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不幽默的人生與幽默的《我是貓》
常言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確,關羽過五關斬六將,魯智深拳打鎮關西,岳飛槍挑小梁王,孫猴子大鬧天宮,真刀真槍,鐵拳金箍棒,斬、挑、打、鬧,人家就是厲害,耍嘴皮子沒用。文人則另當別論,就連李白杜甫都曾遭受過嚴厲的指責和批判。到了近現代文壇,就更是見仁見智莫衷一是。但凡事總有例外。例如事關魯迅,大體眾望所歸,世所公認。類似情形放在日本,那就是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無疑是日本近現代文壇翹楚,百年獨步,一騎絕塵?;虮环Q為文豪:“最大的文豪”“文豪中的文豪”;或被尊為先生:“夏目先生”“漱石先生”;或被譽為“國民作家”以至“漱石山脈”。日本當代作家村上春樹說:如果從明治維新以后的日本近現代文學作家中投票選出十位“國民作家”,那么“夏目漱石無疑位居其首”。實際上《朝日新聞》也曾主辦過這樣的投票活動,請國民投票選出一千年以來最受歡迎的五十位日本文學家。其結果,兩萬多張選票中,夏目漱石果然以3516票位居其首。以作品而言,其長篇小說《心》至今仍躋身于日本中學生最喜歡的十部作品之列,其中幾節被選入高中《國語》教科書。這意味著,日本人幾乎沒有人不曾讀過夏目漱石,一如魯迅之于中國人。
說起來,魯迅對夏目漱石的評價相當高。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那篇文章中,魯迅說他最喜愛的外國作家中,“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鷗外”。并親自動手翻譯了夏目漱石的兩個短篇,收入他和周作人合編的《現代日本小說集》。在書中《關于作者的說明》里面,魯迅說:“夏目的著作以想象豐富、文詞精美見稱。早年所登在俳偕雜志《子規》上的《哥兒》《我是貓》諸篇,輕快灑脫,富于機智,是明治文壇上新江戶藝術的主流,當世無與匹者?!?/p>
“當世無與匹者”的夏目漱石于一八六七年一月出生于江戶(現東京),是家中第八個孩子。父親夏目直克是幕府時期一個底層官員(“名主”,類似中國過去的里長或現在的村長)。漱石上面有四個哥哥。其時日本實行的是長子繼承制,由長子繼承全部家業,因此長子最為重要,次子后備,三子往下往往送給沒有男孩的人家當養子。加上漱石生母年紀大而奶水不足,漱石出生不久即被送走。漱石當時不叫漱石,因為他出生的時辰(申日申時)據說日后會當偷錢的大偷(“大泥棒”),所以取名為“金之助”——天生有金相助怎么可能偷人家的錢呢?說巧也巧,一九八四年至二〇〇四年,他的頭像赫然出現在日幣1000元紙鈔上,直接同金錢“相依為命”達二十年之久。但作為事實,漱石在世四十九年,金錢卻幾乎不曾助力于他。較之“金之助”,莫如說“金無助”。而且一出生就孤苦無助。
第一次把漱石收為養子的,是一家舊家具店。漱石的姐姐一次從店門前經過時,發現自己的弟弟被裝在簍里掛在店檐,覺得很不忍心,一度抱回家來。但由于他晚間總是哭個不停,惹得父親心煩,于是不久又把他送出家門。第二次當養子去的人家姓鹽原,漱石因之改姓,為鹽原金之助。養父鹽原昌之助年輕時在夏目家做過工讀生(“書生”),夫婦沒有子女,對金之助十分疼愛,給他買他喜歡的玩具、剪影畫,還領他去看戲。那期間養父母每每問他:“你真正的父親母親是誰?”這段生活后來出現在《道草》等作品中。長到十歲時,因養父母離婚而在仍姓鹽原的情況下返回作為生身之家的夏目家。到了二十二歲,由于大哥二哥相繼死于肺結核,而三哥因性情懦弱而不為父親看重,所以生父又出錢把他“贖”回夏目家,恢復夏目姓。如此這般,對漱石來說,一生都沒有和“真正的父母”一起生活的溫暖家庭。進而言之,無論家庭還是學校,無論母國日本還是留學去的英國,哪里都沒有“自己的場所”——他日后在多部小說中都寫到這種人之悲情。
漱石八歲上學。十五歲從東京府立第一中學校中途退學,轉入二松學舍學了一年“漢學”(中國古籍)。一年后退學進入成立學舍學他“討厭的英語”。而后考入大學預科第一高等中學(一高),進而考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
漱石“腦袋好使”,但身體不太好,一直體弱多病。讀預科時剛入學就得了盲腸炎,兩年后又得了腹膜炎,未能參加期末考試,留了一級。一八九三年(二十七歲)大學畢業后一邊兼職當英語教師一邊讀研。讀研期間不幸感冒吐血,被診斷為初期結核。一八九五年(二十九歲)離京去愛媛縣松山中學任英語教師。日后以這段經歷為基礎創作了《哥兒》。一八九六年(三十歲)去熊本縣第五高等學校(高中)任教,同年和中根鏡子結婚。鏡子夫人流產后一度歇斯底里發作而投河自殺未遂。加之漱石未能適應新的教職,一時內外交困,焦頭爛額。一九〇〇年(三十四歲)受文部省派遣赴英留學。留學期間神經衰弱日益加重,以致文部省一度判斷他“精神有異常癥狀”幾乎令其回國。而且生活貧苦,有時不得不省掉午飯。用漱石自己的話說:“在倫敦生活的兩年,乃是最不愉快的兩年。在英國紳士之間,我就像與群狼為伍的一只獅子狗,活得可憐兮兮。”(《文學論·序》)兩年后貧病交加的留學生活終于結束,于一九〇三年一月乘船返回日本。留學期間的生活、學習體驗散見于《倫敦消息》《倫敦塔》《道草》和《文學論》。
