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英帝國的崛起與衰落
- (英)勞倫斯·詹姆斯
- 10字
- 2020-05-19 10:51:09
第一部分 絕佳的機會1600-1689
第一章 新發現的沃土——北美
在1605年夏天,倫敦的戲劇愛好者們為這樣一部新劇《啊,向東》(Eastwood Ho!)吸引。一群自稱“女王陛下狂歡之子(Children of Her Majesty's Revels)”的年輕男演員們在黑衣修士院內表演了這部戲劇。這部劇的作者是喬治·查普曼(George Chapman)、本·瓊生(Ben Jonson)和約翰·馬爾斯頓(John Marston)。本劇可謂是一個急就章,創作周期很短。它同時也是一首諷喻詩,里面充滿了有關時事的典故。其中有一些甚至是反對蘇格蘭人的,這也就使得新國王詹姆士一世對瓊生心懷不滿。這些作者們之所以如此急切地將這部劇創作出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希望表現出當時因開發弗吉尼亞而引發的公眾熱潮。無論是從思想還是經濟的意義上來說,建立一個北美殖民地這一事件都值得密切觀察。
劇中的三個主要人物曾密謀籌集資金,以便到弗吉尼亞探險。他們希望能在那里找到黃金。這三個人是:貧窮且愚蠢的紳士佩崇納勒·弗萊士爵士(Sir Petronel Flash)、懶惰的學徒工水銀(Quicksilver)以及刁滑的放債人斯庫瑞迪(Security)。劇中有一個場景是,水銀告訴斯庫瑞迪,錢已經在弗萊士的船上藏好了。難以抑制其激動的心情,斯庫瑞迪抒發了這樣的感慨:
直率的年輕人啊!現在有一股直率之風隨著他而去了。現在,我們當中少有這樣的騎士冒險家。誰會將自己的安穩生活同充斥著不確定性的、完美的動蕩生活作交換呢?你們這些真正的騎士冒險家就能夠做到這一點。
此后,這些將要成為冒險家的人們聚集到一起,在上船之前舉行了一次酒會。而正是在這一酒會上,海鷗船長(Captain Seagull)對印第安人富庶狀況的描述令他們無比著迷:
呦,好家伙!他們的油盤和夜壺都是純金的。路邊的鏈子也都是純金的家伙;就是被他們抓起來的囚徒,腳上的鏈銬也都是金子做的。每到節假日,他們都會到海灘上收集紅寶石和鉆石,裝飾在孩子們的外套上……
在這部劇創作的將近十年前,沃爾特·羅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就曾提出過近乎同樣對奢侈品的要求。他向英國人保證,如果他們投資贊助尋找隱匿在圭亞那叢林深處的“黃金國”,英國就能夠獲得當時西班牙人所擁有的財富和權力。這一場景無疑是對羅利這一要求的諷刺。海鷗夸張的描繪手法與羅利的幾乎如出一轍,無疑會令觀眾捧腹。他們可能也會認為斯庫瑞迪對“騎士冒險家”的贊揚很好笑。所謂“騎士冒險家”,指的就是愿意冒極大風險的勇敢者。對于一位紳士而言,跨越海洋尋找財富是非常恰當的行為,甚至與在戰場上建功立業有著同等的價值。同樣的觀點也可見諸托馬斯·德雷頓(Thomas Drayton)的《弗吉尼亞航行頌》(To the Virginian Voyage)。這首頌歌歌頌的正是1607年殖民者到弗吉尼亞的首次航行:
啊,你們這英雄的心靈!
