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農歷八月,當錢塘江潮傳來深沉的回響,東南風便長驅直入,吹得杭州滿城秋色,西湖、西溪更是水天一色。而對于經歷了一場浩劫的杭州,這一場接一場的秋風,也把那濃烈的血腥味漸漸吹淡了。
洪起鮫終于結束了逃難的日子,帶著一家人回家了。一家人經此劫難都還全須全尾地活著,還多了一口人,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而這也意味著,在清軍“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威逼之下,洪起鮫最終也只能屈服于“剃發易服”的命令,選擇了“留頭不留發”。對他的屈服也好,妥協也罷,其實也無可厚非,畢竟還是要先保住腦袋要緊,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一家人思量啊。這興許就是洪起鮫當時的心態。在最初的一段時間,洪起鮫對自己的古怪模樣也許會感到屈辱和羞愧,這“豬尾巴”一樣的辮子和“拖尾奴才”的模樣真是愧對列祖列宗啊。不過,時間一長,慢慢就習慣了。習慣成自然。習慣是一種比遺忘更持久的力量。洪起鮫慢慢也習慣了,在今后的漫長歲月里,他將慢慢淡忘一個明朝士人的衣冠,習慣于拖著那一根“豬尾巴”似的辮子,穿著一襲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腳蹬布靴,在士林中交游宴集。這一身行頭還挺搭配、蠻舒服的。那一代由明入清的士人,大抵都像洪起鮫一樣,就這樣從頭到腳都突然改變了,又慢慢習慣了。
一切歷史皆已注定,清兵無論占領哪里,剃發易服便是征服的象征。一如《招魂》之悵嘆,“時不可以淹”,隨著時光的流逝,在清兵入主中原兩百六十余年后,漢人早已習慣了那“拖尾奴才”的模樣,都不記得自己的祖先原來是什么形象了。到辛亥革命號召民眾剪去辮子時,又有許多人哭著喊著不愿意剪。誠如魯迅先生所說:“對我最初的提醒了滿漢的界限的不是書,是辮子。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的頭,這才種定了的,到得我們有知識的時候,大家早忘卻了血史。”這不只是一個民族的悲哀,更是人類在時空中渺如塵埃的卑微。總之,無論在軍事上,還是政治上、文化上,最終是大清帝國取得了完勝。當然,此言還有些為時過早,南明政權似乎不堪一擊,卻又此起彼伏,前仆后繼,各地抗清武裝也依然在拼死抗爭,烽火硝煙從江南延燒到嶺南,從大陸延燒到大海。但對于杭州,血雨腥風正漸漸過去,亂世之民又回到了“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又盡管已經剃發易服,但那些骨子里、血脈里的東西卻是難以改變的。按江南習俗,兒子彌月,又是頭男長子,這是被家族寄予重望的,而滿月的頭一件事就是拜謝祖宗賜福。洪昇為錢塘洪氏第二十二世孫。世稱洪昇為錢塘人,嚴格說他是仁和縣人。其實都沒錯,洪昇既是錢塘人,也是仁和人。明清時,杭州府治錢塘、仁和,而錢塘縣與仁和縣的地域呈交錯狀,杭州城墻內的老城區,原本就是兩縣共同管轄的地盤,其轄區也呈交錯狀。說來挺復雜,其實很簡單,無論錢塘還是仁和均屬杭州府,而錢塘乃杭州城的古稱或別稱。
追溯錢塘洪氏一脈的緣起,祖籍江西鄱陽,其始遷祖是一個載入了《宋史列傳》的人物,洪皓(1088—1155),字光弼。洪皓所處的時代,也正是一個劃時代的歷史關口。在金軍的金戈鐵馬之下,北宋覆沒,宋室南渡。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洪皓“以徽猷閣待制、假禮部尚書”出使金國。當時金國正處于煊赫之勢,根本沒有與南宋議和之意,所謂議和一如與虎謀皮,“凡使金者,如探虎口”,基本上是有去無回。洪皓深入虎穴,不辱使命,堅拒偽職,被金人流放冷山(今黑龍江省五常縣境內),在雪窖冰窟中囚禁了十五年,才被釋歸南宋。連宋高宗趙構都稱贊他“忠貫日月”“雖蘇武不能過”,但趙構對他并未重用,僅授予他一個沒有什么實權的官職,“除徽猷閣直學士、提舉萬壽觀兼權直學士院”。趙構重用的不是洪皓這種堅毅不屈之士,而是秦檜一類在金人跟前卑躬屈膝的朝臣,而洪皓又“以論事忤秦檜,罷官”,結果是,這樣一位“忠貫日月”的大宋國士,“惟為檜所嫉,不死于敵國,乃死于讒慝”。趙構或是心有戚戚焉,在洪皓的遲暮之年“賜第宅于西湖葛嶺,并賜田三頃”,也有人說趙構賜予他的是一座御花園。洪氏一根血脈就這樣從江西鄱陽遷到了杭州西湖葛嶺,而洪皓也就成了錢塘洪氏的始遷祖,“卒年六十八,謚忠宣”。在正史之外的記載則是“洪皓封為魏國忠宣公,賜國公府第于錢塘葛嶺”,這已是后世加之于他的更耀眼的光環了。而我覺得他是一位當之無愧的國士,子曰:“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葛嶺為道教名山勝地,為東晉道人葛洪結廬修道煉丹處,從此處可俯瞰西湖,有“瑤臺仙境”之稱。洪皓膝下三子,洪適、洪遵、洪邁,一個個都是文名昭著的人物,先后高中博學鴻詞科,而洪適、洪遵兄弟同榜登科,洪遵中狀元,洪適中榜眼,加上后來登科的洪邁,號稱“洪門三學士”,時有“天下三洪,文章之雄”的盛譽,而三洪同朝并為臺輔(三公宰輔之位),不說絕無僅有,也是史上鮮有。從學問著述看,洪適著有《隸釋》《隸續》,與歐陽修、趙明誠并稱“宋代金石三大家”,洪邁著有《夷堅志》《容齋隨筆》,其《容齋隨筆》與沈括的《夢溪筆談》、王應麟的《困學紀聞》并稱為南宋三大筆記,這也確為宋代最有學術價值的三大筆記。洪遵則政績斐然,累官至翰林學士承旨、同知樞密院事、右丞相,抵達了人生仕途之巔峰,后安家于錢塘。此公當為錢塘洪氏二世祖。
