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紅塵踏盡
- 一念蓮生菩提劫
- 心癢難耐的糖
- 4369字
- 2020-05-30 14:45:10
夜色初透,雪再至,階前無人掃,廊下亦濕滑。
有人著一襲紅裙穿行其間,腳步細碎,手中托盤之上,曖一壺香茶,備兩只空盞,一碟細點。
行至一進臥房,佛蓮推門而入,回身掩盡風雪,迎面而來盡是又濃又苦的湯藥味道。
“咳咳…咳咳…誰?”
“是我。”
掙扎著坐起,顧念生眼中盡是防備,聽得她熟悉的聲音,神色緩了緩。
“昨夜…我貪涼,染了風寒,怕過給你,才換了一處安置。”
佛蓮就著桌案放下手中的物件,頭也不抬。
“你騙人。”
“我沒有。”
“這些年你每每一入冬,就風寒不斷,照樣夜夜擠著我安置。”
“咳咳…咳咳…我…這次病得重些。”
被當面拆穿,顧念生有些心慌,又有些氣悶,抬手去尋她,亦無果,轉而翻身下床。
雙腳落地,不出幾步,他膝蓋一陣鉆心之痛,整個人直直跪倒在地。
佛蓮匆忙扶他在桌旁坐下,取了暖爐放在他膝頭,抬頭去看,他臉色陰晴不定,她也不出聲,只斟了杯茶遞在他掌心。
“都是我的不是,我賠罪,說了要讓著你的,竟忘了。”
“你…咳咳,咳咳…”
顧念生氣結,咳聲再起,佛蓮托著他的手,將茶盞送到他唇邊。
“先喝口熱茶,壓一壓,消消氣。”
“嗯。”
茶湯清甜,比苦藥好百倍,顧念生眉心舒展,咳聲漸止。
一杯盡,他手中空盞被她接過,掌心里多了快熱乎乎的糕點。
“這是紅糖糕,我加了血糯,嘗嘗看,喜不喜歡?”
“嗯。”
食材并不金貴,得巧手為廚,甘甜適度,酥脆爽口,顧念生忽然想起這幾年他從未嘗過她的手藝,真真吃了大虧。
“我還要。”
“還有的,慢慢吃。”
趁他閉目細品,佛蓮袖口微動,露出一只小瓶,其內粉末細膩,殷紅如血,盡數落入茶盞,她再斟滿,茶湯漸融做無色。
“再來杯茶,解解甜膩。”
“不急。”
“我急…什么?”
佛蓮身子微微一顫,手中茶盞不穩,灑出些許,她蹙眉,有些心疼,顧念生抬手尋到近旁茶具,亦為她斟滿一杯。
“你的病才好些,卻這般辛勞,該歇歇。”
“嗯。”
兩只茶盞并排而放,她竟瞧不出分別,他抬手掩唇輕咳一聲。
“佛蓮,去瞧瞧窗子可曾掩好,我有些冷。”
“好。”
去而復返,桌上已多了只空盞,佛蓮心中有些奇怪,顧念生笑著催促。
“別愣著,冬日天寒,茶冷得快。”
“哦。”
舉杯,仰頭,茶湯溫熱,入口清甜,卻似混著什么旁的味道,佛蓮蹙眉,正要細聞那空盞,已有塊熱乎乎的糕點遞至近前。
“自己的手藝,自己也該嘗嘗。”
“哦,好。”
不多時,盤盞皆空,佛蓮取水洗過手,重新拿了干凈的帕子為顧念生凈手凈面,動作輕柔細致,他閉目似有所思,唇邊隱約含笑。
“佛蓮。”
“嗯?”
“你到承風殿第一日,我在偏殿一陣亂闖,蓬頭垢面,你也是這般。只是當初,你用的帕子是擦地的那塊。”
“那夜天黑,我沒看清楚,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心腸軟,不舍得見我受苦。”
“你是貴人,不該受苦。”
指尖無意掠過他左臉瘢痕一角,觸感粗糙僵硬,佛蓮手中一顫,他臉色漸做蒼白,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
“什么貴人不貴人,我只要你不再受苦,旁的,我什么都不管。”
“阿生,在你身邊,我從沒受過苦。”
“真的?”
“真的。”
佛蓮點頭,神色平靜,顧念生尋到她的手緊緊握住,鄭重道:“那你就聽我的,五日之后,宮內將有大事發生,屆時禁衛必有疏漏,守備殿門的趙統領會親自送你出宮。符牌盤纏都有,離了這宮城,脫了禁錮,就是海闊天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哪都不想去,只想陪著你。”
佛蓮搖頭,顧念生垂眸,松了她的手,口中的話,苦澀至極。
“可我,沒辦法再陪著你了。佛蓮,我是皇子,需遵圣命,我要迎娶西狄王女,就在五日之后。”
“可是…”
他不是已經娶了她嗎?