國家也以你們為傲,
你們仍要追尋榮耀。
出發,然后征服。
就讓那些畏葸不前的游魂,
滿懷著羞愧,躲藏在家中。
無論以何種形式而言,在過去的30年里,對于一些殖民主義宣傳者來說,這一感情是他們所需要宣傳的主題。最具有說服力的是理查德·哈克盧伊特(Richard Hakluyt)。這位牛津畢業生的目的在于,提醒他的國民他們所具有的、作為殖民者的神圣義務。他的《英國主要航海、航行、交通和地理發現》(Principal Navigations)一書最早于1589年出版。書中詳細總結了英國所有的航海活動,并且試圖證明,英國的航海事業歷史悠久,并且具有神圣性。借助于過去的經歷,哈克盧伊特試圖喚起同時代人的使命感,號召他們去開辟殖民地、去探索未知遠洋、去尋找新的貿易機會。
哈克盧伊特關于英國的擴張主義的看法同英國當時富于侵略性的政策相互呼應。這一富于侵略性的政策的支持者包括一群有著很大影響力的朝臣和議員,其中包括萊斯特伯爵、弗朗西斯·華興漢(Francis Walsingham)爵士和羅利。他們都憎惡西班牙的勢力,并且積極反對天主教。他們之所以愿意支持這種殖民活動,是因為他們將其視作清除西班牙勢力的一種手段。而且,正如在1580年的紐芬蘭移民項目當中一樣,這種殖民活動也便于將潛在的天主教反對派清除出英國。這些計劃沒有一個取得成果:由于缺乏經費,16世紀80年代在羅亞諾克和紐芬蘭建立的小型定居點很快就銷聲匿跡了。
這些殖民事業之所以會失敗,其中的一個原因在于,國家在與西班牙爭霸方面投入了過多的精力。更有甚者,英國還打響了同西班牙之間的海上貿易戰爭。一些人就此嘗到了榮耀和快速致富的滋味。它不但吸引了諸如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Sir Francis Drake)這樣的大魚,許多“小魚”也從中收獲頗豐。多賽特水手喬治·懷特(George White)的情況就能夠為我們提供證明。是時,他擁有一艘35噸位的“韋茅斯的凱瑟琳”號,價值89英鎊。其上還配有兩架鷹炮(三磅炮)和兩架小鷹炮(兩磅炮)。1590到1591年間,“凱瑟琳”號搶劫并扣押了三艘葡萄牙、巴西殖民地的船。這些船同其上裝載的貨物加起來共價值3600鎊。這一成功令懷特欣喜不已。隨后,他賣掉了“凱瑟琳”號,并買了一艘更大的船。利用這艘新船,他再一次成功截獲一艘巴西船只和一艘東印度船只,前者賣得了4200鎊,而后者滿載著中國絲綢、寶石和胭脂紅顏料。1
與維多利亞時期的其他水手們一樣,懷特利用了公共的危機,來為自己謀取私利。這種習俗古已有之。自百年戰爭開始,貴族指揮官們就不僅是為了皇家俸祿而作戰。他們作戰的另一個目的是勒索和搶劫而獲得的利潤。懷揣著衣錦還鄉的夢想,士兵和水手們不惜遠赴重洋作戰。1628年,一本有關德雷克生平的通俗著作出版了。在這本書中,作者號召身處“這一呆板無趣、缺乏男子氣概的時代”的年輕人們去追隨德雷克的腳步,“他的足跡是神圣的,指引著我們通向金銀財寶”。大約在接下來的兩百年里,許多人正是將這一信條奉為圭臬,并且走上了與德雷克相同的道路。就這樣,貪欲和大膽擰成了一股繩,將伊麗莎白時期的水手和維多利亞早期的士兵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前者是18世紀的海軍將領,熱衷于賺取賞金;而后者則堅信,劫掠印第安人的城市能夠給他們帶來意外的財富。