回國后目睹家中慘狀,使他不得不下決心賺錢養家。但工作從四月開始,那之前的生活費、搬家費、家具費等費用花光了熊本退職金,經濟上捉襟見肘。更糟糕的是,回國不出半年,漱石精神狀態每況愈下,時有幻聽幻覺出現。據其夫人鏡子后來回憶,深更半夜發起脾氣來,身邊有什么扔什么。孩子一哭他也發火。還有時自己一個人氣呼呼出門走來走去。全然奈何不得。最后竟把夫人趕回了娘家(參閱夏目鏡子述、松岡讓筆錄《漱石の思い出》)。此外還患有嚴重的痔瘡和胃潰瘍,不止一次住院甚至病危。最后死于胃潰瘍導致的胃出血,享年四十九周歲。
如上所述,漱石一生不僅體弱多病,而且大部分時間窮困潦倒。上大學靠的是每月六元(日元,下同)的國家助學貸款(說巧也巧,我上大學時靠的也是六元,六元助學金。這意味著,我國六七十年代同日本一二十年代的鈔票面額價值大體相等)。在東京高等師范學校兼職任教期間,年薪四百五十日元,平均每月三十七元五角。其中七元五角用來償還助學貸款,十元寄給父親,每月生活費僅僅二十元。其中買書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加之孩子陸續降生——漱石有七個孩子,兩男五女——生計入不敷出,為了節省開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搬家租便宜些的房子。即使后來穩定下來了,據漱石之子夏目伸六回憶,三面是玻璃拉門的書房冬天刮風時甚至有雪花一片片飛進來,而漱石連一個小火爐也舍不得用。外出只有一套西裝,在家只有一身和服(參閱夏目伸六《父·夏目漱石》)。
總之,漱石的一生基本沒有多少笑聲,并不充滿幽默。而他卻寫出了《我是貓》《哥兒》這般幽默的小說。這是為什么呢?一個原因——至少最初的原因——是他想從精神郁悶中解脫出來。前面已經說了,漱石患有多種疾病,嚴重的精神衰弱和幻聽幻覺等癥狀使他長期處于抑郁、苦悶狀態。換言之,他試圖以《我是貓》中的幽默沖淡自己的黯淡心情。
《我是貓》(以下大多簡稱《貓》)創作于一九〇五年,是漱石文學生涯中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就是說,漱石是以幽默色彩登上日本文壇的。作為小說作品,《貓》沒有渾然一體的敘事結構,沒有跌宕曲折的情節設計,沒有主次分明的人物配置。說痛快些,《貓》講的并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較之故事或事件本身,其中心點更在于面對事件的出場人物的種種言說、姿態及其心理變化。小說舞臺也很簡單,屬于典型的“室內劇”——美學家迷亭、理學家水島寒月、詩人越智東風和哲學家八木獨仙等人在英語教師苦沙彌家里“侃大山”或“神聊”。人人口若懸河,個個口吐珠璣,爭先恐后,妙趣橫生。而這些都被苦沙彌家的一只貓聽在耳里、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并不時加以點評,而其所見所聞所想同樣妙趣橫生。說極端些,不僅每一節每一段,甚至每一句每一行都富有妙趣,都那般詼諧、那般機智、那般幽默。讀之,時而忍俊不禁,時而啞然失笑,時而悠然心會,時而大叫快哉。魯迅說的“輕快灑脫,富于機智”,其實也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幽默。在這個意義上,完全可以說《貓》是幽默小說。倘大略區分,或可分為三種:苦澀的幽默、辛辣的幽默、博學的幽默。
其一,苦澀的幽默。
例如通過貓眼描述的苦沙彌??嗌硰浭墙處?,而且和我一樣是外語教師。一百多年前的日本,懂外語的教師是極少的。但貓還是瞧不起外語教師,不,瞧不起所有教師。喏,書房里的教師在貓眼里是這樣子的:“我輩時而躡手躡腳窺看他的書齋:他經常睡午覺,不時把口水淌在打開的書上。他胃不好,皮膚帶有淡黃色,沒有彈力,顯出缺乏活力的征候。然而甚是能吃。大吃之后又吃淀粉酶。吃完后打開書本。看了兩三頁就犯困??谒试跁?。這是他每晚周而復始的功課。雖然是貓,但我輩也時有所思:教師這東西委實自在得很。倘生而為人,非當教師不可。既然這般躺躺歪歪也能勝任,那么貓也未必不行。盡管如此,若讓主人說來,再沒有比當教師更痛苦的了。每次有朋友來,他都這個那個抱怨一番?!?/p>
說實話,這段話看得我心有不爽。很想抗議說當教師很不容易的喲,又要請學生給自己上的課打分,又要巧立項目寫論文且要至少在C刊發表才算數,又要恪守單獨指導女研究生時一定要留門縫以供窺看的規定……不過話說回來,教師如我,在書房躺躺歪歪倒也是事實。所幸時下暫無中風癥候,伏案打盹時尚不至于把口水淌在書上。對了,忘記說了,為了翻譯《我是貓》,家里特意養了一只貓,任它在若干房間隨便出入。但譯完這段話之后,我再也不許貓進書房窺看。有時發現它在案前椅子上躺躺歪歪犯困——盡管沒淌口水——就一把將它整個掀到地板上去。它爬起來并不馬上離開,必定抬頭白我一眼或瞪我數秒,這才一步三扭地扭著水蛇腰訕訕走了。我不愿意讓它歪曲事實詆毀教師聲譽。哼,躺躺歪歪怎么了?躺躺歪歪也在絞盡腦汁琢磨寫論文,也在搜腸刮肚想詞兒翻譯《我是貓》。和爾等無名貓輩躺躺歪歪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以貓之心度人之腹,一邊兒玩兒去!
