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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國的家族

中國的大家族制度曾經過一個極盛、轉衰與復興的變化;這個變化與整個政治社會的發展又有密切的關系。春秋以上是大家族最盛的時期,戰國時代漸漸衰微。漢代把已衰的古制又重新恢復,此后一直維持了兩千年。

關于春秋以上的家族制度,前人考定甚詳,關于宗法制度,《禮記》多有記載,《大傳》一篇最詳。萬斯大的《宗法論》八篇解釋最好。大家族的實際情形,散見于《左傳》《國語》。顧棟高的《春秋大事表》研究最精。近人孫曜的《春秋時代之世族》總論宗法與家族,可供參考。本文不再多論,只略述幾句作為全文的背景而已。戰國以下的發展,一向少人注意,是本文所特別要提出討論的。

(一)春秋以上

春秋時代大家族制度仍然盛行,由《左傳》《國語》中看得很清楚。并且大家族有固定的組織法則,稱為宗法。士族有功受封或得官后,即自立一家,稱“別子”。他的嫡長子為“大宗”,稱“宗子”,歷代相傳,嫡長一系皆為大宗,皆稱宗子。宗子的兄弟為“支子”,各成一“小宗”。小宗例須聽命于大宗。只大宗承繼土田或爵位;族人無能為生時,可靠大宗養贍。但除大宗“百世不遷”外,其他一切小宗都是五世而遷,不復有服喪與祭祀的責任。“遷”就是遷廟。

宗法的大家族是維持封建制度下貴族階級地位的一種方法。封建破裂,此制當然也就難以獨存。所以一到戰國,各國貴族推翻,宗法也就隨著消滅,連大家族也根本動搖了。貴族消滅的情形,因春秋、戰國之際的一百年間史料缺乏,不能詳考。但大概的趨向卻很清楚。各國經過一番變動之后,無論換一個或幾個新的朝代(如齊、晉),或舊朝代仍繼續維持,舊日與君主并立的世卿以及一般士族的特權都已被推翻。各國都成了統一專制的國家。春秋時代仍然殘余的一點封建制度,至此全部消滅了。

至于平民的情形,可惜無從考知。但以歷史上一般的趨勢而論,平民總是千方百計設法追隨貴族的。所以春秋以上的平民,雖不見得行復雜的宗法制,但也必在較大的家族團體中生活。

春秋以上的大族不只是社會的細胞與經濟的集團,并且也是政治的機體。各國雖都具有統一國家的形態,但每一個大族可說是國家內的小國家。晉、齊兩國的世卿最后得以篡位,根本原因就在此點。

經過春秋末、戰國初的變革之后,家族只是社會的細胞與經濟的集團,政治機體的地位已完全喪失。至此專制君主所代表的國家可隨意支配家族的命運了。

(二)戰國

據今日所知,戰國時代最有系統的統制家族生活的就是秦國。商鞅變法:

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

商鞅的政策可分析為兩點。第一,是廢大家族。所以二男以上必須分異,否則每人都要加倍納賦。第二,是公民訓練。在大家族制度之下,家族觀念太重,國家觀念太輕,因為每族本身幾乎都是一個小國家。現在集權一身的國君要使每人都直接與國家發生關系,所以就打破大家族,提倡小家庭生活,使全國每個壯丁都完全獨立,不再有大家族把他與國家隔離。家族意識削弱,國家意識提高,征兵的制度才能實行,國家的組織才能強化。商鞅的目的十分明顯。什伍連坐是個人向國家負責;告奸也是公民訓練;禁止私斗,提倡公戰,更是對國家有利的政策;家族間的械斗從此大概停止了。

商鞅的政策完全成功:

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鄉邑大治。

漢初賈誼不很同情的描寫,尤為活現:

商君違禮義,棄倫理,并心于進取。行之三歲,秦俗日敗。秦人有子,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假父鋤杖彗耳,慮有德色矣。母取瓢碗箕帚,慮立訊語。抱哺其子,與公并踞。婦姑不相悅,則反唇而睨。其慈子嗜利而輕簡父母也,念罪,非有倫理也。亦不同禽獸僅焉耳!

