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間詞話·未刊稿
書名: 中華國學經典:人間詞話+浮生六記(套裝共2冊)作者名: 王國維 沈復本章字數: 11725字更新時間: 2020-05-19 15:11:12
一
白石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158]
[譯文]
姜白石的詞,我最欣賞的也只有兩句,即:“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二
詩至唐中葉以后,殆為羔雁之具[159]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詞勝于詩遠甚。以其寫之于詩者,不若寫之于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160]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譯文]
詩到了唐代中期以后,幾乎成為應酬贈答的工具。所以五代、北宋的詩,佳作很少,而詞則到了極其繁盛的時期。就是詩詞都擅長的歐陽永叔、秦少游,他們的詞也遠遠勝于詩歌。這是因為在詩歌中表現的感情,不如在詞中表現得真切呀!到了南宋以后,詞也成為應酬贈答的工具,因而詞也就走向衰落。這也是文學興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
曾純甫中秋應制,作《壺中天慢》詞,自注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161]謂宮中樂聲,聞于隔岸也。毛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162]近馮夢華復辨其誣。[163]不解“天樂”二字文義,殊笑人也。
[譯文]
曾純甫中秋時應制,作《壺中天慢》詞,自注說:“這天夜里,西興也可以聽到天上的音樂。”說的是皇宮中的音樂,在西湖對岸能夠聽到。毛子晉卻解釋為:“天上的神靈也不因人廢言。”近代馮夢華批評毛的錯誤,竟不了解“天樂”的真正含義,真是讓人為之發笑!
四
北宋名家以方回[164]為最次。其詞如歷下[165]、
新城[166]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
[譯文]
北宋著名詞人中,賀鑄水平最低。他的詞就像李攀龍、王士禛的詩,并非文辭不華美富麗,可惜缺乏真情實意。
五
散文易學而難工,韻文難學而易工。近體詩易學而難工,古體詩難學而易工。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難學而易工。
[譯文]
散文容易學卻難以工致,韻文難學而容易工致。近體詩容易學卻難以工致,古體詩難學而容易工致。小令容易學卻難以工致,長調難學而容易工致。
六
古詩云:“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167]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168]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169]
[譯文]
古詩曰:“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詩詞,是遇事不平而引發出的鳴唱,所以抒寫歡欣愉悅的詩詞難以工致,描寫窮困愁苦的詩詞容易精巧。
七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譯文]
社會上的陳規陋習,扼殺了許多善人;文學上的陳規陋習,扼殺了許多天才。
八
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甘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170]顧夐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171]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172]美成之“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173]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
[譯文]
詞人大多以景寓情,那些專寫情語而絕妙的,如牛嶠的“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顧夐的“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歐陽修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的“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這一類詞從古至今,也是不多見的。
九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174]。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譯文]
詞這種體裁,注重情感、修辭的美好適當。能夠抒寫詩歌不善于表現的情感,而不能夠抒寫詩歌表達的所有情感。詩的境界開闊,詞的韻味悠長。
一〇
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譯文]
詩詞說氣質,說神韻,不如說境界。境界是根本,氣質、神韻是從屬。詩詞有了境界,氣質、神韻便隨之而來。
一一
“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175]美成以之入詞[176],白仁甫以之入曲[177],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