《我是貓》的貓不僅進書房窺看主人苦沙彌先生,還進臥室窺看先生夫人睡覺:“夫人把吃奶孩子扔出一尺多遠,張著嘴,打著鼾,枕也沒枕。以人而言,若問什么最難看,我輩以為再沒有比張嘴睡覺更不得體的了。我等貓們,一輩子都不曾這般丟人現眼。說到底,嘴是發音工具,鼻是為了吐納空氣……不說別的,萬一從天花板掉下老鼠屎來何其危險!”看到這里,愛貓族、鏟屎官們可得當心了:千萬別讓貓進臥室,家丑不可外揚!說來也怪,較之書房,貓——我家這只——更中意進臥室。一次我半夜去衛生間回來,月光下但見它不偏不倚大模大樣躺在我的床鋪正中,全然旁若無人。從此以后,睡覺前一定把它騙進廚房關禁閉。后爪踢門也好,前爪撓門也罷,一概置之不理。
不用說,苦澀的幽默在本質上乃是一種自嘲、一種自我調侃。其中滲出的大多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不堪與無奈。不是嗎?在那個推崇西洋文明的“文明開化”時代,說起在某種程度上可謂西洋文明化身的外語教師,一般人難免認為多么紳士、多么優雅、多么文明。而書中實際表現出來的,不過是“把口水淌在書上”的窘相。其夫人的表現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丑態百出,竟到了“丟人現眼”的地步。這在深層次上未嘗不是一種隱喻、諷喻:西洋文明果然文明嗎?不信,請看這等言必稱希臘的所謂文明人好了!
其二,辛辣的幽默。
相比于外語教師以至西洋文明,作者的筆鋒所向,更是社會上流行的金錢萬能主義。作為金錢萬能主義的化身出場的,是實業家金田、金田夫人及其女兒富子?!皠倓側チ艘粋€實業家那里,聽他說要想賺錢必須使用三角術——不要義理、不要人情、不要臉——如此構成三角。”貓聽得來苦沙彌家的一個來訪客人這樣說道。美學家迷亭趕緊說出企業家的名字:“金田某某算什么呀,不就是在鈔票上安上鼻子眼睛嗎?以奇警之語形容,他不過是一個活鈔票罷了。既是活鈔票的女兒,那么不外乎是活支票吧?……活支票縱然有成千上萬張之多,也必然灰飛煙滅。因此,對于寒月,那么不般配的女性是不行的。我不同意。那好比百獸之中最聰明的大象和最貪婪的豬娃結婚?!?/p>
實業家金田一家三人,比之見諸金田父女的幽默,描述尤為辛辣的是金田夫人的鼻子。且看貓的觀察:“年齡大約四十剛過,前面的頭發如防洪河堤一般從后退的發際巍然聳起,致使面龐長度的至少二分之一朝上探出。眼睛以開鑿出來的坡路那樣的傾斜度呈直線吊起,左右對峙。所謂直線,是形容眼睛比鯨魚眼還要細。惟獨鼻子大得出奇,仿佛將別人的鼻子偷來安上臉盤正中,又如把招魂社的石燈籠搬來自家三坪小院。顯得惟我獨尊,卻又好像心神不定。鼻子是所謂鷹鉤鼻,一度無限拔起,而后自知過分而中途變得謙恭起來。及至鼻端,已然失去最初的氣勢而頹然下垂,窺視下面的雙唇。因了如此獨具一格的鼻子,以致此女說話時較之唇動,莫如說是鼻動——只能這么認為。我輩為了向其偉大的鼻子致以敬意,打算從今往后稱此女為鼻子鼻子。”
如何,夠辛辣的吧?客觀說來,和人的鼻子相比,貓的鼻子的確不夠突出,因而人的鼻子在貓眼里顯得不無詭異:“又如把招魂社的石燈籠搬來自家三坪小院?!睎|京招魂社后來改稱靖國神社。由此亦可看出,作者不僅通過金田一家三口而對金錢萬能主義冷嘲熱諷口誅筆伐,而且順便把作為軍國主義象征的靖國神社不動神色地揶揄一番。此外還借主人公苦沙彌之口揶揄過大和魂:“大和魂!報紙宣稱;大和魂!小偷說道……東鄉大將有大和魂,魚鋪阿銀有大和魂。騙子、投機商、殺人犯也有大和魂。”繼續說“鼻子”。以情節而言,“鼻子”即金田夫人,是為了女兒富子和理學士水島寒月的婚事而來苦沙彌家打探水島寒月何時能拿到博士學位的,可以說是這部長篇最有故事性的一條線,按常規完全可以發展成一個精彩的世俗性故事。然而作者意不在此,而在于借此表達自己對金錢萬能主義的深惡痛絕。而其吸引人的手法即是幽默,辛辣的幽默。音在畫外,意在言外,寓莊于諧,寓諷于喻。正可謂電光石火,隨機生發,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讀來如熱天冷飲,暢快淋漓,不時莞爾一笑。說句題外話,中國現代小說中,較之佩服漱石的魯迅,錢鍾書的《圍城》或可近之。
其三,博學的幽默。
貓眼所見所聞的主人公們,一方面對金田、富子、“鼻子”等“活鈔票”“活支票”們百般奚落挖苦,一方面對知識和學問推崇備至。迷亭以古希臘種種賽事為證,謂大凡技藝表演都能得到報酬或賞賜,惟獨知識例外?!凹偃缱鳛閷χR的報酬給予物品,就不能不給予比知識更有價值的東西??墒鞘郎嫌谐^知識的珍寶嗎?若給的不對,結果只能損害知識。對于知識,他們想把財寶箱堆得和奧林匹克一般、把克洛伊索斯(呂底亞王朝最后一任國王)的財富傾倒一空來提供相應的報酬,然而無論怎么考慮都不能與之相配。洞察這一點之后,決定什么也不給,利利索索。”自不待言,書中幾位主人公或語言學或美學或理學或文學或哲學,無不是博學之士。但小說畢竟不是《十萬個為什么》,在這里,幾乎所有知識點都帶有詼諧色彩,姑且說是博學的幽默。
