出版界的巔峰,到1945年時,僅在德國就賣出了一千萬冊。[113]
1924年12月20日正午剛過,希特勒就從蘭茨貝格監獄被釋放了。他被判刑五年,而實際服刑的時間還不到三十八周。巴伐利亞州的檢察官曾反對提前假釋希特勒,但巴伐利亞最高法院卻下令釋放他。
在希特勒短暫離開的那段日子里,納粹黨已經開始瓦解。阿爾弗雷德·羅森貝格被希特勒選中在其被監禁期間負責監管納粹運動,但他根本無力控制黨內的各個派系。羅森貝格既軟弱又充滿學者氣,希特勒任命他暫時代替自己的位置恰好證明了一點,那就是,希特勒永遠不會讓任何人對他的權威構成嚴重的威脅,即使這意味著他所任命的人并不能勝任。
離開蘭茨貝格監獄后,希特勒已經不僅僅是納粹黨的領導人,還成為民族運動的主要領導者。并且,他現在堅信納粹應該試著通過選舉這一新的方式來獲得權力。[114]他曾經公開表示:“比起殺光他們,以多數票擊敗他們要花更長的時間,但至少這個結果將得到他們自己的憲法的保證!”
然而,盡管在出獄后被允許重建納粹黨,但幾乎是在整個德國,希特勒都被禁止公開發表演講。不過,他的政治對手似乎也在逐漸淡出。1925年3月,在德國總統選舉中,希特勒在啤酒館暴動中的合作伙伴埃里希·馮·魯登道夫僅獲得了略多于1%的選票。這場慘敗摧毀了魯登道夫的政治力量,再也不會有人說希特勒不如魯登道夫了。
希特勒在努力鞏固自己的領導地位。在剛剛出獄后的那幾個月里,他面臨的最大挑戰來自格雷戈爾·施特拉塞爾。應希特勒的要求,施特拉塞爾已經離開他在巴伐利亞的藥店,搬到了德國北部,幫助組織納粹黨。他借此機會在北方發起了一場關于納粹政策確切內容的辯論。他的一個年輕追隨者約瑟夫·戈培爾也參加了這場辯論。戈培爾擁有德國文學博士學位,在1924年年底才加入納粹黨,是黨內的一名新人。
施特拉塞爾并沒有想要推翻希特勒對納粹黨的領導,但他建議改變納粹黨的政策,這在希特勒看來是非常危險的。從表面上看,施特拉塞爾和希特勒的分歧在于,納粹黨是否應該走更接近于社會主義的發展道路;但這并不是問題的關鍵。一個更為寬泛的問題是,納粹到底是一個允許內部辯論的“普通”政黨,還是一場由一位克里斯瑪型領導者獨立領導的“運動”。
希特勒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施特拉塞爾和德國北部的其他納粹黨領導人,與慕尼黑納粹黨領導層(希特勒除外)的意見似乎并不一致。而希特勒處理這一分歧的方式,表明了他解決黨內高級成員之間爭議的首選辦法。他的辦法就是什么都不做。在他看來,這是個聰明的辦法。他的直覺告訴他,不論支持哪一方,都會疏遠失望的另一方。這種領導風格與他的深刻信念是相悖的,因為在他看來,人們應該為解決問題斗爭到底。這樣的不作為也符合他那有點懶散的性格。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覺得,就算格雷戈爾·施特拉塞爾和一些北方的納粹分子受不了巴伐利亞的尤利烏斯·施特賴歇爾和赫爾曼·埃塞爾,又有什么關系呢?
