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花橋
- 武俠奇幻合集(共三冊)
- 玉琪 余均平
- 11896字
- 2020-05-21 17:46:15
程直,齊地歷城人氏。紹興年間,他的父母從北方逃入徽州。時人稱他們為北人。北人無田無地,倍受歧視。
程直少年時,坊間便流傳他勇猛不凡,他自己卻不以為然。程母眼睛生有翳膜,不能視物,痛苦不已。程直去求醫,大夫厭惡他是窮苦北人,便說:“聽說城北十里的梅山上有巨蛇。它的皮便能治此病。何必請我?”程直知道這大夫不懷好意,但身無分文又救母心切,便真的向那梅山去了。
到了山腳下,程直看到路旁的樹洞里蜷縮著一個老頭。此時已經入冬,山林寒冷。程直一試那老頭,發現他身體已經凍僵,只有口鼻胸前還剩一絲熱氣。程直可憐他,便生起一堆火來,把老頭抱到火旁,又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蓋在他身上保暖,希望他能活過來。過不了片刻,只見那老頭伸了個懶腰,坐起身來,大呼:“這一覺好短,今年春天來得這般早么?”程直恭恭敬敬地告訴他事情經過。老頭喝道:“我分明在睡覺,誰叫你吵醒我!”程直敬他是長者,只是賠笑,并不反駁。老頭又問程直,天色已晚,來梅山何事。程直如實相告,說自己母親目盲,想剝巨蛇之皮為母治病。老頭勃然變色,隨即又仰天長笑,問程直可識得那巨蛇。程直搖頭。老頭說:“那巨蛇乃是錢塘龍王的庶子,活了六百年,長一百五十丈,能翻騰變化,吞食虎豹,摧山裂石,含吐煙云,是這梅山之主。你一個凡人怎么去取他之皮?我看你雖然蠢笨,但是良心卻好。趁那巨蛇還未發覺,你早些離去吧,不要白送了性命。”程直向他作了一揖,說:“我生為人子,母親受病患之苦,怎么能不盡力一搏就逃走呢?”程直看老頭已無大礙,便把自己的衣服留給他御寒,執意要上山去尋巨蛇。老頭長嘆一口氣,說:“可憐你是個孝子,又好意贈衣給我,我便幫你一回。”說完撕下一小塊衣擺贈給程直,囑咐他收好。程直見那衣擺雖然料子名貴,但是不成匹幅,并不值錢。他轉念一想,畢竟是人家一番好心,就仔細收在懷中。
程直在山上找了一夜,也不曾找到巨蛇。天快亮時,他沮喪下山。走到半山腰,山間忽然刮起風來。程直聞到風中有股腥臊的味道。林中躍出一只花豹,將程直撲倒在地。程直暗想,此命休矣。他又想起家中老母,落下淚來,萬念俱灰,只是待死。突然,只聽得耳旁飛沙走石,那豹竟憑空消失了。他睜開眼睛一看,只見一條巨蛇盤踞在山頂,頭顱大得像一間小亭,雙眼好似兩輪明月。巨蛇口中銜著那花豹,花豹發出凄厲的哀鳴。巨蛇一仰頭便將花豹囫圇吞下,口中現出尖牙,閃著刀劍般的寒光。程直嚇得魂魄離體,動彈不得。巨蛇吃完花豹后,就在山頂望著程直,既不吃他,也不離去。天放亮時,巨蛇嘴角一挑,像是沖著程直笑了一笑,便爬下山后去了。
幾個樵夫進山砍柴,發現了程直。他手足僵硬,口不能言。樵夫好心,將程直背下了山。程直緩過勁來,向樵夫說起自己見到巨蛇之事。樵夫震驚不已,埋怨程直好不懂事,那巨蛇是山神梅山公,怎能來剝他之皮?
經歷這般,程直自知取蛇皮無望,灰頭土臉地回到家中。母親問起程直為何一夜未歸。程直便和母親說了個大概,只是遇險之事不敢說。程母聽完,掉下淚來,說,瞎便瞎了,如果程直再有個三長兩短,叫她怎么活。程直羞愧得無地自容,只是在母親面前不住磕頭。突然,懷中掉出一物,巴掌大小,像是皮革,但又薄透柔軟。程直想起懷中分明只有那老頭的一塊衣擺。他探手一摸,衣擺不見了。此物竟是衣擺變化而來么?
