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簪纓少年
- 一念蓮生菩提劫
- 心癢難耐的糖
- 3395字
- 2020-06-03 15:38:45
暮春四月,草色深深,花近荼靡。
大周玉涼京西郊三十里,玄鐵騎大營正南演武場內,馬蹄踏處,塵土飛揚,一方天地,任憑沙場男兒角逐。
一眾黑甲騎兵當中,有一銀甲少年郎,墨發高束,背負強弓羽箭,座下白玉驄一馬當先。
頭頂日已近午,百步開外聯排箭靶矗立,當中紅心一點鮮艷如血,少年遙遙瞧得清楚,俯身在馬兒耳邊說了句什么,下一刻,駿馬歡快嘶鳴,向前疾馳,快若流星。
他取箭搭弓,挽做滿月,羽箭連出,直入靶心,無一虛發。
場外高臺之上,一紫袍少年抬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
“三哥,我瞧著,今日仍是我陸家二哥哥拔得頭籌。”
“此刻,言之尚早。”
應下他的青年著絳色常服,負手立在一側,墨發簪玉,眉眼清俊,行止間自有一番威嚴,目光追隨著場內那一抹如雪銀白,一瞬不瞬。
“比試之前,裴將軍言明,中箭靶紅心最多者勝,手段不論。”
“三哥,你是說…”
“戰場莫測,瞬息萬變,無人會講規矩,只論勝負生死。”
紫袍少年愣了片刻,眼睛睜得老大。
“三哥,你是說裴岳霖這老家伙打算明著耍賴?”
“咳咳…九殿下,言重了。”
重甲著身,玄鐵騎右將軍裴岳霖年過半百,須發皆染銀絲,精神依舊矍鑠,上前對二人拱手行禮。
“末將,見過秦王殿下,九殿下。”
青年微微頷首,并未回頭。
“裴將軍,不必多禮。”
“謝殿下。”
裴岳霖起身,退在一旁不言不語,紫袍少年幾步躍至他近前。
“裴將軍,你今日可是定計要讓我陸二哥哥受皮肉之苦?”
“末將不敢。”
“你不敢?”
紫袍少年遙遙指了場上那黑壓壓一隊人馬,輕哼一聲。
“一對二十,本殿看你敢得很呢。”
“阿歆,不得無禮。”
“三哥,是他欺負人。”
顧念歆委屈得很,他兄長秦王顧念生目光不離校場,唇角隱約是一個上揚的弧度。
“那又如何,你當陸連是好欺負的嗎?”
順著他的視線而去,本是遠遠落后的玄鐵騎忽然加速,長隊分做兩列,漸成合圍之勢,欲將當先那一抹白色困于其中,未料陸連手中弓箭方向陡然一轉,直取壓最后方壓陣之人。
羽箭襲來,那人匆匆閃避,陸連調轉馬頭,就著那一處空隙疾沖而去,瞬息之間已至近前,錯身而過之時,一把奪去他腰間箭囊。
包圍已破,白駒嘶鳴,陸連回身反手搭弓,連發三箭,直落近前三人箭囊。
第四箭將出,忽有破空之聲由遠而近,他側身堪堪避過一支冷箭,手中羽箭出,斷偷襲之人手中強弓弓弦。
校場之上所用兵器亦皆已開鋒,毫厘之差足以要人性命,陸連神色清冷,搭箭引弓,瞬息之間,一隊二十人的玄鐵騎再無強弓可用。
然,勝負未定。
裴岳霖忽然近前一步,手中令旗揮出,顧念歆欲要去奪,已是晚了一步。
場中玄鐵騎得令,重甲結陣,直朝陸連沖撞而來,他唇角勾起,自腰間抽出一柄長劍,鋒刃所至,寒氣迫人。
裴岳霖握緊令旗,眼中之色變幻不定。
“玉徽劍可削金斷玉,玄鐵重甲亦不在話下。”
見人吃癟,顧念歆面有得色。
“那是自然,整個大周只此一柄,這么瞧著,還是用在我陸家哥哥手里更合適。”
校場內,陸連手中長劍刺出,并無花哨招式,亦非陰毒致命,卻是狡詐奇詭,卸人兵甲,顧念生負手立于高臺之上,神色淡然自若,衣袖之中,雙手指尖緊緊扣入掌心,無人瞧見。
眼見臺下勝負已定,他輕輕頷首。
“阿歆此言,不虛。”
裴岳霖拱手,近前一步。
“秦王殿下,玉徽劍乃御賜之物。”
顧念生回身,淡淡地看向他,一字一頓。
“陸家兒郎世代鎮守邊境,陸臻將軍得陛下親封鎮國公,玉徽劍贈于陸連,正可助他護我大周江山。”
“秦王殿下,此言,末將記下了。”
裴岳霖深深一禮,垂眸不語,臺下忽有些動靜傳來,不多時有人拾級而上,腳步雀躍,迫不及待。
陸連銀甲未卸,一路跑至高臺之上,對著三人就要行禮,卻被顧念歆一把拉在一旁。
“陸二哥,你今日得勝,定要請我和三哥喝酒。”
“那是自然。”
顧念生看著近旁幾乎擠在一處的兩人,淡淡道。
“阿歆,你若貪杯,母后知道定不饒你。”
“三哥,你不說,母后不會知道的。”
“阿歆,你當知,我從不撒謊。”
“三哥…”
裴岳霖輕咳一聲,行禮告退,三人寒暄一陣,一并離了玄鐵騎大營,寶馬香車同乘,內里自有美人。
顧念歆與他三哥顧念生同出一脈,承了中宮皇后趙玉卿的傾城之色,自是不凡,鎮國公獨子陸連在一旁竟是不遑多讓,他劍眉星目,唇若朱丹,墨發高束之時是個俊俏少年,此刻發絲垂落,只用一根紅色帛帶縛著,真真雌雄莫辨。
“陸二哥,今日瞧得清楚,那裴老頭故意為難你,改日父皇面前,我定要告他一狀。”
顧念歆心有不憤,他三哥在一旁執書冊一卷翻看,默不作聲,陸連一雙眼睛笑做彎月。
“九殿下,你想告他什么?”