再次以因“鼻子”而引起關注的鼻子為例。此刻,貓正在側耳傾聽美學家迷亭就鼻子的形成侃侃而談:“眾所周知,根據進化論的核心原則,這一局部為了適應刺激而發達得同其他部分不成比例。皮也自然變厚,肉也逐漸變實,終于凝而為骨?!切纬闪司陀斜翘槌鰜?,出來了就不得不擤。在此作用之下,骨的左右便受到削減,變得細細高高隆之起之。作用委實可怕。一如水滴石穿,一如賓頭顱(賓頭顱尊者,十六羅漢之首)的頭顱大發光明,一如奇香化為奇臭之喻,鼻梁便是如此變得堅挺筆直?!碑斃韺W士寒月指出“可你的那個卻是鼓鼓囊囊的喲!”之時,迷亭又以其博學辯解說:“古人之中,蘇格拉底、哥爾德斯密斯或者薩克雷的鼻子,其結構都乏善可陳。而惟其乏善可陳,自有其討人喜愛之處。所謂鼻不以高為貴,而以奇為貴,恐怕即由此而來。俗話說鼻子不如丸子——從審美價值來說,我以為我迷亭這個程度的有可能恰到好處?!?/p>
如此這般,貓的主人苦沙彌家儼然知識沙龍,忽而古希臘荷馬史詩,忽而中國禪學《碧巖錄》;忽而意大利文藝復興畫家安德烈·德爾·薩托,忽而英國文學家哥爾德斯密斯、薩克雷;忽而俳句忽而漢詩忽而古文忽而新體詩。就連理學士兼美男子水島寒月的講演或博士論文題目也博學與幽默兼而有之:忽而研究“吊頸(上吊)力學”,忽而“論橡籽的堅實度兼論天體的運行”,忽而“論紫外線對于青蛙眼球電動作用的影響”。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自不待言,所有出場人物的博學,都是作者漱石一人的博學。漱石何以博學?據其夫人回憶,新婚第一天漱石就對她宣告:“俺是學者,必須努力學習,所以顧不上你的,這點希望你理解?!奔词乖滦桨耸獣r,買書也要用掉二十元,以致不得不一再搬家把房租降到十三元。惟其博學,寫作當中也才能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如入無人之境。實際上其夫人也回憶說除了去世前兩年,漱石的寫作也沒顯得多么搜腸刮肚抓耳撓腮,晚飯后坐在桌前寫到半夜十一二點,負重若輕,“一氣呵成”。漱石的外孫女半藤末利子也回憶說母親從未見過漱石為寫小說而唉聲嘆氣?!霸绲咎锛依?,無論孩子們在書房檐廊里多么吵吵嚷嚷跑來跑去,漱石也若無其事地寫小說寫個不止?!保▍㈤喯哪跨R子述、松岡讓筆錄《漱石的思い出》)更難得的是,作者能把博學與幽默結合得如此巧妙,庶幾讀之毫無單調乏味之感,亦無淺薄庸俗之氣,而讓人覺得知識和學問居然如此可近可親妙趣橫生,如此目不暇接引人入勝。
下面談談《我是貓》的文體,它的語言風格或者行文特色。
日本有學者認為,一如屠格涅夫、福樓拜分別以其文體的純正在俄羅斯文學、法國文學占有重要地位,夏目漱石的文體也對日語、對日本文學有偉大的貢獻?!跋壬钱斀裎覈Q生的唯一的文體家。其文格的相對純正、其文體的至為嫻熟,縱使在我國整個文學史上也鮮乎其有。”(赤木桁本《夏目漱石》)
文章開篇已經提及,日本近現代作家中,村上特別欣賞漱石。他說:“在那樣的‘國民作家’當中,我個人喜好的是夏目漱石和谷崎潤一郎。其次——盡管多少拉開距離——對芥川龍之介懷有好意。森鷗外固然不差,但以現在的眼光看來,其行文風格未免過于經典和缺乏動感。就川端的作品而言,老實說,我喜歡不來。當然這并非不承認其文學價值,他作為小說家的實力也是認可的。但對于其小說世界的形態,我個人則無法懷有共鳴?!憋@而易見,即使同日本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川端康成相比,同也有文豪之稱的與漱石同代的森鷗外相比,村上也最喜歡夏目漱石。村上在其長篇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中,甚至以大約兩頁半的篇幅談及漱石本人也不看好的中篇小說《礦工》(坑夫),并在承認其“文字也較粗糙”的同時給予正面評價——大島對名叫烏鴉的少年田村卡夫卡這樣說道:“比如你為漱石的《礦工》所吸引。因為那里邊有《心》和《三四郎》那樣的完美作品所沒有的吸引力。你發現了那部作品。換言之,那部作品發現了你。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也是如此,那里邊具有惟獨那部作品才有的撥動人心弦的方式?!?/p>
那么村上春樹最喜歡、最看重的是漱石作品的什么呢?