程直越想越怪,便找人來看。來人一見那物,大聲稱奇,對程直說:“此物像是一段蛇皮,但是巴掌大的蛇皮居然還沒有鱗片的紋路,莫非這蛇的一片鱗片比人的巴掌還要大么?”說完哈哈大笑,戲謔道,怕是只有傳說中梅山的巨蟒才有這樣的皮啊。程直聽得冷汗淋淋,這才知道原來那老頭就是巨蛇梅山公。他從頭對來人說起自己的奇遇,把來人也驚得說不出話來。不一會兒,程直又哈哈大笑,說自己的母親有藥可治了。來人勸程直三思,說這蛇皮奇貨可居,能值千貫萬貫。程直正色說,錢財怎么能與母親相提并論。來人羞愧,敬重程直人品,與別人談論風土人物時,將此事流傳出去。一傳又傳,程直純孝無人再講,提及他便說他能斬殺餓豹,生剝巨蛇。游俠豪杰、江湖奇士慕名從遠地來與程直相交。程直每次都澄清原委。別人見他誠實謙遜,更加與他交好。
程直常與江湖人士來往,又是北人,一貧如洗,無人愿意將女兒嫁給他。至二十五歲時,尚未娶親。程直有個好友,名叫元辰,黟縣人,是個白骨術士。一日,程直與他閑聊,說起母親催他娶親之事。元辰說,此事不難,然后,從懷中掏出幾片金葉子給程直。他對程直說,便是十個娘子也可以娶進家門。程直說,自己雖然家貧,但是不能白要旁人之物。元辰再三勸說,程直都堅辭不受,元辰只得作罷。他暗中用法術推算程直的姻緣,算完哈哈大笑。他告訴程直,不日便有桃花之運。
一個月后,程直在家中劈柴,突然空中晴天霹靂,有人驚呼。程直推門出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倒在他家門口。程直將人抱回家中,程母喂了那人一碗熱湯,將人救醒。待那人開口答謝,程直才聽出那人原來是個女子。女子自稱小桃,是齊地人,與兄長一起結伴南逃。不久前,她與兄長失散,輾轉來到徽州。徽州山川險峻,江河湍急,孤身女子長途跋涉不合常理。程直心中有些疑惑。程母聽聞小桃身世,卻深信不疑。她想起自己當年南逃遭遇,感同身受,落下淚來。程母看小桃孤苦無依,又是故鄉人,便認了小桃為義女,收留在家中。程直沒有多話。
小桃在程家住下后,便幫程母料理家務,汰洗打掃,織補做飯,樣樣拿手。程家原本過得捉襟見肘,自小桃來后,多了一口人,反而日子越過越好。程直晚上回家時,常能見到酒肉。程母見小桃會理家,更加喜歡她。有一天,程母問小桃,可曾婚聘。小桃猶豫了片刻,回答說,老家的父母訂下過一樁親事。程母很失望。
第二年桃花開的時候,小桃對程直說,她在老家學過一門手藝,能用桃花浸染布匹,讓程直去布店賒些白綢白布來。程直去了布店。店主聽說有人來賒布,不住冷笑,對程直說:“做買賣向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哪有賒欠的道理?”程直灰頭土臉回到家中。小桃說:“你便再去,說你愿出價一倍。”程直便又去了布店,店主聽聞他愿高價賒欠,猶豫不決。此時,一個來買布的人認出程直,便對店主說:“來賒布的是生剝梅山巨蛇的程直。他這般央求你,你也不愿賒與他,不怕他惱怒起來,剝了你的皮么?”店主嚇得魂飛魄散,拿出一匹上好的白綢緞給程直。程直要按價立下字據,店主死活不同意,一再說送與程直。程直說:“你不要我的字據,不怕我剝了你的皮么?”店主這才收下。程直回家將此事說給程母聽。程母嘆一口氣,說:“誠實君子無人相信,這世間顛倒,便要惡人才好過活。”不一會兒,她又覺得此事委實好笑,哈哈笑出聲來。小桃在一旁也笑了。程直見小桃明眸皓齒,笑起來好似春風中一樹桃花,不覺地看癡了。
小桃忙了一夜。第二天程直出門時,她將一匹粉色的綢緞交給程直,并對程直說,這一匹綢緞可值白坯的三倍,讓程直賣掉后,再買白坯回來。程直將信將疑,帶著綢緞來到布店。店主對這綢緞愛不釋手,問程直要多少錢。程直要三倍。店主愿出五倍。他說,一夜之間能染出如此鮮艷明麗的綢緞,程直不愧是能生剝巨蛇的勇士啊。店主又說,這樣的綢緞今后有多少要多少。程直回家后說與母親和小桃聽,大家都笑了。小桃笑得尤其好看。
