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讀《毀滅》(1)
- 人生不過如此
- 俞平伯
- 3365字
- 2014-01-13 10:26:46
一
從詩史而觀,所謂變遷,所謂革命,決不僅是——也不必定是推倒從前的壇坫,打破從前的桎梏;最主要的是建立新的旗幟,開辟新的疆土,超乎前人而與之代興。這種成功的偶合的不是預料的,所以和作者的意識的野心無多大關系。作者在態度上正和行云流水相仿佛的。古代寓言上所謂象罔求得赤水的玄珠,正是這個意思了。
自從用口語入詩以來,已有五六年的歷史;現在讓我們反省一下,究竟新詩的成功何在?自然,僅從數量一方面看,也不算不繁盛,不算不熱鬧了;但在這兒所謂“成功”的含義,決不如是的寬泛。我們所要求,所企望的是現代的作家們能在前人已成之業以外,更跨出一步,即使這些腳印是極纖微而輕淺不足道的;無論如何;決不是僅僅是一步一步踏著他們的腳跟,也決不是僅僅把前面的腳跡踹得凌亂了,冒充自己的成就的。譬如《三百篇詩》以后有《楚辭》,《楚辭》是獨立的創作物,既非依仿《三百篇》,也非專來和《三百篇》搶做詩壇上的買賣的,樂府變而為詞,詞變而為曲,雖說在文學史上有些淵源,但詞曲都是別啟疆土,以成大國的,并不是改頭換面的五七言詩。
以這個立論點去返觀新詩壇,恐不免多少有些慚愧罷,我們所有的,所習見的無非是些古詩的遺蛻、譯詩的變態;至于當得起“新詩”這個名稱而沒有愧色的,實在是少啊。像我這種不留余地的概括籠統的指斥,誠哉有些過火了,我也未始不自知。但這種缺憾,無論如何總是一種不可否認的事實,即使沒有我所說的那么利害。
又何必說這題外話呢,我覺得這種偷竊模仿的心習,支配了數千年的文人,決不能再讓它來支配我們,我們固然要大旗,但我們更需要急先鋒;我們固然要吶喊,但我們更需要血戰;我們固然要斬除荊棘,但我們更需要花草的栽培,這不是空口說白話所能辦的,且也不是東偷一鱗,西偷一爪所能辦的,我覺得在這一意義上,朱自清先生《毀滅》一詩便有稱引的價值了。
二
如浮淺地觀察,似乎《毀滅》一詩也未始不是“中文西文化,白話文言化”的一流作品;但仔細諷誦一下,便能覺得它所含蓄著,所流露著的,決不僅僅是奧妙的“什么化”而已,實在是創作的才智的結晶,用聊綿字的繁多巧妙,結句的綿長復雜,謀篇的分明整齊,都只是此詩佳處的枝葉;雖也足以引人歡悅,但究竟不是詩中真正價值之所在,若讀者僅能賞鑒那些瑣碎纖巧的技術,而不能體察到作者心靈的幽深綿邈;這真是“買櫝還珠”,十分可惜的事。
況且,即以技術而論,《毀滅》在新詩壇上,亦占有很高的位置,我們可以說,這詩的風格意境音調是能在中國古代傳統的一切詩詞曲以外,另標一幟的。在中國古代詩歌中,有與《毀滅》相類似的嗎?恐怕是很少,論它風格的宛轉纏綿,意境的沈郁深厚,音調的柔美凄愴,近于《離騷》但細按之,又不相同,約舉數端如下:
(一)《離騷》引類譬喻,《毀滅》系直說的。
(二)雖同是繁弦促節,但《離騷》之音哀而激壯,《毀滅》之音凄而婉曼。(一個說到“從彭咸之所居”,而一個只說“還原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我”,態度不同,故聲調亦異。)
(三)《離騷》片段重疊,《毀滅》片段分明。
至于思想上,態度上,他們當然是不同的,也不用說了。
后來還聽見一種批評,說它有些像枚乘《七發》。單就結構而論,也未始沒有一部分的類似。但《七發》全系平鋪直敘,名為“曲終奏雅”,而實是結以老生常談。《毀滅》則層層剝露轉人深微,方歸本意,固非漢代賦家勸百諷一的故態。而且一個是塊段的鋪填,一個是紋理的刻畫,色彩雖同,技巧則迥異。何況意想上,一個雜有徘優的色彩,一個是嚴肅的生之叫音呢。
再以現在詩壇中的長詩,來和《毀滅》相比較,也能立時發見它們的不同,現時的長詩的作法:,以我看來,不外兩種:(一)用平常的口語反復地說著,風格近于散文。(二)夾著一些文言,生硬地湊著韻,一方面是譯詩,一方面是擬古。舉例呢,可以不必,我想讀者們對于這些作品或者已熟識了;即使不熟,要找來一證亦非難事。他們的優劣原不好說。以我的偏見,寧可做不成,不必勉強做。
第一種的長詩的作法,我承認這是正當的;不過因才力的薄弱,結果仿佛做了一篇說理敘事的散文,即使他自己是不肯承認。其實本想做詩后來做了一篇散文,也沒有甚么要緊,但在一般詩人心中或以為重大。詩應當說理敘事與否是一事,現在的說理敘事的詩是否足以代表這種體裁又是一件事,有些批評者對于這點上似不清晰;有些呢,雖承認這個區別,但又固執地以抽象和具體的寫法來分別詩的優劣。我覺得這種判斷,未免籠統而又簡單了。