南宋亡國之后,洪昇的祖先從杭州逃避到浙江上虞一帶,直到明代建國才返歸錢塘。如今,在杭州西溪洪家埭村還保存了一副洪家祠堂的對聯,上聯為“宋朝父子公侯三宰相”,所指正是洪皓和他那三個同朝并為臺輔的兒子洪適、洪遵、洪邁,這也是錢塘洪氏的第一個輝煌時代,下聯為“明季祖孫太保五尚書”,說的是錢塘洪氏在明朝又進入了第二個輝煌時代,其首屈一指的人物就是洪昇的六世祖洪鐘。
洪鐘,生年不詳,字宣之,明憲宗成化十一年(1475)中進士,累遷至明朝刑部尚書、工部尚書、左都御史,曾總督川、陜、湖廣、河南四省軍務,因平湖廣之亂有功,加太子少保兼左都御史,掌院事。卒于嘉靖三年(1524),謚襄惠,賜葬錢塘西溪東穆塢,“松楸列植五里”。其墓碑為明代大儒、南京兵部尚書王守仁(王陽明)親撰,王氏還撰有《祭洪襄惠公文》。從兩人的生平看,王守仁于弘治十二年(1499)參加禮部會試,舉南宮第二人,賜二甲進士第七人,觀政工部。而洪鐘于弘治十一年(1498)升任右副都御史。于此可知,兩人雖不同部,卻有同朝為官的交集。透過王守仁為其所撰的碑文、祭文,大致可以還原洪鐘的生平事跡及其回歸錢塘后的生活。
王守仁在其祭文中云:“公既歸,筑兩峰書院于西湖之上,自號兩峰居士。日與朋舊徜徉詩酒以為樂,如是者十有一年。”兩峰書院位于西湖之南的涌金門,因其面對南北兩座山峰,故名,洪鐘亦以兩峰居士自號。關于洪鐘晚年的宅院,一說為“嘉靖皇帝賜邸,府邸綿延四五里”,一說為洪鐘晚年退隱回籍后,在西溪故地(今杭州市余杭區五常街道)建別業,世稱洪鐘別業。無論是御賜,還是自建別業,那都是在西溪數一數二的一座山水園林,位于鳳凰山麓南宋帝城之城西十里,為坐北朝南、前府后園的格局,園為洪園,府為洪府。洪府坐落在老和山(古稱粟山)平緩的山坡下,西溪之水繞山潺潺而流,洪園中亦有溪流穿過,時間之水滲透了每一個角落。那亭臺、樓閣、水榭,還有花草、樹木、竹林、奇石,一切都隨流水的自然流淌而自由伸展,又因為流水表現出節奏與韻律。水是特別養神的東西,遙想一個蒼老的士人,或看書,或吟詠,而流水之聲向兩耳中漫溢,在眼中浸潤,該是何等地舒心愜意。山水從來是江南庭院的靈魂,除了水,還有山。在園中地勢較高處,可以遠眺五色云彩縈繞盤旋的五云山峰。這江南庭院處處流露出一個隱逸之士的閑情逸致,一切都隨流水的自然流淌而自由伸展,又因為流水表現出節奏與韻律。臨水的街邊上,那些逐水而生的樹木,從宋元明清一路綿延而來,它們依然在各自的朝代里活著,所有的枝丫一律向著流水凌空生長著,它們的根系因水的滋潤而扎得更深。你聽見了那江南春風中重重的颯颯之聲,你就知道了歲月的深度。說到底,這樣的別業,這十一年的晚年生活,其實都是古代士大夫最后的退路,甚至是一種完成,在歷盡宦海沉浮之后,他終于可以退下來享受一下自己想過的日子了,而他一生的積蓄也有條件來完成這樣的享受,這座別業就是他晚年休養吟詠之地。而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也是為子孫后代造福,他于此辟書院、筑書樓、課子弟,又是一種入世很深的士大夫情懷了。古代士大夫大多兼具這兩種情懷,于兩者之間進退自如,進則為儒,走仕途經濟道路,退則為道,歸隱江湖,悠游林泉。而洪鐘就是一個典型,他既是儒家士大夫的代表,也是西溪隱逸文化的突出代表。這兩者其實又是一個因果關系,設若沒有走仕途經濟道路打下的基礎,所謂隱逸也只能是安貧樂道、君子固窮而已,何來這樣一個江南第一等的山水園林?
洪鐘有子洪澄、洪濤,據稱皆“官居顯要”,然史載均不詳,而這二人中必有一人為洪昇的五世祖。洪昇的高祖洪椿(一作洪橋),據后世考證官至都察院右都御史,此為都察院最高職,正二品,卻未見史載。又一說洪昇的高祖為洪楩,字子美,這倒是一個史載確鑿、世系清楚的人物,其祖父為洪鐘,其父為洪澄,他本人曾官詹事府主簿,但其歷史地位不在于官,而在于學,為明代文學家、藏書家、刻書家。他在其祖父洪鐘“兩峰書院”和“清平山堂”的基礎上擴大規模,“清平山堂”原址位于錢塘城南清平山仁孝坊(俗稱清平巷),一說為洪楩營建,除了藏書,洪楩還“余事校刊,既精且多”,其所刻之書皆署清平山堂,其刻本為世所公認的精刻本。他曾刻印自編的《清平山堂話本》(又名《六十家小說》)六十卷,該書是現在所知的保存宋元話本最多的一部小說選集,還收集了元明間的戲劇曲目,這為后世研究宋元時期文學和戲曲提供了少有的原始文獻。只是,他未曾料到,四代之后,他的后裔中將有一位“曲中巨擘”橫空出世。
歷史往往是越遠越清楚,越近越模糊。自洪昇上溯三代,一直難以考證,關于洪昇的曾祖父、祖父及父親,學術界分歧很大。章培恒先生以治學嚴謹著稱,他生前坦承“由于材料不足,洪昇的曾祖父、祖父、父親的名字目前還未能考出”。章先生于二〇一一年辭世,此后又有一些文獻史料被發現,據此可以大致勾勒出洪昇以上三代的世系:其曾祖洪瞻祖也是一個載入了《明史列傳》的人物,為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士,后官兵科給事中,曾出使琉球,累遷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贛巡撫,死后追贈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對他的身世與功名沒有爭議,然而他到底是洪昇的曾祖還是族曾祖,卻說法不一。