[譯文]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周邦彥把這種境界寫入詞中,白仁甫把這種境界寫入曲中,這是借古人的境界成為自己的境界。然而,如果不是自己的作品具有境界,古人的境界也不會為我所用。
一二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178],精壯頓挫,已開北曲[179]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180]、東坡之《水調歌頭》[181],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
又一闋:“萬葉戰,秋聲露結,雁度沙磧。細草和煙尚綠,遙山向晚更碧。見隱隱、云邊新月白。映落照、簾幕千家,聽數聲、何處倚樓笛?裝點盡秋色。脈脈。旅情暗自消釋。念珠玉、臨水猶悲感,何況天涯客?憶少年歌酒,當時蹤跡。歲華易老,衣帶寬、懊惱心腸終窄。飛散后、風流人阻。蘭橋約、悵恨路隔。馬蹄過、猶嘶舊巷陌。嘆往事、一一堪傷,曠望極。凝思又把闌干拍。”
[譯文]
長調自然是以周邦彥、柳永、蘇軾、辛棄疾的作品最為工致。周邦彥《浪淘沙慢》二詞,精力飽滿,抑揚頓挫,已經開了元曲的先聲。像柳永的《八聲甘州》、蘇軾的《水調歌頭》,都是登臨抒懷的即興佳作,格調高絕千古,不能夠以尋常的詞來評判。
一三
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182],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183]而幾于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后人不能學也。
[譯文]
辛棄疾《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結構布局非常巧妙,而且每一句都有境界,這是能品中近乎神品的詞。然而他并不是有意這樣去寫,所以后人無法效仿他。
一四
稼軒《賀新郎》詞:“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184]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185]“綠”、“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玉《東浦詞·賀新郞》[186]以“玉”、“曲”葉“注”、“女”,《卜算子》以“夜”、“謝”葉“食”、“月”,[187]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
[譯文]
稼軒的《賀新郎》詞:“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綠”、“熱”二字,都當作上聲、去聲來用。與韓玉《東浦詞》的《賀新郎》“玉”、“曲”押“注”、“女”韻,《卜算子》用“夜”、“謝”押“節”、“月”韻,是元曲四聲可以通押的開山之祖。
一五
譚復堂[188]《篋中詞選》謂:“蔣鹿潭[189]《水云樓詞》與成容若[190]、項蓮生[191],三[192]百年間,分鼎三足。”然《水云樓詞》小令頗有境界,長調惟存氣格。《憶云詞》亦精實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皋文、止庵輩,則倜乎[193]遠矣。
[譯文]
譚復堂在《篋中詞》中談道:“蔣鹿潭《水云樓詞》與納蘭容若、項蓮生在兩百年來的詞壇上,三足鼎立。”然而《水云樓詞》小令雖很有境界,長調卻只保留著氣韻格調。《憶云詞》精煉充實有余,超脫俊逸不足,都不足以和納蘭容若相比。然而比起張惠言、周濟這些人,還是遠遠超出其上!
一六
詞家時代之說,盛于國初。竹垞謂: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194]后此詞人,群奉其說。然其中亦非無具眼[195]者。周保緒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又曰:“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196]潘四農德輿曰:“詞濫觴于唐,暢于五代,而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于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197]劉融齋曰:“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沈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過來。”[198]可知此事自有公論。雖止庵詞頗淺薄,潘、劉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則與明季云間諸公[199],同一卓識也。
[譯文]
詞人時代特點的說法,盛行于本朝(清朝)初年。朱彝尊認為:詞發展到北宋盛大,到了南宋深邃。他之后的詞人,大多附和這種說法。然而,其間也并非沒有別具眼光的人。周濟說:“南宋詞下者不會犯北宋笨拙粗率的毛病,高者達不到北宋詞渾厚涵容的造詣。”又說:“北宋詞大多即景抒情,所以珠圓玉潤,玲瓏精致。到了稼軒、白石,變化為即事寫景,反而使深刻成為膚淺,含蓄成為直露。”潘德輿說:“詞初起于唐,發展于五代,而意蘊、格調的宏大深邃,含蓄真摯,沒有比北宋更盛大的。詞有北宋,好像詩有盛唐。到了南宋就稍稍衰敗。”劉熙載說:“北宋詞章法細密表現卻疏放,用意深隱表現卻豁亮,格調沉著表現卻輕快,結構精細表現卻闊大,文辭精致表現卻渾厚。南宋詞恰恰與之相反。”從這些評論可以知道,北宋和南宋詞的高下自有公論。雖然周濟的詞頗為淺薄,潘、劉的詞水平更低,然而他們論詞推尊北宋,和明末“云間三子”有相同的卓識。
一七
唐五代北宋詞,可謂生香真色[200]。若云間諸公,則彩花耳。湘真[201]且然,況其次也者乎?
[譯文]
唐五代、北宋的詞,可比自然界的真花香味濃郁,色彩艷麗。至于明末“云間三子”的詞,就是人造的假花呀!陳子龍尚且如此,何況水平在他之下的人呢?