這種脾性的人很容易就受到海鷗船長的蠱惑,認定弗吉尼亞是一片遍地金銀的土地。自從1604年英西戰爭結束以來,在英國出現了很多這樣的人。他們躍躍欲試、整裝待發。但是,事實并不如他們所想象的那樣。那些幻想一夜暴富的人很快就大失所望。例如,1613年,“幾個追逐時尚的紳士”就帶著極為厭惡的情緒從百慕大殖民地回國。這是因為,他們必須自己砍樹來修造木質要塞。240年后這些人才獲得了機會。彼時英國不時地與尼德蘭、西班牙和法國之間爆發爭奪殖民地和海上霸權的戰爭,他們不再需要自己動手修造要塞了。
****
在《啊,向東》當中,斯庫瑞迪曾將可能在北美建立的種植園描述為“完美的、充斥著不確定性”的事物。由于之前冒險的失敗經歷,這種模棱兩可的表述令為弗吉尼亞公司投資的人們感到不安。然而,議會的支持還是為他們打了一針強心劑。1607年,詹姆士一世為新的殖民產業頒布了許可。此外,公司的財務狀況穩定。而且,基于合理的經濟論證,可以證明該公司的前景光明。這兩點無疑為人們提供了事實上的保證,令他們對公司的未來更有信心。
1620年出臺的一份章程許諾,假以時日,那些在切薩皮克灣(Chesapeake Bay)不斷增長的居民點將會為英國提供足夠的物資,繼而使其達到自給自足。而在此前,這些物資在英國進口商品中占據了重要的份額。北美殖民地將會代替斯堪的納維亞,成為輪船制造行業中瀝青和木材的重要供應地。殖民地也將為母國提供“法國和西班牙的葡萄酒、水果和食鹽”以及“波斯和意大利的絲綢”。受到這一論斷的鼓動,投資者們為這一項目投入了大筆資金。13年間,這些貴族、朝臣、政府官員、鄉紳(倫敦的報紙登載了公司活動的細節,而這些報紙在英國各郡大量發售)和商人們總計投入了200000英鎊。
弗吉尼亞公司的支持者以及早期移民曾經以為,從紐芬蘭向南到卡羅萊納,整個北美海岸線上的定居點都處于“不冷也不熱”的溫度帶內。3與此同時,他們也以為,既然切薩皮克灣與西班牙處于同一緯度,人們勢必能再次種植大量的地中海作物。在首批登陸的人當中出現了葡萄園丁的身影。直到1620年,種植橄欖樹的計劃也仍舊在日程當中。此時,參與者本應對殖民地有更深入的了解。很快,人們就發現,這是個瘧疾多發的地區。而且,在酷熱的夏季,他們汗如雨下。此時,新來的人就像木材一樣,需要“烘干”。冬天則冷得出奇。在1609-1610年的冬天里,灰心喪氣的人們寧可“缺胳膊少腿的,在英國”的街道上乞討,也不愿意在弗吉尼亞再多待一些時日。沒過多久,公司就處于破產的邊緣。1624年,王室收買了屬于公司的定居點。
煙草業不但拯救了弗吉尼亞,并且令其蒸蒸日上。其繁榮程度甚至令墾殖者與政府都深感震驚。1617年,人們首次開始嘗試在北美殖民地種植從南美進口的煙草。這一嘗試大獲成功,從而開啟了一場革命,極大地改變了幼年殖民地以及英國經濟的面貌。此時,煙草還屬于奢侈品,吸煙也是富人們的特權。有些人會為獲取特等圭亞那煙葉支付每磅2英鎊的價錢。從弗吉尼亞種植地大批進口的煙葉則改變了這種狀況。到17世紀中葉,煙草零售價已經跌至每磅1先令(5便士)。吸煙成了歐洲各階層人民共同的愛好。17世紀30年代,弗吉尼亞煙草業的興旺無意間敲開了廣闊市場的大門。自此,這一既能安撫神經、又可提神醒腦的藥品遠銷歐洲。到1700年為止,英國本國消耗了1300萬磅弗吉尼亞生產的煙草,而與此同時,它還向歐洲轉口了2500萬磅煙草。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這一數字一直在穩步增長。
弗吉尼亞煙草的繁榮對英國及其經濟都具有長遠的影響。17世紀20年代正是殖民地的黃金時期。當時的一個評論家極富洞見,指出“比起女王的戰爭來說,國王的和平更能削弱西班牙的勢力”4。他的邏輯十分簡單。在之后的日子里,許多殖民主義的宣傳家們都唱出了同樣的論調。財富從弗吉尼亞流向英國,大大加強了其經濟和軍事實力。根據政府稅務報告,在1699到1701年間,因進口煙草而獲得的稅務收入已達421000鎊。這一數據占據了所有關稅收入的20%。此時,弗吉尼亞和附近同樣生產煙草的馬里蘭人口總計已達92000人,而且均已成為英國工業產品的主要市場。