賈誼所講的是否有過度處,很難斷定,但大概的情形恐怕可靠。舊日父母子女間的關系以及舅姑與子婦的關系完全打破,連父母子女之間互相借貸都成問題,頗有今日西洋的風氣!

可惜關于家族制度的改革,我們只對秦國有這一點片面的知識,其他各國的情形皆不可考。但商鞅變法,以李悝的《法經》為根據。《晉書》卷三《刑法志》:“是時承用秦漢舊律。其文起自魏文侯師李悝。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商鞅受之以相秦。”李悝前曾相魏文侯,變魏國法,魏因而成為戰國初期最強的國家。秦在七國中似乎變法最晚,并非戰國時唯一變法的國家。這個重要的關鍵,歷來都被人忽略。楚悼王用吳起變法,也在商鞅之前。吳起原與李悝同事魏文侯,對魏變法事或者亦有貢獻。后往楚,相楚悼王:

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斗之士。

此處所言不詳,所謂“明法審令”所包必廣,恐怕也與后來商鞅在秦所行的大致相同。此外申不害相韓,與商鞅同時,“內修政教,外應諸侯”,大概也是在變法。

關于秦、魏、楚、韓四國的變法,我們能得到這一點眉目,已算僥幸;其他各國的情形,連一個字也未傳到后代。但泛觀人類歷史,同一文化區域之內,一切的變化都是先后同時發生的。所以我們可以假定戰國七雄都曾經過一番徹底的變法。商鞅變法是秦國富強的必需條件,但不是唯一條件,秦并六國更不完全由于變法,因為變法在當時是普遍的現象。地廣人稀、沃野千里的蜀地的富源,恐怕是秦在列國角逐中最后占優勢的主要原因。

各國變法之后,家族制度沒落,可由種種方面看出。喪服制與子孫繁衍的觀念可說是舊日家族制度的兩個臺柱。清楚嚴明的喪服制是維持一個人口眾多的家族的方法;子孫繁衍是使大家族繼續存在的方法。但到戰國大家族破裂之后,這兩根臺柱也就隨著倒塌了。

三年喪是喪制的中心。三年喪的破裂象征整個喪制的動搖。三年喪似乎破壞得很早,春秋末期恐怕已經不能完全實行。孔子的極力提倡,正足證明它的不為一般人所注意,連孔門弟子宰我都對三年喪表示懷疑,認為服喪一年已足。這恐怕是當時很普遍的意見。后來孟子勸滕文公服三年喪,滕的父兄百官無不反對:“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所謂“先君”到底“先”到什么程度很難強解。至少可說戰國初期魯、滕兩個姬姓國家已都無形間廢除三年喪。實際恐怕春秋末期政治社會大亂開始的時候,這個古制必已漸漸不能成立。

墨子倡三月喪必很合乎當時的口味。在當時提倡并且實行三年喪的只有一般泥古的儒家。但一種制度已經不合時代的潮流,勉強實行必不自然,虛偽的成分必甚濃厚。墨者罵儒家“繁飾禮以淫人,久喪偽哀以謾親”,或有黨派之嫌,但與實情相離恐不甚遠。許多陋儒的偽善,連儒家內部比較誠懇高明的人也看不過,也情不自已地罵兩句。荀子所指摘的種種“賤儒”必包括一些偽善與偽喪的人。《荀子》卷三《非十二子篇》第六。但荀子并不反對三年喪;見卷十三《禮論篇》第十九。《禮記》各篇中所講的漫無涯際的喪禮,到底有多少是古代的實情,多少是儒家坐在斗室中的幻想,我們已無從分辨。若說春秋以上的人作戲的本領如此高強,很難令人置信!

