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師經典之作·大家談(套裝22冊)
- 老舍 聞一多 梁啟超 章太炎 胡適等
- 10753字
- 2020-05-28 18:07:32
三、中國的元首
中國歷史上四千年間國君的稱號甚為簡單。當初稱王,王下有諸侯。其后諸侯完全獨立,各自稱王。最后其中一王盛強,吞并列國,統一天下,改稱皇帝,直至最近的過去并無變更。稱號的演化雖甚簡單,內涵的意義卻極重要。專就皇帝成立的事實經過而論,可分下列諸步驟:
(1)列國稱王
(2)合縱連橫與東帝西帝
(3)帝秦議
(4)秦始皇帝
(5)漢之統一與皇帝之神化
(6)廢廟議與皇帝制度之完全成立
(7)后言
參錯在這個史實的演化中,還有各種相反與相成的帝王論。本章專以事實為主,帝王論與當時或后世史實有關系者也附帶論及。
(一)列國稱王
戰國以前,列國除化外的吳、楚諸國外,至少在名義上都尊周室為共主。春秋時代周王雖早已失去實權,然而列國無論大小,對周室的天子地位沒有否認的。春秋時代國際政治的中心問題是“爭盟”或“爭霸”,用近代語,就是爭國際均勢。國際均勢是當時列強的最后目的,并非達到其他目的的一種手段。以周室為護符挾天子以令諸侯,是達到這個目的最便利的方法。因為列強都想利用周室,所以它的地位反倒非常穩固,雖然它并無實力可言。
到春秋末期戰國初期這種情形大變。各國經過政治的篡弒與我們今日可惜所知太少的社會激變,統治階級已非舊日的世族,而是新起的智識分子。舊的世族有西周封建時代所遺留的傳統勢力與尊王心理,列國國君多少要受他們的牽制。所以春秋時代的列國與其說是由諸侯統治,毋寧說是諸侯與世族合治。列國的諸侯甚至也可說是世族之一,不過是其中地位最高的而已。爭盟就是這個封建殘余的世族的政策。他們認為這個政策最足以維持他們的利益,因為列國并立勢力均衡,世族在各本國中就可繼續享受他們的特殊權利。任何一國或任何一國的世族并沒有獨吞天下的野心。
戰國時代世族或被推倒,或勢力削弱。這時統治者是一般無世族傳統與世族心理的出身貴賤不齊的文人。國君當初曾利用這般人推翻世族的勢力;現在這般人也成為國君最忠心的擁護者。他們沒有傳統的勢力與法定世襲的地位,他們的權勢榮位來自國君,國君也可隨時奪回。到這時,列國可說是真正統一的國家了,全國的權柄都歸一人一家,一般臣下都要仰給于君上,不像春秋時代世族的足以左右國家以至天下的政策與大局。國君在血統上雖仍是古代的貴族,但在性質上他現在已不代表任何階級的勢力,而只知謀求他一人或一家的利益。所以戰國時代二百五十年間國際均勢雖然仍是一個主要的問題,但現在它只是一種工具,不是最后的目的。最后的目的是統一天下。列強都想獨吞中國,同時又都不想為他人所吞。在這種矛盾的局面下,臨時只得仍然維持均勢;自己雖然不能獨吞,至少可防止其他一國過強而有獨吞的能力。但一旦有機可乘,任何一國必想推翻均勢局面,而謀獨強以至獨吞。戰國時代的大戰都是這種防止一國獨強或一國圖謀推翻均勢所引起的戰爭。列國稱王也是這種心理的最好象征。列國稱王可說有兩種意義。第一是各國向周室完全宣布獨立;第二是各國都暗示想吞并天下,因為“王”是自古所公認為天子的稱號。
最早稱王的是齊、魏兩國。但這種革命的舉動也不是驟然間發生的;發生時的經過曲折頗多。戰國初年三晉獨立仍須周室承認(公元前403年)。田齊篡位也須由周天子取得憲法上的地位(公元前386年)。可見歷史的本質雖已改變,傳統的心理不是一時可以消滅的。后來秦國于商鞅變法之后,勢力大盛,屢次打敗戰國初期最強的魏國。這時秦國仍要用春秋時代舊的方法以鞏固自己的地位,所以就極力與周天子拉攏,而受封為伯(公元前343年),與從前的齊桓、晉文一樣。次年(公元前342年)秦又召列國于逢澤(今河南開封東南),朝天子。這是一種不合時代性的舉動,在當時人眼光中未免有點滑稽。雖然如此,別國必須想一個抵抗的方法,使秦國以周為護符的政策失去效用。于是失敗的魏國就聯絡東方大國的齊國,兩國會于徐州,互相承認為王(公元前334年)。這樣一來,秦國永不能再假周室為號召,周室的一點殘余地位也就完全消滅了。秦為與齊魏對抗起見,也只得稱王(公元前325年)。其他各國二年后(公元前323年)也都稱王。