小桃不分晝夜染了一個月的綢緞,程直幾次讓她休息,她都不聽。等到桃花將盡時,她染的綢緞已經價值二十倍難求。有臨安府的達官貴人專門派人來徽州采買。一日,程直出門,小桃對他說:“哥哥不必再買白坯回來,桃花落盡了。”程直說:“你辛苦太久,如此最好。”小桃將那“桃花落盡”四字又說了一遍,竟然有些傷感。
程直將漂染所得交給小桃。小桃不受。小桃對程母說:“母親對我有救命之恩、收容之德,這些錢財是我的報答。哥哥來日娶親,這些錢財便與哥哥做個禮吧。”程母嘆息小桃已有婚約,小桃幾乎要落下淚來。程母又感慨,程家是北人出身,便有了些錢財,好人家的女兒也不愿意嫁進來。小桃說:“聽說衙門里新上任了通判,是朝中茹丞相的嫡親孫兒。他一個人初來乍到,想來急需幫襯。叫兄長去投奔他,一定能謀個出身。”程直自覺蠢笨,不愿前往。小桃一說再說,他才硬起頭皮決定一試。
那新上任的通判名叫茹楠,是茹成之子,宰相茹亶望之孫。一日,他正坐在堂上,聽得衙門口有人擊鼓,便命左右將人帶上堂來。茹楠升堂一問,那人一不申冤二不告狀。茹楠不悅,問他為何擊鼓。那人便是程直,他回答,為了投奔茹楠而來。有左右差人低聲告訴茹楠,這程直能生擒餓豹,活剝巨蛇,乃是徽州第一猛士。茹楠大喜,將程直引入后堂,便問起程直勇猛之事。程直據實相告。茹楠雖然心中惋惜程直不是猛士,但見他誠實端重,也覺得可以一用,便讓程直在自己身旁當散從。
一次,程直偶爾在家中說起件衙門中棘手之事,小桃立即告訴了程直一個巧妙的法子。程直再有難事,便會先詢問小桃。程直的差事越做越好。茹楠有事,也會找程直商議。程直常常當時對答不上,但是第二天一定能剖析清楚。茹楠不知是小桃所教,以為程直遇事謹慎小心,深思熟慮,就更加器重程直。
乾道四年春,徽州大旱。茹楠日夜不分,開渠調水,安撫百姓。程直也忙得焦頭爛額。但是旱情絲毫不見好轉。一日,茹楠感嘆:“此旱莫非無治?”程直說:“也許是鬼神作怪,何不去問問水西寺里的高僧?”茹楠世代簪纓、詩書傳家,不論鬼神,當即便斥責程直:“公堂之上怎可棄正行邪,蠱惑人心?”程直羞愧而退。小桃聽說此事,對程直說:“哥哥不曾說錯,茹通判必要去那水西寺才能解得此旱。”后來,果然是新安江龍王丟失信印,不能興云布雨,才引發旱情。茹楠請得水西寺的析空和尚出馬,便了結了此事。茹楠從此將程直引為心腹,任他為押衙。
小桃得知程直升遷,欣喜異常,一連數次恭喜程直。程直說:“妹妹不須如此,為兄愚魯,升遷皆因妹妹才智。”小桃說:“哥哥誠實謙遜,當有此報。”程直說:“不知妹妹可還有什么要囑托與我?”小桃想了又想,最后說:“哥哥在衙門當差,江湖人物不宜再深交往來。”程直愣了一下,然后便諾諾應了。其后,他漸漸疏遠元辰等人。元辰幾次約程直吃酒,程直皆推托說衙門有事,不去赴會。一日,元辰幾人在街頭偶遇程直,便硬要拉他去酒肆閑聊。程直搪塞,不愿前往。元辰正色問道:“程家兄弟,我等可有負你之事?”程直說:“不曾有。”元辰又問:“那為何不再與我等相處?”程直不善撒謊,便說自己已在公門,不便再往來。元辰冷笑說:“你哪有這般細膩心思,定是你那桃花教的。”
當天半夜,程家周圍似乎涌來千百只老鼠,到處都是吱吱唧唧的鼠叫。程直在衙門值守不在家。小桃早已服侍程母睡下,此時正一個人枯坐在油燈前。她聽得這鼠叫,知道是有人找上門來。出去一看,哪有什么老鼠,門口只站著一個白袍人,口中含著一枚骨哨,那鼠聲便是這哨子發出的。那白袍人問小桃:“你可知道我是何人?”小桃說:“知道,你是白骨術士元辰。”元辰微微一笑,說:“你為何讓程直不再與我等來往?”小桃說:“你取人骨獸骨做成法器,修煉神通,有傷陰德。我哥哥正直君子,自然不應與你們來往。”元辰冷笑,說:“你是怕我們知道你的來歷,告訴程直,你便不好再裝扮什么柔弱女子待在程家吧?”小桃大怒,對元辰說:“你不是我的對手,快逃吧,免得送了性命。”元辰說:“你自己死在眼前,就不必擔心我的性命了。”說完就離開了。
