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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滅虢 窮百里飼牛拜相

話說晉獻公內蠱于驪姬,外惑于“二五[1]”,益疏太子,而親愛奚齊。只因申生小心承順,又數將兵有功,無間可乘。驪姬乃召優施,告以心腹之事:“今欲廢太子而立奚齊,何策而可?”施曰:“三公子皆在遠鄙[2],誰敢為夫人難者?”驪姬曰:“三公子年皆強壯,歷事已深,朝中多為之左右,吾未敢動也。”施曰:“然則當以次去之。”驪姬曰:“去之孰先?”施曰:“必先申生。其為人也,慈仁而精潔[3]。精潔則恥于自污,慈仁則憚于賊人[4]。恥于自污,則憤不能忍;憚于賊人,其自賊易也。然世子跡雖見疏,君素知其為人,謗以異謀必不信。夫人必以夜半泣而訴君,若為譽世子者,而因加誣焉,庶幾說可售矣。”驪姬果夜半而泣,獻公驚問其故,再三不肯言。獻公迫之,驪姬對曰:“妾雖言之,君必不信也。妾所以泣者,恐妾不能久侍君為歡耳!”獻公曰:“何出此不祥之言!”驪姬收淚而對曰:“妾聞申生為人,外仁而內忍。其在曲沃,甚加惠于民,民樂為之死,其意欲有所用之也。申生每為人言:君惑于妾,必亂國。舉朝皆聞之,獨君不聞耳。毋乃[5]以靖國之故,而禍及于君。君何不殺妾,以謝申生,可塞其謀。勿以一妾亂百姓。”獻公曰:“申生仁于民,豈反不仁父乎?”驪姬對曰:“妾亦疑之。然妾聞外人之言曰:匹夫為仁,與在上不同。匹夫以愛親為仁,在上者以利國為仁。茍利于國,何親之有?”獻公曰:“彼好潔,不懼惡名乎?”驪姬對曰:“昔幽王不殺宜臼,放之于申,申侯召犬戎,殺幽王于驪山之下,立宜臼為君,是為平王,為東周始祖。至于今,幽王之惡益彰,誰復以不潔之名,加之平王者哉?”獻公意悚然,遂披衣起坐,曰:“夫人言是也!若何而可?”驪姬曰:“君不若稱耄[6]而以國授之。彼得國而厭其欲,其或可以釋君。且昔者,曲沃之兼翼[7],非骨肉乎?武公惟不顧其親,故能有晉。申生之志,亦猶是也。君其讓之!”獻公曰:“不可。我有武與威以臨諸侯。今當吾身而失國,不可謂武,有子而不勝,不可謂威。失武與威,人能制我,雖生不如死。爾勿憂,吾將圖之。”驪姬曰:“今赤狄[8]皋落氏[9]屢侵吾國,君何不使之將兵伐狄,以觀其能用眾與否也?若其不勝,罪之有名;若勝,則信得眾矣。彼恃其功,必有異謀,因而圖之,國人必服。夫勝敵以靖邊鄙,又以識世子之能否,君何為不使?”獻公曰:“善。”乃傳令使申生率曲沃之眾,以伐皋落氏。

少傅里克在朝,諫曰:“太子,君之貳[10]也。故君行則太子監國。夫朝夕視膳,太子之職,遠之猶不可,況可使帥師乎?”獻公曰:“申生已屢將兵矣。”里克曰:“向者從君于行,今專制[11],固不可也。”獻公仰面而嘆曰:“寡人有子九人,尚未定孰為太子,卿勿多言!”里克嘿然而退,告于狐突。狐突曰:“危哉乎,公子也!”乃遺書申生,勸使勿戰,戰而勝滋忌,不如逃之。申生得書,嘆曰:“君之以兵事使我,非好我也,欲測我心耳。違君之命,我罪大矣。戰而幸死,猶有令名。”乃與皋落大戰于稷桑[12]之地,皋落氏敗走,申生獻捷于獻公。驪姬曰:“世子果能用眾矣,奈何?”獻公曰:“罪未著也,姑待之。”狐突料晉國將亂,乃托言痼疾[13],杜門不出。


