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的恐怖政治
洪武二十八年(1395)正式頒布《皇明祖訓》。這一年,朱元璋已經是六十八歲的衰翁了。
在這一年之前,桀驁不馴的元功宿將殺光了,主意多端的文臣殺絕了,不順眼的地主巨室殺得差不多了,連光會掉書袋子搬弄文字的文人也大殺特殺,殺得無人敢說話,甚至都不敢出一口大氣了。殺,殺,殺!殺了一輩子兩手都涂滿了鮮血的白頭劊子手,躊躇滿志,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皇基永固,子子孫孫吃碗現成飯,不必再操心了。這年五月,特別下一道手令說:“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親理天下庶務,人情善惡真偽,無不涉歷,其中奸頑刁詐之徒,情犯深重,灼然無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懼,不敢輕易犯法。然此特權時措置,頓挫奸頑,非守成之君所用長法。以后嗣君統理天下,止守《律》與《大誥》,并不許用黥刺剕劓閹割刑,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處以重刑。”
其實明初的酷刑,黥刺剕劓閹割還算是平常的,最慘的是凌遲,凡是凌遲處死的罪人,照例要殺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吆喝,慢慢地折磨,硬要被殺的人受長時間的痛苦。其次有刷洗,把犯人光身子放在鐵床上,澆開水,用鐵刷刷去皮肉。有梟令,用鐵鉤鉤住脊骨,橫掛在竿上。有稱竿,犯人縛在竿上,另一頭掛石頭對稱。有抽腸,也是掛在竿上,用鐵鉤伸入谷門把腸子鉤出。有剝皮,貪官污吏的皮放在衙門公座上,讓新官看了發抖。此外,還有挑膝蓋、錫蛇游種種名目。
也有同一罪犯,加以墨面文身,挑筋去膝蓋剁指,并且五刑的。
據說在上朝時,老皇帝的脾氣好壞很容易看出來,要是這一天他的玉帶高高地貼在胸前,大概脾氣好,殺人不會多。要是撳玉帶到肚皮底下,便是暴風雨來了,滿朝廷的官員都嚇得臉無人色,個個發抖,準有大批人應這劫數。
這些朝官,照規矩每天得上朝,天不亮起身梳洗穿戴,在出門以前,和妻子訣別,吩咐后事,要是居然活著回家,便大小互相慶賀,算是又多活一天了。
四十年中,據朱元璋自己的著作,《大誥》《大誥續篇》《大誥三篇》和《大誥武臣》的統計,所列凌遲梟示種誅有幾千案,棄市(殺頭)以下有一萬多案。三篇所定算是最寬容的了。“進士監生三百六十四人,愈見奸貪,終不從命三犯四犯而至殺身者三人,三犯而誹謗殺身者又三人,姑容戴斬,絞、徒流罪在職者三十人,一犯戴死罪徒流罪辦事者三百二十八人”。有御史戴死罪,戴著腳鐐,坐堂審案的,有挨了八十棍回衙門做官的。其中最大的案件有胡惟庸案、藍玉案、空印案和郭桓案,前兩案株連被殺的有四萬入,后兩案合計有七八萬人。
所殺的人,從開國元勛到列儒裨將、部院大臣,諸司官吏到州縣胥役,進士監生、經生儒士、富人地主僧道屠沽,以至親侄兒、親外甥,無人不殺,無人不可殺,一個個地殺,一家家地殺,有罪的殺,無罪的也殺,“大戮官民不分臧否?!?img alt="《明史》卷一三九《周敬心傳》:“洪武二十五年上疏極諫:‘洪武四年錄天下官吏,十三年連坐胡黨,十九年逮官吏積年為民害者,二十三年罪妄言者,大戮官民,不分臧否。'”"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46060/16991734504437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78814-kOALZMUvWqQap0PJleQrZX632BGfBGgJ-0-e292cf3744e9e6add5e1722fe52b1ae3">早在洪武七年,便有人向他控訴,說是殺得太多了,“才能之士,數年來幸存者,百無一二?!?img alt="《明史》卷一三九《茹太素傳》。"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46060/16991734504437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78814-kOALZMUvWqQap0PJleQrZX632BGfBGgJ-0-e292cf3744e9e6add5e1722fe52b1ae3">到洪武九年,單是官吏犯笞以上罪,謫戍到鳳陽屯田的便有一萬多人。
十八年九月在給蕭安石子孫符上也自己承認:“朕自即位以來,法古命官,列布華夷,豈期擢用之時,并效忠貞,任用既久,俱系奸貪?朕乃明以憲章,而刑責有不可恕。以至內外官僚,守職維艱,善能終是者寡,身家誅戮者多?!?img alt="《明朝小史》卷二。"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46060/16991734504437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78814-kOALZMUvWqQap0PJleQrZX632BGfBGgJ-0-e292cf3744e9e6add5e1722fe52b1ae3">郭桓案發后,他又說:“其貪婪之徒,聞桓之奸,如水之趨下,半年間弊若蜂起,殺身亡家者人不計其數。出五刑以治之,挑筋剁指足髡發文身,罪之甚者歟?”