一八
《衍波詞》之佳者,頗似賀方回。雖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諸子[202]之上。
[譯文]
王士禛《衍波詞》中優秀的作品,與賀鑄的很相似。雖然還比不上納蘭性德,但仍然在浙派朱彝尊、陳維崧等人之上。
一九
近人詞如《復堂詞》之深婉、《彊村詞》之隱秀,皆在半塘老人上。[203]彊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204],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見及。
[譯文]
近代的詞,如譚獻《復堂詞》的深婉、朱孝臧《彊村詞》的隱秀,都在半塘老人之上。彊村學吳夢窗,情致韻味反而比夢窗更勝一籌。這大概是因為他既具有王安石、歐陽修那樣出眾的才華,又具有姜夔的疏放清越。學習別人的詞,能夠這樣就是最高的水平。然而古人的自然神妙之處,還是沒有達到。
二〇
宋尚木《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205]、譚復堂《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206],可謂寄興深微。
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里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至今霜夜思量著。”
[譯文]
宋直方《蝶戀花》的“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譚復堂《蝶戀花》的“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可說是寄托比興深邃幽微。
二一
《半塘丁稿》中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乃《鶩翁詞》之最精者。“望遠愁多休縱目”等闋,郁伊惝怳,令人不能為懷。《定稿》只存六闋,殊為未允也。[207]
“落蕊殘陽紅片片,懊恨比鄰,盡日流鶯轉。似雪楊花吹又散,東風無力將春限。慵把香羅裁便面,換到輕衫,歡意垂垂淺。襟上淚痕猶隱見,笛聲催按《梁州遍》。”其一。
“斜日危闌凝佇久,問訊花枝,可是年時舊?濃睡朝朝如中酒,誰憐夢里人消瘦。香閣簾櫳煙閣柳,片霎氤氳,不信尋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懷珍重春三后。”其二。
“譜到《陽關》聲欲裂,亭短亭長,楊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帶羅羞指同心結。千里孤光同皓月,畫角吹殘,風外還嗚咽。有限墜歡爭忍說,傷生第一生離別。”其三。
“風蕩春云羅樣薄,難得輕陰,芳事休閑卻。幾日啼鵑花又落,綠箋莫忘深深約。老去吟情渾寂寞,細雨檐花,空憶燈前酌。隔院玉簫聲乍作,眼前何物供哀樂。”其四。
“漫說目成心便許,無據楊花,風里頻來去。悵望朱樓難寄語,傷春誰念司勛誤?枉把游絲牽弱縷,幾片閑云,迷卻相思路。錦帳珠簾歌舞處,舊歡新恨思量否?”其五。
“晝日懨懨驚夜短,片霎歡娛,那惜千金換。燕睨鶯顰春不管,敢辭弦索為君斷?隱隱輕雷聞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云漢。獨對舞衣思舊伴,龍山極目煙塵滿。”其六。
“望遠愁多休縱目,步繞珍叢,看筍將成竹。曉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帶如新浴。檐外春山森碧玉,夢里驂鸞,記過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聲未抵歸心促。”其七。
“誰遣春韶隨水去?醉倒芳尊,忘卻朝和暮。換盡大堤芳草路,倡條都是相思樹。蠟燭有心燈解語,淚盡唇焦,此恨消沈否?坐對東風憐弱絮,萍飄后日知何處?”其八。
“對酒肯教歡意盡?醉醒懨懨,無那忺春困。錦字雙行箋別恨,淚珠界破殘妝粉。輕燕受風飛遠近,消息誰傳,盼斷烏衣信。曲幾無憀閑自隱,鏡奩心事孤鸞鬢。”其九。
“幾見花飛能上樹,難系流光,枉費垂楊縷。箏雁斜飛排錦柱,只伊不解將春去。漫詡心情黏地絮,容易飄飏,那不驚風雨。倚遍闌干誰與語?思量有恨無人處。”其十。
現存《半塘定稿·鶩翁集》中只有《鵲踏枝》六闋,缺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闋。
[譯文]
王鵬運《半塘丁稿》中唱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首,是《鶩翁詞》中最精妙的。“望遠愁多休縱目”等闋,憂郁壓抑,恍惚迷離,讓人百感交集難以排遣。《定稿》只保存六闋,實在不大應該。
二二
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208]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蝎[209],生前為王珪、舒亶輩[210]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211]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張惠言《詞選》評:“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章臺游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張惠言《詞選》評:“此東坡在黃州作。鲖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
[譯文]
多么固陋呀,張皋文的評詞!溫飛卿的《菩薩蠻》、歐陽永叔的《蝶戀花》、蘇子瞻的《卜算子》,都是即興的詞作,有什么命意?卻都被張皋文牽強附會加以曲解。王阮亭《花草蒙拾》批評說:“坡公命遭磨蝎,生前被王珪、舒亶這些人迫害,死后又不得不接受這樣的差遣編排。”從現在的詞壇來看,受到差遣編排的,豈只是東坡一人?