只有趙國唱高調稱“君”;現成的“公侯”不用而稱“君”,也正足證明周室的封號無人承認,一切稱號都由自定。但趙國終逆不過時代潮流,最后也稱王(公元前315年)。至此恐怕各國方才覺悟,時代已經變換,舊的把戲不能再玩,新的把戲非常嚴重痛苦—就最是列國間的拼命死戰。這種激烈戰爭,除各國的獎勵戰殺與秦國的以首級定爵外,由國界的變化最可看出。春秋時代各國的疆界極其模糊。當時所謂“國”就是首都。兩國交界的地方只有大概的劃分,并無清楚的界限。到戰國時各國在疆界上都修長城,重兵駐守,可見當時國際空氣的嚴重。在人類史上可與20世紀歐洲各國疆界上銅墻鐵壁的炮壘相比的,恐怕只有戰國時代這些長城。
(二)合縱連橫與東帝西帝
列國稱王以后百年間,直至秦并六國,是普通所謂合縱連橫的時期。連橫是秦國的統一政策,合縱是齊、楚的統一政策。其他四國比較弱小,不敢想去把別人統一,只望自己不被人吞并就夠了。所以這一百年間可說是秦、齊、楚三強爭天下的時期。這時不只政治家的政策是以統一為目標,一般思想家也無不以統一為理想。由現存的先秦諸子中,任擇一種,我們都可發現許多“王天下”“五帝三王”云云花樣繁多而目的一致的帝王論或統一論。所以統一可說是當時上下一致的目標,人心一致的要求。這些帝王論中,除各提倡自己一派的理想,當初有否為某一國宣傳的成分,我們現在已不容易考知。其中一種有豐富的宣傳色彩,似乎大致可信—就是鄒衍(公元前350年—前250年間)一派的五德終始說。對后代皇帝制度成立,也屬這派的影響最深。可惜鄒衍的著作全失。后代凌亂的材料中,只有《史記·封禪書》中所記錄的可以給我們一個比較完備的概念:
自齊威宣之時,鄒衍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
所以這當初是齊國人的說法,秦始皇統一后才采用。五德的說法據《封禪書》是: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見;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鳥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
這是一個極端的歷史定命論,也可見當時一般的心理認為天下統一是不成問題的,并且據鄒衍一派的說法,統一必由按理當興的水德。
這個說法本來是為齊國宣傳的。鄒衍是齊國人,受齊王優遇,有意無意中替齊國宣傳也無足怪。宣傳的證據是與五德終始說有連帶關系的封禪說。所謂封禪是歷代受命帝王于受命后在泰山上祭祀天地的一種隆重典禮。在先秦時代列國分立,各地有各地的圣山,并無天下公認的唯一圣山。由《周禮·夏官·職方氏》可知泰山不過是齊、魯(兗州)的圣山,并非天下的圣山;其他各州各有自己的圣山。只因儒家發生、盛行于齊、魯及東方諸小國,儒書中常提泰山,又因封禪說的高抬泰山,所以后代才認泰山為唯一圣山。鄒衍一派當初說帝王都須到泰山封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聞。這等于說,齊國是天命攸歸的帝王,不久必要統一天下。假設封禪的說法若為楚人所倡,必定要高抬衡山;若為秦人所創,必說非封禪華山不可。現存的《管子·封禪篇》與《史記·封禪書》都講到齊桓公要封禪而未得。這恐怕是同樣的鄒衍一派的宣傳,暗示春秋時代的齊國幾乎王天下,戰國時代的新齊國必可達到目的。
空宣傳無益。當時齊國的確有可能統一天下的實力。鄒衍或其他一派的人創造這個學說,一定是認清這個實力所致,并非一味地吹噓。齊國是東方的大國,到宣王時(公元前319年—前301年)尤強,乘燕王噲讓位子之大演堯舜禪讓的悲喜劇的機會,攻破燕國(公元前314年),占領三年。后來(公元前312年)雖然退出,齊國的國威由此大振。同時(公元前312年—前311年)楚國上了張儀的當,冒然攻秦,為秦所破,將國防要地的漢中割與秦國。所以至此可說秦、齊二國東西并立,并無第三國可與抗衡。至于兩國競爭,最后勝利誰屬尚在不可知之數。在這種情形下,齊國人為齊國創造一種有利的宣傳學說,是很自然的。于是產出這個以泰山為中心的封禪主義。