洪瞻祖生有四子,長子洪吉暉為洪昇祖父,洪吉暉之子洪起鮫乃洪昇之父。即便洪瞻祖、洪吉暉、洪起鮫這三代血緣世系可以確定,也還有許多不確定因素。又一說洪昇的祖父為洪吉臣,崇禎十三年(1640)會試副榜,授湖廣德安推官。著有《明文矞》《二十一史識余》《學圃萱蘇》《群書備考》等。葬西溪濕地橫山。洪吉臣生二子:洪起鮫、洪翿。但對此更有爭論,學術界大多還是認為洪昇的祖父為洪吉暉。如此,洪昇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名不見經傳的人物,他們的生平事跡都已被歲月湮沒了,如果不是因為洪昇,也沒有人會追溯他們模糊的身影。又據章培恒先生推論,洪昇出生時,“昉思父本年約為十八歲,年事甚少,故昉思祖父母本年或尚在世,年事無考”。
這里,筆者依據洪父及洪昇的交游作出以下考證或推論。
洪起鮫,字武衛(一字衛武),生年不詳。據其摯友、洪昇的師執陸繁弨在《洪衛武雙壽序》中稱,“歲丙午,仆友洪子衛武四十初度”。當時,同赴這場壽宴的還有洪起鮫的另一位好友王嗣槐,他也寫了一篇《洪氏壽宴序》:“時維八月,旬有五日,為吾友洪武衛及其元配錢夫人四秩初度,稱雙壽焉。”初度出自《離騷》“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后稱生日為“初度”。若以洪昇出生的農歷乙酉年往后推測,最近的一個丙午歲為康熙五年(1666),是年洪起鮫四十初度,于此可以推測他出生于明熹宗天啟六年(1626)八月十五日中秋節,恰好四十初度。從洪昇后來的詩中也有佐證,康熙二十六年(1687),洪昇四十三歲作有《夜泊》一詩,其中有“堂上二人年六十”之語,其父母當時為六十一歲。當然,這只是筆者的推測,按江南民間習俗,計算年歲有男虛女實的傳統,四秩初度,也可能是三十九歲,而生日宴也未必在生日那天過。另據劉輝先生對《夜泊》一詩的編年:“洪昇父生于明天啟七年(1627),至是年恰為六十歲。”這個推測也比較靠譜。洪昇為其長子,洪昇出生時,其父母約十七八歲,這在那個早婚早育的時代是很正常的。
在我接下來的敘述里,還將有更確鑿的史料證明洪起鮫是洪昇之父,但此公的生平事跡卻難以尋覓。對他最了解的應該是他那最有出息又最沒出息的兒子洪昇,但在洪昇后來的著述中也很少提到他父親的生平事跡,即便無法繞開之處,也多以為尊者諱的筆法,還多有難言之隱的曲筆,這與父子倆日后的關系以及所處的時代環境有關,這些暫且按下不表。但這里還有一個極易忽略又十分關鍵的疑團,王嗣槐在《洪氏壽宴序》中稱“洪武衛及其元配錢夫人”,而洪昇生母為黃氏,這是毫無疑問的。黃氏乃是生于錢塘望族金墩黃氏的大家閨秀,為黃機之女,她嫁給洪起鮫時才十六七歲,洪昇為其長子,按說,這才是洪起鮫的元配啊,怎么又冒出了一個“元配錢夫人”呢?而這個錢夫人,也同樣是大家閨秀,乃清初進士錢開宗之妹。錢塘洪氏、黃氏、錢氏有著錯綜復雜的姻親關系,容后敘述。這里還說這個謎團,古人哪怕妻妾成群,按說也只有一個元配夫人,而洪父卻有兩個出身顯貴的夫人,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在元配去世后,再娶夫人,所謂續弦也。所謂元配,一般指第一次娶的正妻,也是與庶妻(如妾侍等)相對的“嫡妻”,如此,就只能這樣勉強解釋了,洪昇生母黃氏早逝,洪父續娶錢夫人,而錢夫人雖非洪起鮫的真正元配,但有正夫人的名分,而王嗣槐出于禮貌,稱她為“元配錢夫人”。誠然,這只是我的推測,也有人說錢夫人為大夫人,那黃氏就只能是小夫人了,只是,這實在不符情理邏輯。而洪昇后來常以父母并稱,也不知具體所指其母為誰。不過,這個錢夫人還真不可小覷,她極有可能改變了洪昇的命運。這又是后話了。
自洪昇的六世祖洪鐘在西溪故地建造洪鐘別業,錢塘洪氏子孫便世居西溪。到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一說為萬歷四十六年(1618),洪氏后人又對洪府與洪園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翻修和擴建。當時,明末士大夫、藏書家馮夢禎在老和山的山坡上建有西溪草堂,睜眼閉眼都能看見洪府和洪園。據其所記,洪園翻建后,在當時西溪的諸多園林景觀中,是規模最大、景色最美的一座園林(此為轉述,我未查到馮氏的原始記載)。這次翻修,也可能是兩次翻修擴建,距洪昇出生都不算久遠,長則四十余年,短則二十多年,先代留下的福蔭,洪昇在年少時應該也享受到了。不過,自洪鐘到洪昇已歷經六代繁衍,錢塘洪氏人丁興旺,生齒日多,已繁衍成一個村莊——今杭州市余杭區五常街道洪家埭村。估計洪園再大,恐怕也難以容下這么多人,只能分家析產,另起爐灶。那么,洪起鮫一家人有可能居于洪府一隅,也有可能另蓋宅院。只是,無論他們當年居于何處,如今那洪府、洪園皆已蕩然無存。我只能在一片虛無中,揆情度理地作一些歷史性猜測:洪起鮫抱著剛滿月的兒子走進洪氏祠堂,在列祖列宗的靈位前焚香跪拜,沐浴祖澤,或許他還會久久凝望著那副承前啟后的對聯。錢塘洪氏歷經宋、元、明三次改朝換代,一副對聯貫穿了一個家族五百年來綿延不絕的香火和英才輩出的榮耀,而那一身清代衣冠又喚醒了一個亡國士人對江山易代的興亡之感,而這一切都化作了滿腹惆悵和胸中塊壘,這其實就是那一代士人的普遍心態,壓抑、憋悶、堵得慌,卻又只能無可奈何地屈從于清朝無所不在的強勢逼迫與高壓。