從聚集財富的層面上來說,弗吉尼亞已經超過了1610年在紐芬蘭建立的小殖民地。它也超過了那些1620年建立的小型殖民地,即那些馬薩諸塞海灣公司控制下的殖民地。總之,在期望與現實之間有著一定的差距。在一份1611年的報告中,為了吸引投資,一位來自紐芬蘭殖民地的早期墾殖民將小定居點描繪成“非常誠實的地方,既安寧又富有希望,遍地都是賺錢的機會”。然而,前一年抵達此地的一名游客在他的家書中卻這樣描述殖民地的情形:“野蠻的紐芬蘭!此地給人們帶來的唯有與獲得報酬不相稱的繁重勞動。而唯一能令人有一絲滿足感的也就只有這些微薄的收入。”這一荒涼土地吸引人之處在于其岸邊豐富的鱈魚資源。早在16世紀20年代,許多英國漁船就已經來到此地捕撈鱈魚了。人們首先將鱈魚捕撈上岸(一開始是用魚鉤和魚線),然后將其用鹽腌制、曬干并用煙熏制。最后,人們會將其同許多桶的鱈魚油一起運送到伊比利亞半島,并在那里用它們交換當地產品。到1620年為止,每年都有300艘船到訪這里。而且,根據一份要求海軍保護的請愿書中的內容,這些船雇傭了共計一萬名水手,“不僅如此,英格蘭西部地區還有兩萬人都完全仰仗著他們糊口”。5
同樣,那些定居更南邊的新英格蘭殖民地的清教徒定居者們也沒有交上什么好運。他們所面對的也是一片不友好的土地。在橫跨大西洋的時候,他們并沒有作過多考慮,以為自己將要抵達的地區與英國的氣候沒有什么兩樣。然而,他們迅速醒悟了。在1629年,其中一人極為悲傷地寫道:“從10月中旬到翌年5月中旬,這片土地都沉睡在冬天的死寂之中。”他同時也提到,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因“無法忍受的嚴寒”而奄奄一息。
死亡率確實很高,但清教徒們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在他們眼里,死亡與燒山開荒、墾殖土地以及播種谷物一樣稀松平常。這些男人和女人們受到上帝意志的強烈感召。他們之所以會主動從英國離開,是因為17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們的加爾文宗信仰為政府所忌憚,并受到由國家控制的教會的系統性迫害。也正是出于這一原因,在接下來的十年中,他們逃到了美國。這無疑幫助他們擺脫了不寬容的精神世界,也表現出了他們對所謂天意的篤信。他們認定,天意表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凡是上帝選中的人都能夠飛黃騰達,反之則處處不順。按照馬薩諸塞海灣殖民公司總督約翰·溫思羅普的說法,他們能夠在北美定居下來,正體現出來上帝對他的選民們的偏愛。1634年,在聽說當地印第安人中間爆發天花的消息之后,他這樣寫道:“他們都死于天花了。這正是上帝宣告我們所有財產正當性的體現。”
到1660年為止,新英格蘭殖民地的人口數大約為三萬人。在這些人當中,大多數是清教徒。其中有很多不容于之前沿海殖民地的宗教正統,并逃到此地避難的人。在清教徒們當中,宗教觀念的爭論相當常見。這也就造成了他們之間的分裂,并迫使傳教者從那些不能接受其意見的團體中脫離出來。一位熱衷于彌爾頓學說的清教徒羅杰·威廉姆斯(Roger Williams)就是一例。他曾在劍橋學習清教,并于1631年抵達新英格蘭。在教條般激進主義的指導下,他認定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并沒有將印第安人土地分配給當地殖民者的合法權利。也正是出于這一動力,1636年,他自愿離開原來的殖民地。與一小撥支持者一道,他創建了一個新的殖民地羅德島(Rhode Island)。此后,這一新建立的殖民地也成了其他被放逐的異端們的聚居地。