與三年喪有連帶關系的就是孝道。孔子雖然重孝,但把孝創為一種宗教卻是戰國儒家,尤其是曾子一派所作的。《孝經》就是此種環境下所產的作品。

與三年喪同時沒落的,還有多子多孫的觀念與欲望。大家族制度之下,子孫眾多當然是必需的。西周、春秋時代的銘刻中,充分表現了這種心理:

其永寶!

子孫其永寶!

其萬年寶用!

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

以上一類的句法,幾乎是每件銅器上必有的文字。后來雖或不免因習慣而變成具文,但在當初卻是整個社會制度的一種表現。孟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說法,不只是戰國時代儒家的理想,也確是春秋以上的普遍信仰。

但一旦大家族破裂,子孫繁衍的觀念必趨微弱。一人沒有子孫,整個家族的生命就有受威脅的可能。但公民觀念代替了家族觀念之后,一般人認為一人無子,國家不見得就沒有人民。并且在大家族的集團生活之下,家口眾多還不感覺不便。小家庭中,兒女太多的確累贅。人類的私心總不能免。于個人太不便利時,團體的利益往往就被犧牲。所以戰國時代各國都有人口過少的恐慌,也多設法增加自己國內的人口。最早的例子就是春秋、戰國之交的越國。勾踐要雪國恥,極力鼓勵國內人口的繁殖:

(1)令壯者無取老婦,令老者無取壯妻;

(2)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

(3)將免(娩)者以告,公醫守之;

(4)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

(5)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人公與之餼。

我們讀此之后,幾乎疑惑墨索里尼是勾踐的私淑弟子;兩人的政策相同處太明顯了!

關于越國,我們或者還可說它是新興的國家,地廣人稀,所以才采用這種方法。但北方的古國,后來也采用同樣的做法,就很難如此解釋了。魏居中原之中,也患人少。梁惠王向孟子訴苦:

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梁惠王以后,秦國也患人少,有人提倡招徠三晉的人民。《商君書》卷四《來民篇》。此篇所言并非商君時事,篇中謂:“今三晉不勝秦四世矣。自魏襄王以來,野戰不勝,守城不拔;小大之戰,三晉之所以亡于秦者不可勝數也。”魏襄王還是惠王的兒子,此篇所言當為孟子與梁惠王后百年的情形。《墨子》書中也屢次提倡人口增加,但這是根據墨子的經濟生產學說與整個兼愛主義的,與實際人口多少問題似無直接的關系。所以本文對《墨子》所言,閉而不論。越、魏、秦三國也絕非例外,其他各國也必感到同樣的困難。戰爭過烈,殺人太多,或可解釋人口稀少的一部分;但此外恐怕還有其他的因素。小家庭制度盛行多子觀念薄弱之后,殺嬰的風氣必所難免。關于戰國時代,雖無直接的證據,但到漢代殺嬰的事卻曾惹人注意。

并且再進一步,今日西洋各國所時興的節制生育方法并非新事,戰國時代的中國已有此風。中國古代稱它為房中術,又稱玄素術、陰陽術、容成術或彭祖術。按《漢書》,古代此種的書籍甚多,正如今日西洋性學專書與節制生育小冊的流行一樣。戰國、西漢間,最重要的有八種:

(1)《容成陰道》,二十六卷;

(2)《務成子陰道》,三十六卷;

(3)《堯舜陰道》,二十三卷;

(4)《湯盤庚陰道》,二十卷;

(5)《天老雜子陰道》,二十五卷;

(6)《天一陰道》,二十四卷;

(7)《黃帝三王養陽方》,二十卷;

(8)《三家內房有子方》,十七卷。

這些書可惜已全部失傳無從詳考其內容。單看書名,前七種似乎專講方法。最后一種仍承認“有子”是必需的,但內中必有條件,正如今日西洋節制生育家所提倡的兒女少而優秀的說法。我們從葛洪較晚的傳說中,還可看出房中術的大概性質:

或曰:聞房中之事,能盡其道者,可單行致神仙,并可以移災解罪,轉禍為福,居官高遷,商賈倍利。信乎?