時有虞、虢二國[14],乃是同姓比鄰,唇齒相依,其地皆連晉界。虢公名丑,好兵而驕,屢侵晉之南鄙。邊人告急,獻公謀欲伐虢。驪姬請曰:“何不更使申生?彼威名素著,士卒為用,可必成功也。”獻公已入驪姬之言,誠恐申生勝虢之后,益立威難制,躊躇未決,問于大夫荀息曰:“虢可伐乎?”荀息對曰:“虞、虢方睦,吾攻虢,虞必救之;若移而攻虞,虢又救之。以一敵二,臣未見其必勝也。”獻公曰:“然則寡人無如虢何矣!”荀息對曰:“臣聞虢公淫于色。君誠求國中之美女,教之歌舞,盛其車服,以進于虢,卑詞請平,虢公必喜而受之。彼耽于聲色,將怠棄政事,疏斥忠良,我更行賂犬戎,使侵擾虢境,然后乘隙而圖之,虢可滅也。”獻公用其策,以女樂遺虢,虢公欲受之。大夫舟之僑諫曰:“此晉所以釣虢也,君奈何吞其餌乎?”虢公不聽,竟許晉平。自此,日聽淫聲,夜接美色,視朝稀疏矣。舟之僑復諫,虢公怒,使出守下陽之關[15]。未幾,犬戎貪晉之賂,果侵擾虢境,兵至渭汭[16],為虢兵所敗。犬戎主遂起傾國之師。虢公恃其前勝,亦率兵拒之,相持于桑田[17]之地。

獻公復問于荀息曰:“今戎、虢相持,寡人可以伐虢否?”荀息對曰:“虞、虢之交未離也。臣有一策,可以今日取虢,而明日取虞。”獻公曰:“卿策如何?”荀息曰:“君厚賂虞,而假道以伐虢。”獻公曰:“吾新與虢成,伐之無名,虞肯信我乎?”荀息曰:“君密使北鄙[18]之人,生事于虢,虢之邊吏,必有責言,吾因以為名,而請于虞。”獻公又用其策,虢之邊吏,果來責讓,兩下遂治兵相攻。虢公方有犬戎之患,不暇照管。獻公曰:“今伐虢不患無名矣。但不知賂虞當用何物?”荀息對曰:“虞公性雖貪,然非至寶,不可動之。必須用二物前去,但恐君之不舍耳。”獻公曰:“卿試言所用何物?”荀息曰:“虞公最愛者,璧、馬之良也。君不有垂棘[19]之璧、屈[20]產之乘乎?請以此二物,假道于虞。虞貪于璧、馬,墜吾計矣。”獻公曰:“此二物,乃吾至寶,何忍棄之他人?”荀息曰:“臣固知君之不舍也!雖然,假吾道以伐虢,虢無虞救必滅。虢亡,虞不獨存,璧、馬安往乎?夫寄璧外府,養馬外廄,特暫事耳。”大夫里克曰:“虞有賢臣二人,曰宮之奇、百里奚,明于料事,恐其諫阻,奈何?”荀息曰:“虞公貪而愚,雖諫必不從也。”獻公即以璧、馬交付荀息,使如虞假道。