第二天程直回來,見小桃坐在廳堂里,發髻散亂,滿臉淚痕,竟似哭了一夜。他忙問何故。小桃說:“想起故鄉親眷,悲傷落淚。”程直一聲嘆息。小桃又說:“我已有婚盟,如尋不到夫家主人,怕是一世不能再嫁人,只孤獨終老。”說完又落下淚來。程直說:“妹妹如若不棄,可跟隨我家一世。”小桃說:“哥哥如今尚未娶親,將來嫂嫂過門,哪里有我的地方?”程直想了一會兒,說:“便不娶親,與小桃如此一世,也可。”小桃凄然一笑,說:“有哥哥這一句話,便死也無恨。”
又過了幾日,知州孫放鶴在公堂上打了個盹兒。夢中見一只大龜馱著只壇子爬上堂來。大龜口作人語,自稱是新安龍王駕前的三司使,龍王應允水西寺析空和尚在練江上施造一座橋,特來請孫知州相助。他背上的一壇黃金是修橋之資。說完,大龜就消失了。孫放鶴從夢中驚醒,召來通判茹楠、六曹部屬商議此事,一連幾日都議不出結果來。茹楠將事情告訴程直,程直也嘖嘖稱奇。小桃得知后,猜那黃金就在公堂的地磚之下。茹楠領著程直將地磚掀開,下挖三尺,果然掘出一壇黃金。知州再不敢怠慢,著令工曹張青督辦修橋之事。張青是個文弱書生,茹楠便把程直派給他當助手。
程直接到差事,暗暗叫苦。任誰都知道,造橋修渠都宜在冬春進行,一來農閑時節人力充沛,二來江河干枯方便工程。此時已是初夏,洪水將來,魯班也難在此時造橋。張青倒是渾然無畏,對程直說:“孟子曰:雖千萬人吾往矣,奈何一橋乎?”程直只能苦笑。
說來倒也奇怪,這橋修得異常順利,下石打樁便像是在平地上一樣容易,不到一月,已經立起四個橋墩。程直一日正在江邊監工,看見遠遠地走來一個穿青袍的小公子。那小公子生成唇紅齒白,正是那茹通判的親弟,茹林,茹六郎。程直向茹林見禮,問他今天為何有空來此。茹林一笑,說他要渡江去拜訪水西寺的析空和尚。茹林又說,等到程直將橋修好,便不必麻煩乘船,去西岸就方便了。程直說,這橋修得有如神助,江水都在幫忙,修好指日可待。茹林哈哈大笑,說:“可不就是有神助,你修橋花的可是龍王的金子。”說完,茹林便上了岸邊的一條小船。程直納悶,自己在這江邊大半日,怎么一直沒有發現此間停了一條小船。他再定睛看去,那船頭立了個穿黑袍的小公子,眉目如畫,風神秀徹。程直心想這人怎么長得像神仙一般。
立在那船頭的正是舊日的橫江王,如今的新安龍君。茹林曾救過他的性命。他見茹林上船,不高興地說:“你倒把我當作你家小廝了,過個江又要我親自來接。”茹林滿臉是笑,說:“便只有你這船穩當,不搖不晃,坐別人的船,我便犯嘔。”小龍王說:“那也不用三天兩頭過江,我便沒有事情只伺候你么?”茹林說:“你是不知,那析空和尚實在有趣,和他說話,便覺神清氣爽。”小龍王曾許諾五十萬貫給析空和尚修一座佛閣,如今錢尚未籌齊。他想到此,心中不快,說道:“我不知?那討債的餓鬼!要命的菩薩!”茹林哈哈大笑,說:“你欠他的錢還沒有湊齊么?你與本公子好好搖船,到時候我幫你與他說說好話,饒你個十貫八貫。”小龍王生了氣,不再搭理茹林。茹林撇撇嘴,后悔自找了個沒趣。那船無槳自行,向對岸駛去。
船行到江心,只見兩岸青山如畫屏,江水平波如鏡,連接長天,一碧如洗。茹林大聲贊嘆造化神奇。話音未落,突然烏云卷集,狂風大作,江水打起漩渦。修橋的石材木料落到水中擊起一丈多高的巨浪,幾個匠人也失足跌入江心,岸上水里亂作一團。片刻,豆子般大小的雨點下了起來。茹林躲在船艙里,聽得雨點敲艙篷發出擂鼓般的響聲,哆哆嗦嗦地說:“小龍王,就算我方才說錯了話,你也不必到這江心來嚇我!”小龍王立在船頭,眼睛死盯著江水,冷笑道:“我沒這么大嚇人的排場!”