抱樸子曰:此皆巫書妖妄過差之言,由于好事增加潤色,至令失實。或亦奸偽造作虛妄,以欺誑世人,藏隱端緒,以求奉事,招集弟子,以規世利耳。夫陰陽之術,高可以治小疾,次可以免虛耗而已。其理自有極,安能致神仙及卻禍致福乎?人不可以陰陽不交,坐致疾患。若乃縱情恣欲,不能節宣,則伐年命。善其術者,則能卻走馬以補腦,還陰丹以朱腸,采玉液于金池,引三五于華梁。令人老有美色,終其所稟之天年。而俗人聞黃帝以千二百女升天,便謂黃帝單以此事致長生,而不知黃帝于荊山之下,鼎湖之上,飛九丹成,乃乘龍登天也。黃帝自可有千二百女耳,而非單行之所由也。凡服藥千種,三牲之養,而不知房中之術,亦無所益也。是以古人恐人輕恣情性,故美為之說,亦不可盡信也。玄素諭之水火,水火煞人而又生人,在于能用與不能耳。大都其要法,御女多多益善;如不知其道而用之,一兩人足以速死爾。彭祖之法,最其要者;其他經多煩勞難行,而其為益不必如其書,人少有能為之者。口訣亦有數千言耳,不知之者,雖服百藥,猶不能得長生也。

葛洪又謂:“房中之術,近有百余事焉。”又謂:“房中之法,十余家。”可見晉時比戰國、秦、漢間又增加了幾種作品;方法也相當的復雜,可以有百余事。又謂:“或以補救傷損,或以攻治眾病,或以采陰益陽,或以增年延壽;其大要在于還精補腦之一事耳”。

上面僅存于今日的幾段記載,廢話太多,中肯的話太少。但我們可看出當時對此有種種自圓其說的理論,用以遮掩那個完全根據于個人幸福的出發點。“卻走馬以補腦”或“還精補腦”的一句話,暗示今日節制生育中所有的一種方法,在古代的中國這大概是最流行的方法。

并且一種潮流,往往不只有一種表現的途徑。戰國時代家族破裂,國家不似家族那樣親切,號召人心的力量也不似家族那樣強大。于是個人主義橫流,種種不健全的現象都自由發展。道家的獨善其身與楊家的任性縱欲是有理論為借口的個人主義。房中術是沒有理論的,至少可說是理論很薄弱的個人主義。與房中術性質相類的還有行氣、導引、芝菌、按摩等等。行氣又稱吐納,就是今日所謂深呼吸,在當時又稱胎息術;“得胎息者,能不以鼻口噓吸,如在胞胎之中。”

導引又稱步引,就是今日的柔軟體操與開步走之類。本是活動身體的方法,后來漸漸附會為“步罡踏斗“的神秘把戲。

芝菌近乎今日的素食主義(vegetarianism)與齋療術(fasting cure),認為少吃、不吃或專吃幾種特別食品可以延年益壽。芝菌術又稱辟谷術,因為最徹底的實行者不只忌肉食,并且又辟五谷,而專吃野生的芝菌。這種本就荒唐的辦法,后來又演化為煉長生丹與藥餌的說法。據說戰國韓的遺臣而后來成為漢初三杰之一的張良,在晚年曾經學習辟谷,《史記》卷五十五《留侯世家》。但這與黃石公的故事很可能都是張良見功臣不得善終,故意使人散布的謠言,以示自己無心于俗世,借以免禍。但以此為借口,更足見其流行。可見其流行的程度了。

按摩術,名與事今日都很流行。這種種個人享樂與養生的方法,當初或者都各自獨立發展。但后來合流為神仙術,象征個人主義的極頂表現。養生術未可厚非,但太注意身體的健全,本身就是一個不健全的現象,對整個的社會是有妨害的。求長生不老,根本是變態心理的表現。今日西洋少數人要以羊腺或猴腺恢復青春的妄想,若不及早預防,將來也有演成神仙術的可能。戰國時代的人口稀少,與個人養生享樂的潮流必有關系,可惜因史料缺乏,不能斷定關系密切到如何的程度。但自私心過度發展,必至連子女之愛也要犧牲。房中術的主旨是既得性欲之樂,又免兒女之苦,對人口稀少要負一部分的責任,是沒有問題的。