自16世紀70年代初開始,有關如何將另一批宗教異見人士(即天主教徒)趕出英國的討論也已經提上日程。弗吉尼亞不歡迎英國的天主教徒們。直到1634年,巴爾的摩伯爵向滿懷同情的查理一世提出要求并得到特許狀之后,英國的天主教徒們才真正有了屬于自己的殖民地。為紀念查理一世的皇后亨利埃塔·瑪麗亞,這一新的殖民地被命名為馬里蘭(Maryland)。官方警告在此地殖民的天主教徒們,要求他們必須小心地控制加入者的數目,以防和他們的新教鄰居們產生沖突。
哈克盧伊特將天主教徒和清教徒歸為“多余人”的范疇。他認為,將“多余人”趕到海外殖民地居住有利于社會的整體福祉。乞丐和罪犯也都屬于這一范疇。在1615年,他的這種要求變為了現實。人們將一群罪犯運送到了弗吉尼亞,以緩解當地勞動力短缺的狀況。隨著時間的推移,又有新的一批不受社會歡迎的人出現了。其中人數最多的是愛爾蘭反抗者以及1642-1652年內戰中的戰俘。1650年,人們將在鄧巴(Dunbar)捕獲的蘇格蘭戰俘以每個人15鎊到20鎊的價格出售。這些人就這樣成了契約奴。在一段特定的時間內,他們必須在主人的種植園內勞作。1660年之后,因為方便而又能獲取利潤,這種懲罰手段漸趨流行。
至少在1660年以前,這些極其不受歡迎的移民們還只是北美移民中的少數。幾乎所有移民的男人和女人們都是自由人。他們移民到美洲只是為了靠自己的雙手養家糊口。那些資助了首次殖民活動的公司們希望能夠獲取地租以及買賣土地的收入。因此,他們最初的投資大多集中于運送健康的勞動力以及購買勞動工具上。而這些勞動力所獲取的勞動成果也將被用于回報這一投資。
即便是按照當時的標準,移民美洲的選擇也充滿著不確定性。既然如此,為什么這些男人和女人仍舊愿意離開英國?最為重要的原因可能在于,英國的工匠、工人以及家庭仆人向來有在鄉間四處尋找工作的傳統。倫敦吸引的人口數目最多。1600年,倫敦人口數為二十萬人,而到了1650年,這一數字就增長到了三十五萬人。此時,倫敦的人口死亡率高于出生率。因此,倫敦的人口之所以會增加,完全是因為外來務工者的涌入。既然德文郡的瓦工可以不斷地更換工作,那么,他選擇從布里斯托到弗吉尼亞的詹姆斯敦尋找工作,也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一直以來,熟練工人就是弗吉尼亞公司重點招收的對象。1620年,他們貼出的廣告上寫著“出身工人世家或者接受過專門訓練者優先”的字樣。蘇塞克斯的鋼鐵工人尤其受到他們的歡迎。
幾乎所有去北美的人都是契約奴。他們或者有義務在種植園工作,或者必須在一段時間內(四到十年不等)憑借自己的手藝賺取工資。一旦雇傭期限已到,他們既可以在當地找工作,也可以選擇回到家鄉。從1654到1660年,有三千多個來自布里斯托的契約奴到達殖民地。其中,一半以上的人會在弗吉尼亞以及馬里蘭的煙草種植園工作。大多數契約奴此前的身份是小農或佃農,但也有少數是熟練的手工工匠,例如鐵匠和箍桶匠。多數人來自布里斯托及南威爾士周邊的城鎮,年齡則大多在18歲到25歲不等。6