“沒有可是,這是唯一的機會,你不是一直想熬到出宮,嫁人的嗎?”
顧念生雙手緊握,聲音已有些發顫,佛蓮盯著他看了許久,眼中泛紅,淚落兩頰。
“我已嫁過人了,你掀了我的喜帕,看了我的臉,還…還…我已嫁給你了,不能再嫁旁人,我是你一個人的。”
她的聲音凄厲至極,如在泣血,顧念生從未聽過,登時全忘了其它,只匆忙起身,將她緊緊擁在懷里,顫聲道。
“那…便等一等我,此一役,我若是…能全身而退,我定會去尋你,踏遍天涯海角,我也尋到你。”
“真的?”
“真的,你信我,只信我,就夠了。”
“嗯。”
心口不知何時,逐漸有溫熱涌起,漫過全身,佛蓮抬手環住他的身子。
“阿生,我等著你,在哪里,我都等著你。”
“好。”
五日后,臘月初十,承風殿內外修葺布置一新,滿目大紅喜色,于顧念生而言,并無意義。
滿眼空茫,立于廊下,他手中握著的一方喜帕已不算嶄新,其上九瓣蓮花,并蒂而開,其葉蓁蓁,長長久久,亦不凋謝。
“宮娥佛蓮已出京城,暫居東五里外林家鎮,屬下幸未辱命。”
階前雪猶新,趙拓拱手而立,一身甲胄厚重,刀兵藏于其內。
“有勞。”
輕輕松了口氣,顧念生將喜帕放入懷中,負手而立。
“不過,今夜才是硬仗。”
“屬下明白。”
“下去吧。”
“是。”
耳邊腳步聲漸遠,空中再有雪落,掩去許多旁的動靜,顧念生閉目,踏雪而行,若閑庭信步,腳下絲毫不見猶豫。
今夜,哪怕修羅血海,地獄黃泉,他也需親自走一遭。
是年秋,西狄使者入京納貢,王女隨行,中秋宮宴之上,陛下欽點,配于皇十一子。
西狄拱手以半幅疆土為賀,兩境同慶。
臘月初十,大婚當夜,京中亂起,西狄刺客混跡宮城,得王女里應外合,謀刺圣駕,未成,伏誅。
臘月二十,西狄舉四十萬大軍,兵犯陳喬關,容國公親率守軍,更調冀、雍二州兵力,兩倍于敵,戰而勝之,繼圍而困之,來犯之敵全滅,關下一時,白骨累累。
正月初五,兗州騎兵重甲至,出關西行,追擊西狄王帳,左帳一部盡滅,拓土千里。
西狄殘部北遷,越翰海荒漠,至此,不再南進。
皇十一子顧念生,歿于亂軍刀兵之下,尸骨不全,死后雙目被剜,西狄軍叫陣之際,曾呈于容國公軍帳之前,后遷葬京城西郊羨云山皇陵之內,追封親王,謚號,敬。
山野之間,自在怡然,比之宮城之內不知強多少倍,皇陵之內重重把守,哪怕生前再是命犯孤煞,逝去之后,也得配享一柱清香。
日復日,年復年,西狄不復,承風殿易主,京城之中,皇城之內,無人再提起顧念生三個字。
倏忽間,五載有余,又是一季初夏,宮城之內,再有小小宮娥身穿薄紗宮裝,夜登高臺,指點星河,而距京畿之地千里之外的兗州,尚不過暮春時節。
臨近離風原,陸家鎮住家多以放牧為生,生計雖苦,不至難以為繼。
日暮時分,大風起,眾人早早歸家,看好牲畜,圍爐取暖,開伙分食,亦是自在。有一素色衣衫女子,身背牧草,遠遠落在眾人身后。
她身形嬌小纖細,做婦人打扮,不施脂粉已是容色姣好,引人側目,眼見行至一處柴門之前,有一位老婦人白發蒼蒼前來相迎。
“佛蓮,起風了,要變天,你在晚回來一刻,該要淋雨了。”
“婆婆,我知道的,所以踩好了點回來的。”
放下身后背簍,將將行至檐下,外間雨聲忽起,佛蓮回頭,理好牧草,額前發絲已是微濕,不及進門,身子已被一雙小手攔腰抱住。
“狗蛋,你又皮,淋了雨生了病,逃著不喜歡喝苦藥,你阿婆可要揍的。”
“娘,你別嚇唬我,我身體好著呢。”
湊上來的小家伙著一身粗布衣衫,不及佛蓮腰高,嬉皮笑臉不以為意,只抱著她不肯放手,她無法,背了他一并進門。
圍坐爐火近旁,飯食熱起騰騰,小家伙狼吞虎咽,不多時吃得肚皮滾圓,枕在她膝上打瞌睡,她細嚼慢咽,若有所思。
“佛蓮,在想回京的事?”