虞公初聞晉來假道,欲以伐虢,意甚怒。及見璧、馬,不覺回嗔作喜,手弄璧而目視馬,問荀息曰:“此乃汝國至寶,天下罕有,奈何以惠寡人?”荀息曰:“寡君慕君之賢,畏君之強,故不敢自私其寶,愿邀歡于大國。”虞公曰:“雖然,必有所言于寡人也。”荀息曰:“虢人屢侵我南鄙,寡君以社稷之故,屈意請平。今約誓未寒,責讓日至,寡君欲假道以請罪[21]焉。倘幸而勝虢,所有鹵獲,盡以歸君。寡君愿與君世敦盟好。”虞公大悅。宮之奇諫曰:“君勿許也!諺云‘唇亡齒寒’,晉吞噬同姓,非一國矣,獨不敢加于虞、虢者,以有唇齒之助耳。虢今日亡,則明日禍必中于虞矣!”虞公曰:“晉君不愛重寶,以交歡于寡人,寡人其愛此尺寸之徑乎?且晉強于虢十倍,失虢而得晉,何不利焉?子退,勿預吾事!”宮之奇再欲進諫,百里奚牽其裾,乃止。宮之奇退謂百里奚曰:“子不助我一言,而更止我,何故?”百里奚曰:“吾聞進嘉言于愚人之前,猶委珠玉于道也。桀殺關龍逢,紂殺比干,惟強諫耳。子其危哉!”宮之奇曰:“然則虞必亡矣,吾與子盍去乎?”百里奚曰:“子去則可矣。又偕一人,不重子罪乎?吾寧徐耳。”宮之奇盡族而行,不言所之。

荀息歸報晉侯,言:“虞公已受璧、馬,許以假道。”獻公便欲親將伐虢,里克入見曰:“虢,易與也,毋煩君往。”獻公曰:“滅虢之策何如?”里克曰:“虢都上陽[22],其門戶在于下陽。下陽一破,無完虢矣。臣雖不才,愿效此微勞,如無功甘罪。”獻公乃拜里克為大將,荀息副之,率車四百乘伐虢,先使人報虞以兵至之期。虞公曰:“寡人辱受重寶,無以為報,愿以兵從。”荀息曰:“君以兵從,不如獻下陽之關。”虞公曰:“下陽,虢所守也。寡人安得獻之?”荀息曰:“臣聞虢君方與犬戎大戰于桑田,勝敗未決。君托言助戰,以車乘獻之,陰納晉兵,則關可得也。臣有鐵葉車[23]百乘,惟君所用。”虞公從其計。守將舟之僑信以為然,開關納車。車中藏有晉甲,入關后一齊發作,欲閉關已無及矣。里克驅兵直進,舟之僑既失下陽,恐虢公見罪,遂以兵降晉。里克用為向導,望上陽進發。

卻說虢公在桑田,聞晉師破關,急急班師,被犬戎兵掩殺一陣,大敗而走。隨身僅數十乘,奔至上陽守御,茫然無策。晉兵至,筑長圍以困之。自八月至十二月,城中樵采俱絕,連戰不勝,士卒疲敝,百姓日夜號哭。里克使舟之僑為書,射入城中,諭虢公使降。虢公曰:“吾先君為王卿士,吾不能為降諸侯!”乘夜開城,率家眷奔京師去訖。里克等亦不追趕。百姓香花燈燭,迎里克等進城。克安集百姓,秋毫無犯,留兵戍守。將府庫寶藏,盡數裝載,以十分之三,并女樂獻于虞公。虞公益大喜。里克一面遣人馳報晉侯,自己托言有疾,休兵城外,俟病愈方行。虞公不時饋藥,候問不絕。