(三)秦漢以下

秦漢大帝國初立,戰國時代一般的潮流仍舊。秦皇、漢武既為天子,又望長生,人人皆知的兩個極端例證可以不論。人口稀少仍是國家的一個嚴重問題。房中之風仍然流行。王莽相信黃帝御一百二十女而致神仙,于是遣人分行天下,博采淑女。一直到天下大亂,新朝將亡時,王莽仍“日與方士涿郡、昭君等于后宮考驗方術,縱淫樂焉”。

東漢時此風仍然盛行,王充謂“素女對黃帝陳五女之法,非徒傷父母之身,乃又賊男女之性”。可見這在當時仍是很平常的事,所以王充特別提出攻擊。東漢末有妄人冷壽光,自謂因行容成公御婦人法,年已百五六十,面貌仍如三四十。

此外,漢時有的地方盛行殺嬰的風氣。東漢末,賈彪為新息(今河南息縣)縣長,

小民困貧,多不養子。彪嚴為其制,與殺人同罪。城南有盜劫害人者,北有婦人殺子者。彪出案發,而掾吏欲引南。彪怒曰:“賊寇害人,此則常理。母子相殘,逆天違道!”遂驅車北行,案驗其罪。城南賊聞之,亦面縛自首。數年間人養子者千數。僉曰:“賈父所長。”生男名為賈子,生女名為賈女。《后漢書》卷九十七《賈彪傳》。春秋以上,生子可棄,但與此性質不同。參考《詩·大雅·生民篇》后稷被棄故事及《左傳》宣公四年越椒幾乎被棄的故事。

區區一縣之地,數年間可殺而未殺的嬰兒居然能有千數,可見殺嬰不完全是由于困乏。此風停止后,也沒有聽說生活更加困難;貧困最多也不過是殺嬰的一種借口。這種風氣恐怕來源甚早,也不見得限于新息一地;前此與別處無人注意就是了。房中術盛行時,不明其法的人就難免要采用野蠻的殺嬰方法。

漢代的政府也如戰國時代列國的設法提倡人口增加。高帝七年“命民產子,復勿事二歲”。這或者還可以大亂之后人口稀少來解釋,但由后來的情形,可看出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西漢最盛的宣帝之世,仍以人口增加的多少為地方官考課的重要標準,當時人口缺乏的正常現象可想而知了。黃霸為潁川太守,“以外寬內明,得吏民心,戶口歲增,治為天下第一”。西漢末年,人口稱為最盛;然而召信臣為南陽太守,“其化大行……百姓歸之,戶口增倍”。所謂“百姓歸之”就是鄰郡的人民慕化來歸的意思。人口增加,要靠外來的移民,生殖可謂困難到驚人的程度!

兩漢四百年間,人口的總額始終未超過六千萬。漢承戰國的法治之余,戶口的統計當大致可靠。并且當時有口賦、算賦、更賦的負擔,男女老幼大多都逃不了三種賦役中的至少一種,人口統計當無大誤。珠江流域雖尚未開發,長江流域雖尚未發展到日后的程度,但只北方數省的人口在今日已遠超過六千萬。漢代人口的稀少,大概是無可置疑的。并且兩漢人口最盛時將近六千萬,東漢最盛時反只將近五千萬,減少了一千萬。可見當時雖每經過一次變亂之后,人口減而復增;但四百年間人口的總趨勢是下減的。

此點認清之后,東漢諸帝極力獎勵生育的政策就可明白了。章帝元和二年,降下有名的“胎養令”,分為兩條:

(1)產子者,復勿算三歲;

