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務主任的唾沫星子帶著廉價咖啡味兒，精準砸在轉學文件“榎本”兩字上時，我正盯著窗框投下的狹長陰影發呆。

灰塵在光柱里打旋兒。

“——生活相談室就拜托榎本君了！”

那只厚實的手掌拍下來，我肩膀一沉，眼鏡直接滑到鼻尖。

“轉學生的特別優待哦！”

他腦門反著光，幾塊光斑在上面蹦跶。

我扯出個標準營業微笑，指尖的鋼筆“嗡”一聲轉得像要起飛。

“承蒙關照。”

所謂的“特別優待”，就是把我這無處安放的轉學生，塞進那個連灰塵都懶得挪窩的廢棄家政教室。

主任皮鞋蹭地的聲音還沒消失，人已經沒影了。

中庭的櫻花敗家子似的往下掉，生銹的「家政準備室」牌子像個褪色的舊標簽。

“嘎吱——”

推門聲驚得灰塵在陽光里亂竄。

空氣甜膩又發霉，角落里有張平成年代的烘焙獎狀，顏色褪得像隔夜茶。

窗邊才叫人在意——白發少女像從書里長出來的幽靈，櫻花影子潑墨般浸了她半邊身子。

霧島雪，傳說中的“圖書館禁入者”，正用看實驗青蛙的眼神掃視我。

“新來的管理員？”她“啪”地合上書，金色標題《人類愚行圖譜》晃得人眼疼。

“建議買好意外險。”

“砰！”

門被撞得山響，半截可麗餅脆皮“咔嚓”斷裂，奶油炮彈般精準命中我的鞋尖。

“戀愛急救站開張——！”橘色卷毛的少女舉著甜點殘骸沖進來，裙角粘著三粒白米飯，嘴角還掛著奶油胡子。

“霧島又在欺負新人？”

霧島雪蒼白的手指捻著書頁，一片干枯櫻花飄落。

“根據記錄，”

她聲音像滴進冰水的墨。

“小泉葵同學本周告白失敗率100％。”

“才不是失敗！是戰術性撤退！”小泉耳朵瞬間通紅，捏著可麗餅的手指發白。

“佐藤前輩只是需要時間緩沖...”

“佐藤悠人，”霧島“唰”地翻開硬皮本，密密麻麻的折角像蜈蚣標本。

“昨天和三年級的清水雅交換LINE，今早收到手作餅干。”她冰藍色的獨眼突然轉向我。

“管理員，要賭明天的敗犬指數嗎？”

鋼筆在我手里快擦出火星。

彎腰撿起那片鋸齒狀的櫻花書簽，邊緣像被誰狠狠咬過。

“活動室第一條規矩，”我把書簽用力按進新筆記本，紙張立刻凹下去一塊。

“禁止人身攻擊。”

“哇！管理員意外地靠譜！”小泉猛地湊近，奶油混著飯團味糊了我一臉。

她沾著奶油的指尖戳向我的筆記本：“這是青春觀察日記？超厲害！快幫我分析佐藤前輩的戀愛腦電波！”

霧島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

她起身時白發像瀑布散開，遮住右眼的發絲間漏出冰錐似的目光。“當人類需要別人解讀戀愛信號時，”

她毒舌全開：“基本等于宣告腦死亡。”

“霧島雪！”小泉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上次偷吃我特制芥末飯團的仇還沒——”

“嘩啦！”

活動室拉門突然滑開。

戴雪白貝雷帽的少女站在逆光里，手指死死捏著電子畫板的邊緣，指節發白。

蒼白的嘴唇無聲開合三下，畫板屏幕“唰”地爆出刺眼紅光：

【??檢測到犯罪級毒舌濃度??】

“白鳥同學？！”小泉手里的可麗餅“啪嗒”掉地。

“你什么時候...”