這個秦、齊并立的局面維持了約有二十五年。兩國各對鄰國侵略,但互相之間無可奈何。天下統一不只是政治家的政策,不只是思想家的理想,恐怕連一般人民也希望早日統一,以便脫離終年戰爭的苦痛。“王天下”的人為“帝”,現在也已由理想的概念成為一般的流行語。當初的“王”現在已不響亮,作動詞用(王天下)還可以,作名詞用,大家只認“帝”為統一的君主。秦、齊既兩不相下,所以它們就先時發動,于公元前288年兩國約定平分天下,秦昭襄王稱西帝,齊王稱東帝,除楚國外,天下由二帝分治。根本講來,這是一個矛盾的現象,因為“帝”的主要條件就是“王天下”,所以兩帝并立是一個不通的名詞,在當時的局勢之下也是一個必難持久的辦法。可惜關于這個重大的事件,我們所知甚少。據《戰國策》似乎是秦國提議。秦先稱西帝,齊取觀望的態度,后來也稱帝。但因列國不服或其他原因,兩國都把帝號取消,仍只稱王。但后來齊
王在國亡家破的時候(公元前284年)仍要鄒、魯以天子之禮相待,結果是遭兩國的閉門羹,可見取消帝號是一種緩和空氣的作用,實際上齊國仍以帝自居。荊軻刺秦王的時候(公元前227年)稱秦王為“天子”,可見秦也未曾把帝號完全取消。兩國大概都是隨機應變,取模棱兩可的態度。
(三)帝秦議
齊國稱帝不久就一敗涂地。三晉本是秦的勢力范圍,齊王野心勃勃,要推翻秦的勢力,以便獨自為帝。齊攻三晉(公元前286年)的結果是秦國合同三晉,并聯絡燕國,大舉圍齊。齊國大敗,臨時亡國。燕國現在報復三十年前的舊恨,把齊國幾乎完全占領(公元前284年)。楚國也趁火打劫,由南進攻。后來五國退兵,燕獨不退。五六年間(公元前284年—前279年),除莒與即墨二城外,整個齊國都變成燕的屬地。后來齊雖復國(公元前279年),但自此之后元氣大虧,喪失強國的地位,永遠不能再與秦國對抗。后來秦并天下,齊是六國中唯一不抵抗而亡的。所以燕滅齊可說是決定秦并天下的最后因素。公元前284年前一切皆在不可知之數,公元前284年后秦滅六國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二十年后(公元前258年)秦攻趙,圍邯鄲。趙求救于魏,魏援軍畏秦,不敢進兵。邯鄲一破,三晉必全為秦所吞并,因為現在中原只有趙還有點抗秦的能力。但其他各國連援兵都不敢派出,可見當時畏秦的心理已發展到何等的程度。這時遂有人提議放棄無謂的抵抗,正式向秦投降,由趙領銜,三晉自動尊秦為帝。此舉如果成功,秦并六國的事業或可提早實現。所幸(或不幸)當時出來一個齊國人魯仲連,帝秦議方才中止。大概此時齊國雖已衰弱,齊國志士尚未忘記秦齊并立的光榮時期。所以對強秦最憤恨的是齊人,對帝秦議極力破壞的也是齊人。后來趙、魏居然聯合敗秦,拼死的血戰又延長了四十年。
由于思想家一致提倡統一,由于列強極力蠶食鄰國,由于當時人的帝秦議,我們都可看出天下統一是時代的必然趨勢,沒有人能想像另一種出路。最后于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合并六國,創了前古未有的大一統局面。
(四)秦始皇帝
秦始皇對于他自己的新地位的見解很值得玩味。據《史記·秦始皇本紀》,公元前221年令丞相御史議稱號: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
“其議帝號”一句話很可注意。當時秦尚未正式稱帝,然而正式的令文中居然有這種語氣,有兩種可能的解釋。一是帝本是公認為“王天下者”的稱號,現在秦并六國,當然是帝;第二種解釋就是七十年前秦稱西帝,始終未正式取消,所以“帝號”一詞并無足怪。現在秦王為帝已由理想變成事實,只剩正式規定帝的稱號。