“自是告他倚老賣老,不守規矩,對了,還有暗箭傷人。”
顧念歆振振有詞,陸連但笑搖頭,顧念生放下手中書,移至近前,眉心緊蹙。
“你受傷了?”
“小傷而已,之前更衣時已上過藥了。”
陸連擺手,衣袖之下,現出腕上層層白紗,被顧念生抓了個正著。
“我的藥比軍里的好。”
不容陸連反駁,顧念生抬手撤了白紗,露出他腕上一道兩寸長的箭傷,皮肉紅腫隱隱可見血色。
“你忍著些。”
“我不怕疼。”
“我怕,所以見不得你疼。”
“我不疼。”
“嘴硬。”
自腰間荷包之內取出一只墨色玉盒置于案上,顧念生指尖沾取些許,輕輕點于陸連腕上,顧念歆湊在近旁,抓起細聞,叫道。
“三哥,這是雪容膏,前些日子我挨了父皇的藤條,找你要,你只說沒有,如今倒是隨身就能帶這么大一盒。”
顧念生蹙眉,冷聲道:“放下。”
“哦。”
陸連輕笑一聲。
“九殿下如今已知藥在何處,再去討要,約莫能得。”
“未必。”
“咝…”
陸連腕上驟然一痛,原是顧念生已為他重新縛好白紗,牢牢打了個結,他懷中被丟來一物,正是先前那只墨色玉盒。
“拿回去,每日早晚自己換藥,記得傷口不得沾水。”
“好。”
陸連點頭,將玉盒收在懷中,顧念生神色稍霽,再轉陰沉。
“對了,今日你不得飲酒。”
“哦。”
一路轉做沉默,陸連與顧念歆在桌案之上擺了棋局,隨意落子,待得馬車行至千春樓,二人慌忙收了棋子,一并跳將出去。
“陸二哥,我瞧三哥今日心情不佳,你莫要惹他。”
“我才不惹他,可憐這樓里新開封的寒潭香,我今日是嘗不到了。”
“我代你嘗。”
“也好,也好。”
身前兩人勾肩搭背,行止親密,顧念生瞧見,掩口輕咳一聲。
“阿歆,父皇罰的十篇策論你想來是已寫完,明日御書房內查問功課,你定是胸有成竹了。”
“呀,不妙。”
顧念歆一跳老高,對著陸連拱手。
“陸二哥,本殿今日諸事繁忙,改日再赴你的局,三哥,借你的流風一用。”
“記得多喂它些草料。”
“我先走一步。”
“慢走啊。”
陸連搖頭,紫袍少年沒了蹤影,該開的席面,還是要開。
千春樓三層鴉雀無聲,被盡數包下,一處雅間之內,兩人對坐,案上飯菜精致,無人動筷,美酒香醇,已過三巡。
陸連端著面前的一杯寡淡清茶,微有輕愁,顧念生舉起酒杯與他的茶杯輕碰。
“陸連,還有十日,你便要啟程去峪山關,今日,不陪我多喝幾杯嗎?”
“殿下,你的身體不宜飲酒。”
“有何不可,今日我偏要不醉不歸。”
秦王顧念生膽略過人,更善籌謀,沉穩持重,哪怕泰山崩于前亦不變色,此刻他兩頰微染桃紅,再無武英殿前與今上奏對之時的從容不迫。
陸連搶過酒壺,為自己斟滿,舉杯一飲而盡。
“殿下,我陪你。”
“好。”
顧念生再飲一杯,眼前漸做朦朧一片,相識十載,同窗伴讀七年,陸家二公子陸連早已不是當初進宮時不懂規矩的頑皮孩童。
“陸連,你可還記得十年前,你第一次隨父親入宮見駕,差點扒了阿歆的褲子?”
“自然記得。”
斟酒動作一頓,陸連輕笑。
那時他還小,不懂事,看著地上兩窩螞蟻打架也覺熱鬧,只想著借別人肚子里的江河湖海來一出水淹三軍,卻沒想到遇上個能哭且能鬧的。
兩個四五歲的小屁孩,誰看誰都不順眼,滾做一團扭打起來,內監宮女沒人敢攔,驚動了放課后恰巧路過的三殿下。
“那日,春光正好,我們兩個廝打在御花園一角,殿下現身,如神兵天降,將我二人扯開,一左一右拎在手里,一路丟回胥寧殿,著實,令我一見難忘。”
顧念生深深蹙眉,不停搖頭。
“不對,你和阿歆的交情是那一架打出來的,之后幾年,你們一有機會便混在一處,你于我當初卻無甚印象,八歲入宮伴讀那年,你分明連我是誰都已忘得干凈。”
“殿下,你醉了。”
到底有些心虛,陸連將剩下的酒通通倒入自己茶盞之內,卻被顧念生一把搶過。
“我沒醉,你休想不認。”
“好吧,我認。”
已是破罐子破摔,陸連垂著頭,低聲道。
“我那是裝的。”
“裝的?”
顧念生疑惑,身子不自覺前傾,幾乎要湊到陸連的臉上,不期在他耳根尋到一絲淺粉,而他的話里幾分少見的扭捏更不似假裝。
“那日御花園中一見,殿下天人之姿便深深刻在我腦海里,我半點不曾忘,只是不敢親近,總覺得我成日在校場里打滾,沾染一身塵土,會污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