拜祭祖先后,洪起鮫又把兒子抱進了書房。錢塘洪氏藏書之淵博,我在前文已有交代,洪昇后來的老師毛先舒也有詞為證:“子家素號學海,書籍擁專城。”洪起鮫雖已“剃發易服”,但一個士人的人格理想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也是難以改變的,他要讓自己的兒子從小浸染在這世代傳承的書香里,從小就以純正的儒家教義來開啟他的心智。說穿了,就是朱熹那句箴言:“此先生之教,所以繼往圣,開來學,有功于斯世也。”而說得更透了就有了矛盾,純正的儒家一向主張“華夷之辨”,如今已進入了一個夷狄統治華夏的時代,他又怎么教他的兒子“有功于斯世也”?一個誕生于歷史夾縫中的人物,一生下來就是一個矛盾體。這也是洪昇那一代人的宿命。而對于少不更事的洪昇,至少在最初一段懵懂歲月,還真是無所謂矛盾不矛盾,習慣不習慣,他一生下來就是大清帝國的臣民,從小就開始剃發結辮,穿滿人衣冠,自然沒有那種“拖尾奴才”的屈辱感。他也沒有看見過明朝的社稷,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大清的江山,壓根就沒有那種“山河崩裂”的斷裂感。
那么,這里又切入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洪家的家世在明清易代后又是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呢?按主流的說法,“明朝的覆亡,給世受國恩的洪家以災難性的打擊”,結論是,“洪昇出身于一個沒落的世宦之家”。這似乎是歷史的因果邏輯。但據我所搜尋到的史料,至少在洪昇二十四歲入國子監之前的那一段歲月,由于洪起鮫已屈從于清朝,后來還出仕清朝,按例授官,那么,除了此前的一段逃難經歷,他們家并未遭受什么災難性的打擊,他們家在明朝過著怎樣的生活,由明入清后,在清朝也可一如既往地過著明朝的生活。唯一的變化,只是換了一個他們在心理上有抵觸情緒的主子而已。要說打擊,也只有心理上的打擊。如果說洪家此時已經沒落,或家道中落,那也與改朝換代無關。從洪昇的祖父、父親兩代看,都是沒有功名、出息不大的人物,而一個大家族是必須要有大人物來支撐的,否則就會落入“富不過三代”的歷史陷阱。但以錢塘洪氏基業之深厚,哪怕經歷了平庸的兩代,只要家產不被查沒,或不毀于戰火、災難,這個家就應該還是那個“累葉清華”的錢塘望族。筆者所引之言,出自陸繁弨詩《同生曲》,他既與洪父交游,又是洪昇日后的老師,對洪家應該是相當了解的,他的描述應該是接近真相的。于此推測,在洪昇二十四歲之前的青少年時代,他還可以盡情享受一個公子少爺的優裕生活。
二
我在洪昇滿月的那個月份走進了西溪。那是二〇一五年農歷八月初,與洪昇滿月的那個八月間隔著整整三百七十年。一個在我想象中渺遠的存在,其實也不算太遙遠,但在明清易代后中國又經歷了三次江山易代,時空如此浩瀚,而人生何其渺小,“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愴然之感其實與時代沒多大的關系,而是源自時空與人生的巨大反差。我來這里不是為了憑吊,也不是徒發滄桑之浩嘆,而是來尋找一個古人兒時的歡樂,這一方水土就是他當年生活的現場。一旦抵達現場,便有時空顛倒之感,眼前布滿了不同時空的對應物。
昔人云,“西溪之勝,獨在于水”,西湖與西溪實為一雙姊妹湖,而西溪就在杭州涌金門外,涌金門也是杭州的一道水門。水,不只是一種流逝,也是一種挽留。我的腳步不知不覺在這里慢下來,慢得可以聽見歲月的腳步。這種逐水而行的感覺是奇妙的,西溪之水曲折而幽深,有水之處皆有曲徑通幽,仿佛一條條時空的隧道,可以通向各種的可能,歷史雖說已經注定,但其實又未必那么確定。那蜿蜒的西溪之水仿佛從南宋悠悠流來,轉過一片蘆葦,轉眼便到了明朝,穿過兩行楊柳就到了清朝,多少興亡多少朝代的演變與更迭,或許只有這歲月中的靜水深流,方能洞悉其間的波詭云譎。而這流水從來不會為人類的歷史劃出清晰的邊界,這讓我在模棱兩可中完成了一次次歷史性的穿越。
若要追溯西溪的歷史,必然會追溯到南宋建炎三年(1129),也就是宋高宗置杭州為行在的那一年。宋室南渡(建炎南渡)后,一直沒有建都,升杭州為臨安府,以臨安為行在,也就是一個臨時駐蹕的首都吧,這表明宋室一直有恢復中原、回歸故都之念,未承想一駐就是一百五十余年,再也回不去了。據說宋高宗趙構一見西溪便相中了,原本想在西溪之濱營造宮苑,后來發現鳳凰山麓更有帝王之氣,便選址鳳凰山麓營造帝城。又據說他還說了一句“西溪且留下”,這是圣旨,卻陰差陽錯地變成了賜名,從此西溪就有了一個別名——“留下”,這實在不像個地名,但一方風水寶地從此就留下來了,一直沒有淪為鱗次櫛比的城郭,這也是西溪之幸、杭州之幸了。自南宋以來的歷朝歷代,西溪一直沒有西湖那樣風流繁華,然而這一方清靜的山水卻是雅人深致、修真養性的佳境,一些達官貴人、文人雅士,有錢的在此營建別業與園林,沒錢的在此建造草堂,還有一些庵堂寺觀。而無論奢華與寒磣,如今皆已難覓蹤影,而流不走的還是悠悠西溪水,悠遠得像從宋朝流來,穿過兩行楊柳,便流過明朝,嘩嘩涌入我的眼簾。
據清雍正年間《西湖志》載:“西溪,在西湖北之陰,由寶石山背陸行,繞秦亭山,沿山十八里,為宋時輦路(皇帝乘車所行的路),抵留下……水道由松木場入古蕩,溪流淺狹,不容巨舟。自古蕩以西,并稱西溪。曲水彎環,群山四繞,名園古剎,前后踵接,又多蘆汀沙溆。”而在這名園古剎中,我要尋覓的那座洪園和洪府,如今安在哉?