始皇與臣下計議的結果,名號制度煥然一新。君稱“皇帝”,自稱“朕”,普遍地行郡縣制與流官制,劃一度量衡,書同文,車同軌,繳天下械,治馳道,徙富豪于咸陽。凡此種種,可歸納為兩條原則:一、天下現在已經統一,一切制度文物都歸一律。二、政權完全統一,并且操于皇帝一人之手。從此以后,皇帝就是國家,國家就是皇帝。這種政治的獨裁在戰國時已很明顯。只因那時列國并立,諸王不得不對文人政客有相當的敬禮與籠絡。現在皇帝不只不再需要敬畏政客文人,并且極需避免他們的操縱搗亂。當初大家雖都“五帝三王”“王天下”不離口,但他們并沒有夢想到天下真正統一后的情勢到底如何。現在他們的理想一旦實現,他們反倒大失所望,認為還是列國并立的局面對他們有利。同時六國的王孫遺臣也很自然地希望推翻秦帝,恢復舊日的地方自由。所以文人政客個人自由的欲望與六國遺人地方獨立的欲望兩相混合,可說是亡秦的主要勢力。焚書坑儒就是秦始皇對付反動的文人政客的方法。張良與高漸離可代表六國遺人力謀恢復的企圖。在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偉人或朝代似乎總是敵不過舊勢力的反動,總是失敗的。統一地中海世界的凱撒為舊黨所刺殺,西方的天下又經過十幾年的大亂才又統一。統一中國的秦朝也遭同樣的命運。一度大亂之后,漢朝出現,天下才最后真正統一。
秦亡的代價非常重大。秦朝代表有傳統政治經驗與政治習慣的古國,方才一統的天下極需善政,正需要有政治經驗習慣的統治者。并且秦國的政治在七國中最為優美,是戰國時的人已經承認的。反動的勢力把秦推翻,結果而有布衣天子的漢室出現。漢高祖是大流氓,一般佐命的人多為無政治經驗的流氓小吏出身。所以天下又經過六十年的混亂方才真正安定下去。到漢武帝時(公元前140年—前87年)政治才又略具規模,漢室的政治訓練才算成熟。
(五)漢之統一與皇帝之神化
漢室的成立是天下統一必然性的又一明證。楚漢競爭的時期形式上是又恢復了戰國時代列國并立的局面,義帝只是曇花一現的傀儡。項羽滅后,在理論上除漢以外還有許多別的國,不過是漢的與國而已,并非都是屬國。但列國居然與漢王上表勸進:
楚王韓信,韓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吳芮,趙王張敖,燕王臧荼,昧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先時秦為亡道,天下誅之。大王先得秦,王定關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敗繼絕,以安萬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號比擬,亡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號!
細想起來,這個勸進表殊不可解。這是一群王自動公認另一王為帝,正與五十年前魯仲連所反對的帝秦議性質相同。我們即或承認這是諸王受漢王暗示所上的表,事情仍屬奇異。各人起兵時本是以恢復六國推翻秦帝為口號。現在秦帝已經推翻,六國也可說已經恢復,問題已經解決,天下從此可以太平無事;至少列國相互間可以再隨意戰爭,自由搗亂,不受任何外力的拘束。誰料一帝方倒,他們就又另外自立一帝。即或有漢王的暗示,當時漢王絕無實力勉強諸王接受他的暗示。所以無論內幕如何,我們仍可說這個勸進表是出于自動的,至少不是與諸王的意見相反的。這最足以證明當時的人都感覺到一統是解決天下問題的唯一方法,除此之外,并無第二條出路。第二條路是死路,就是無止期的戰亂。從此以后,中國的歷史只有這兩條路可走:可說不是民不聊生的戰國,就是一人獨裁的秦、漢,永遠一治一亂循環不已。
漢室雖是平民出身,皇帝的尊嚴并不因之減少,反而日趨神秘。秦、漢都采用當初齊國人的宣傳,行封禪,并按五德終始說自定受命之德。皇帝的地位日愈崇高,日愈神秘,到漢代皇帝不只是政治的獨裁元首,并且天下公然變成他個人的私產。未央宮造成之后(公元前198年),
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
由此可見皇帝視天下為私產,臣民亦承認天下為其私產而不以為怪,反呼萬歲,大笑為樂。這與戰國時代孟子所倡的民貴社稷次君輕的思想,及春秋時代以君為守社稷的人而非社稷的私有者的見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政治空氣。
哀帝(公元前6年—前1年)寵董賢,酒醉后(公元前1年),“從容視賢笑曰:‘吾欲法堯禪舜何如?’”中常侍王閎反對:
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廟,當傳子孫于亡窮。統業至重,天子亡戲言!