一個是其中的人物。請看村上在其自傳式隨筆《作為職業的小說家》中的表述:“以日本的小說而言,夏目漱石小說中出現的人委實多姿多彩,富有魅力。即使稍稍露面的人物也栩栩如生,有其獨特的存在感。他們發出的一句話、一個表情、一個動作,無不奇異地留在心間。我讀漱石的小說每每心悅誠服的是,‘因為這里有必要出現這樣一個人物,所以大致推出一個來’——類似這種權宜性出場人物幾乎一個也沒出場。那不是用腦袋琢磨出來的小說,而是切切實實有‘體感’的小說。不妨說,每一個句子都是‘自掏腰包’的。那樣的小說,讀起來就有一一值得信賴的地方,能讓人放心地讀下去。”
不過同人物相比,更讓村上喜歡和看重的,無疑是漱石的文體。村上在同一本書中說道:“無論夏目漱石的文體還是歐內斯特·海明威的文體,如今都已成了經典,都已作為一種參照(reference)發揮作用。漱石也好海明威也好,其文體屢屢受到同時代人的批判,有時還被揶揄。對兩人的文體(style)懷有強烈不快感的人當時也不在少數(其中多數是當時的文化精英)。然而時至今日,他們的文體已成為一種行之有效的標準(standard)。假如沒有他們構筑的文體,現今的日本小說和美國小說的文體,我覺得或許多少有所不同。進一步說來,漱石和海明威的文體,有可能已經被作為日本人或美國人Psyche(心靈、靈魂,希臘語)的一部分納入其中?!贝迳显谄湫伦鳌敦堫^鷹在黃昏起飛》這部訪談集中說得也很明確:“以文體評價而言,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夏目漱石到底成一個主軸。并不是對其所有作品都給予高度評價,但漱石確立的文體,之后很長時間里都沒有發生大的動搖。志賀直哉、谷崎、川端,那種新文學提案某種程度上是有的,當然也出現幾個像是另類的人,但足以動搖夏目漱石文體的突出存在沒能找見。我想這怕是一個問題。印象中,無論如何都是觀念性、思想性的東西受人青睞,而文體總是等而下之?!备哦灾鳛槲捏w家,其地位無可撼動,無人可出其右。
不妨斷言,村上之所以喜歡漱石,之所以把漱石列為日本“國民作家”之首,主要不是因為漱石故事寫得好,更不是因其作品的“觀念性、思想性”,而是因為其行文風格或文體——村上始終認為“文體就是一切”——至于漱石的文體究竟好在哪里或者其文體特色是什么,在我的閱讀范圍內,村上似乎沒有明說。好在同樣欣賞漱石的魯迅明說了,說得相當明了:至少就《哥兒》《我是貓》而言,一是“文詞精美”,二是“輕快灑脫,富于機智”。正是在這點上“當世無與匹者”。
“文詞精美”這一文體評價,除了《礦工》“文字比較粗糙”,可以通用于漱石所有作品,尤以《虞美人草》出色;而“輕快灑脫,富于機智”則在《哥兒》《我是貓》有分外充沛的表現。“輕快灑脫”,換個說法,或可說是富有節奏感或韻律感;“富于機智”,乃是一種風趣、妙趣、機趣、情趣,這里大多與幽默相關。愚鈍產生不了幽默,幽默是機警、睿智的產兒。這樣看來,作為《我是貓》的總體文體特色,似可概括為節奏感(韻律)、幽默感(機趣)、精美感(洗練)。幽默、幽默感,上面已經說得不少了,不再單獨論述,而結合節奏感、精美感一并試舉幾例。
上面所舉例子都是貓關于人的所見所聞所想,下面且看貓的自我描寫、自我形容:“貓的腳雖有若無,無論走去哪里都從未發出笨重聲響。如履晴空,如騰云霧,如水中擊磬,如洞里鼓瑟,如品嘗醍醐妙味,言詮之外,冷暖自知。沒有凡庸洋樓,沒有典范廚房,沒有男仆,沒有女傭,沒有千金小姐,沒有貼身侍女,沒有鼻子夫人,沒有夫人老公。去想去的地方,聽想聽的話語。而后伸伸舌頭,搖搖尾巴,挺挺胡須,悠悠返回,如此而已?!比绾危坑迷~何其考究,精美、純凈,行文工整而富于變化,典雅而俏皮生動。以目讀之,如流風回雪,千回百折,以口誦之,如傾珠瀉玉,鏗鏘作響。而幽默感自始至終潛行其中。再看貓喝干兩杯啤酒后的自我感覺:“身上逐漸變暖,眼瞼變重,耳朵變熱,想一唱為快,想喵喵起舞。主人啦迷亭啦獨仙啦,統統一邊兒玩去!很想撓一把金田老頭兒,恨不得咬一口其夫人的鼻子,如此不一而足。最后想搖搖晃晃站起來,站起來又想踉踉蹌蹌走一走。感覺太妙了!還想去外面逛一逛。到了外面很想來一句月亮姐姐晚上好!委實樂不可支?!边?,行文錯落有致,節奏抑揚頓挫,機智所在皆是,讀起來如風行水上坂上走丸,一氣流注無可抑勒。尤為難得的是,機智幽默而無輕佻之嫌,文詞精美而無鋪排之感,平明曉暢而無庸俗之氣。以文體言之,如此“主軸”如此“突出存在”,在日本近現代文學史上,的確“沒能找見”“無與匹者”。自出機杼,橫絕一時。足以垂范后學,率模天下。