“嗯,婆婆,這次我想帶狗蛋一起去。”
“也好。”
點點頭,陳家阿婆輕嘆口氣。
“這孩子心里掛念你,你不在家時,他也不哭,只是望著你離開的方向發呆,你每年清明、中元、臘月回京拜祭,來回一月有余,苦了他日日把著小手指頭等你回來。”
“所以,這次我帶他去,他不小了,該懂事了。”
抬手撫過懷中稚子眉眼,佛蓮唇邊是一個隱約的笑,果然是父子,他和阿生真像。
“時辰不早,我先回了。”
“雨大,路滑,您慢些走。”
“不打緊。”
轉身回屋,小家伙已在地上打起盹來,佛蓮抬手戳了戳他的圓臉蛋。
“去榻上睡。”
“娘…抱抱。”
翻了個身,小家伙閉著眼朝她伸了手,她不理。
“自己去。”
“抱抱…”
“自己去。”
“哦。”
灰溜溜起身,小家伙揉了揉眼睛,看向她身后,打了個呵欠,懶懶道。
“娘,門口有客人。”
“誰?”
“不認得,我睡覺了,娘去瞧吧。”
打了個呵欠,小家伙幾步蹭到近旁矮榻,撲通一聲睡倒,不省人事,佛蓮替他理好身上的薄被,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哄了許久,才記起門口約莫還杵著個生人。
屋內燈火昏暗,屋外風雨急驟,房門本就虛掩,此時已被吹開,佛蓮行至近前,只瞧見來人戴著頂斗笠,并未穿雨具,面容模糊不清,一身衣裳已近濕透。
“客人,找誰?”
“尋妻。”
來人聲音低啞,帶著含混,佛蓮歪頭,思索片刻。
“哦,你尋錯地方了。”
“你…不認得我?”
站著不動,那人的話里似有些意外,又似意料之中,她湊得再近了些,也未瞧出什么所以然。
“不認得。”
“你…且看仔細些。”
“我看得仔細,我不認得你。”
“你…再想想。”
“想什么?”
“想想,你有沒有…在哪里,見過我。”
說到此處,那人抬手摘去斗笠,佛蓮亦回身尋了燈燭,光亮落處,他形容瘦削,左臉之上有一處舊傷,瘢痕糾結猙獰,雙眼之上覆著白綢,一層又一層,擋得嚴嚴實實,雙手緊緊握一只竹杖,指節泛白。
將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過三回,佛蓮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再細細瞧過一遍,吹熄了手中燈燭。
“你…”
一直聽不到她出聲,那人忽有些害怕,下一刻,佛蓮已挽了他一側手臂,引著他進門。
“阿生,我本想過幾日,就去京里看你的,沒想到你這么心急,竟趕來瞧我,如此,也好。”
“我…”
顧念生蹙眉,覺出她話里的不對,還未來得及開口,已聽她接著道。
“中元是你的生辰,我會多燒些東西給你,你且收好,能用則用,不必省著。”
“我…”
“對了,你這衣裳,舊了,我到時燒件新的給你。”
“其實,我…”
顧念生蹙眉,再開口,已有些心急,佛蓮停了絮叨。
“我知道,其實,你不缺這些。皇陵之內,香火祭祀鼎盛,可我是你的妻,我想給你。”
“我知道,我知道。”
一把將她抱在懷中,顧念生小心翼翼撫過她的面頰,指尖所及一片濕冷,他心中疼得厲害。
“佛蓮,都是我來晚了,惹你傷心,都是我不好。”
五年之前那一役,本是西狄同今上的角力廝殺,顧念生不過棋子一枚,他務求脫身,哪怕受制于人、刀兵加身、利刃穿胸、血肉撕裂,他全部忍下,險些傷重不治,熬到能重新下床走動,已用去兩年多的光景。
彼時,京中亂象叢生,他一時不察丟了她的行蹤,如今能再尋到她,是上天垂憐,他再無奢求,她卻是歪著頭,似有不滿。
“不晚,一點也不晚,離你生辰還有好些日子呢。”
“我…”
“對了,我這次會帶狗蛋去看你。”
“狗蛋?”
這名字,她起的?
顧念生蹙眉,佛蓮不滿。
“你忘了?我同你提過的,他今年將滿五歲,生辰就在六月二十三,他眉眼同你一模一樣的,你怎么能就忘了?”
話至此,佛蓮已有些氣鼓鼓,顧念生抬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小心翼翼。
“我記得了,不敢忘,只是這名字…”
“這名字,怎么了?”
“這名字,好得很。”
“嗯。”
好容易哄得她消氣,顧念生趁熱打鐵。
“佛蓮,今后你想給我東西,可不必再燒了。”
“為什么?”
“今后,我不在羨云山,不在黃泉,就在這里,在你身邊。”
“嗯,好,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