(2)懷孕者,賜胎養谷,人三斛;復其夫勿算一歲。

由此看來,生育的前后共免四年的算賦,外給胎養糧。算賦不分男女,成年人都須繳納,每年一百二十錢,是漢代最重的一種稅賦。“產子者,復勿算三歲”,未分男女,大概是夫婦皆免。懷孕者,夫免算一歲;婦既有養糧,免算是不言而喻的了。兩人前后免算八次,共九百六十錢。漢代谷賤時,每石只五錢,饑荒時亦不過數百錢,平時大概數十錢。所以這個“胎養令”并不是一件小可的事情,所免的是很可觀的一筆稅款。這當然是仁政,但只把它看為單純消極的仁政,未免太膚淺。這件仁政有它積極的意義,就是鼓勵生育。并且這個辦法是“著以為令”的,也就是說,此后永為常法。但人口的增加仍是有限,總的趨勢仍是下減。如此大的獎勵還是不能使人口增加,可見社會頹風的積重難返了。

此外,漢代諸帝亦不斷地設法恢復前此幾近消滅的大家族制度。這個政策可從兩方面來解釋。第一,戰國的緊張局面已成過去,現在天下一家,皇帝只求社會的安定。小家庭制度下,個人比較流動,社會因而不安。大家族可使多數的人都安于其位;所以非恢復大家族,社會不能安寧。漢代重農抑商,原因亦在此。商業是流動的,使社會不安。農業是固定的,農業的社會大致都安靜無事。見《漢書》卷二十四《食貨志》。但漢帝要恢復大家族,恐怕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希望人口增加。小家庭制與人口減少幾乎可說有互相因果的關系。大家族與多子多孫的理想若能復興,人口的恐慌就可免除了。漢代用政治的勢力與權利的誘惑提倡三年喪與孝道,目的不外上列兩點。戰國時代被許多人譏笑的儒家至此就又得勢了。

漢初承戰國舊制,仍行短喪。文帝遺詔,令臣民服喪以三十六日為限。臣民亦多短喪。一直到西漢末成帝時,翟方進為相,后母終,既葬三十六日除服。但儒家極力為三年喪宣傳,武帝立儒教后,宣傳的勢力更大。公孫弘為后母服喪三年,可說是一種以身作則的宣傳。到西漢末,經過百年間的提倡,三年喪的制度又重建起來了。成帝時薛宣為相,后母死,其弟薛修服三年喪,宣謂“三年服,少能行之者”,不肯去官持服,后竟因此遭人攻擊。哀帝時,劉茂為母行三年喪。成哀間,河間王良喪太后三年,哀帝大事褒揚。哀帝時,游俠原涉為父喪三年,衣冠之士無不羨嘆。哀帝即位,詔博士弟子父母死,給假三年。到東漢時,三年喪更為普遍,例多不舉。光武帝雖又廢三年喪,但那是大亂后的臨時措置,不久就又恢復。后雖興廢無定,但三年喪己根深蒂固,已成為多數人所承認的制度。

孝道的提倡與三年喪的宣傳同時并進。漢帝謚法,皆稱“孝”。《孝經》一書特別被推崇。選舉中又有孝廉與至孝之科。對人民中的“孝弟力田”者并有賞賜。據茍爽說,

漢為火德。火生于木,木盛于火,故其德為孝。……故漢制使天下誦《孝經》,選吏舉孝廉。

漢謚法用“孝”的來源不詳。茍爽火德為孝的解釋不妥,因為以漢為火德是王莽時后起的說法,漢原來自認為水德或土德,而西漢第二代的惠帝已稱“孝惠”。謚法用“孝”,解釋為國家提倡孝道,最為簡單通順,無須繞大圈子去找理由。