然而,一旦希特勒覺得自己作為納粹黨絕對獨裁者的個人權威受到了質疑,他的態度就不會這么輕松了。1925年11月,北方的納粹領導人讓格雷戈爾·施特拉塞爾提議修訂希特勒和德雷克斯勒在1920年制定的黨綱。施特拉塞爾樂意效勞,但他提出的一些新政策,比如重新分配土地,威脅到了希特勒想讓納粹黨對商界更有吸引力的意愿。因此,希特勒于1926年2月14日在巴伐利亞北部的班貝格召集了一次特殊的黨內會議。施特拉塞爾和戈培爾參加了這次會議,一同出席的還有希特勒在慕尼黑的忠實支持者埃塞爾、施特賴歇爾和費德爾。
不出所料,希特勒并沒有與施特拉塞爾辯論。他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用說教的方式表明了,他和納粹黨對于施特拉塞爾及其支持者想要重新討論的所有政策問題都堅決反對。這讓戈培爾很是抓狂。希特勒認為,納粹主義的任務是摧毀布爾什維克主義,但戈培爾想與蘇維埃合作對抗西方的猶太勢力。而讓戈培爾失望的并不止于此,還有這次會議的進行方式。希特勒一發完言,他的支持者們就點頭表示贊同,與會者短暫地交換了一下意見,施特拉塞爾簡短地說了幾句,會議就這樣結束了。黨綱還是跟1920年制定時的一樣,一個字都沒變。
戈培爾寫道,他覺得自己和施特拉塞爾根本就不是“那群蠢豬”的對手,他再也“不能完全相信希特勒了”。[115]他很“絕望”,但他還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希特勒在某種程度上受制于慕尼黑的那些黨內領導人,而施特拉塞爾及其支持者的唯一出路就是直接與希特勒交換意見。
戈培爾認為,只要希特勒遠離了他的那些“流氓”顧問,事情就能夠得到解決。他的這種想法后來在納粹德國極為普遍。這種“只要希特勒真的知道了”,那么一切問題就都可以解決的意識,將成為納粹政權轉移對領導人的批評的重要安全閥。但有趣的是,戈培爾表達這種看法不僅是在納粹黨的發展早期,而且在直接面對了強有力的反面證據后也是如此。在班貝格,批評施特拉塞爾和戈培爾觀點錯誤的,并不是納粹黨內的“流氓”,而正是希特勒本人。那么,戈培爾為什么還會認為找希特勒交換意見是一個有希望的出路呢?要知道,即使在當時,在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上,阿道夫·希特勒也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改變看法的人。
無疑,答案在于,戈培爾把阿道夫·希特勒設想成了自己希望看到的那個人。戈培爾明白,自己身處于一個賦予了領導人絕對權威的政治體系,要想改變黨的政策,唯一的辦法就是相信黨的領導人的看法是可以改變的。
希特勒了解這一切。他也想修復與戈培爾的關系。顯然,他意識到了這個二十八歲的激進知識分子對納粹黨的潛在價值。所以,希特勒給戈培爾寫了一封信,并邀請他于1926年4月到慕尼黑發表演講。在此之后,戈培爾對希特勒的態度就徹底轉變了。他不再試圖說服希特勒改變對那些在班貝格會議上引發不安的關鍵問題的看法,而是完全陶醉在了阿道夫·希特勒的克里斯瑪之中。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熱愛他。他已經想清楚了一切。如此才華橫溢的他足以成為我的領導者。我愿意聽命于更偉大的政治天才。”[116]不久之后,他又寫道:“阿道夫·希特勒,我熱愛您,因為您既偉大又純粹。這就是所謂的天才。”[117]
戈培爾的批評者[118]認為,他之所以會改變對希特勒的看法,是因為與北方的施特拉塞爾等人相比,慕尼黑納粹黨,尤其是希特勒擁有更多的特權和權力,他被這些所吸引了。但是,戈培爾的日記和他當時的行為卻對此給出了完全不同的解讀,那就是,戈培爾全心全意地接受了納粹黨不是一個政黨而是一場“運動”的觀點,認為希特勒更像是一位準宗教先知而不是一名政治領導人。戈培爾已經決定放棄施特拉塞爾關于政策細節的辯論,轉而信賴希特勒對所有重大事件的判斷。
正如希特勒所說,要理解納粹黨成員當時的行動,“信仰”的重要性是關鍵。他曾在1927年說過:“放心,我們也把信仰而非認知放在第一位。人必須信仰一項事業。只有信仰才能造就一個國家。是什么激勵著人們為宗教思想而戰斗?不是認知,是盲目的信仰。”[119]希特勒對“信仰”的至關重要性的強調,與貝尼托·墨索里尼是一致的。1912年,墨索里尼曾寫道:“我們想要相信,我們必須相信;人類需要信條。信仰可以移山,因為它讓我們有了山的確會移動的幻想。這種幻想可能是生活中唯一真實的東西。”[120]
魯道夫·赫斯是當時最為接近希特勒的人之一,他也認為讓追隨者對納粹形成一種超出傳統政黨預期的忠誠至關重要。他在1927年時說過:“偉大的民眾領導人就像是偉大的宗教創始人,他必須向聽眾傳達絕對肯定的信仰。只有這樣,大批追隨者才能被引領到應該被引領到的地方去。即便日后遇到挫折,他們也依舊會追隨自己的領導人;但前提是他們必須無條件地相信自己的人民是絕對正確的。”他還說,希特勒“一定不能像學者一樣權衡利弊,他絕對不能讓他的聽眾自由地去認為其他事情是對的”[121]。