如此月馀。忽諜報:“晉侯兵在郊外。”虞公問其來意,報者曰:“恐伐虢無功,親來接應耳。”虞公曰:“寡人正欲面與晉君講好。今晉君自來,寡人之愿也。”慌忙郊迎致餼,兩君相見,彼此稱謝。自不必說。獻公約與虞公較獵于箕山[24]。虞公欲夸耀晉人,盡出城中之甲及堅車良馬,與晉侯馳逐賭勝。是日,自辰及申,圍尚未撤,忽有人報:“城中火起!”獻公曰:“此必民間漏火,不久撲滅耳。”固請再打一圍。大夫百里奚密奏曰:“傳聞城中有亂,君不可留矣。”虞公乃辭晉侯先行,半路見人民紛紛逃竄,言:“城池已被晉兵乘虛襲破。”虞公大怒,喝教:“驅車速進!”來至城邊。只見城樓上一員大將,倚欄而立,盔甲鮮明,威風凜凜,向虞公言曰:“前蒙君假我以道,今再假我以國,敬謝明賜!”虞公轉怒,便欲攻門。城頭上一聲梆響,箭如雨下。虞公命車速退,使人催趲后面車馬。軍人報曰:“后軍行遲者,俱被晉兵截住,或降或殺,車馬皆為晉有。晉侯大軍即到矣。”虞公進退兩難,嘆曰:“悔不聽宮之奇之諫也!”顧百里奚在側,問曰:“彼時卿何不言?”百里奚曰:“君不聽之奇,其能聽奚乎?臣之不言,正留身以從君于今日耳。”虞公正在危急之際,見后有單車驅至,視之,乃虢國降將舟之僑也。虞公不覺面有慚色。舟之僑曰:“君誤聽棄虢,失已在前。今日之計,與其出奔他國,不如歸晉。晉君德量寬洪,必無相害,且憐君必厚待君,君其勿疑。”虞公躊躇未決。晉獻公隨后來到,使人請虞公相見。虞公不得不往。獻公笑曰:“寡人此來,為取璧、馬之值耳。”命以后車,載虞公宿于軍中。百里奚緊緊相隨,或諷其去,曰:“吾食其祿久,所以報也!”獻公入城安民。荀息左手托璧,右手牽馬而前曰:“臣謀已行,今請還璧于府,還馬于廄。”獻公大悅。髯翁有詩云:

璧馬區區雖至寶,請將社稷較何如?

不夸荀息多奇計,還笑虞公真是愚。

獻公以虞公歸,欲殺之。荀息曰:“此呆豎子耳,何能為!”于是待以寓公之禮,別以他璧及他馬贈之。曰:“吾不忘假道之惠也。”舟之僑至晉,拜為大夫。僑薦百里奚之賢。獻公欲用奚,使僑通意。奚曰:“終舊君之世乃可。”僑去,奚嘆曰:“君子違[25],不適仇國,況仕乎?吾即仕,不于晉也。”舟之僑聞其言,惡形其短,意甚不悅。


時秦穆公任好[26]即位六年,尚未有中宮,使大夫公子縶求婚于晉,欲得晉侯長女伯姬為夫人。獻公使太史蘇筮之,得《雷澤歸妹》[27]卦第六爻,其繇曰:

士刲羊,亦無衁也。女承筐,亦無貺也[28]。西鄰責言,不可償也[29]

太史蘇玩其辭,以為秦國在西,而有責言,非和睦之兆。況《歸妹》嫁娶之事,而《震》變為《離》[30],其卦為《睽》[31],《睽》、《離》皆非吉名,此親不可許。獻公更使太卜郭偃以龜卜之。偃獻其兆,上吉。斷詞曰:

松柏為鄰,世作舅甥,三定我君。利于婚媾,不利寇。

史蘇猶據筮詞爭之。獻公曰:“向者固云:‘從筮不如從卜。’卜既吉矣,又可違乎?吾聞秦受帝命[32],其后將大,不可拒也。”遂許之。

公子縶歸復命,路遇一人,面如噀血[33],隆準虬須[34],以兩手握兩鋤而耕,入土累尺。命索其鋤觀之,左右皆不能舉。公子縶問其姓名,對曰:“公孫氏名枝,字子桑,晉君之疏族也。”縶曰:“以子之才,何以屈于隴畝?”枝對曰:“無人薦引耳。”縶曰:“肯從我游于秦乎?”公孫枝曰:“士為知己者死。若能見挈,固所愿也。”縶與之同載歸秦。言于穆公,穆公使為大夫。穆公聞晉已許婚,復遣公子縶如晉納幣,遂迎伯姬。晉侯問媵[35]于群臣。舟之僑進曰:“百里奚不愿仕晉,其心不測,不如遠之。”乃用奚為媵。