二三
賀黃公[212]謂:“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213],而稱[214]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215]之恨。”然“柳昏花暝”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后有畫工、化工之殊。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譯文]
賀黃公認為:“姜夔評論史達祖的詞,不贊賞他的‘軟語商量’,而贊賞他的‘柳昏花暝’,由此可知,他對于詞的句法就像項羽學兵法,略知其意,真讓人遺憾呀!”然而,‘柳昏花暝’本來就是歐陽修、秦觀的句法,與前者相比,一個是畫工的修飾,一個是自然的天成。我贊同姜夔,不敢附和黃公。
二四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此遺山《論詩絕句》也。[216]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譯文]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這是元遺山的《論詩絕句》。吳夢窗、張玉田一類詞人,恐怕不愿意聽到這樣的話。
二五
朱子[217]《清邃閣論詩》謂:“古人有句,今人詩更無句,只是一直說將去。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218]余謂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后便無句。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譯文]
朱熹在《清邃閣論詩》中說:“古人作詩有妙句,今人作詩沒有妙句,只是一味地敘述下去。這樣的詩一天作一百首也辦得到。”我認為北宋的詞有妙句,南宋以后就沒有妙句。像張炎、周密的詞,就是所說的“一日作百首也得”這一類呀!
二六
朱子謂“梅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譯文]
朱熹認為,梅堯臣的詩,不是平淡雋永,而是枯槁無味。我認為周密、張炎的詞也是如此。
二七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219]“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220]此等語亦算警句耶?[221]乃值如許筆力!
[譯文]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這樣的句子也能算警句嗎?哪里值得費這么大筆力!
二八
文文山[222]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圣與[223]、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224]詞,非季迪、孟載[225]諸人所敢望也。
[譯文]
文文山的詞,風骨非常高超,也具有境界,遠在王沂孫、張炎、周密這些詞人之上。也就像明初誠意伯的詞,不是季迪、孟載等人可以望其項背的。
二九
宋《李希聲[226]詩話》云:“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227]余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降,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譯文]
宋代《李希聲詩話》認為:“古人作詩,以風力格調高雅古樸為主,雖然意旨悠遠語言疏散,但都是佳作。后人作詩,有的雖然貼切得當,但意氣格調鄙俗低下,最終還是讓人憎惡。”我認為,北宋詞即使意旨悠遠語言疏散,也不妨礙成為佳作,像史邦卿以下的詞人,正是所說的描寫貼切得當、氣格鄙俗低下一類。
三〇
自竹垞痛貶《草堂詩余》而推《絕妙好詞》[228],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絕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229]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云:小好小慚,大好大慚[230],洵非虛語。[231]
[譯文]
自從朱彝尊痛貶《草堂詩余》而推崇《絕妙好詞》,后來的學者紛紛贊同附和。他們不知道《草堂詩余》雖然有不夠莊重嚴肅的作品,然而其中的優秀詞作卻占十之六七。《絕妙好詞》則除了張孝祥、范成大、辛棄疾、劉過諸家之外,十之八九都是非常無聊的詞作。古人說:別人認為小好的讓我小慚愧,認為大好的讓我大慚愧,真的不假!