雨越下越大,茹林覺得像是江水從頭頂倒懸下來。突然,小龍王大喝一聲,化作一條黑影,鉆入水中。那船失了龍王,便壞了神通,如一塊破布在水中被來回撕扯。茹林在船里呼天搶地,眼淚都要流盡。一個浪打來,茹林覺得心肝都要吐了出來。然后,一個浪接一個浪,小船被拋到了半空中。再落下來時,茹林感到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醒來時,茹林發現自己全身濕透躺在岸邊。他掙扎著坐起來,看到兩岸樹木傾倒,崖石坍圮,江中的橋墩已經蕩然無存,到處都是破碎景象,又想起自己死里逃生,放聲痛哭。“就知道哭,哭有何用?”小龍王站在茹林身后冷冷地說。茹林轉過身,看見小龍王,哭得更加厲害,說:“這都怨你,為何下如此大雨,讓我差點丟了性命。”小龍王說:“這雨不是我下的。”茹林奇道:“你是這五百里地的司雨龍王,不是你是誰?”小龍王說:“我叔父練江王有個拜把的兄弟,是條得道的鯉精,如今在九天應元府做兵馬元帥。練江王篡位身死,鯉精因此對我懷恨在心。方才便是他來尋我的晦氣。”茹林說:“你是龍王,還打不過一條鯉魚?”小龍王怒道:“本來我都勝了,還不是為了救你!”說完,扭頭就走。茹林見他如此美妙人物,卻走得一瘸一拐,知他負了傷,后悔說錯話,忙趕上前去,作揖賠禮。小龍王理也不理,說:“找你的和尚去吧,不必管我。”說完就跳入江中。
茹林心中覺得委屈,在江邊默默站了許久,直到身后有人喚他。來人是析空和尚的師弟沙彌靜素明。他見茹林狼狽樣子,吃了一驚,說:“還真被師兄說中,你果然落水了。”他忙引茹林上山,到寺中拿了一套干凈的僧衣與茹林更換。待茹林一身沙彌打扮與析空相見時,析空哈哈大笑,說:“便再剃個光頭,就更加好了。”茹林說:“你還要取笑我,差點命沒了。”析空說:“你有龍王在身邊保護,怎么可能沒命?”茹林嘆一口氣,說:“今天我錯怪他,他已經不理我了。”析空又笑,說:“下回我告訴他,六哥說情,就少要他十萬貫,可好?”茹林一笑,說:“那就謝謝活菩薩了。”說完,卻又神色黯淡下去,嘆氣不已。析空有他心通,知道他擔心程直修橋之事。便說:“此事確實麻煩,不過不干六哥的事情,不必擔心。”茹林說:“你便不能出面降伏鯉精么?”析空說:“那鯉元帥是天庭正神,又不是什么山精野鬼。我一個凡夫俗子、尋常比丘與他作對都不敢,怎么能去降伏他?”茹林嘟嘟囔囔,說:“也不知道誰一天到晚自比菩薩、老佛的。”靜素明在一旁聽得好笑,說他倒有個取巧的法子。析空嘆一口氣說:“師弟,你可要想好再說。”靜素明說:“命中劫數,我說與不說,又有什么分別。”析空又嘆一口氣,不再說話。茹林聽了個云里霧里,央求靜素明快說。靜素明說:“那鯉元帥與龍王不同,不是天生的神仙。當年做妖精時,懼怕之物多得很。如今雖然做了神仙,但是難免還是害怕。便找一物,鎮在那橋墩之下,可保無事。”茹林又問找何物。靜素明笑著說:“你自己想去。”茹林再怎么求他,靜素明都不說。茹林怪他話說了一半,賭氣便要走。析空倒也不留,只說,他送茹林一程。
二人走到江邊,茹林這才發覺天色將盡,再經過方才那一場暴雨,現在渡船全無,著急得直跺腳。析空讓他少安毋躁,將手向江心一指。只見江水向兩旁分開,露出江底的水草砂石,竟成了一條大道。析空對茹林說:“我便送到此處,六哥自己過去吧。”茹林震驚不已,說:“你果然是活菩薩。”想了一想,又問:“你有如此本事,何必要龍王幫你修什么橋?”析空說:“兩岸百姓舟楫勞苦,當有此橋。”茹林這才恍然大悟,和析空告別。
茹林走到對岸,回頭見析空還在原地,就又沖他揮手。析空雙手合十應答,江水立即恢復如常。茹林觀看來路,覺得像做夢一般。程直此刻還在岸邊,見茹林平安歸來,拉著他問長問短。茹林便將事情來去都對程直說了。程直聽后,為難地說:“到哪兒去尋這寶貝物什?”茹林安慰他,也不必當真,說不定那鯉精只來此一次,這橋從頭再修便是。程直說,但愿如此。