卻說百里奚是虞國人,字井伯,年三十馀,娶妻杜氏,生一子。奚家貧不遇,欲出游,念其妻子無依,戀戀不舍。杜氏曰:“妾聞男子志在四方。君壯年不出圖仕,乃區區守妻子坐困乎?妾能自給,毋相念也!”家只有一伏雌[36],杜氏宰之以餞行。廚下乏薪,乃取扊扅[37]炊之。舂黃虀[38],煮脫粟飯[39]。奚飽餐一頓。臨別,妻抱其子,牽袂而泣曰:“富貴勿相忘!”奚遂去。游于齊,求事襄公,無人薦引。久之,窮困乞食于[40],時奚年四十矣。人有蹇叔者,奇其貌,曰:“子非乞人也。”叩其姓名,因留飯,與談時事,奚應對如流,指畫井井有敘[41]。蹇叔嘆曰:“以子之才,而窮困乃爾,豈非命乎?”遂留奚于家,結為兄弟。蹇叔長奚一歲,奚呼叔為兄。蹇叔家亦貧,奚乃為村中養牛,以佐饔飧[42]之費。

值公子無知弒襄公[43],新立為君,懸榜招賢。奚欲往應招。蹇叔曰:“先君有子在外,無知非分竊立,終必無成。”奚乃止。后聞周王子頹好牛,其飼牛者皆獲厚糈[44],乃辭蹇叔如周。蹇叔戒之曰:“丈夫不可輕失身于人。仕而棄之,則不忠;與同患難,則不智。此行弟其慎之!吾料理家事,當至周相看也。”奚至周,謁見王子頹,以飼牛之術進。頹大喜,欲用為家臣。蹇叔自而至,奚與之同見子頹。退謂奚曰:“頹志大而才疏,其所與皆讒諂之人,必有覬覦[45]非望之事,吾立見其敗也。不如去之。”奚因久別妻子,意欲還虞。蹇叔曰:“虞有賢臣宮之奇者,吾之故人也,相別已久,吾亦欲訪之。弟若還虞,吾當同行。”遂與奚同至虞國。時奚妻杜氏,貧極不能自給,已流落他方,不知去處。奚感傷不已。蹇叔與宮之奇相見,因言百里奚之賢。宮之奇遂薦奚于虞公,虞公拜奚為中大夫。蹇叔曰:“吾觀虞君見小而自用,亦非可與有為之主。”奚曰:“弟久貧困,譬之魚在陸地,急欲得勺水自濡[46]矣!”蹇叔曰:“弟為貧而仕,吾難阻汝,異日若見訪,當于宋之鳴鹿村[47]。其地幽雅,吾將卜居于此。”蹇叔辭去。奚遂留事虞公。及虞公失國,奚周旋不舍,曰:“吾既不智矣,敢不忠乎?”至是,晉用奚為媵于秦。奚嘆曰:“吾抱濟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臨老為人媵,比于仆妾,辱莫大焉!”行至中途而逃。將適宋,道阻,乃適楚。及宛城,宛之野人出獵,疑為奸細,執而縛之。奚曰:“我虞人也,因國亡逃難至此。”野人問:“何能?”奚曰:“善飼牛。”野人釋其縛,使之喂牛,牛日肥澤。野人大悅,聞于楚王。楚王召奚問曰:“飼牛有道乎?”奚對曰:“時其食,恤其力,心與牛而為一。”楚王曰:“善哉,子之言!非獨牛也,可通于馬。”乃使為圉人,牧馬于南海。