這些年輕的男人(女人也一樣)是新殖民地的命脈。這個社會沒有妨礙個人發展的障礙。正因為如此,所有人都躍躍欲試,希望發家致富。在那一時期,人們幾乎都做著類似的夢。他們相信,出身或社會關系已經不再重要,只要有才能、展示的機會以及一點好運,他們就能大獲成功。下一個世紀伊始,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書中的人物摩爾·弗蘭德斯(Moll Flanders)就完美的實踐了這一信條。摩爾出生于新門監獄。她運用自己的智慧和手段贏得了財富和地位,卻在一系列盜竊之后重新淪為階下囚,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作為重罪犯,她被發配到了弗吉尼亞。在故事的最后,她與曾是強盜的丈夫一同努力,終于跨越了出身的鴻溝,搖身一變,成了富裕而受人尊敬的種植園主。
《摩爾·弗蘭德斯》并非是完全虛構出來的故事,也不是一個堅信“人在世界中的地位應當由其才能決定”的作家所寫的宣傳冊。1755年,一位跟隨愛德華·布拉多克將軍(General Edward Braddock)駐扎在弗吉尼亞的官員回憶道,他曾與一位“富裕的種植園主”共進晚餐。他發現,這位種植園主的妻子“曾經蹲過紐蓋特監獄。每年都有大批的人從那里來到弗吉尼亞。其中多數是狡猾的蕩婦,一些人傍上了愚蠢的種植園主”。但這個人并不蠢。他之所以會與自己的妻子結婚,一方面是因為她溫婉可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有著管理種植園事務的“能力與手腕”。
****
英國競買北美殖民地的最主要的原因,一直以來都是為了榨取殖民地的財富。但是,從一開始起,它就與道德需要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這一道德需要的根源在于對天命、世界的本質以及世界居民的認識。
1609年,一位護教者為弗吉尼亞公司編纂了布道詞。在文中,他將美洲描述成一塊“曾錯誤地被野獸們和不理性的生物(例如美洲原住民,當時稱印第安人)占領”的土地。按照作者的說法,英國人重新控制這片土地是符合上帝意愿的。哈克盧伊特的信徒、牧師西蒙·珀切斯(Simon Purchas)于1625年堅稱,北美“處女地”是上帝給予英國人的饋贈,因而是神圣的。“智慧的上帝令野蠻部族富裕,而這些財富也吸引了基督徒,使得他們前來追求之。”
在這一時期,人們似乎都極為狂妄,認定美洲大陸是一個待字閨中的處女。她帶著豐厚的嫁妝,就等丈夫上門迎娶。羅利用伊麗莎白一世的名字將北美東海岸的殖民地命名為“弗吉尼亞”,這并不僅僅是出于一名朝臣奉承的需要。這一命名背后還有深意。在其請求占領圭亞那的上書中,他將這一地區描述為“一個還保留著童貞的國家,沒有經受過侵略、政變或加工。它的土地沒有經受過蹂躪,也沒有因為施肥而失去地力”7。在《啊,向東》當中,海鷗船長用一種更為粗俗的方式團結了將要定居殖民地的人們:“來吧,小伙子們!弗吉尼亞正等著我們破除她剩余的童貞呢!”在所有將美洲比作清白少女的人當中,最為著名的是約翰·多恩(John Donne)(他的名號之一是弗吉尼亞公司的牧師)。在他的《致床幃間的女人》(To his Mistris Going to Bed)中,探險者和種植園主都扮演了勾引女性的角色:
請允許我用雙手觸碰,并自由地撫摸,
向前、向后、在中間、向上、向下,
哦!我的美洲!我新發現的沃土……