政權的維持建立在流血屠殺、酷刑暴行的基礎上,這個時代,這種政治,確確實實是名副其實的恐怖政治。
胡惟庸案發于洪武十三年,藍玉案發于洪武二十六年,前后相隔十四年,主犯雖然是兩個,其實是一個案子。
胡惟庸是初起兵占領和州時的帥府舊僚,和李善長同鄉,又結了親,因李善長的舉薦,逐漸發達,洪武三年拜中書省參知政事,六年七月拜右丞相。
中書省綜掌全國大政,丞相對一切庶務都有專決的權力,統率百官,只對皇帝負責。這制度對一個平庸的,唯唯否否,阿附取容“三旨相公”型的人物;或者對手是一個只顧嬉游逸樂,不理國事的皇帝,也許不會引起嚴重的沖突?;蛘咭粋€性情謙和容忍,一個剛決果斷,柔剛互濟倒也不致壞事,但是胡惟庸干練有為,有魄力,有野心,在中書省年代久了,大權在手,威福隨心,兼之十年宰相,門下故舊僚友也隱隱結成一個龐大的力量,這個力量是靠胡惟庸做核心的。拿慣了權的人,怎么也不肯放下。朱元璋呢,赤手空拳建立的基業,苦戰了幾十年,拼上命得到的大權,平白被人分去了一大半,真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想想又怎么能甘心!困難的是皇帝和丞相的職權,從來不曾有過清楚的界限,理論上丞相是輔佐皇帝治理天下的,相權是皇權的代表,兩者是合二而一的,不應該有沖突。事實上假如一切庶政都由丞相處分,皇帝沒事做,只能簽字畫可,高拱無為。反之,如皇帝躬親庶務,大小事一概過問,那么,這個宰相除了伴食畫諾以外,又有什么可做?這兩個人性格相同,都剛愎,都固執,都喜歡獨裁,好攬權,誰都不肯相讓。許多年的爭執,摩擦,相權和皇權相對立,最后,沖突表面化了。朱元璋有軍隊,有特務,失敗的當然是文官。在胡惟庸以前,第一任丞相李善長小心怕事,徐達經常統兵在外,和朱元璋的沖突還不大明顯嚴重(劉基自己知道性子太剛,一定合作不了,堅決不干),接著是汪廣洋,碰了幾次大釘子,末了還是賜死。中書官有權的如楊憲,也是被殺的。胡惟庸是任期最長,沖突最厲害的一個。被殺后,索性取消中書省,由皇帝兼行相權?;蕶嗪拖鄼嗪隙鵀橐?。洪武二十八年手令:“自古三公論道,六卿分職,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漢唐宋因之,雖有賢相,然其間所用者多有小人,專權亂政。我朝罷相,設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理天下庶務,彼此頡頏,不敢相壓,事皆朝廷總之,所以穩當。以后嗣君并不許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請設立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處以重刑?!?img alt="《明太祖實錄》卷二三九。"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46060/16991734504437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78814-kOALZMUvWqQap0PJleQrZX632BGfBGgJ-0-e292cf3744e9e6add5e1722fe52b1ae3">這里所說的“事皆朝廷總之”的朝廷,指的便是他自己。胡惟庸被殺在政治制度史上的意義,是治權的變質,也就是從官僚和皇家共治的階段,轉變為官僚成奴才,皇帝獨裁的階段。