遠遠就看見一座在裊裊水汽中浮現而出的洪園,走近了,卻是一座漆光閃亮的仿古建筑,“洪園”二字為沈鵬先生所書,里里外外還有一些今世書家題寫的楹聯匾額。在“洪府”里,還擺滿了明式紅木家具,那些梅蘭竹菊和歲寒三友浮雕圖案看上去古色古香,據說皆為當年的布置,唯獨缺少歲月的氣味。對這樣的仿古之物我也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情緒,就像看見了贗品一樣。當我看到門口高懸著一塊“洪昇紀念館”的牌匾,我釋然了。當我看見那明亮發白的陽光,我更釋然了。時空其實并未顛倒,一切都是順序,江南農歷八月初的天氣應與三百多年前那個農歷八月差不多。此時白露早過,而秋分將至,正當秋老虎橫行的季節,卻也不覺燥熱,一陣一陣的東南風,隨著錢塘江潮奔涌而來,吹拂著這星羅棋布的水澤,往日的情景仿佛又在漣漪波光中涌現。
據主攻明清史的蒙古族學者土默熱考證,洪園堪比《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土默熱對紅學研究有獨到見解且自成體系,著有《土默熱紅學》一書。我無心于紅學考證,就算有此心也不堪勝任,但借助一座大觀園,可以讓我在想象中走進一座早已不存在的洪園,而洪園之內的景致,洪園附近的名勝,如蘆雪庵、竹窗、花塢等,據說均可與大觀園周邊的風景一一對應。誰都知道,大觀園是虛構的,那么是誰虛構的?據說就是洪昇,洪昇就是《紅樓夢》的原作者,也是賈寶玉的原型。當賈寶玉和洪昇發生對應時,對我還真是有所啟示,這至少可以讓我想象那一個生長于“詩禮簪纓之族,溫柔富貴之鄉”的公子哥兒的青少年歲月是怎樣度過的。
一個少年的腦袋驀地冒了出來,像半邊溜光的葫蘆瓢,后腦勺上拖著一根細長的辮子。
是的,我走神走得太遠了,一下走到了距我三百多年前的順治年間,然而這樣一個少年的形象是接近真相的。洪昇從小就是一個野性十足的孩子,西溪也比西湖更有野趣。此地當年還屬杭州郊野,那些在城內橫行跋扈的八旗禁兵較少來此騷擾。據《洪昇年譜》載,直到洪昇七歲時,“杭州自屯戍八旗禁兵以來,其將士橫甚。居民皆顛沛困頓,無可告語。民房被圈占者甚多”。而西溪,卻是洪昇兒時可以無拘無束地嬉戲的一片樂土,他“幼年常偕弟妹于虞氏水香居嬉戲”。這個虞氏水香居,屢見于洪昇詩中,卻不知是何所在?按蒙古族學者土默熱之說,這就是當年的洪園或洪府,而我沒有找到其他文獻史料佐證,不過可以肯定,這個虞氏水香居確實是洪昇兒時的樂園。洪昇晚年回歸錢塘時,睹物思情,寫過一組憶念童年生活的詩《重過虞氏水香居示季弟》,其二一開頭便是這樣兩句:“少日山亭畔,常時竹馬嬉。”這是他寫給季弟中令的。洪昇在另一首詩中交代了自己“同父三昆弟”,卻沒說是“同胞三兄弟”,這也是很嚴謹的交代。在他三歲時,仲弟洪昌(字殷仲)出生,這是與他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在他六歲時,季弟中令生,庶出。中令應該是其字,但不知其名。另外,洪昇還有兩個不知其名、皆為庶出的妹妹。洪昇后來曾在《寄妹》一詩中贊美她們“霜管花生艷,云箋玉不如”,這是佳句,也是佳人。由于洪昇生母黃氏的生卒難考,未知是否不幸早逝,更未知逝于何時,致使洪起鮫之妻妾情況一直成謎。但洪昇在詩中已經明確交代了兄弟三人、妹妹二人,這就意味著那個“元配錢夫人”沒有生育。而除了兩位夫人,洪起鮫還有一個妾侍,季子中令和兩個女兒皆為其妾侍所生。這個錯綜復雜的家庭關系,給洪昇的未來提前埋下了“天倫之變”的隱患。
不過,眼下,洪昇和他的兄弟姊妹們還是一群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孩子,憑自己的天性游玩嬉戲。另外,洪昇還有眾多的表兄弟、表姊妹,而他的妹妹、堂姊妹、表姊妹們加起來據說正好十二人,這不就是金陵十二釵嗎?這是土默熱先生考證的結果,并以此作為洪昇是《紅樓夢》原作者的證據之一。誠然,歷史不能這樣牽強附會地猜測,誠如紅學專家、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段啟明所說:“土默熱對洪昇生平的敘述確系史實,但一涉及與《紅樓夢》相關的部分,所采取的方式就是猜想了。”而我在敘述中也只參考那“確系史實”的一部分,不作與《紅樓夢》人物一一對應的猜想。
古人多以詩紀事,很多詩歌是可以作為詩史來讀的。從洪昇存世的詩歌看,有不少以虞氏水香居為背景,但如前文所述,尚無史料可以確證虞氏水香居就是洪園或洪園的一部分。不過,透過洪昇青少年歲月的詩作,可以窺探一個少年的隱秘生長,他也確有怡紅公子情結。他青少年時與大觀園里的賈寶玉一樣,在虞氏水香居中同眾多的姊妹們打成一片,也可謂是倚紅偎翠。隨著洪昇漸漸進入青春期,他在與這些姊妹的交往中,既有了生理變化所帶來的男性意識的覺醒,也漸漸對女性有了深入的體察,在其詩集《嘯月樓集》中就收入了不少這一類的作品,如其《東家女兒歌》:
東家女兒紅粉妝,橫垂繡幕掩蘭堂。
雕籠月映嬌鸚鵡,碧樹春來棲鳳凰。
鳳凰鸚鵡雙雙見,凝涕含情長掩面。
燕蹴輕花宿雨飄,鶯啼細柳微風轉。
可憐花柳正芳菲,愁絕狂夫去不歸。
……