許多英國人所碰到的道德問題在于,他們應當向誰宣稱自己是這肥沃、未經耕種的土地的主人?主流意見為這一問題給出了最能令人接受的、放之四海皆準的答案。這一意見認為,世界秩序是由上帝制定的,人在其中的地位也是由其決定的。彌爾頓為殖民活動辯護,指出“上帝為人類創造了一個世界……指示人們在其中居住”。仁慈的上帝賜予了新發現的美洲大陸豐富的自然資源,但此地的原住民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好運,更不要說利用這些好運了。他們不但有意忽視自己的好運,而且生來就有著種種道德缺陷。這些都使得他們失去了對土地的繼承權,轉而將土地拱手讓給勤奮的外來者。后來,人們將這些觀點稍加改動,來解釋大洋洲及非洲的問題。
一百年以來,在歐洲探險家們的詳細報告之中,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將美洲印第安人描述為一個墮落且低等的人類種族。馬丁·弗羅比舍爵士(Sir Martin Frobisher)于16世紀80年代遭遇了北加拿大的因紐特人。他將因紐特人描述為“粗暴的野獸”,“不講衛生,從來不使用桌子、板凳或臺布”,甚至還住在洞穴里。50年后,一位法國耶穌會傳教士也做出了類似的描述。無論是圣勞倫斯河流域印第安人的食人習俗,還是他們公開折磨囚犯的行為,都給這位傳教士留下了心理陰影。因此,他將這些人描述為“除了一張人皮外,他們簡直就是兇暴的野獸,沒有一點人性”。他們絕對遵循文藝復興時期歐洲對文明的定義。而且,在他們看來,這些美洲人顯然并非文明人。
在首次碰到歐洲人的時候,美洲原住民堅信自己遇見了某種超自然的生物。在墨西哥,阿茲特克皇帝蒙特祖馬二世相信,征服了他的人民的埃爾南·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是羽蛇神(Quetzalcoatl)下凡。60年后,當德雷克在加利福尼亞登陸的時候,當地的米沃克人(Miwok)把他們當成了神。印第安人們立刻給他們獻上了犧牲。令來訪者們困擾的是,就好像在想象自己見到鬼魂時所做的一樣,有些米沃克人開始自殘。各處的印第安人都把歐洲人當作神:他們的船是移動的小島,船上的帆是云,而大炮是制造閃電和雷擊的工具。歐洲人很輕易就利用了這種無知。1633年,一個法國船長用一把磁化了的劍刃吸住了一把刀。這很令印第安人著迷。按照他的話來說,印第安人將會“想象我們具有某種神力,并因此而崇拜和畏懼我們”。
印第安人的風俗令多數歐洲觀察家們感到失望。他們的社會似乎沒有秩序,而在文藝復興人看來,這一點正是文明的重要組成要素。他們是偶像崇拜者。而且,根據一個波士頓清教徒科頓·馬特(Cotton Matter)的說法,他們是“懶惰的寄生蟲,極其喜歡無所事事”。在他的心目中,懶惰是惡行中的一種。因此,殖民者們占領此地也就是正當的,印第安人遭到驅趕也是上帝的旨意。正如以色列人驅逐異教徒的迦南人一樣,上帝希望殖民者將印第安人驅逐出去。
然而,就好像莎士比亞《暴風雨》中所描繪的凱列班一樣,雖然印第安人們無法成為新世界土地的主人,他們卻可以接受教化。在1614年上演的假面劇《弗吉尼亞公主》(The Virginian Princess)當中,這種教化思想也從異邦的形式當中表現了出來。異教徒的印第安貴族們穿著依理高·瓊斯(Inigo Jones)所設計的金線刺繡的、裝飾有羽毛的豪華服裝,并接受了以詹姆士一世名義所寫的致辭:
弗吉尼亞的王侯們,你們需即刻放棄,
你們對那些太陽神無根據的崇拜……
而且運用你們這可愛的奉獻之心,將這些活動轉向
這不列顛的福波斯(阿波羅)神。