那么,這樣的漱石文體是如何形成的呢?漱石閱讀量大,記憶力好,博學強記。且有語言天賦,對語言表達分外敏感,同時具有非同一般的文學悟性。作為母語的日語、作為專業的英語自不必說,對“漢學”亦頗有造詣。私見以為,其文體的形成乃是日語、漢學和英文相互作用的結果,漢學尤其功不可沒。
漱石在東京府第一中學讀初中讀不到三年突然退學,轉入主要講授漢學的二松學舍——此前曾短期上過類似私塾的“漢學塾”——就讀于二松學舍那一年間,“先生的漢學研究似乎同樣是從經書方面入手,但由衷耽讀的當是唐宋諸家詩文。從那時開始就特別喜歡陶淵明寫的東西。”(赤木桁平《夏目漱石》)僅僅學了一年就在大約十五歲時寫出了這樣兩首漢詩。一首題為《鴻臺》:鴻臺冒曉訪禪扉,孤磬沉沉斷續微。一叩一推人不答,驚鴉撩亂掠門飛。另一首題為《離愁》:離愁別恨夢寥寥,楊柳如煙翠堆遙。幾歲春江分袂后,依稀纖月照紅橋。怎么樣,相當說得過去吧?別人如何不敢妄言,反正我這個以漢語為母語的漢族中國人,即使這把年紀了也寫不出來。不僅如此,漱石二十三歲那年還首次以“漱石”之名為日本著名俳人正岡子規的《七草集》附寫了九首漢詩。同一年又以漢文寫了題為《木屑集》的游記。“以文體而言,整體上帶有唐宋諸家風格,行文暢達,措辭瑰麗。先生本人也曾向筆者說‘余之文學功力或由此得來’??傊?,作為二十三歲的青年,已經顯示了值得驚訝的漢學造詣?!保ǔ鎏幫埃┒遥瘜τ跐h詩文的憧憬和創作與之相伴終生,可以說是與小說創作并駕齊驅的之于他的“文學”雙翼。甚至,對于漱石,說起“文學”,首先是漢詩。
而這樣的漢學造詣不可能不對漱石小說創作的文體產生積極影響。索性再舉兩個例子?!敦垺返谑徽?,貓聽得主人苦沙彌這樣一番高談闊論:“趁人不注意掏其腰包是謂扒手,趁人不小心刺探其心事是謂密探,趁人不知之時卸掉其木板套窗偷其物品是謂毛賊。把大砍刀插在榻榻米上硬搶人家錢財,是謂強盜;羅列恫嚇性詞語強迫人家就范,是謂偵探……如若聽之任之,即是助紂為孽,決不可姑息養奸!”再看哲學家八木獨仙君之語:“所以說貧時縛于貧,富時縛于富,憂時縛于憂,喜時縛于喜。才子斃于才,智者敗于智?!边?,無論修辭方式,還是節奏(韻律)掌控,抑或整體構思,無不明顯帶有“唐宋諸家風格”。時而獨步高蹈,時而淺唱低吟,時而警句迭出,時而悠然徘徊。擊首尾應,擊尾首應,起承轉合,一鼓作氣,深得中國古典詩文之妙。其夫子自道“余之文學功力或由此得來”,絕非一時虛言。
漢學情況如此,那么英文呢?前面說了,英文是漱石的專業,在東京帝國大學接替“歸化”日本的英國學者、作家小泉八云講授英國文學,水準可想而知。不過據漱石之子夏目伸六回憶,漱石“從小就喜歡漢文而大大討厭英語”。上初中時,當時的初中分“正則”和“變則”兩部,后者學英語,前者幾乎沒有英語課,漱石選擇的是前者“正則”部。只是為了考東大預科,后來才從二松學舍退學而轉校學英語,在預科讀到三年級時才粗通英語??紪|大時,作為志愿本來想學建筑,而在好友的勸說下轉而學英文?!爸劣趪Z和漢文,覺得沒什么研究的必要了,于是決定專攻英國文學。”并且很快顯示出英語實力,開始嶄露頭角。正岡子規夸他“講蠻語(英語)如講邦語(日語)”,在學期間曾被外籍英語主講教師指名翻譯日本古典散文《方丈記》。兩年留英期間,第一年大量閱讀英國文學書籍,幾乎整天悶在客舍一室手不釋卷。“回頭清點那期間所讀書籍數量,父親不禁為自己的涉獵之廣感到驚訝。”漱石自己也說是“一生中最為積極最為真誠地持續從事研究的時期”。第二年較之英國文學,關注更多的是文學本身的問題:在根本上文學究竟是什么?開始為撰寫《文學論》查閱英文相關文獻和做讀書筆記。盡管如此,漱石還是不喜歡英語?;貒旰髲臇|大辭職而應邀進入朝日新聞報社之際,漱石在信中坦率承認自己:“最為討厭英國,世界上沒有那么心術不正舉止輕佻的國民??坑⒄Z吃飯真是遺憾得不得了?,F在終于離開英語,心情豁然開朗。”夏目伸六說他父親:“盡管對英語及英國文學具有那般渾厚的造詣,但仍不能由衷感到親切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夏目伸六《父·夏目漱石》)
反過來說,盡管漱石那么討厭英國和英語,但對英語和英國文學無疑有深厚的造詣。這點從他回國后在東大任教三年間擔任的課程亦可看出。翻閱漱石的弟子赤木桁平的漱石研究專著《夏目漱石》,漱石作為英語講師所任課程有文學形式論(包括詩歌韻律研究),有文學論。而后繼之以英國文學史,同時講授莎士比亞,從《奧賽羅》講到《威尼斯商人》。而且深受學生歡迎,“二十號大教室經常擠得滿滿的”。不過為中國人,知曉的恐怕更是他讓學生翻譯“I love you”的名人逸事。學生當然都翻譯“我愛你”(君を愛する)。漱石說日本人怎么可能這樣講話呢?“月色很美”(月が綺麗ですね),足矣足矣!