在赫斯表達出這些觀點時,希特勒早就已經這么做了。希特勒會自然而然地展現出赫斯所提到的“偉大的民眾領導人”的眾多特質。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就像他在班貝格讓戈培爾看到的一樣。同時,他也堅信,終有一天,所有事情都會向著有利于納粹的方向發展。本質上,“保持信仰”的必要性,是他想傳遞給追隨者的最重要的信息。
顯而易見的是,希特勒的追隨者并非人人都接受這一點。格雷戈爾·施特拉塞爾和奧托·施特拉塞爾就肯定沒有接受。格雷戈爾堅持把希特勒視為一個“普通的”政治領導人,并公開提出質疑,認為他的判斷會導致進一步的沖突。但當時加入納粹黨的大多數支持者幾乎別無選擇,他們只能聽命于希特勒,就像班貝格會議后的戈培爾一樣。納粹黨的結構和制度已經不可改變,一切都表明,作為黨的領導人,希特勒“絕對不能讓他的聽眾自由地去認為其他事情是對的”。借用歐內斯特·貝克爾的話,納粹支持者對希特勒無所不能的堅信,換來的是“牢固的集體救贖意識”[122]。
1927年1月,薩克森首先解除了對希特勒的演講禁令,同年3月,巴伐利亞緊隨其后。1928年9月,隨著普魯士對這一禁令的解除,全德國對希特勒的演講禁令都逐漸解除了,這主要是因為希特勒看起來似乎不再是個威脅了。然而,盡管希特勒又可以公開發表演講了,盡管納粹黨的黨員人數在1928年時已經達到了十萬人左右,但客觀上,納粹黨似乎并沒有取得突破的機會。在1928年5月的選舉中,納粹黨僅獲得了2.6%的選票,其支持率降到了最低點。超過97%的德國選民仍然拒絕接受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政策。
在1928年的選舉中,納粹黨共獲得了德國議會的12個席位,戈培爾和戈林占據了其中兩個。對于自己在這個民主國家的議會中的責任,戈培爾認識得很清楚:“我們進入議會的目的,就是要在民主的兵工廠里,用它的武器來支援我們自己……如果民主愚蠢到為我們這樣做提供免費的車票和工資,那這就是它的事情了……我們蔑視臭氣熏天的糞堆中的合作。我們到這兒來是要清除污穢的……我們不是朋友,也不是中立者。我們是敵人。我們來到這里,就像是狼闖入了羊群。”[123]
對民主充滿仇恨的不止戈培爾一人,極右翼分子普遍如此。同樣參加了1928年議會選舉的馮·埃普上校就是一個例子。作為最臭名昭著的自由軍團之一的昔日指揮官,他宣稱:“我就應該成為一名議員。你會懷疑我是否具備做議員的能力。我并不具備,也永遠不會具備,因為沒有什么取決于這些能力。”[124]當選后,他在日記里寫道,議會就是“各種爛泥企圖治理國家的地方。教會是一攤爛泥,資產階級是一攤爛泥,軍隊也是一攤爛泥”。
但對于納粹來說,事實就是,民主的“爛泥”贏得了1928年的選舉。實際上,在當年,納粹的資金極為短缺,他們甚至無力為在紐倫堡舉行的黨的集會籌措經費。[125]不過,當時德國社會中的騷動又給顯然需要通過危機來取得政治進展的納粹黨帶來了些許希望。全球市場的食品價格下跌讓德國農民苦不堪言。由于魏瑪政府的相對繁榮一直是建立在利用美國的貸款向英國和法國支付戰爭賠款的基礎之上,因此德國的經濟十分脆弱。而現在,這一脆弱的經濟體系已經顯現出了崩潰的跡象。
德國外交部長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一直在努力穩定德國的形勢。1928年8月,他說服德國政府簽署了《白里安—凱洛格公約》,承諾德國將和平解決國際問題。1929年2月,他又通過可以減輕德國賠償負擔的“揚格計劃”的談判進一步表達了善意。
在這一歷史時期,施特雷澤曼是不同尋常的。作為一個資深的政治人物,他對希特勒和納粹黨有著強烈的擔憂。西奧多·埃申伯格回憶說:“我經常和當時的外交部長施特雷澤曼在一起。他是個自由派,右翼自由派。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在1929年的圣靈降臨節。那天晚上,施特雷澤曼開始談論希特勒,說‘他是德國最危險的人物。他言辭邪惡,對大眾的心理有著其他人所不具備的直覺。退休后我會在德國四處游歷,遠離這個人’。當時還有幾個外交部的人也在場,我們并不明白施特雷澤曼的意思,還說‘就這么個小黨?讓這家伙瞎嚷嚷去吧’。”[126]
1929年10月3日,就在華爾街股災爆發前不久,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因中風去世。在新一輪的經濟危機中,數百萬德國人首次響應了希特勒富有克里斯瑪的領導。現在,當希特勒發出吶喊時,人們會去傾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