三一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232],實難索解。
[譯文]
史達祖、吳文英、張炎、周密、陳允平諸家,所作詞雖然不同,但全都失之膚淺。雖說是時代風氣使他們的詞如此,也因為他們的才華的確有限。近來的詞人拋棄周鼎而珍視康瓠,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三二
余友沈昕伯(紌)[233]自巴黎寄余《蝶戀花》一闋云:“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此詞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也。
[譯文]
我的朋友沈纮從巴黎寄給我《蝶戀花》一首:“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這首詞水平應在北宋晏殊、晏幾道父子之間,南宋的詞人寫不出。
三三
“君王枉把平陳業,換得雷塘數畝田。”[234]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235]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
[譯文]
“君王枉把平陳業,換得雷塘數畝田。”這是政治家的語言。“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這是詩人的語言。政治家的眼光,局限于一人一事;詩人的眼光,則貫通古今去觀察。詞人觀察事物,應該用詩人的眼光,不可以用政治家的眼光。所以感事、懷古一類詞作,應當和祝壽詞一樣,都是詞人不應作的。
三四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臺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臺,蕊乞自便。岳問曰:去將安歸?蕊賦《卜算子》詞云:“住也如何住”云云。[236]案,此詞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237]。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238],恐亦未可信也。
[譯文]
宋代的筆記小說,大多不可以相信。比如《雪舟脞語》里講:臺州知府唐仲友寵愛官妓嚴蕊奴,朱晦庵就把嚴關押治罪。到了晦庵任滿離開,提刑官岳霖巡查到臺州處理此案,蕊奴請求脫籍離開。岳霖問她:“離開后要到什么地方去?”蕊奴賦《卜算子》說:“住也如何住”等等。案:這首詞是唐仲友的親戚高宣教所寫,讓蕊奴席間歌唱助酒的,朱子《糾唐仲友奏牘》提到了這件事。那么《齊東野語》中記載的朱熹、唐仲友互斗的事,恐怕也不可相信。
三五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
[譯文]
唐五代的詞,有名句而沒有名篇;南宋名家的詞,有名篇而沒有名句;全篇精妙而又有名句的,只有李后主降宋以后的諸詞作,以及歐陽修、蘇軾、秦觀、周邦彥、辛棄疾這幾位詞人的作品!
三六
唐、五代、北宋之詞家,倡優也。南宋后之詞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為甚故也。
[譯文]
唐五代、北宋的詞人,似為藝人歌伎;南宋以后的詞人,似為凡夫俗子;這兩者的過失大致相等。但是,詞人的詞,寧愿類似于藝人歌伎,也不能類似于凡夫俗子。因為凡夫俗子一類的詞,要比藝人歌伎一類詞更令人生厭!
三七
《蝶戀花》(獨倚危樓)一闋[239],見《六一詞》,亦見《樂章集》。余謂屯田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240]耳。(原注:此等語固非歐公不能道也。)
[譯文]
《蝶戀花》(佇倚危樓)這首詞,既見于歐陽修的《六一詞》,又見于柳永的《樂章集》。我認為柳永是一個風流輕薄的浪子,只能寫出“奶奶蘭心蕙性”這樣的句子罷了。
三八
讀《會真記》[241]者,惡張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艷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242]。龔定庵詩云:“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243]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余輩讀耆卿、伯可詞[244],亦有此感[245]。視永叔、希文[246]小詞何如耶?
[譯文]
讀元稹的《會真記》,憎惡張生的薄情,而寬恕他的非禮之行;讀《水滸傳》,寬恕宋江的強橫殘暴,而斥責他的深沉陰險。這是大家共同的感覺。所以,艷詞可以作,只是千萬不可作輕薄浮滑的言辭。龔定庵詩云:“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這個人的輕薄而沒有品行,躍然紙上。我們讀柳永、康與之的詞,也有這種感覺。再看歐陽修、范仲淹的婉約小詞,感覺如何呢?