霧島雪猛地合上硬皮本。

我清楚看見她捏著書脊的指關節繃得死白，像在強壓著什么。

白鳥鈴只是默默把電子板翻過來，屏幕上跳動著像素組成的流淚幽靈表情，眼淚夸張地往下淌。

“這是...表情包？”小泉眨巴著眼睛湊過去，鼻尖差點貼上屏幕。

“好可愛！是給我的安慰獎嗎？”

霧島突然大步走過去，從制服口袋掏出顆薄荷糖，“啪”地按進白鳥手心。

“毒舌濃度超標是我的責任，”她背對著我們，聲音悶得像捂在被子里。

“補充糖分。”

白鳥鈴低頭盯著掌心的糖，貝雷帽檐的陰影遮住了眼睛。

但電子板悄悄切換成微笑的貓咪圖案，屏幕光暈染亮了她微微發紅的耳尖。

“咳，”我清了清嗓子，在凝固的空氣里劃開一道口子。

“第二條規矩，”腳尖點了點那片奶油污漬。

“損壞物品，照價賠償。”

小泉“啊”地彈起來，橘色卷毛炸得像蒲公英：“馬上賠！我有剛做的金槍魚飯團！”

她手忙腳亂翻書包，三粒白米飯從裙擺簌簌滾落。

霧島雪“咚”一聲把硬皮本拍在積灰的料理臺上。

“金槍魚飯團的捏合力與失戀痛苦值呈正相關，”她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鏡，鏡片寒光一閃。

“需要數據支持嗎？第136次觀測記錄顯示，當飯團變形指數超過7mm...”

“不需要你的破數據！”小泉氣鼓鼓地掏出保鮮盒，里面的飯團被捏得棱角分明，殺氣騰騰。

“管理員快嘗嘗！這可是用佐藤前輩最愛的黑醋腌制的金槍魚...”

我剛接過那個沉甸甸、飽含怨念的三角形飯團，白鳥鈴的電子板已經無聲地杵到我眼前：

【?建議配牛奶解膩?】

像素字下面畫著只淚流滿面的奶牛。

霧島雪不知何時幽靈般貼到小泉身后，鉛筆尾端精準戳中她后背蝴蝶結：“第137次觀測點，目標物凹陷深度8mm，預測明日告白成功率低于...”

“霧——島——雪——！”小泉的怒吼差點掀翻屋頂，轉身撲了過去。

***

櫻花影子被夕陽越拉越長，像潑在地上的淡粉色水墨。

我的筆記本攤在膝頭，密密麻麻寫滿了第一頁：

「16:03飯團米粒呈等邊三角形分布（頂點間距≈1.5mm）」

「16:05電子幽靈流淚表情持續時長3.2秒（較上次觀測縮短0.8秒）」

「16:07霧島雪合書速度快于標準值0.5秒——應激反應？針對白鳥鈴？」

「16:12薄荷糖為檸檬薄荷味（品牌：Sakura Mint，校內便利店有售）」

抬眼望去，三個少女被暖金色的夕光勾了邊。

小泉像只活力過剩的橘貓追著霧島，目標是她手里那本黑色硬皮“圣經”。

霧島雪把本子高高舉起，白發在光里幾乎透明，嘴角抿著一絲罕見的、幾乎稱得上得意的弧度。

白鳥鈴安靜地站在稍遠處，電子畫板卻忠實地高舉在她們頭頂，像素塊瘋狂跳動，拼出一行閃亮的字：

【?追捕現場直播中！?】

旁邊還跟著個像素小箭頭，頑強地指向霧島手里晃動的本子。

鋼筆在指尖終于恢復了平穩的旋轉，留下一圈淡淡的墨跡印子。

或許那個油光锃亮的腦門下，藏著點未卜先知的智慧。

這間塞滿廢棄廚具、平成古董、一個毒舌觀測者、一個元氣敗犬和一個無口像素畫手的奇怪教室——搞不好真是這所學校的“特別優待區”。

***

日子像被按下了奇怪的快進鍵，生活相談室迅速成了某種非官方認可的“疑難雜癥收容站”。

“管理員！緊急SOS！”又一個午休，小泉旋風般沖進來，差點帶倒門口堆放的舊蒸鍋。

“佐藤前輩他...他今天收下了清水學姐的愛心便當！”她撲到料理臺邊，額頭“咚”地磕在冰冷的金屬臺面上。

“我的金槍魚飯團戰略...是不是徹底破產了？”

霧島雪頭也沒抬，筆尖在硬皮本上劃出沙沙的聲響。

“觀測修正，”她冷冰冰地宣布。

“佐藤悠人對海產品的興趣指數下降至35％，對烘焙類甜點的興趣指數飆升，尤其關注草莓奶油類。清水雅今早攜帶的便當，頂層為草莓奶油夾心三明治。”她終于抬眼，冰藍的眸子掃過小泉瞬間灰敗的臉。

“需要推薦替代方案嗎？比如，學習烘焙？”

小泉的臉皺得像被揉爛的紙：“烘焙？我上次家政課差點把烤箱變成炸彈...”