這樣的英語和英國文學造詣不能不對漱石的文學創作、對其文體產生某種影響。最為顯而易見的,竊以為即是幽默、幽默感。相對說來,無論中國古典文學(漢文)還是日本文學,都較為缺乏幽默傳統、幽默元素。文藝評論家高山樗牛嘗言:“古往今來,我國文學家鮮有幽默者……即使偶然見得,也很淺薄,其意大多低俗。我等每每將幽默的缺乏作為我國文學的一個短處而為之嘆息?!保ㄞD引自赤木桁平《夏目漱石》)然而毋庸贅述,《貓》最讓人稱快的特色,最主要的魅力就是幽默。左右逢源,俯拾皆是,從容不迫,一以貫之。而且絕無淺薄低俗之嫌。其背后有著豐饒的想象力、深厚的學養、高邁的見識、文人的情趣、敏銳的心靈,以及對人、對人生的愛。即使冷嘲熱諷,也不失卻溫暖的同情、寬厚的理解,以至近乎凄愴的悲憫。惟其如此,作為《貓》的閱讀體驗,才不至于感到尖酸苛刻寒氣襲人,而不時覺出一絲溫馨、一分悠閑、一種靜謐——這樣的幽默,不難推斷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每以幽默之長的英語修辭和英國文學。當然這歸終屬于一定程度上的,并非與日本文學傳統無緣。畢竟,漱石所喜愛和擅長的俳句往往出之于詼諧。而書中的幽默閃爍的禪機,顯然來自中國的禪學(實際上漱石也曾坐禪)。
說到文體,眾所周知,村上是個文體家,日本當代文體家。他說:“實不相瞞,我本身也是在其他語言體系(system)的強烈影響下構筑自己文體之人中的一個?!保ù迳稀稙榱四贻p讀者的日本短篇小說導讀》)村上雖非英語科班出身,但從小就喜歡英語——不同于漱石從小就討厭英語——中學階段能看英語原版小說了,成為作家后還翻譯過許多美國當代小說。這也進一步說明,一個精通外語的作家,有意也好無意也好,完全不受外語“語言體系”的影響是不大可能的。不過就漱石來說,較之作為英語“語言體系”的句子結構方面的有形影響,恐怕更是超脫于語言體系的作為整體風格的影響,而最終化為渾然天就的幽默文體。
概言之,漱石文體乃是和漢洋的綜合產物。比較說來,漢詩文(中國古籍)主要影響其行文的節奏(韻律)、修辭、結構以至文章的筋骨,英國文學則增加其豐沛的“紳士”情趣和幽默感。當然,二者都有賴于漱石爐火純青的母語功力,有賴于出類拔萃的語言天賦和文學才華。正因如此,和、漢、洋才能在交融互匯當中產生一種神奇的“化學反應”,迸發出新的文體元素火花——漱石文體誕生了!
是的,不是文體家的文學家就不是第一流的文學家,不是足以傳世的作家。但漱石作為日本首席“國民作家”,僅僅是文體家是不夠的,還需要有獨立的人格、人格魅力,要有文人的風骨與操守。
風骨與操守,我以為恐怕主要來自他的稟性。其子夏目伸六在《父·夏目漱石》書中說漱石性格“天生執拗,沒有通融性”,“認為自己將來根本不可能像一般人那樣當官或當工薪人員不斷窺看上司臉色行事”。加之后來對現實社會認識的逐漸加深以及讀書形成的人文教養,從而使得他與世俗社會、與主流價值觀保持距離。早在二十九歲在愛媛縣松山中學當英語教員時就立志“做一個有骨氣的文學家,拿起尖銳批判和深刻諷刺的筆”,并以漢詩述懷:“快刀斬斷兩頭蛇,起揮紈扇對崔嵬。”(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六日致正岡子規書簡)
從下面兩件事亦不難看出他的這種骨氣。漱石夫人夏目鏡子回憶說,一九〇七年(四十一歲)創作《虞美人草》過程中接到總理大臣西園寺的請柬,請他參加招待知名文士的“雨聲會”晚宴,而漱石在明信片上寫了一首俳句謝絕了。俳句為“布谷鳥喲正如廁,實難起身赴宴去”。正寫著,被來訪的漱石夫人的妹夫看見了,說道:“對方是西園寺侯爵,用明信片謝絕太過分了吧?”漱石本人則絲毫不以為意:“此即足矣,足矣!”(參閱夏目鏡子述,松岡讓筆錄《漱石の思い出》)另一件事是辭退博士學位。一九一一年(四十五歲)日本文部省決定授予森槐南、夏目漱石、幸田露伴、佐佐木信綱、有賀長雄五人以文學博士稱號。漱石當即寫信謝絕:“小生迄今為止乃是作為夏目某某行走于世,從今往后也希望作為夏目某某生活下去。故而不想奉接博士學位。”但文部省無視漱石的意愿,單方面將學位證書寄了過來,漱石馬上寄回。文部省專門學務局長親自登門相勸,漱石仍執意不從,以致不歡而散。其后不久他以“文藝委員欲何為”為題在《朝日新聞》發表專欄文章,表示反對政府設立文藝院的計劃。理由是:作為文學家,一旦被政府機關管理,筆鋒勢必逐漸變鈍,難以表達自由的想法。(參閱十川信介《夏目漱石》)