卻說秦穆公見晉媵有百里奚之名,而無其人,怪之。公子縶曰:“故虞臣也,今逃矣。”穆公謂公孫枝曰:“子桑在晉,必知百里奚之略,是何等人也?”公孫枝對曰:“賢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是其智。從虞公于晉,而義不臣晉,是其忠。且其人有經世之才,但不遇其時耳!”穆公曰:“寡人安得百里奚而用之?”公孫枝曰:“臣聞奚之妻子在楚,其亡必于楚,何不使人往楚訪之?”使者往楚,還報:“奚在海濱,為楚君牧馬。”穆公曰:“孤以重幣求之,楚其許我乎?”公孫枝曰:“百里奚不來矣!”穆公曰:“何故?”公孫枝曰:“楚之使奚牧馬者,為不知奚之賢也。君以重幣求之,是告以奚之賢也。楚知奚之賢,必自用之,肯畀我乎?君不若以逃媵為罪,而賤贖之,此管夷吾所以脫身于魯也。”穆公曰:“善。”乃使人持羖羊[48]之皮五,進于楚王曰:“敝邑有賤臣百里奚者,逃在上國。寡人欲得而加罪,以警亡者。請以五羊皮贖歸。”楚王恐失秦歡,乃使東海人囚百里奚以付秦人。

百里奚將行,東海人謂其就戮,持之而泣。奚笑曰:“吾聞秦君有伯王之志,彼何急于一媵?夫求我于楚,將以用我也。此行且富貴矣,又何泣焉!”遽上囚車而去。將及秦境,秦穆公使公孫枝往迎于郊。先釋其囚,然后召而見之。問:“年幾何?”奚對曰:“才七十歲。”穆公嘆曰:“惜乎老矣!”奚曰:“使奚逐飛鳥,搏猛獸,則臣已老。若使臣坐而策國事,臣尚少也。昔呂尚[49]年八十,釣于渭濱,文王載之以歸,拜為尚父,卒定周鼎。臣今日遇君,較呂尚不更早十年乎?”穆公壯其言,正容而問曰:“敝邑介在戎狄,不與中國會盟,叟何以教寡人,俾敝邑不后于諸侯。幸甚!”奚對曰:“君不以臣為亡國之虜,衰殘之年,乃虛心下問,臣敢不竭其愚?夫雍、岐之地,文、武所興。山如犬牙,原如長蛇。周不能守,而以畀之秦,此天所以開秦也。且夫介在戎狄,則兵強;不與會盟,則力聚。今西戎之間,為國不啻數十,并其地足以耕,籍其民可以戰,此中國諸侯所不能與君爭者。君以德撫而以力征,既全有西陲,然后扼山川之險,以臨中國,俟隙而進,則恩威在君掌中,而伯業成矣。”穆公不覺起立曰:“孤之有井伯,猶齊之得仲父也。”一連與語三日,言無不合。遂爵為上卿,任以國政。因此秦人都稱奚為“五羖大夫”。又相傳以為穆公舉奚于牛口之下,以奚曾飼牛于楚,秦用五羖皮贖回故也。髯翁有詩云:

脫囚拜相事真奇,仲后重聞百里奚。

從此西秦名顯赫,不虧身價五羊皮。

百里奚辭上卿之位,舉薦一人以自代。不知所舉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1] 二五:指梁五、東關五兩個佞臣。見第二十回。