“砰！”一聲悶響。

我們循聲望去。

角落里的舊面粉袋旁，白鳥鈴正試圖把一大袋高筋面粉拖到料理臺上，袋子比她人還寬，顯然力不從心，面粉袋重重滑落在地，揚起一小片白霧。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她的電子板舉得高高的，像素字閃閃發光，旁邊還畫了個戴廚師帽、舉著打蛋器的小幽靈。

小泉看看那袋面粉，又看看霧島雪，最后目光落回白鳥鈴亮閃閃的屏幕上，眼睛一點點亮起來：“白鳥！你簡直是天使！”

她沖過去，給了還有些懵的白頭的白鳥鈴一個結實的熊抱，橘色卷毛蹭亂了雪白的貝雷帽。

“管理員！霧島！快來幫忙！戀愛急救站轉型——烘焙作戰部，即刻成立！”

霧島雪合上本子，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人類對碳水化合物的盲目依賴，真是恒久的觀測課題。”

話雖如此，她卻起身，走到那袋面粉旁，彎腰，手指精準地捏住袋口兩個提手，輕松一提就放上了料理臺，動作干凈利落。

“第一條規矩，”我慢悠悠地踱過去，鋼筆在指尖轉了個圈。

“人身攻擊禁止。第二條，”腳尖點了點地上殘留的面粉腳印。

“保持環境清潔。第三條——”我拿起那袋面粉，掂了掂。

“管理員擁有新規制定權。現在，去洗手。”

小泉吐了吐舌頭，白鳥鈴默默把電子板翻面：【收到！】。

霧島雪則從口袋里摸出濕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眼鏡片。

清洗舊工具的聲音、翻找過期食譜的嘩啦聲、小泉咋咋呼呼的提問、霧島雪精準到刻薄的指點（“糖量超標50％，你想謀殺他的味蕾還是胰臟？”）、以及白鳥鈴電子板不斷切換的【分離成功！】、【?溫度過高！?】、【小心！】警示畫面……

廢棄的家政教室從未如此喧囂，空氣里彌漫著面粉、奶油、還有一絲微弱的、屬于“可能性”的甜香。

當第一盤形狀古怪、顏色略深的餅干被小泉小心翼翼捧出來時，夕陽再次把窗戶染成金色。

她緊張地看著我們，鼻尖還沾著面粉。

霧島雪拿起一塊，像檢驗標本一樣審視，然后掰下一小塊放入口中。

她沉默了幾秒，硬皮本“啪”地打開：

“外觀評分：D。焦糖化反應過度。口感評分：C+。黃油打發不足導致酥脆度欠缺。風味…”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更精確的詞匯。

“…存在提升空間，但甜度基準線合格。”

小泉的肩膀垮了下去。

白鳥鈴的電子板卻突然伸到霧島雪眼前：

【?心意值：MAX?】旁邊畫了個被愛心包圍的、歪歪扭扭的餅干。

霧島雪冰封的表情似乎裂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

她別開臉，合上本子：“…觀測數據錄入完畢。”

“嘗嘗我的！”小泉不甘心地把盤子懟到我面前。

我拿起一塊邊緣焦黑的餅干，咬下去。

嗯，有點硬，焦糖的苦味混著甜，口感微妙。

“…有進步空間，”我盡量客觀，“但能吃。”

“能吃就行！”小泉瞬間復活，元氣滿滿地握拳。

“第一步！明天就帶給佐藤前輩！白鳥，再幫我包裝一下！要最可愛的！”

白鳥鈴用力點頭，電子板閃出【包裝突擊隊！Ready GO！】。

霧島雪無聲地走到窗邊，白發被晚風吹起。

她看著外面流動的暮色，指尖無意識地捻著那本《人類愚行圖譜》的書脊。

我的鋼筆在攤開的筆記本上輕輕點著，墨水暈開一小點：

「17:48烘焙實驗品初號機出爐。外觀：D。口感：C+。心意附加屬性：觀測中。」

「17:50霧島雪對‘心意值MAX’評價未反駁。觀測異常點。」

「17:52夕陽角度：72.5°。光影在白發上停留時間：延長。」

或許，“特別優待”的真正含義，是讓你被迫降落在最古怪的角落，然后親眼見證，那些被貼上“廢棄”或“異常”標簽的存在，如何笨拙地、吵吵鬧鬧地、創造出一點意想不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