皇帝看天下為自己的私產,可私相授受。臣下認天下為皇室的家產,不可當作兒戲。兩種觀點雖不完全相同,性質卻一樣:沒有人認為一般臣民或臣民中任何一部分對天下的命運有支配的權力。
天下為皇帝的私產,寄生于皇帝私產上的人民當然就都是他的奴婢臣妾。奴婢雖或有高低,但都是奴婢。由尊貴無比的皇帝看來,奴婢間的等級分別可說是不存在的。最貴的丞相與無立錐之地的小民在皇帝前是同樣的卑微,并無高下之分。當時的人并非不知道這種新的現象。賈誼對此有極沉痛的陳述: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圣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論也。鼠近于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于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辜不及大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見君之幾杖則起,豫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辜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今與眾庶同黥劓髡刖笞罵棄市之法,然則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失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臣聞之,履雖鮮不加于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紲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
當時因為丞相絳侯周勃被告謀反,收獄嚴治,最后證明為誣告,方才釋出。這件事(公元前176年)是賈誼發牢騷的引線。賈誼對于這種事實認得很清楚,但對它的意義并未明了。他所用的比喻也不妥當。皇帝的堂并不因沒有陛級而降低,他的堂實在是一座萬丈高臺,臣民都俯伏在臺下。皇帝的地位較前提高,臣民的地位較前降低,賈誼所說的古代與漢代的分別,實在就是階級政治與個人政治的分別。先秦君主對于大臣的尊敬是因為大臣屬于特殊的權利階級。階級有相當的勢力,不是君主所能隨意支配。到秦漢時代真正的特權階級已完全消滅,人民雖富貴貧賤不同,但沒有一個人是屬于一個有法律或政治保障的固定權利階級的。由此點看,戰國時代可說是一個過渡時代。在性質上,戰國時代已演化到君國獨裁的個人政治的階段。但一方面因為春秋時代的傳統殘余,一方面因為列國競爭下人才的居奇,所以君主對臣下仍有相當的敬意。但這種尊敬只能說是手段,并不是理所當然的事。秦漢統一,情勢大變,君主無須再存客氣,天下萬民的生命財產在皇帝前都無保障。由人類開化以來,古有階級分明的權利政治與全民平等的獨裁政治。此外,除于理想家的想像中,人類并未發現第三種可能的政治。一切憲法的歧異與政體的花樣不過都是門面與裝飾品而已。換句話說,政治社會生活總逃不出多數(平民)為少數(特權階級)所統治或全體人民為一人所統治的兩種方式。至于孰好孰壞,只能讓理想家去解決。
皇帝既然如此崇高,臣民既然如此卑微,兩者幾乎可說不屬于同一物類。臣民若屬人類,皇帝就必屬神類。漢代的皇帝以至后妃都立廟祭祀。高帝時令諸侯王國京都皆立太上皇廟。高帝死后惠帝令郡國諸侯各立高祖廟,以歲時祠。惠帝尊高祖廟為太祖廟,景帝尊文帝廟為太宗廟,行所嘗幸郡國各立太祖太宗廟。宣帝又尊武帝廟為世宗廟,行所巡狩皆立世宗廟。至西漢末年,祖宗廟在68郡國中共167所。長安自高祖至宣帝以及太上皇悼皇考(宣帝父)各自居陵立廟旁,與郡國廟合為176所。又園中各有寢便殿。日祭于寢,月祭于廟,時祭于便殿。寢,每日上食四次;廟,每年祭祀25次;便殿,每年祠四次。此外又有皇后太子廟30所。總計每歲的祭祀,上食24455份,用衛士45129人,祝宰樂人12147人。皇帝皇室的神化可謂達于極點!