這是一首描寫東家女兒思春和閨怨的長詩,以東家女兒的裝扮入筆,此時,青春萌動的洪昇仿佛正透過一層繡幕在窺視那位深閨中的東家女兒,從“鳳凰鸚鵡雙雙見”到東家女兒“凝涕含情長掩面”,細致入微而又逼真地描寫出了時空場景中東家女兒情態之變化,從“可憐花柳正芳菲”到“愁絕狂夫去不歸”,既點出了東家女兒獨守空閨的緣由,更傾訴了她心中的孤寂與幽怨。這首詩不知確鑿作于何時,但無疑是洪昇青少年時的作品,《嘯月樓集》是他的第一部詩集,所收皆為其早年作品。而此詩已頗見功力,他以白描的手法層層刻畫出了東家女兒微妙而隱秘的內心世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狂夫不歸”一語,洪昇后來赴北京入國子監就讀,又為生計而四處漂泊,在其遠離家人與故鄉的詩作中,常用“狂夫不歸”以自喻,而他后來也確實是一個充滿了狂狷之態的“狂夫”。
在洪昇青少年時代還有一段不可忽視的經歷,就是參與蕉園詩社的交游吟詠。
蕉園詩社乃閨秀結社,又稱蕉園吟社。據吳晶《西溪與蕉園詩社》考,蕉園詩社是清初乃至中國古代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的女性詩社,“清初閨秀結社稱于當世者,首推蕉園詩社”,入社女子“人訂金蘭”,她們不但訂下了金蘭契,還締結了“生死盟”“蒹葭秋水盟”,并且發表了《蕉園詩社啟》,“意在吟賞梅月之風,以添妝臺逸興之情”。這也是中國古代第一個有啟事、有組織、有盟約的女性文學社團,主要活躍在錢塘特別是西溪一帶,蜚聲于西湖之濱,卻具有超出地域和時代的影響。但史上對該詩社的成立時間說法不一,一說為康熙四年(1665)“由顧玉蕊發其端緒,組織諸閨秀創立蕉園詩社”;一說其最早成立的時間應在順治年間。又據王麗梅《曲中巨擘》考:“顧玉蕊把自己的女兒錢鳳婉、錢鳳綸,兒媳林以寧以及同好柴靜儀以及其兒媳朱柔則和女詞人徐燦等人召集在一起聯詩對句。”
無論哪種說法,顧玉蕊都是首倡者。那么這個顧玉蕊又是何許人也?據《清代閨閣詩人征略》等載:“顧之瓊,字玉蕊,錢塘人,錢開宗室。”錢開宗,字亢子,仁和人,順治九年(1652)進士,官至翰林院檢討。此職常以三甲進士出身之庶吉士留館者擔任,從七品。前文提及,錢開宗就是洪起鮫“元配錢夫人”的兄長,那么在姻親關系上也是洪昇的舅父。除了這層關系,顧玉蕊還是洪昇的表姑或表姨,錢開宗又是洪昇的表丈。顧玉蕊生卒不詳,工詩文駢體,還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女曲家。洪昇因這沾親帶故的關系,加之他天資聰明,心有靈犀,惹人喜愛,時常被蕉園詩社的姊妹們邀請參加詩社的活動。這一段經歷對洪昇之所以特別重要,一是讓他得到了琴棋書畫、詩詞曲賦的藝術陶冶,顧玉蕊很可能就是他的第一個戲曲老師;二是在他的成長期逐漸加深了他對女性的了解和認知。這是一個由才女組成的女性群體,洪昇對這些才女備加推崇,而在朝夕相處、耳濡目染中,一個少年體察著她們的情思,漸漸地,對她們的心靈、她們的命運遭際也有了由淺入深的體察。在一個少年的眼光里,她們的性情與才情,她們的姿態與心態,幾乎是完全自然而然地從她們身上流露出來。但也有人對他這一段經歷過度演繹,這無關風月,但要看能否在時間上經得起推敲。
從時間上看,蕉園詩社歷時四十余年,可以清晰地分為兩個階段,前有“蕉園五子”,后有“蕉園七子”。對“蕉園五子”也有多種說法,一說是因徐燦、柴靜儀、朱柔則、錢鳳綸、林以寧五人合刊詩集,故稱。徐燦為光祿丞徐子懋之女、弘文院大學士海寧陳之遴繼室,夫榮妻貴,后封一品誥命夫人。她工詩,尤長于詞學,其詞多抒發故國之思、興亡之感。柴靜儀,字季嫻,孝廉云倩女,虎臣侄女。虎臣即柴紹炳,字虎臣,為康熙朝著名的“西泠十子”之一,也是洪昇日后的師執。她本人多才多藝,與姊貞儀并擅詩名,又工寫梅竹,有《木樨芙蓉圖》,筆意韶秀,能鼓琴。朱柔則為柴靜儀長子沈用濟之妻,工詩善畫,而沈用濟后來又師事洪昇,為其門生。錢鳳婉和錢鳳綸姊妹為錢開宗與顧玉蕊的女兒。林以寧,字亞清,生于順治十二年(1655),卒于雍正年間。她為進士林綸之女,其母為洪昇的姑姑,她是洪昇的嫡親表妹。后來,她嫁給了錢開宗與顧玉蕊之子錢肇修(字石臣,號杏山)。據章培恒先生稽考,肇修生于順治九年(1652),比洪昇小七歲,林以寧則更小,比洪昇小十歲。而“蕉園五子”無論哪一種說法,都少不了林以寧,但也都經不起時間推敲。歷史是很殘酷的,在洪昇十三歲那年,發生了一樁驚天大案,導致錢開宗被絞殺,家產妻子籍沒,蕉園詩社因此遽爾中斷。而此時,肇修年僅七歲,林以寧才兩三歲,連話都還說不太清楚,她又怎么可能成為“蕉園五子”呢?絕對不可能。