起初,為了教化當地的印第安人,弗吉尼亞公司的管理者們制定了大量的計劃。而且,在殖民初期,殖民者和當地人之間的關系一度很和諧。但是,隨著殖民地面積的擴大,殖民者們需要新的土地,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然要犧牲印第安人的利益。1622年爆發了一場戰爭。在一場大屠殺中,超過300名殖民者被殺。自然,這在殖民者當中激起了新的、更劇烈的憤怒。“比起用正當手段教化他們來說,征服他們要來得更為容易,”公司發行的一本小冊子中寫道,“因為他們既粗魯又野蠻,還不穿衣服。他們抱團行動,這或許有助于他們取得勝利,但無益于文明。”假以時日,美洲原住民將遭受致命的打擊。殖民者不但會毀壞他們的帳篷,踐踏莊稼,而且會“騎馬驅趕他們;嗜血的獵犬也將緊隨在他們的身后;獒犬將會把他們撕成碎片,因為它們只會將這些光著身子、曬得漆黑且畸形的野蠻人當作一群野獸”。
這一將印第安人趕盡殺絕的要求并非特例。無獨有偶,在南非、新西蘭和澳大利亞,渴求著土地的殖民者們都喊出了類似的口號。他們希望能毫不留情地打擊那些沒有人性的敵人。值得注意的是,與在北美所進行的殖民活動同時,人們也開始在愛爾蘭定居。比起北美殖民地來說,在愛爾蘭建立的定居點規模大得多,其居民大多是蘇格蘭長老教派移民。1622年到1642年間,為了教化講蓋爾語且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人,十二萬名殖民者來到了愛爾蘭。弗朗西斯·培根毫不掩飾地將這些愛爾蘭人評價為“拖文明后腿”的人。在大西洋的兩岸,殖民者們都遭到了分散卻又頑強的抵抗。兩岸的殖民者們也做出了類似的反應:訴諸屠殺以及極端的鎮壓手段。半個世紀以來,新英格蘭的殖民者們一直在和印第安人作戰。這無疑麻醉了他們的神經。1703年,歐洲殖民者屠殺了當地的佩科特人。在一個教士的鼓勵下,一個士兵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有的時候,教義要求我們必須殺死女人,并將孩子同他們的父母一同殺死。”在其建立初期,馬薩諸塞海灣殖民公司就在其印章上刻上了這樣的圖案:一個印第安人。在他的頭部上方還有一個卷軸,上面寫著“過來幫助我們”的字樣。
在北美,要求土地的不只是美洲土著。1494年,西班牙和葡萄牙簽訂了《托德西利亞斯條約》(Tweaty of Tordesillas)。條約規定,在教宗敕令的保障下,二者平分新世界。作為新教徒,英格蘭人顯然無視了這一條約。1497年,約翰·卡博特(John Cabot)打破了這一條約,對新世界的土地提出了訴求。在亨利七世的資助下,他跨越了大西洋,并在新蘇格蘭或者紐芬蘭登陸(沒有人能確定是哪一個)。他在形式上以國王的名義占領了那塊地方。此外,12世紀威爾士王子馬多克
傳奇般橫跨大西洋的航行也值得稱道。在伊麗莎白時期擴張主義者們的筆下,這一非現實的故事幾乎等同于史實。他們引用這一故事,以推翻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對新世界的統治。
然而,人們根本沒有必要提及這一古董級的荒謬言論。這是因為,到了1600年,伊比利亞國家顯然已經沒有足夠的海上力量來維持其在新世界的霸權。自1560年以來,法國、荷蘭和英國的海盜們已經多次挑戰了兩國的權威,極大地削弱了他們的力量。盡管如此,在1565年,西班牙還是成功地將法國殖民者們從圣奧古斯丁趕走了。幾年間,弗吉尼亞人害怕自己也會遭到同樣的待遇。但是,這一擔心沒有成為現實。自1604年以來,英西關系一直發展良好。況且,1609年,西班牙又同荷蘭開戰,因而需要英國供應糧草。這樣一來,西班牙就更加不可能同英國交惡。在最初的大約30年里,北美定居點沒有受到過外界勢力的侵擾。這無疑有利于其發展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