不只已死的皇帝為神,皇帝生時已經成神,各自立廟,使人崇拜。文帝自立廟,稱顧成廟。景帝自立廟,為德陽。武帝生廟為龍淵,昭帝生廟為徘徊,宣帝生廟為樂游,元帝生廟為長壽,成帝生廟為陽池。
皇帝皇室的廟不只多,并且祭祀的禮節也非常繁重,連專司宗廟的官往往也弄不清,因而獲罪。繁重的詳情已不可考,但由上列的統計數目也可想見一個大概。這種神化政策,當時很遭反對。詳情我們雖然不知,反對的人大概不是儒家根據古禮而反對,就是一般人不愿拿人當神看待而反對。所以“高后時患臣下妄,非議先帝宗廟寢園官,故定著令,敢有擅議者棄市”。這種嚴厲的禁令直到元帝毀廟時方才取消。
這種生時遍地立廟的現象,當然是一種政策,與宗教本身關系甚少。古代的政治社會完全崩潰,皇帝是新局面下唯一維系天下的勢力。沒有真正階級分別的民眾必定是一盤散沙,團結力日漸減少以至于消滅。命定論變成人心普遍的信仰,富貴貧賤都聽天命,算命看相升到哲學的地位。這樣的民族是最自私自利最不進取的。別人的痛苦與自己無關,團體的利害更無人顧及,一切都由命去擺布。像墨子那樣極力非命的積極人生觀已經消滅,現在只有消極怠惰的放任主義。漢代兵制之由半征兵制而募兵制,由募兵以至于無兵而專靠羌胡兵,是人民日漸散漫,自私自利心發達,命定論勝利的鐵證。現在只剩皇帝一人為民眾間的唯一連鎖,并且民眾間是離心力日盛向心力日衰的,所以連鎖必須非常堅強才能勝任。以皇帝為神,甚至生時即為神,就是加強他的維系力的方法。天下如此之大,而皇帝只有一人,所以皇帝、皇室的廟布滿各地是震懾人心的一個巧妙辦法。經過西漢二百年的訓練,一般人民對于皇帝的態度真與敬鬼神的心理相同。皇帝的崇拜根深蒂固,經過長期的鍛煉,單一的連鎖已成純鋼,內在的勢力絕無把它折斷的可能。若無外力的強烈壓迫,這種皇帝政治是永久不變的。
不過這種制度不是皇帝一人所能建立,多數人民如果反對,他必難成功。但這些消極的人民即或不擁護,至少也都默認。五德終始說與封禪主義是一種歷史定命論。到漢代這種信仰的勢力愈大,大家也都感覺到別無辦法,只有擁戴一個獨裁的皇帝是無辦法中的辦法。他們可說都自愿地認皇帝為天命的統治者。后代真龍天子與《推背圖》的信仰由漢代的讖緯都可看出。所以皇帝的制度可說是由皇帝的積極建設與人民的消極擁護所造成的。
(六)廢廟議與皇帝制度之完全成立
到西漢末年,繁重不堪的立廟制度已無存在的必要,因為它的目的已經達到。況且儒家對于宗廟本有定制,雖有漢初的嚴厲禁令,儒家對這完全不合古禮的廟制終究必提出抗議。所以元帝時(公元前48年—前33年)貢禹就提議:
古者天子七廟。今孝惠孝景廟皆親盡宜毀。及郡國廟不應古禮,宜正定。
永光四年(公元前40年)元帝下詔,先議罷郡國廟:
朕聞明王之御世也,遭時為法,因事制宜。往者天下初定,遠方未賓,因嘗所親以立宗廟。蓋建威銷萌,一民之至權也。今賴天地之靈,宗廟之福,四方同軌,蠻貊貢職;久遵而不定,令疏遠卑賤共承尊祀,殆非皇天祖宗之意。朕甚懼焉!傳不云乎:“吾不與祭,如不祭。”其與將軍列侯中二千石諸大夫博士議郎議!