胡惟庸之死只是這件大屠殺案的一個引子,公布的罪狀是擅權枉法。以后朱元璋要殺不順眼的文武臣僚,便拿胡案做底子,隨時加進新罪狀,把它放大,發展,一放為私通日本,再放為私通蒙古。日本和蒙古,“南倭北虜”是當時兩大敵人,通敵當然是謀反。三放又發展為串通李善長謀逆,最后成為藍玉謀逆案。罪狀愈多,牽連的罪人也更多,由甲連到乙,乙攀到丙,轉彎抹角像瓜蔓一樣四處伸出去,一網打盡,名為株連。被殺的都以家族為單位,殺一人也就是殺一家。坐胡案死的著名人物有御史大夫陳寧、中丞涂節、太師韓國公李善長、延安侯唐勝宗、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南雄侯趙庸、滎陽侯鄭遇春、宜春侯黃彬、河南侯陸聚、宜德侯金朝興、靖寧侯葉升、中國公鄧鎮、濟寧侯顧敬、臨江侯陳鏞、營陽侯楊璟、淮安侯華中和高級軍官毛濙、季伯畏、丁玉和宋濂的孫子宋慎,宋濂也被牽連,貶死茂州。坐藍黨死的除大將涼國公藍玉以外,有吏部尚書詹徽、侍郎傅友文、開國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鶴慶侯張翼、舳艫侯朱壽、東莞伯何榮、普定侯陳桓、宣寧侯曹泰、會寧侯張溫、懷遠侯曹興、西涼侯濮興、東平侯韓勛、全寧侯孫恪、沈陽侯察罕、徽先伯桑敬和都督黃輅、湯泉等。胡案有《昭示奸黨錄》,藍案有《逆臣錄》,把口供和判案都詳細記錄公布,讓全國人都知道這些“奸黨”的“罪狀”。被殺公侯中,東莞伯何榮是何真的兒子,何真死于洪武二十一年,被帳下舊校捏告生前黨胡惟庸,勒索兩千兩銀子,何家子弟到御前分析,朱元璋大怒說:“我的法,這廝把做買賣!”把舊校綁來處死。到二十三年何榮弟崇祖回廣東時,兄把袂連聲:弟弟,今居官禍福頃刻,汝歸難料再會日。到家達知伯叔兄弟,勿犯違法事,保護祖宗,是所愿望!
可是,逃過了胡黨,還是逃不過藍黨,何家是嶺南大族,何真在元明之際保障過一方秩序,威望極高,如何放得過?據何崇祖自述:
洪武二十六年,族誅涼國公藍玉,扳指公侯文武家,名藍黨,無有分別。自京及天下,赤族不知幾萬戶。長兄四兄宏維暨老幼咸喪。三月二十日夜雞鳴時,家人彭康壽叩門,吾床中聞知禍事,出問故,云:“昨晚申時,內官數員滯官軍到衙,城門皆閉。是晚有公差出城,私言今夜抄提員頭山何族,因此奔回?!薄妬砩醣姡崦羝薹馐希髯蕴由?。
崇祖一房從此山居島宿,潛形匿跡,一直三十一年新帝登極大赦,才敢回家安居。
李善長死時已經七十七歲了,帥府元僚,開國首相,替主子辦了三十九年事,兒子做駙馬,本身封國公,富極貴極,到末了卻落得全家誅戮。一年后,有人替他上疏喊冤說:
善長與陛下同心,出萬死以取天下,勛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親戚拜官,人臣之分極矣。藉令欲自圖不軌,尚未可知。而今謂其欲佐胡惟庸者,則大謬不然。人情愛其子,必甚于兄弟之子(善長弟存義子佑是胡惟庸的從女婿),安享萬全之富貴者,必不僥幸萬一之富貴。善長與惟庸,猶子之親耳,于陛下則親子女也。使善長佐惟庸成,不過勛臣第一而已矣,太師國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納妃而已矣,寧復有加于今日?且善長豈不知天下之不可幸取?當元之季,欲為此者何限,莫不身為齏粉,覆宗絕祀,能保首領者幾何人哉!善長胡乃身見之,而以衰倦之年身蹈之也?凡為此者,必有深仇激變,大不得已,父子之間,或至相挾以求脫禍。今善長之子祺,備陛下骨肉親,無纖芥嫌,何苦而忽為此?若謂天象告變,大臣當災,殺之以應天象,則尤不可。臣恐天下聞之,謂功如善長且如此,四方因之解體也。今善長已死!言之無益,所愿陛下作戒將來耳。