走筆至此,先看看到底發生了怎樣的驚天大案。順治十四年(1657),接連發生了三起震驚朝野、天子震怒的科場舞弊案,分別為丁酉順天鄉試案、丁酉江南鄉試案、丁酉河南鄉試案。這里只說江南鄉試案。清廷命方猷為江南鄉試主考,錢開宗為副考官。在方、錢二人赴江南之前,順治帝還對他們耳提面命,自然是以儆在先,命他們秉公取士。自順治七年(1650)攝政王多爾袞死后,順治帝就開始親政,這位十四歲的少年天子集大權于一身,乾綱獨斷,坐在金鑾殿的那把龍椅上指揮文武百官,旁若無人。在爭取漢族士人、重用漢官方面,他也進行大膽的嘗試和努力,而當時天下未定,盤踞嶺南的南明永歷政權一直難以消滅,東南沿海又有鄭成功以臺灣為據點,憑借其海上水師優勢幾番登陸,一度奪取金門、廈門,并在閩海大練水軍,而鄭成功也多次誓言北伐中原,恢復大明社稷。江南不少反清志士則聞風而動,大有里應外合之勢。順治帝深知,若要大清根基穩固,僅靠武力是難以征服天下漢人的,而最難征服的就是民心。而科舉乃為國擇士,尤其在清初,更關乎清朝社稷之安危,清廷開科取士,首在讓天下歸心,這也是他對科舉特別重視的根本原因。否則,他也不會特意召見方猷、錢開宗這兩位官不過七品的考官,對他們再三叮囑,此乃國策所系也。而此前,清廷也嚴令“考官閱卷有弊者,殺無赦”。
考官,又稱簾官,因至貢院公堂后進有門,加簾以隔之,而這一簾之隔也如同內幕。方猷、錢開宗在主試江南時是否有什么幕后交易不為人所知,但那個結果一出來,所取者多為富貴官宦子弟,而那些有真才實學、眾望所歸的平民子弟幾乎無人登榜。同場競技者,又大多知道彼此的底細和學問文章之高低,他們抓不到徇私舞弊的把柄,卻眼睜睜地看見了徇私舞弊的結果。一時間噓聲一片,怨聲載道,那些憤其不公的士子采取了各種激烈的反應,他們在江南貢院門前抗議疾呼,又在文廟里號啕慟哭。當方猷、錢開宗一行乘舟離開江南回京師時,一路都有人逐舟唾罵,紛紛撿起石頭、磚頭往他們船上亂砸一氣。此乃“毆簾官”之舉,按律應當嚴懲。然而堂堂兩位大清考官,此時早已沒有了這個底氣。他們來時前呼后擁,望之儼然,而走時,卻只能縮頭藏尾地躲在艙中,否則不被磚頭、石頭砸死,也會被唾沫星子給淹死。江南士子如此一鬧騰,動靜就大了,連遠在三千里外的京師都驚動了。隨后便有工科給事中陰應節參劾:“江南主考方猷等弊竇多端,榜發后,士子忿其不公,哭文廟,毆簾官,物議沸騰。”
而江南也確實一直沸騰不止,一首不知是誰所作的諷刺詩從士林傳入市井坊間,黃發垂髫皆能誦:“孔方主試合錢神,題目先論富與貧。金陵自古稱金穴,白下于今中白丁。”江南書坊中還刻了一部無名氏所作的傳奇小說《萬金記》,一經上市,旋即就被搶購一空,只得夜以繼日地趕印,依然是洛陽紙貴,一書難求。這書名還真是極具影射的天賦,所謂“萬金”,既直指方猷、錢開宗受賄之多,而“萬金”又暗指方、錢兩人的姓氏,萬乃“方”字去掉一點,士人皆曰,這個主考應該砍頭;金則為“錢”字的一半,或指副主考錢開宗該受斧鉞劈身之刑。
這一類的諷喻影射之作,在丁酉江南鄉試后以各種形式推出,層出不窮,如時人筆記《研堂見聞雜記》所云:“好事者為詩,為文,為雜劇、傳奇,極其丑詆。”而其中影響最大的則是尤侗所作的傳奇《鈞天樂》。尤侗,字展成,一字同人,號西堂,生于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蘇州府長州人,明末清初著名詩人、戲曲家,他比洪昇年長二十七歲,后以詩詞戲曲為緣,兩人結為忘年之交,尤侗暮年還曾為洪昇的《長生殿》作序。洪昇對他十分敬重,而順康兩帝也對他十分看重。他曾被順治帝譽為“真才子”,后又被康熙帝譽為“老名士”,但這樣一位“真才子”六入考場,皆榜上無名。他也參加了丁酉江南鄉試,結果又是名落孫山。一部《鈞天樂》,實乃其抒心中積久之憤,并非具體指丁酉江南鄉試。說來也許是巧合,此劇剛好在江南鄉試發榜之際搬演,時人均疑其影射此次江南鄉試,“觀者如堵墻,靡不咋舌駭嘆”。此劇上本寫文才出眾的沈子虛應試落第,而不學無術的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卻因財大氣粗而登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主考則名叫胡圖,糊涂也。通過這些角色的演繹,揭開了科場徇私舞弊的幕后交易。劇本中還有一首《黃鶯兒》詞:“命意在題中,輕貧士,重富翁。詩云子曰全無用,切磋欠工,往來要通,其斯之謂方能中,告諸公,方人子貢,原是貨殖家風。”子貢為孔門十哲之一,以善于經商營財而著稱,為孔子弟子中首富。這首詞對科場不公揭示得更加淋漓盡致;下本則寫沈子虛升天后參加了天界的科考,而天界所取者為真才,沈子虛既高中狀元,又夫妻團圓,而這樣的好事只合天上有,不在人間。而順治帝在追查江南鄉試案時,也看過《鈞天樂》劇本之刻印本,由于他對尤侗的道德文章欣賞有加,對劇中所描述的科場弊端也深信不疑,甚至以此作為插板此案的證據之一,至少是旁證吧。無論當時還是后世,皆有不少人認為《鈞天樂》是引爆江南鄉試案的導火索,如順治十一年(1654)江南鄉試舉人董含所謂:“上覽震怒,遂有是獄。”
江南鄉試案經刑部審查一年后,將審實的結果稟報順治帝,刑部原本是比照此前的順天科場案進行處治,而順治帝則罪加一等,下旨將主考、副主考及該場鄉試所有同考官共十八人悉數絞立決,妻子家產盡皆抄沒入官。順治帝如此苛刻嚴厲,除了上述業已交代的歷史背景,也是欲以此案以示嚴懲不貸之意志,而收殺一儆百之功效。還有史家認為,在丁酉江南科場案的背后,還涉及南北黨爭、江南社事之爭,這也是順治帝欲以快刀斬亂麻之舉。應該說,清廷以霹靂手段打擊科場舞弊案是必須的,也還了那些憤其不公的士子一個公道。但清廷在打擊面上肆意擴大化,以致株連甚廣,殃及了太多的無辜。