由這道詔命我們可見當初的廣建宗廟是一種提高鞏固帝權的方策,并且這種方策到公元前40年左右大致已經成功,已沒有繼續維持的必要。諸臣計議,大多主張廢除,遂罷郡國廟及皇后太子廟。同年又下詔議京師親廟制。大臣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此事遂暫停頓。此后二年間(公元前39年—前38年)經過往返論議,宗廟大事整理,一部分廢罷,大致遵古代儒家所倡的宗廟昭穆制。
毀廟之后,元帝又怕祖宗震怒,后來(公元前34年)果然生病,“夢祖宗譴罷郡國廟”,并且皇弟楚孝王所夢相同。丞相匡衡雖向祖宗哀禱,并愿獨負一切毀廟的責任,元帝仍是不見痊可。結果二年間(公元前34年—前33年)把所廢的廟又大多恢復,只有郡國廟廢罷仍舊。元帝一病不起(公元前33年),所恢復的廟又毀。自此以后,或罷或復,至西漢末不定。但郡國廟總未恢復。
光武中興,因為中間經過王莽的新朝,一切漢制多無形消滅。東漢時代,除西京原有之高祖廟外,在東京另立高廟。此外別無他廟,西漢諸帝都合祭于高廟。光武崩后,明帝為在東京立廟,號為世祖廟。此后東漢諸帝未另立廟,只藏神主于世祖廟。所以東漢宗廟制可說較儒家所傳的古禮尚為簡單。
這種簡單的廟制,正如上面所說,證明當初的政策已經成功,皇帝的地位已無搖撼的危險。在一般人心中皇帝真與神明無異,所以繁復的祭祀反倒不再需要。因為皇帝的制度已經確定穩固,所以皇帝本人的智愚或皇朝地位的強弱反倒是無關緊要的事。和帝(公元89年—105年)并非英明的皇帝,當時外戚宦官已開始活躍,漢室以至中國的大崩潰也見萌芽,適逢外戚竇憲利用羌、胡兵擊破北匈奴,為大將軍,威震天下。當時一般官僚自尚書以下“議欲拜之,伏稱萬歲”,只有尚書令韓棱正色反對:“夫上交不諂,下交不黷。禮無人臣稱萬歲之制!”議者皆慚而止。這雖是小掌故,最可指出皇帝的地位已經崇高到如何的程度。“萬歲”或“萬壽”本是古代任人可用的敬祝詞,《詩經》中極為普通。漢代對于與皇帝有關的事物,雖有種種的專名,一如秦始皇所定的“朕”之類,但從未定“萬歲”為對皇帝的專用頌詞。所以韓棱所謂“禮無人臣稱萬歲之制”實在沒有根據,然而“議者皆慚而止”,可見當時一般的心理以為凡是過于崇高的名詞只能適用于皇帝,他人不得僭妄擅用。禮制有否明文并無關系。
(七)后言
此后兩千年間皇帝個人或各朝的命運與盛衰雖各不同,然而皇帝的制度始終未變。漢末、魏晉南北朝時代皇帝實權削弱,隋唐復盛,宋以下皇帝的地位更為尊崇。到明代以下人民與皇帝真可說是兩種物類了,不只皇帝自己是神,通俗小說中甚至認為皇帝有封奇人或妖物為神的能力。這雖是平民的迷信,卻是由秦漢所建立的神化皇帝制度產生出來的,并非偶然。這也或者是人民散漫的程度逐代加深的證據。不過這些都是程度深淺的身外問題,皇帝制度本身到西漢末年可說已經完全成立,制度的本質與特性永未變更。
這個制度,正如我們上面所說,根深蒂固,由內在的力量方面講,可說是永久不變的,只有非常強烈的外來壓力才能將它搖撼。兩千年間,變動雖多,皇帝的制度始終穩固如山。但近百年來的西洋政治經濟文化的勢力與前不同,是足以使中國傳統文化根本動搖的一種強力。所以辛亥革命,由清室一紙輕描淡寫的退位詔書,就把這個戰國諸子所預想,秦始皇所創立,西漢所完成,曾經維系中國兩千余年的皇帝制度,以及三四千年來曾籠罩中國的天子理想,一股結束。廢舊容易,建新困難。在未來中國的建設中,新的元首制度也是一個不能避免的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