夜里,程直回到家中。小桃見程直悶悶不樂,便詢問他緣由。程直將白天的事情說了,工匠傷了七八個,民夫更多,這一個月算是白做了,今后更不知道該如何。小桃寬慰他,說,吉人自有天相。程直嘆一口氣,說,搗鬼的就是天神,又把茹林的話說了,感慨到哪里去尋什么降妖之物。小桃聽聞降妖之物,霎時變了臉色,很快平復如常,也為難地附和道:“是啊,哪里去尋?”程直看她也為難,便想開個玩笑,逗她開心,說:“這世上還有小桃也解決不了的難題么?”說完之后,看小桃不回應,就又覺得并不好笑,自己勉強笑了幾聲。小桃默默無語,一個人坐了好久。
其后一個月,江水上漲,修造更加艱難,而且工地上常有怪事,有時一夜之間,工具材料便像飛了一般,消失得干干凈凈,便是勉強壘一個橋墩,轉眼就被大水沖成無蹤無影。工程進展緩慢,時開時停。工曹張青被知州斥責,轉身便來訓斥程直。幾個匠人、民夫為程直抱不平,張青便下令杖打。工地上人心渙散,程直天天郁郁寡歡。
一日,烈日當頭,張青早乘涼去了,程直便也放了眾人的假。他與幾個領頭的匠人圍在樹下閑聊,也盡說些泄氣的話。這時,遠處有一個小販挑著一擔桃子走來。程直見桃子鮮艷欲滴,便從懷中摸出幾個錢來,喚那小販過來。小販見未進城生意便開了張,滿臉是笑,不住地和程直夸他的桃子,只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程直被他逗得高興,便將一擔桃子都買了下來,分與眾人。小販欣喜異常,不住地向程直道謝。走時,他又從懷中摸出一把三寸來長的小木劍贈給程直。程直不解。小販解釋說:“這小木劍是我摘桃時順手削的。故老相傳桃木能避邪驅妖,將它配在身上,尋常妖物不能近身。”程直嘆一口氣,說:“我們犯的不是尋常妖物,這劍怕是不頂用處。”小販又說,那便去尋一棵千年桃樹的木心。程直忙問:“你可當真?”小販不敢應承,忙說,也是鄉野傳說,請程直自己斟酌。
那天程直無心再做事,便早早回家,一路上都在想那千年桃木心。不留神,與一人撞個滿懷,抬眼看時,發現那人竟是元辰。二人許久沒有來往,程直想起上次不歡而散,竟有些尷尬,向元辰作揖行禮,問他近來可好。元辰說他向來很好,只是擔心程直這幾個月不好過。元辰說得情真意切,且又點中了程直的痛處。程直想起往日情誼,又想起自己發達便舍棄朋友,如今造橋耗資巨大、數月無成,自己已成滿城笑柄,前途無望,元辰還對自己關切如常,更覺無地自容。他邀元辰去吃酒賠罪。
二人酒到半酣,程直將自己這數月經歷悉數告訴元辰。元辰只是吃酒,不愿再多談那造橋之事。程直突然想到元辰也身有法術,便問元辰,那千年桃木心果真可以降妖么?元辰嘆一口氣,說:“并非我不愿告訴你,只怕你將來怨我,故而不說。好多事情今日再說已然無用,你自會明白。”程直見他不愿直言,以為元辰還在生自己的氣,又轉念一想,元辰上次提及小桃,莫不是生小桃的氣?便邀元辰一同回家,說,讓小桃向元辰當面賠禮。元辰又嘆一口氣,說:“我已不再生氣。你家正有客人,此時我不方便去,吃完這盞酒,你也早些回去吧。”程直見他如此說,便將酒一飲而盡,起身離去了。