從文學史上看,我們總不能排斥說理敘事的作品在詩的門外罷?無論中國與西洋,詩總不是單純抒寫情感,描寫景物的,這大家也該承認罷?現在詩壇之不振,別的原因不計,我想總有兩個原因:(一)大家喜歡偷巧,爭做小詩。(二)“詩人非做詩不可”這個觀念太強烈,不肯放開手去寫。關于第一點,《毀滅》的作者已在《短詩與長詩》這篇評論中說得很飽滿了。(見《詩》一卷四號)他說:有時磅礴郁積,在心里盤旋回蕩,久而后出;這種情感必極其層層疊疊,曲折頓挫之致。……這里必有繁音復節,才可盡態極妍,暢所欲發;于是長詩就可貴了。
這真把他自己作長詩的精神充分寫出了。我們看了《毀滅》覺得佩弦確是“行顧其言”,不是放空大炮不敢開仗的人。《毀滅》一篇,在這意義上,也有解析稱引一番的價值。
第二種的長詩是現在新近流行一種詩式,句法較為整齊,用韻較為繁多,郭沫若《女神》中有幾篇詩已有這個傾向,而最近如田漢、徐志摩所作,這種色彩尤為明顯。至于好不好呢,在作者有他的自由,在讀者有他的偏好,原是不能斷定的。我卻以為如做得不好,很容易發生下列三項的毛病。(我自然不說這里邊不會發生好詩。)
(一)句法的不自然。
(二)韻腳的雜湊的生硬。
(三)文言白話的夾雜。
這種從詞曲或西洋詩蛻化成的詩形,我只認它是一種“畸形物”,偶一為之則可,不相信是我們的正當道路。我們的路須得由我們自己去走,這是我的信念。
現在離題已太遠了。上列的兩種長詩,互有短長,與《毀滅》都不相似。下面歸到本題。
三
上節從各方面作比較,《毀滅》的價值也因此稍顯明了。佩弦作長詩原有他自己的一種特異的作風,如《轉眼》、《自從》等詩都是的,不過在《毀滅》把這種風格格外表現得圓滿充足,這詩遂成為現在的他的代表作。我自信對于這詩多少能了解一點——因我們心境相接近的緣故——冒昧地為解析一下。有無誤解之處,當俟讀者與作者的指正。
全詩共分八節。中間六節羅列各種誘惑的糾纏而一層一層的加以打破。作者的主旨在首尾的兩節中,故這兩節尤為重要。第一節說明自己的病根:
白云中有我,天風的飄飄;
深淵里有我,伏流的滔滔;
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
不曾印著淺淺的,隱隱約約的我的足跡!
又說明自己的悵惘——身世之感:
在風塵里老了,
在風塵里衰了,
僅存的一個懶懨懨身子;
幾堆黑簇簇的影子!
§§§第八節則把解決的方法全盤托出。他先說明他的“日常生活的中和主義”:
擺脫掉糾纏,還原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我。
……
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打上深深的腳印!
隨后又發揮他的“剎那主義”:
但現在的平常而渺小的我,
只看到一個個分明的腳步,
便有十分的欣悅——
那些遠遠遠遠的,是再不能,也不理想會的了。
這兩節的意思可謂明白極了,似無申說的必要。他這兩種主義,原只是一個主義的兩個名詞,初非兩撅。我再扼要地把他來信節引一點。他具體地說明日常生活的中和主義是什么。
我的意思只是說,寫字要一筆不錯,一筆不亂,走路要一步不急,一步不徐一,吃飯要一碗不多,一碗不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有不調整的,總竭力,立刻求其調整。……總之,平常地說,我只是在行為上主張一種日常生活的中和主義。(十一,十一。七,信)
他又再三申說他的剎那主義。
生活的各個過程都有它獨立的意義和價值。——每一剎那有每一剎那的意義與價值。每一剎那在持續的時間,有它相當的位置;它與過去將來,固有多少的牽連。但這些牽連是綿延無盡的,我們顧是顧不了許多,正不必徒縈縈于它們,而反讓本剎那在他未看明這些牽連里一小部分之前、白白地閃過了。(同信)
我的意思只是生活的每一剎那有那一剎那的趣味,或也可不含哲學地說,對我都有一種意義和價值。我的責任便在實現這意義和價值,滿足這個趣味,使我這一剎那的生活舒服。至于這剎那以前的種種,我是追不回來,可以無庸過問:這剎那以后還未到來,我也不必多費心思去籌慮。……我現在是只管一步步走,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一步。(十二,一,一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