更重要的是,他將這樣的風骨和操守付諸創作實踐。《哥兒》中的哥兒富有正義感,寧肯犧牲個人利益也要打抱不平,更不肯在權勢面前委曲求全。《我是貓》里面,盡管作者通過貓的視角對苦沙彌、迷亭、水島寒月等出場人物的丑陋、猥瑣、冷漠等日常生活表現以夸張的手法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但另一方面也足夠生動地表現出了他們不肯屈從于金錢、權勢和高壓的骨子里的清高、孤高,以及他們對奉行金錢萬能主義、蔑視獨立人格、倡導所謂西洋文明、“文明開化”的社會現實毫不留情的鞭撻和抨擊。體現出了漱石作為“國民作家”的超塵脫俗的高蹈性和人文知識分子的精神格局。尤為可貴的是,他還在生命最后一年的一九一六年在《點頭錄》中批判了國家主義、軍國主義,認為那東西“不僅意義無從談起,而且有害”。在《貓》中也通過貓鼠大戰對日俄戰爭(“組織貓混成旅去撓俄兵”)、對日軍指揮官東鄉平八郎大將予以戲謔化——藝術地表明自己對國家體制、對社會主流風潮加以諷喻性批判的風骨與操守。
順便補充一點,國內有學者認為漱石為了不從屬于政治權力和官辦學問而自動放棄東京帝國大學教授的職位,毅然決然走上自食其力的職業作家道路。查閱相關史料,這里似有三點出入。一是,漱石從東大辭職時不是教授,而是講師。二是,漱石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職業作家,而是從朝日新聞社拿年薪的專屬作家、“記者作家”。三是,從東大辭職而加盟朝日新聞社有經濟上的原因。東大講師年薪為800日元,朝日新聞社年薪2400日元,當時漱石已有六個子女,家庭負擔較重。不過,漱石辭職之際東大已內定他為教授,而他仍執意辭職,這就涉及他辭職的另一個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漱石不僅不喜歡英語,而且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他一再表示“想作罷的是教師,想做起的是創作”“我的神經天生不適于學校”“寫講義比死還難受”。甚至說教英語就好像汪汪學狗叫。尤其《貓》的發表使他意識到自己“異樣的熱塊”終于破裂,創作欲一發不可遏止,更加堅定了他改行的決心。而正當這時朝日新聞社向他頻頻招手,于是漱石順水推舟,成為朝日新聞社特殊的正式職員——不必上班,每年給報社寫一部長篇小說在報紙上連載。(參閱夏目伸六《父·夏目漱石》)
最后讓我引用多年前為拙譯《心·哥兒》寫的譯序中的兩段話來結束這篇本來已夠嘮叨的譯后記。
漱石從事文學創作的時間并不很長,從三十八歲發表《我是貓》到四十九歲去世,也就是十年多一點時間,卻給世人留下了大量有價值的作品。他步入文壇之時,自然主義文學已開始在日本流行,很快發展成為文壇主流。不過日本的自然主義不完全同于以法國作家左拉為代表的歐洲自然主義,缺乏波瀾壯闊的社會場景,缺乏直面現實的凌厲攻勢,缺乏粗獷遒勁的如櫞文筆,而大多囿于個人生活及其周邊環境的狹小天地,樂此不疲地直接暴露其中陰暗丑惡的部位和不無齷齪的個人心理,開后來風靡文壇的“私小說”“心境小說”的先河。具有東西方高度文化素養的漱石從一開始便同自然主義文學背道而馳,而以更廣闊的視野、更超拔的高度、更有責任感而又游刃有余的態度對待世界和人生,同森鷗外一并被稱為既反自然主義又有別于“耽美派”和“白樺派”的“高踏派”“余裕派”,是日本近代文學真正的確立者和一代文學翹楚。隨著漱石一九一六年去世及其《明暗》的中途絕筆,日本近代文學也落下了帷幕。
以行文風格和主要思想傾向劃線,作品可分為明快、“外向”型和沉郁、“內向”型兩類。前者集中于創作初期,以《我是貓》《哥兒》為代表,旁及《草枕》和《虞美人草》。在這類作品中,作者主要從理性和倫理的角度對現代文明提出質疑和批評。犀利的筆鋒直觸“文明”的種種弊端和人世的般般丑惡。語言如風行水上,流暢明快;幽默如萬泉自涌,酣暢淋漓;妙語隨機生發,警句觸目皆是,頗有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之勢。后者則分布于創作中期和后期,主要作品有《三四郎》《其后》《門》(前期三部曲)和《彼岸過迄》《行人》《心》(后期三部曲),以及絕筆之作《明暗》。在這類作品中,作者收回伸向社會的筆鋒,轉而指向人的內心,發掘近代人內心世界的不安、煩惱和苦悶,尤其注重剖析近代知識分子的“自我”、無奈與孤獨,竭力尋覓超越“自我”、自私而委身于“天”的自在和諧之境(“則天去私”),表現出一個作家應有的社會責任感和執著、嚴肅的人生態度。
二〇二〇年三月三日于窺海齋
時青島春回大地 萬物復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