三九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247]也。
[譯文]
詞人的創作,不單單對人、對事應有忠實的態度,即使是對一草一木,也必須有忠實的態度,否則,其作品就是所謂的“游詞”。
四〇
讀《花間》、《尊前》[248]集,令人回想徐陵《玉臺新詠》[249]。讀《草堂詩余》,令人回想韋縠《才調集》[250]。讀朱竹垞《詞綜》,張皋文、董晉卿《詞選》[251],令人回想沈德潛三朝詩別裁集[252]。
[譯文]
讀《花間集》《尊前集》,讓人聯想到徐陵的《玉臺新詠》;讀《草堂詩余》,讓人聯想到韋縠的《才調集》;讀朱彝尊的《詞綜》,張惠言、董毅的《詞選》,讓人聯想到沈德潛的三朝詩別裁集。
四一
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253]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薄。竹垞以降之論詞者,大似沈歸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譯文]
明末清初諸位大學者論詞,和袁枚論詩很相似,其弊病在于纖小而輕薄。朱彝尊以后論詞的學者,和沈德潛論詩很相似,其弊病在于沒有內容,平庸淺陋。
四二
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254],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譯文]
東坡的曠達在于精神,白石的曠達在于外表。白石好像王衍,口頭上不談金錢,但私下里卻為自己多方經營,這是他所以為人鄙視的原因。
四三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255]文學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無內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
[譯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在文學創作方面,內美和修能二者缺一不可。然而詞是以抒情為主的體裁,所以尤其重視內在的美質。沒有內在的美質而只有外在的修飾,則是白石這樣的詞人。
四四
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然其游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
[譯文]
詩人把一切外物,都看作游戲的材料。然而對于這種游戲,則應以赤誠之心進行,所以詼諧和鄭重兩種心態,缺一不可。
四五
余填詞不喜作長調,尤不喜用人韻。偶爾游戲,作《水龍吟》詠楊花用質夫、東坡倡和韻[256],作《齊天樂》詠蟋蟀用白石韻[257],皆有與晉代興[258]之意。余之所長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寧以他詞稱我。
王國維《齊天樂·蟋蟀》(用白石原韻):“天涯已自愁秋極,何須更聞蟲語。乍響瑤階,旋穿繡闥,更入畫屏深處。喁喁似柝。有幾許哀絲,佐伊機杼。一夜東堂,暗抽離恨萬千緒。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罷拆,西院停杵。試問王孫,蒼茫歲晚,那有閑愁無數。宵深謾與。怕夢穩春酣,萬家兒女。不識孤吟,勞人床下苦。”
[譯文]
我作詞不喜歡填長調,尤其不喜歡用別人的韻。偶爾和韻,也是游戲之作,如作《水龍吟·楊花》用章質夫、蘇東坡倡和韻,《齊天樂·蟋蟀》用姜白石韻,都有發揚前賢優點的意思。我的長處真的不在這方面,寧愿有識之士用其他的詞作來稱賞我。
四六
樊抗夫謂余詞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戀花》之“昨夜夢中”、“百尺高樓”、“春到臨春”等闋[259],鑿空而道,開詞家未有之境。余自謂才不若古人,但于力爭第一義處,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陌上金丸看落羽,閨中素手試調醯。今宵歡宴勝平時。”
《蝶戀花》:“昨夜夢中多少恨,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對面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陌上輕雷聽隱轔。夢里難從,覺后那堪訊?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
《蝶戀花》:“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問昏和曉。獨倚闌桿人窈窕,閑中數盡行人小。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蝶戀花》:“春到臨春花正嫵。遲日闌干,蜂蝶飛無數。誰遣一春拋卻去,馬蹄日日章臺路。幾度尋春春不遇。不見春來,那識春歸處?斜日晚風楊柳渚,馬頭何處無飛絮。”
[譯文]
樊抗夫認為我的詞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戀花》之“昨夜夢中”、“百尺高樓”、“春到臨春”等闋,敢于獨創,開辟詞人從來沒有過的境界。我自己認為才華不及古人,但是,在力爭寫出新義方面,古人也不如我竭盡全力!