待程直走到家門前,見到門口停著一頂涼轎,四個轎夫恭恭敬敬地立在轎旁。那些轎夫個個身高八尺,體壯如牛。程直暗想:這是來了什么樣的客人,家中下人竟比知州家的還要體面些。走進廳堂,他見一個富貴婦人與程母坐在一起,正聊得起興,小桃在一旁端茶送水。那婦人看程直進來,站起身來,與他相見。程直仔細看去,那婦人生得奇丑,眼如綠豆,耳大招風,鼻寬口闊,偏又擦脂抹粉,滿頭金玉,綾羅綢緞,俗不可耐。程直施了一禮,便請教婦人來歷。程母說:“這竹夫人便是小桃的婆家長輩,菩薩保佑,今日終于尋來了。他家把城西的竹山都買了下來,家大業大,小桃以后要享福了。”程直忙向小桃道喜,卻見小桃臉上愁容一閃。竹夫人對小桃說:“人也回來了,你也見著了,便隨我回竹山吧。”程直大驚,說:“這即刻便要走么?”竹夫人說:“我家已備好一切,單等新娘子去成親。”程直說:“我家卻不曾準備,連新衣都沒有給妹妹做一身,更不用提首飾嫁妝。這今天便出嫁,可如何是好?”竹夫人變了臉色,冷冷說道:“桃三娘的叔伯兄弟都已在竹山,你是哪門子親戚,便要你準備嫁妝?”程直為之語塞。小桃說:“我今日便隨夫人走,請夫人在門口等我片刻,容我與義兄再說幾句話。”竹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頭說好,便轉身離開。程母怪程直不會說話,一路與竹夫人賠禮,將她送了出去。
程直問小桃:“你可是不愿去?”小桃搖頭,笑著說:“早就訂下的親事,那夫家郎君與我從小相識,怎能不愿?”程直心中不舍,說:“以后有什么難處,便來找我。”小桃說:“那竹家富貴非凡,我去了便是長房正妻娘子,能有什么難處?倒是我見哥哥進門時心中有事。”程直便將那千年桃木心之事說與她聽。小桃聽完,面如死灰,想了一會兒,長嘆一口氣,說:“也是我命當如此。”然后又對程直說:“千年桃木心確實能辟邪驅妖,而且我知道到何處去尋。”程直說:“今天我家雙喜臨門,妹妹出嫁,我也難題得解。”小桃微微一笑,說:“你還記得當年梅山公冬眠大睡的那個樹洞?”程直想了一會兒,說,大約記得,似乎就在進山的路旁。小桃點頭稱是,說,那棵樹就是千年桃樹。說完,落下淚來。程直問她為何哭泣。小桃說,一來出嫁歡喜,二來舍不得母親兄長。程直也很感慨,二人又說了幾句閑話。
門外竹夫人等得不耐煩,程母連忙喚小桃出去。小桃走到門前,跪在地上,向程母拜了三拜,說,以后怕是不能侍奉在程母左右,請程母自己保重。程母落下淚來,讓小桃常回來探望。小桃不置可否。
沒有小桃下廚,程家母子的晚飯吃得寡然無味。程母沒有小桃服侍安寢,在房里嘆了半宿。程直心中一會兒是小桃,一會兒是千年桃木心,更是一夜未睡。天未亮,他便召集了人手,向梅山去尋千年桃樹。當年見梅山公時是冬天,樹葉落盡,不好辨認,如今正是枝繁葉茂、果實成熟的季節,一里地外便看見好大一棵桃樹,華蓋如云,碩果如雨。程直走到樹下,見小桃所言非虛,滿心歡喜,便像看見橋已然造成一般。他與眾人說,先吃幾個桃子,一會兒便砍樹取木心。大家應了,摘下桃子吃了起來。程直吃那桃子總覺得有些奇怪,甘甜中竟似有些苦澀的味道,問旁人,旁人卻說,鮮美無比,從未吃過如此好桃。
桃子吃了幾個,程直教人砍樹。眾人說:“便多吃幾個再動手,我們都是多年工匠,砍個樹不過眨眼工夫。”程直笑道:“把樹砍倒,不更加好摘,任由你們吃多少。”眾人聽他這般說,便掄起斧頭砍起樹來。斧頭砍到樹上卻似砍中生鐵,火星四濺,砍了好一會兒,樹連個豁口都沒有,斧頭卻砍卷了好幾把。眾人對程直說:“這千年桃樹莫非已經成精了!”無人敢再砍,幾個膽小的竟逃了。程直想起這一個月來諸多不順,滿腔怒火,暗想,連棵樹都與自己作對。他奪過一人手中的斧子,便向桃樹砍去。
只聽得天崩地裂般一聲雷響,山林搖動,滿天驚鳥亂飛,腳下蟲鼠逃竄。那樹縱直裂開,分作兩半。樹當中有一小段粉紅色的木頭,竟長得如同人心形狀。程直被這動靜驚得呆立當場。突然,從林中轉出一人,以袖覆面,哭得泣不成聲。他哭了好一會兒,才放下袖子,指著程直說:“你害我娘子性命,我與你不死不休!”程直見他生得眼如綠豆,耳大招風,鼻寬口闊,竟與昨日里見的竹夫人一般模樣,覺得疑惑。只是不待他細想,那人便已經欺到身前,一拳將他打翻在地。程直覺得胸口像被重錘擊中,天旋地轉,幾乎閉過氣去。