明帝時,期門羽林介胄之士都通《孝經》,可見此書到東漢時已成了人人皆讀的通俗經典了。關于孝廉與孝弟力田的事,例證極多,無須列舉。

孝的宗教,到東漢時可說已經成立。東漢初,江革母老,不欲搖動,革親自在轅中為母挽車,不用牛馬。鄉里稱他為“江巨孝”。中葉順帝時,東海孝王臻與弟蒸鄉侯儉并有篤行,母死皆吐血毀瘠。后追念父死時,年尚幼,哀禮有闕,遂又重行喪制。至此孝已不只是善之一種,而成了萬善之本。章帝稱贊江革的話可說是此后兩千年間唯孝主義的中心信條:

夫孝,百行之冠,眾善之始也。

這種三年喪與孝教的成功,表示大家族制度又漸漸恢復。人口雖仍不見加多,但并未過度地減少,所以帝國仍能維持,不至像西方同時的羅馬帝國因患貧血癥而堪堪待死,等到日耳曼的狂風暴雨一來,就立刻氣絕。中國雖也有五胡入侵,但最后能把他們消化,再創造新的文化局面,這至少一部分要歸功于漢代大家族制度的重建政策。

(四)結論

到東漢時大家族重建的運動已經成功,魏、晉清談之士的謾侮禮教,正足證明舊的禮教已又復活。五胡的打擊也不能把舊禮教與大家族沖破。永嘉亂后,中原人士南遷,家人父子往往離散。子過江而不知父母存沒的甚多,守喪的問題因而大起。未得正確的消息之前,為人子的可否結婚或做官,更是切膚的問題。“服喪則兇事未據,從吉則疑于不存。”真是進退兩難。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可見孝道與喪制的基礎是如何的穩固了。房中術與殺嬰風氣雖未見得完全絕跡,但已不是嚴重的問題。此后歷代的問題不是人口稀少,而是食口太多,生活無著。“胎養令”一類的辦法無人再提起,因為不只無此需要,并且事實上也不可能了。

東漢以下兩千年間,大家族是社會國家的基礎。但嚴格講來,不能稱為宗法社會,因為春秋以上的宗法制度始終沒有恢復。大家族是社會的一個牢固的安定勢力。不只五胡之亂不能把它打破,此后經過無數的大小變亂,社會仍不瓦解,就是因為有這個家族制度。每個家族,自己就是一個小國家。每個分子,甚至全體分子,可以遇害或流散死亡。但小國家制度本身不是任何暴力或意外的打擊所能搖撼的。

但反過來講,漢以下的中國不能算為一個完備的國家。大家族與國家似乎是根本不能并立的。封建時代,宗法的家族太盛,國家因而非常散漫。春秋時代宗法漸衰列國才開始具備統一國家的雛形。戰國時代大家族沒落,所以七雄才組成了真正統一的完備國家。漢代大家族衰而復盛,帝國因而又不成一個國家。兩千年來的中國只能說是一個龐大的社會,一個具有松散政治形態的大文化區,與戰國七雄或近代西洋列強的性質絕不相同。

近百年來,中國受了強烈的西洋文化的沖擊,漢以下重建的家族制度以及文化的各方面才開始撼動。時至今日,看來大家族的悲運恐怕已無從避免。實行小家庭制,雖不見得國家組織就一定可以健強,但古今似乎沒有大家族制下而國家的基礎可以鞏固的。漢以下始終未曾實現的真正統一的建國運動,百年來,尤其是民國以來,也在種種的困苦艱難中進行。一個整個的文化區,組成一個強固的國家,是古今未曾見過的事。中國今日正在努力于這種人類前此所未有的事業,若能成功,那就真成了人類史上的奇跡。

家族制度,或大或小,是人類生活的必需條件。所以未來的中國到底采用如何形態的大家族或小家族制度,頗堪玩味。大小兩制,各有利弊。兩者我們都曾實行過,兩者的苦頭也都嘗過。我們在新的建國運動中,是否能盡量接受歷史上的教訓,去弊趨利,這種萬全的路徑是否可能,大小兩制是否可以調和—這些問題都是我們今日的人所極愿追究的,但恐怕只有未來的人才能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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