四七
叔本華曰:“抒情詩,少年之作也。敘事詩及戲曲,壯年之作也。”[260]余謂:抒情詩,國民幼稚時代之作也;敘事詩,國民盛壯時代之作也。故曲則古不如今(元曲誠多天籟[261],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噴飯。至本朝之《桃花扇》《長生殿》諸傳奇,則進矣)。詞則今不如古。蓋一則以布局為主,一則須佇興而成故也。
[譯文]
叔本華說:“抒情詩是少年時所作,敘事詩和戲劇是成年時所作。”我認為:抒情詩是國民幼稚時期所作,敘事詩是國民成熟時期所作。所以戲曲則是古不如今(元曲的確有很多渾然天成的作品,然而它思想的鄙陋低劣、布局的粗糙笨拙,千篇一律,令人發笑。到了本朝孔尚任的《桃花扇》、洪昇的《長生殿》等傳奇出現,才有了進步)。詞則是今不如古。因為它們一來以布局結構為主,一則必須蓄積情感然后才能寫成。
四八
賀黃公(裳)[262]《皺水軒詞筌》云:“張玉田《樂府指迷》[263]其調葉宮商,鋪張藻繪抑亦可矣,至于風流蘊藉之事,真屬茫茫。如啖官廚飯者,不知牲牢[264]之外別有甘鮮也。”此語解頤[265]。
[譯文]
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說:“張炎的《詞源》對于詞的協調音律,運用辭藻的論述也還算可以,至于談論詞的風流蘊藉,真是不著邊際。就像吃官家廚飯的人,不知道除了祭祀的牛羊肉外還有其他的美味。”這話說得讓人會心一笑。
四九
周保緒《詞辨》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詣力亦不后諸人;終覺積谷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又云:“叔夏所不及前人處,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換意。”“近人喜學玉田,亦為修飾字句易,換意難。”[266]
[譯文]
周保緒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說:“張炎是近人最尊崇的詞人,他的才情造詣都不弱于其他詞人,然而始終覺得積谷作米、把纜放船,沒有揮灑自如的開闊手段。”又說:“張炎不及前人之處,是只在字句上下功夫,而不肯創新立意。”“近人之所以喜愛學習張炎,也是因為修飾字句容易,變換立意困難。”
五〇
《提要》載:“《古今詞話》六卷,國朝沈雄纂。雄字偶僧,吳江人。是編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然維見明嘉靖前白口本《箋注草堂詩余》,林外《洞仙歌》[267]下引《古今詞話》云:“此詞乃近時林外題于吳江垂虹亭。”(明刻《類編草堂詩余》亦同)案:升庵《詞品》云:“林外,字豈塵,有《洞仙歌》書于垂虹亭畔。作道裝,不告姓名,飲醉而去。人疑為呂洞賓。傳入宮中。孝宗笑曰:‘“云崖洞天無鎖。”“鎖”與“老”葉韻,則“鎖”音“掃”,乃閩音也。’偵問之,果閩人林外也。”(《齊東野語》所載亦略同)則《古今詞話》宋時固有此書。豈雄竊此書而復益以近代事歟?又,《季滄葦書目》[268]載《古今詞話》十卷,而沈雄所纂只六卷,益證其非一書矣。
[譯文]
《提要》記載:“《古今詞話》六卷,本朝沈雄編纂。沈雄,字偶僧,吳江人。這本書所輯錄的上起于唐朝,下到康熙中期為止。”然而我見到過明朝嘉靖以前的白口本《箋注草堂詩余》,其中林外《洞仙歌》詞下引《古今詞話》說:“這首詞是近來林外在吳江垂虹亭所題。”(明刻《類編草堂詩余》與此相同)案:楊升庵《詞品》說:“林外,字豈塵,有《洞仙歌》詞書寫在垂虹亭旁。一身道家裝束,不告訴別人姓名,喝得大醉離去。有人懷疑是呂洞賓下凡。消息傳到皇宮中,宋孝宗笑著說:‘“云崖洞天無鎖”,“鎖”與“老”押韻,那么“鎖”讀為“掃”音,這是福建口音的特點呀。’派人打聽了解,果然是福建人林外。”(周密《齊東野語》記載與此大致相同)那么,宋朝時就已經有了《古今詞話》。難道是沈雄竊取這本書后又增添了近代的事情嗎?又:《季滄葦書目》記載《古今詞話》十卷,而沈雄編纂的只有六卷,更加證明這不是同一本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