旁人上來幫忙,也被那人一拳一個,悉數打翻在地。那人反過身來,還要再打程直,卻聽得有人大呼:“竹山郎,留他性命。”程直見梅山公從林中走了出來,攔在他與那人之間。程直正要說話,卻見梅山公怒瞪他一眼,說:“我也正在火頭上,你少開口,免得我與他一同殺了你。”竹山郎說:“就該一同殺了他!”梅山公說:“他不該死,這是雷劫。”竹山郎說:“娘家不管,且由婆家來索命。”怪叫一聲,又沖上來,也不管是梅山公還是程直,便只是一頓亂打。梅山公動了怒,說:“這里還是梅山,便是你母親來了也不敢撒野!你快些離去,我不愿壞了親戚顏面。”竹山郎怪笑不止,說:“她這一死,我家與你還有屁個親戚!”說完,就地一滾。程直只覺得眼前一暗,一頭矮丘般大小的山豬出現在面前,雙眼如同兩盞紅燈,獠牙如柱,鬃毛如林,長嘶一聲,便要沖過來。面前的梅山公卻忽然沒了蹤影,程直只覺手足發軟,一跤跌在地上。此時,云霞煥滅,煙霧翻騰,山后爬出一條巨蛇,蜿蜒百丈,昂首長嘯,猛地躥起,將那山豬頂出數里。一蛇一豬斗了大半個時辰,難解難分,山林一片狼藉。程直緩過勁來,忙喚醒驚呆的眾人,逃命回城。
回到家中,程直才發現,匆忙之中木心不曾取回,此時借他個膽子也不敢再去梅山。他長吁短嘆,命都差點送掉,卻還是到頭一場空。程直此時一肚子窩囊無人可說,心力交瘁。他忽然想到,若小桃還在,該有多好。
夜里,程直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睜著眼睛,只是發呆。到了四更的樣子,天竟似乎漸漸亮了起來,從窗子里透進粉色的光。不一會兒,滿屋子里都亮堂起來,粉色的光星星點點,像是桃花飄舞一樣。程直坐起身來,揉揉眼睛,發現小桃正站在他的面前。程直欣喜不已,把白天里的遭遇悉數講給她聽。小桃只是微笑不語。程直又向小桃問長問短。小桃還是微笑不語。程直問:“妹妹怎么不說話?”小桃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程直手里。程直見那物竟是桃木心。程直笑著搖頭,說:“我這定是在做夢,想要桃木心想瘋了,便夢到你給我送來了。哥哥蠢笨,離了小桃果然還是不行啊。”程直又說:“其實我舍不得你跟那竹夫人走。”小桃聽完這話,就消失了。
早上程直醒來,記起昨日之夢,對照心中所想,將小桃的名字念了又念。轉身起床,卻驚覺桃木心竟真的放在自己床頭。那一切莫不是夢?
程直到工地,將桃木心交給匠人,囑咐將此物綁在石料之下,今日一鼓作氣,把橋墩立起來。領頭的匠人問:“這小小一片木頭就能管用?”程直說:“她說有用便一定有用。”將下樁時,程直又突然喝止,跑到近前,望著那一片桃木心,竟覺得要落下淚來。此后,橋造得太太平平,再也沒有發生什么災禍。只是匠人民夫間流傳,說夜間無人時,那橋上常常飄落下桃花來。
程直后來也不太去工地,總覺得胸中塊壘無處宣泄,成天便在酒肆中吃酒。一天,程直吃得將醉,遇上了來吃酒的元辰。元辰大吃一驚,問程直如何憔悴至此。程直指著自己的心,說:“埋到那橋下面去了。”元辰長嘆一口氣,與程直又斟一盞酒,說:“兄弟你心中應該猜到了吧?”程直苦笑,說:“我怎么早不猜到?”然后,再不說話,只是吃酒。
第二年,司農寺卿謝山奉宋皇旨意來徽州巡視糧務,見練江上竟飛跨一座雄渾大橋,稱贊不已。孫知州對謝山說,此橋還未起名,不如請他題名。謝山想了幾個都覺不好,他見茹相的孫子茹林也在隨從人中,便問他:“六哥,你說這橋該叫什么名字?”此時正是初春,西干山上桃花盛開,碧綠江水,粉紅云霞,煞是好看。茹林一笑,說:“便叫桃花橋吧。”謝山點頭稱是,眾人拍手叫好。茹林卻看見程直哭得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