[2] 遠鄙:邊遠地區。

[3] 精潔:潔身自好。

[4] 憚于賊人:不敢加害于人。憚,畏懼。賊,害也。

[5] 毋乃:豈不,難道不會。疑問不定之辭。

[6] 耄(mào冒):八十九十曰耄。此泛指年老。稱耄,此指以年老而退位。

[7] 曲沃之兼翼:指曲沃武公誘殺小子侯,兼并翼,統一兩晉。見第二十回。

[8] 赤狄:北狄分為赤狄、白狄、長狄三部。赤狄多住于今山西境內,與晉人雜居。據說是因喜穿赤色衣服而得名。

[9] 皋落氏:春秋時赤狄的一支,居晉曲沃東。即今山西垣曲縣東南皋落鎮。

[10] 貳:副職,輔佐。

[11] 專制:個人管束。專,專一,引申為個人。

[12] 稷桑:疑為稷山,后稷教民稼穡之處。在今山西稷山縣南。

[13] 痼(ɡù固)疾:積久難治之病。

[14] 虞、(ɡuó國)二國:均為周代姬姓諸侯國。虞始封之君為古公亶父之子虞仲,故址在今山西平陸縣境。乃北,故址在今河南三門峽市及山西平陸一帶。

[15] 下陽之關:春秋時北地名。在今山西平陸縣北。

[16] 渭汭(ruì瑞):渭水入黃河處,在今陜西華陰縣北。

[17] 桑田:春秋時北地名。在今河南靈寶縣北。

[18] 北鄙:疑為南鄙之誤,即南部邊境地區,因在晉之南部。下文荀息亦對虞公曰:“人累侵我南鄙。”

[19] 垂棘:春秋時晉地名。在今山西潞城縣北,以產美玉馳名。

[20] 屈:春秋時晉邑名。在今山西吉縣北,盛產良馬。一說,“屈產”二字為地名。

[21] 請罪:即興師問罪的外交辭令。

[22] 上陽:春秋時北都城。在今河南陜縣李家窯。

[23] 鐵葉車:用薄鐵片包裹的戰車。

[24] 箕山:古代山名。在今山西平陸縣東北九十里,山形如箕,故名。相傳為許由隱居之處。

[25] 違:出走,去國。

[26] 秦穆公:名任好,春秋五霸之一,秦德公子,秦成公弟。在位三十九年(前659-前621)。

[27] 《雷澤歸妹》:歸妹,《易經》六十四卦之一。震上兌下。歸妹,意同嫁妹,因女子以夫家為歸。據八卦,震即雷也,兌即澤也。震上兌下即為雷澤。

[28] “士刲(kuī虧)羊”四句:男子宰羊,也沒有血;女子捧筐,也沒有東西。刲羊、承筐,皆古代婚姻之禮。這四句指虛有其表而無其實。刲,割也。衁(huānɡ荒),血也。貺(kuànɡ況),賜與。

[29] “西鄰”二句:責言,責備之言。西鄰指秦國。意指晉女嫁于秦,不足以加強兩國關系,反而使秦國多有責難,晉國無法應付。

[30] 《離》:與《震》、《兌》一樣,均為八卦之一。

[31] 《睽》:《易經》六十四卦之一,離上兌下。《歸妹》卦中之“震”變成為“離”,即成《睽》卦。睽也有乖離之意,故非吉名。

[32] 秦受帝命:指“秦文公郊天應夢”一事,見第四回。

[33] 噀(xùn遜)血:噴血。比喻臉色緋紅。

[34] 隆準(zhuō拙)虬(qiú求)須:高鼻子,卷胡須。準,鼻子。

[35] 媵:此指陪嫁之奴,與前文陪嫁之妾不同。

[36] 伏雌:孵蛋的母雞。

[37] 扊扅(yǎnyí眼移):門栓。

[38] 黃虀(jī基):小米。小米色黃,故稱。

[39] 脫粟飯:糙米飯。因僅脫谷殼,故稱。

[40] (zhì治):春秋時宋邑名。在今安徽宿縣東南。又,原文作,《正字通》:“《史記》古本作,偽作。”

[41] 井井有敘:即井井有條。敘,同序,次第。

[42] 饔飧(yōnɡ sūn擁孫):飯食。早餐叫饔,晚餐叫飧。

[43] 公子無知弒襄公:應為公孫無知。弒襄公事見第十四回。

[44] 厚糈(xǔ許):豐厚的待遇。糈,糧餉。

[45] 覬覦(jìyú際魚):窺伺不應得到的東西。

[46] 勺水自濡(rú如):些小之水以潤濕自己。勺,量詞,古代以十撮為一勺,十勺為一合。

[47] 鳴鹿村:春秋時宋地名,在今河南鹿邑縣境內。

[48] 羖(ɡǔ古)羊:黑色公羊。羖,通

[49] 呂尚:即姜子牙。姜姓,呂氏,名尚,字子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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