說得句句有理,字字有理,朱元璋無話可駁,也就算了。
二案以外,開國功臣被殺的,還有謀殺小明王的兇手德慶侯廖永忠,洪武八年以僭用龍鳳不法等事賜死。永嘉侯朱亮祖父子于十三年被鞭死。臨川侯胡美于十七年犯禁伏誅。江夏侯周德興于二十五年以帷薄不修、曖昧的罪狀被殺。二十七年,殺定遠侯王弼、永平侯謝成、潁國公傅友德,二十八年殺宋國公馮勝。周德興是朱元璋兒時放牛的伙伴,傅友德、馮勝功最高,突然被殺,根本不說有什么罪過,正合著古人說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話。
不但列將以次誅夷,甚至替他堅守南昌七十五日,力拒陳友諒,造成鄱陽湖大捷,奠定王業的功臣,義子親侄朱文正也以“親近儒生,胸懷怨望”被鞭死。義子親甥李文忠,十幾歲便在軍中南征北伐,立下大功,也因為左右多儒生,禮賢下士,有政治野心被毒死。
劉基是幕府智囊,運謀決策,不止有定天下的大功,而且是奠定帝國規模的主要人物,因為主意多,看得準,看得遠,被猜忌最深,洪武元年便被休致回家,
又怕隔得太遠會出事,硬拉回南京,終于被毒死。
徐達為開國功臣第一,小心謹慎,也逃不過。洪武十八年病了,生背疽,據說這病最忌吃蒸鵝,病重時皇帝卻特賜蒸鵝,沒辦法,流著眼淚當著使臣的面吃,不多日就死了。
這兩個元勛的特別被注意,被防閑,滿朝文武全知道,給事中陳汶輝曾經上疏公開指出:“今勛舊耆德,咸思辭祿去位,如劉基、徐達之見猜,李善長、周德興之被謗,視蕭何、韓信其危疑相去幾何哉!”
武臣之外,文官被殺的也著實不少。有記載可考的,有宋思顏、夏煜、高見賢、凌說、孔克仁,這幾人都是初起事時的幕府僚屬,宋思顏在幕府里的地位僅次于李善長。夏煜是詩人,和高見賢、楊憲、凌說一伙,專替朱元璋“伺察摶攀”,盡鷹犬的任務,告密栽贓,什么事全干,到末了也被人告密,先后送了命。朝官中有禮部待郎朱同、張衡,戶部尚書趙勉,吏部尚書余熂,工部尚書薛祥、秦逵,刑部尚書李質、開濟,戶部尚書茹太素,春官王本,祭酒許存仁,左都御史楊靖,大理寺卿李仕魯,少卿陳汶輝,御史王樸,紀善、白信蹈等。
外官有蘇州知府魏觀,濟寧知府方克勤,番禹知縣道同,訓導葉伯巨,晉王府左相陶凱等。
茹太素是個剛性人,愛說老實話,幾次為了話不投機被廷杖,降官,甚至鐐足治事。一天,在便殿賜宴,朱元璋賜詩,說:“金杯同汝飲,不刃不相饒。”太素磕了頭,續韻吟道:“丹誠圖報國,不避圣心焦!”元璋聽了倒也很感動。不多時還是被殺。李仕魯是朱嘉學派的學者,勸皇帝不要太尊崇和尚道士,想學韓文公辟佛,來發揚朱學。料想著朱熹和皇帝是本家,這著棋準下得不錯。不料皇帝竟不買朱夫子的賬,全不理會,仕魯急了,鬧起迂脾氣,當面交還朝笏,要告休回家。元璋大怒,叫武士把他摜死在階下。陶凱是御用文人,一時詔令、封冊、歌頌、碑志多出其手,做過禮部尚書,制定軍禮和科舉制度,只為了起一個別號叫“耐久道人”,犯了忌諱被殺。員外郎張來碩諫止取已許配的少女做官人,說“于理未當”,被碎肉而死,參議李飲冰被割乳而死。
葉伯巨在洪武九年以星變上書,論用刑太苛說:
臣觀歷代開國之君,未有不以仁德結民心,以任刑失民心者,國祚長短,悉由于此。議者曰宋元中葉,專事姑息,賞罰無章,以致亡滅。主上痛懲其敝,故制不宥之刑,權神變之法,使人知懼而莫測其端也。臣又以為不然。開基之主,垂范百世,一動一靜,必使子孫有所持守,況刑者國之司命,可不慎歟!夫笞、杖、徙、流、死,令之五刑也。用此五刑,既無假貸,一出乎大公至正可也。而用刑之際,多裁自圣衷,遂使治獄之吏,務趨求意旨,深刻者多功,平反者得罪,欲求治獄之平,豈易得哉!近者特旨,雜犯死罪,免死充軍,又刪定舊律諸則,減宥有差矣。然未聞有戒飭治獄者,務從平恕之條,是以法司猶循故例,雖聞寬宥之名,未見寬宥之實。所謂實者,誠在主上,不在臣下也。故必有罪疑惟輕之意,而后好生之德治于民心,此非可以淺淺期也。何以明其然也?古之為士者以登仕為榮,以罷職為辱,今之為士者以溷跡無聞為福,以受玷不錄為幸,以屯田工役為必獲之罪,以鞭笞捶楚與尋常之辱。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網羅捃摭,務無余逸,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比到京師,而除官多以貌選,所學或非其所用,所用或非其所學。洎乎居官,一有差跌,茍免誅戮,則必在屯田工役之科,率是為常,不少顧惜。此豈陛下所樂為哉!誠欲人之懼而不敢犯也。竊見數年以來,誅殺亦可謂不少矣,而犯者相踵,良由激勸不明,善惡無別。議賢議能之法既廢,人不自勵而為善者怠也。有人于此,廉如夷、齊,智如良、平,少戾于法,上將錄長棄短而用之乎?將舍其所長苛其所短而置之法乎?茍取其長而舍其短,則中庸之材爭自奮于廉智;倘苛其短而棄其長,則為善之人皆曰某廉若是,某智若是,朝廷不少貸之,吾屬何所容其身乎?致使朝不謀夕,棄其廉恥,或自掊克,以備屯田工役之資者,率皆是也。若是非用刑之煩者乎!漢嘗徙大族于山陵矣,未聞實之以罪人也,今鳳陽皇陵所在,龍興之地,而率以罪人居之,怨嗟愁苦之聲,充斥園邑,殆非所以恭承宗廟意也。
朱元璋看了氣極,連聲音都發抖了,連聲說:這小子敢如此!快逮來!我要親手射死他。隔了些日子,中書省官趁他高興的時候,奏請把葉伯巨下刑部獄,不久死在獄中。
照規定,每年各布政使司和府州縣都得派上計吏到戶部,核算錢糧軍需等賬目,數目瑣碎畸零,必須府合省,省合部,一層層上去,一直到部里審核報銷,才算手續完備。錢谷數字有分毫升合不符合,整個報銷冊便被駁回,得重新填造。布政使司離京師遠的六七千里,近的也是三四千里,冊子重造不打緊,要有衙門的印才算合法,為了蓋這個印,來回時間就得一年半載。為了免得部里挑剔,減除來回奔走的麻煩,上計吏照例都帶有預先備好的空印文書,遇有部駁,隨時填用。到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忽然發覺這事,以為一定有弊病,大發雷霆,下令地方各衙門的長宮主印者一律處死,佐貳官杖一百充軍邊地。其實上計吏所預備的空印文書是騎縫印,不能作為別用,也不一定用得著,全國各衙門都明白這道理,連戶部官員也是照例默認的,算是一條不成文法律??墒前赴l后,朝廷上誰也不敢說明詳情,有一個不怕死的老百姓,拼著命上書把這事解釋明白,也不中用,還是把地方長吏一殺而空。當時最有名的好官濟寧知府方克務(建文朝大臣方孝孺的父親)也死在這案內。上書人也被罰充軍。
郭桓是戶部侍郎,洪武十八年,有人告發北平二司官吏和郭桓通同舞弊,從六部左右侍郎以下都處死刑,追贓七百萬,供詞牽連各直省官吏,死的又是幾萬人。追贓又牽連全國各地,中產之家差不多全被這案子搞得傾家蕩產,財破人亡。這案子激動了整個社會,也大傷了中產階級和中下級官僚的心。大家都指斥攻擊告發此案的御史和審判官,議論沸騰,情勢嚴重,朱元璋一看不對,趕緊下手詔條列郭桓等罪狀,說是:
戶部官郭桓等收受浙西秋糧,合上倉四百五十萬石,其郭桓等只收(交)六十萬石上倉,鈔八十萬錠入庫,以當時折算,可抵二百萬石,余有一百九十萬石未曾上倉。其桓等受要浙西等府鈔五十萬貫,致使府、州縣官黃文等通同刁頑人吏邊源等作弊,各分入己。
其所盜倉糧,以軍衛言之,三年所積賣空。前者榜上若欲盡寫,恐民不信,但略寫七百萬耳。若將其余倉分并十二布政司通同盜賣見在倉糧,及接受浙西等府鈔五十萬張賣米一百九十萬不上倉,通算諸色課程魚鹽等項,及通同承運庫官范朝宗偷盜金銀,廣惠庫官張裕妄支鈔六百萬張,除盜庫見在金銀寶鈔不算外,其賣在倉稅糧及未上倉該收稅糧及魚鹽諸色等項,共折米算,所廢(吞吐沒)者二千四百余萬(石)精糧。
其應天等五府州縣數十萬沒官田地夏秋稅糧,官吏張欽等通同作弊,并無一粒上倉,與同戶部官郭桓等盡行分受。
意思是追贓七百萬還是圣恩寬容,認真算起來該有二千四百萬。這幾萬人死得絕不委屈。話雖如此說,到底覺得有些不妥,只好借審刑官的頭來平眾怒,把原審官殺了一批,再三申說,求人民諒解。一年后,他又特別指出:“自開國以來,唯兩浙、江西、兩廣、福建所設有司官,未嘗任滿一人,往往未及終考,自不免于贓貪?!?img alt="《大誥續篇》。"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46060/16991734504437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78814-kOALZMUvWqQap0PJleQrZX632BGfBGgJ-0-e292cf3744e9e6add5e1722fe52b1ae3">可見殺這些貪官污吏是不錯的,是千該萬該的。不過,倒過來說,殺了二十年的貪官污吏,而貪官污吏還是那么多,沿海比較富饒區域的地方官,二十年來甚至沒有一個能夠做滿任期,都在中途犯了贓貪得罪,由此可見專制獨裁的統治,官僚政治和貪污根本分不開,單用嚴刑重罰、恐怖屠殺去根絕貪污,是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
在鞭笞、苦工、剝皮、抽筋,以至抄家滅族的威脅空氣中,凡是做官的,不論大官小官,近臣遠官,隨時隨地都會有不測之禍,人人在提心吊膽、戰戰兢兢過日子。這日子過得太緊張了,太可怕了,有的人實在受不了,只好辭官,回家當老百姓,不料又犯了皇帝的忌諱,說是不肯幫朝廷做事:“奸貪無福小人,故行誹謗,皆說朝廷官難作。”大不敬,非殺不可。沒有做過官的儒士,怕極了,躲在鄉間不敢出來應考做官,他又下令地方官用種種方法逼他們出來,“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還立下一條法令,說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img alt="《大誥二編·蘇州人才第一三》。"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46060/16991734504437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78814-kOALZMUvWqQap0PJleQrZX632BGfBGgJ-0-e292cf3744e9e6add5e1722fe52b1ae3">貴溪儒士夏伯啟叔侄各剁去左手大指,立誓不做官,被拿赴京師面審,元璋氣呼呼發問:“昔世亂居何處?”回說:“紅寇亂時,避兵于福建、江西兩界間?!辈涣霞t寇這名詞正刺著皇帝的痛處:
朕知伯啟心懷忿怒,將以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特謂伯啟曰:“爾伯啟言紅寇亂時,意有他忿。今去指不為朕用,宜梟令籍沒其家,以絕狂愚夫仿效之風?!?/p>
特派法司押回原籍處決。蘇州人才姚潤、王談被征不肯做官,也都被處死,全家籍沒。
洪武朝朝臣幸免于屠殺的,只有幾個例子:一個是大將信國公湯和,原是朱元璋同村子人,一塊兒長大的看?;锇椋仍按笕龤q,起兵以后,諸將地位和元璋不相上下的,都鬧別扭,不聽使喚,只有湯和規規矩矩,小心聽話,服從命令。到晚年,徐達、李文忠死已多年,湯和宿將功高,明白老伙伴脾氣,心里老大不愿意,讓諸大將仍舊掌兵權,苦的是嘴里說不出。他首先告老交出兵權,元璋大喜,立刻派官給他在鳳陽蓋府第,賞賜稠渥,特別優厚,算是僥幸老死在床上。一個是外戚郭德成,郭寧妃的哥哥,一天他陪朱元璋在后苑喝酒,醉了趴在地上去冠磕頭謝恩,露出稀稀的幾根頭發,元璋笑著說:“醉瘋漢,頭發禿到這樣,可不是酒喝多了?!钡鲁裳鲱^說:“這幾根還嫌多呢,剃光了才痛快?!痹安蛔雎?。德成酒醒,才知道闖了大禍,怕得要死,只好索性裝瘋,剃光了頭,穿了和尚衣,成天念佛。元璋信以為真,告訴寧妃說:“原以為你哥哥說笑話,如今真個如此,真是瘋漢?!辈辉僭谝?,黨案起后,德成居然漏網。
一個是御史袁凱,有一次朱元璋要殺許多人,叫袁凱把案卷送給皇太子復訊,皇太子主張從寬。袁凱回報,元璋問:“我要殺人皇太子卻要寬減,你看誰對?”袁凱不好說話,只好回答:“陛下要殺是守法,東宮要赦免是慈心?!痹按笈?,以為袁凱兩頭討好,腳踏兩頭船,老滑頭,要不得。袁凱大懼,假裝瘋癲,元璋說瘋子不怕痛,叫人拿木鉆來刺他的皮膚,袁凱咬緊牙關,忍住不喊痛?;丶液螅约耗描F鏈鎖住脖子,蓬頭垢面,滿口瘋話,元璋還是不放心,派使者去召他做官,袁凱瞪眼對使者唱月兒高曲,趴在籬笆邊吃狗屎,使者回報果然瘋了,才不追究。這一次朱元璋卻受了騙,原來袁預先叫人用炒面拌砂糖,捏成段段,散在籬笆下,趴著吃了,救了一條命,朱元璋哪里會知道?
吳人嚴德珉由御史升左僉都御史,因病辭官,犯了忌諱,被黥面充軍南丹(今廣西),遇赦放還,布衣徒步做老百姓,誰也不知道他曾做過官。到宣德時還很健朗,一天因事被御史所逮,跪在堂下,供說也曾在臺勾當公事,頗曉三尺法度。御史問是何官,回說洪武中臺長嚴德珉便是老夫。御史大驚謝罪,第二天去拜訪,卻早已挑著鋪蓋走了。有一個教授和他喝酒,見他臉上刺字,頭戴破帽,問老人家犯什么罪過,德珉說了詳情,并說先時國法極嚴,做官的多半保不住腦袋。說時還北面拱手,嘴里連說:“圣恩!圣恩!”
元璋有一天出去私訪,到一破寺,里邊沒有一個人,墻上畫一布袋和尚,有詩一首:“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放,放寬些子有何妨?”墨跡還新鮮,是剛畫剛寫的,趕緊使人去搜索,已經不見了。這故事不一定是真實的,不過,所代表的當時人的情緒卻是真實的。
1948年8月5日
(原載《中建》半月刊華北航空版第二期,總第三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