可憐顧玉蕊這樣一個駢文詩詞兼工的大才女,就這樣隨同家產一起“籍沒入官”,將發賣給旗人為奴。錢家男女老少連同傭仆共兩百多口,全被枷鎖押解進京,像串在一起的螞蚱,他們也將以出賣的方式淪為旗人的奴仆。這是少年洪昇眼睜睜地看見了的一場天降大禍,一個如烈火烹油的錢塘大家族,一眨眼,說沒就沒了。一家子如鮮花著錦的人物,一轉身,就淪為了別家的奴仆。冬月的寒風猛烈掃過門庭,只留下一片狼藉,一張貼在大門上的封條,還有門口蹲著的一對如掙扎般慘不忍睹的石獅子。想來,就算錢開宗罪有應得,這一家大小連同仆從又何罪之有?洪昇實在想不通,打心眼里對這個大清王朝充滿了反感,也充滿了恐懼。而最讓洪昇可憐的還是他那七歲的小表弟肇修,一個小小的身影,又怎能承受住那沉重的枷鎖?肇修也是洪昇童年的玩伴,特別機靈可愛。而這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也不知道他最終將流落何方。
錢肇修后來在《惜陰亭有作》一詩中追憶:“七歲為孤雛,哀哀泣路隅。八歲為俘虜,荷锧到上都。九歲還鄉里,十歲通群書。”其姊錢鳳綸則在《哭伯兄》詩中悲嘆:“老母頭半白,風波多艱險。北走飛狐道,西出玉門關。”幸運的是,清廷還算網開一面,順治十七年(1660),年過半百的顧玉蕊與其子得以釋歸。肇修釋歸后,家產已籍沒入官,老母已白發參差,只能靠親戚接濟撫育。洪昇十分疼愛這位小表弟,兩人從小到大情同手足。錢家后來咸魚翻身,長子元修、次子肇修先后中進士。肇修于康熙三十年(1691)中進士,其時已年過不惑,后官至陜西道監察御史,有《石臣詩鈔》等集傳世。從錢肇修幸或不幸的身世看,清廷多少也有人性化的一面,一是將被系入獄的年邁年幼者釋歸,沒有趕盡殺絕;二是不計前嫌,還能給予這種朝廷欽犯的子弟一條出路。而錢肇修出仕清朝后,對清朝也是盡忠報國,鞠躬盡瘁,只嘆身世不幸,對清廷則沒有流露出絲毫怨言。
錢肇修和林以寧結婚后,林以寧繼承姑志,又重組了中斷多年的蕉園詩社,于是又有了“蕉園七子”,這七子又有多種說法,一說為張昊、馮嫻、顧姒、姚令則、李淑昭、毛媞(毛安芳)等。張昊,字玉琴,號槎云,約生于順治元年(1644),卒于康熙七年(1668),為“孝廉(舉人)張義壇女,諸生胡大瀠室”。胡大瀠,字文漪,生平不詳。其與張昊皆能詩,夫唱婦隨,合著《琴樓合稿偶鈔》。據施閏章《琴樓合稿序》:“錢塘胡子文漪與婦張氏槎云并能詩,槎云二十五死。”這是一個紅顏薄命的才女,而序者施閏章為清初著名詩人,洪昇后來拜其為師。馮嫻,生卒不詳,字又令,錢塘人,仲虞女,同邑諸生錢廷枚室,著有《和鳴集》《湘靈集》。錢鳳綸、林以寧皆稱其為嬸母,據此可推,其夫錢廷枚當為錢開宗的兄弟或族兄弟輩了。顧姒,字啟姬,生平不詳,著有《靜御堂集》《翠園集》等。姚令則,字柔嘉,仁和人,著有《半月樓集》。李淑昭,字端明,生卒未詳,其父乃是明末清初大名鼎鼎的文學家、戲曲家李漁。毛媞,字安芳,乃洪昇師執毛先舒之女,從年歲看,她是詩社成員中比較小的,但也比洪昇大三歲。她十六歲嫁給同邑諸生徐鄴。《詩話》云:“安芳刻苦吟詩,積稿盈帙。時年逾三十,未有子。嘗執其詩卷曰:此我之神明所寄,即我子也。”一個婚后無子的古典仕女,卻留下了一個“以詩為子”的故事,至今猶為人津津樂道,卻未知其內心之苦也。毛媞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先于其父離世,年僅四十。毛先舒悲痛之余,恐其生前詩作日久散佚,乃編為《靜好集》,以志其悲。
從蕉園詩社的前后成員看,多是才情并茂的大家閨秀,除顧玉蕊等幾個長輩外,又多為洪昇的姊妹輩,她們之間有著如藤蔓一般盤根錯節的血緣或親緣關系。而這些女子也可謂是那個時代的新女性,洪昇在與她們的交游中,度過了青蔥歲月的快樂時光,也見證了她們的幸與不幸。他日后寫過不少懷念這一段歲月的詩,卻又如唐人李商隱詩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拉開時空的距離后就有了人生的況味,也能讓他以一種更成熟、更深沉的目光來回望青少年時代的這段生活。這些才女后來各有各的命運,但大多難逃“自古紅顏多薄命”的宿命,洪昇那兩個“霜管花生艷,云箋玉不如”的妹妹,后來所嫁非人,墮坑落塹,皆在年紀輕輕時便香消玉殞,這是洪昇的終生之痛。
三
在我的敘述中,總會下意識地提到宿命,我并非宿命論者,但在人生中確有生來就已注定的因素,否則你都無法解釋。譬如說,在洪昇的宿命中,就有一位必將與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女子,那就是他的嫡親表妹黃蕙。
黃蕙,字蘭次。古時女子大多有名無字,只有極少的大家閨秀才有字。黃蕙與洪昇同年同月生,差一點就是同日生了,洪昇只比她早生一日。黃氏也是錢塘望族之一,世居錢塘金墩武林積善坊巷,世稱金墩黃氏。其始祖黃府,字大方,為南宋福建莆田黃石金墩平海軍節度判官,贈太尉,謚清惠,欽賜廟號金墩。若論及先代的輝煌,金墩黃氏還不及“三洪學士之世胄”錢塘洪氏,然而在明清易代之際,金墩黃氏幾乎抵達了位極人臣的巔峰狀態,這個巔峰,就是黃府的十五世孫黃機所登臨的。黃機(1612—1686),字次辰,一字澄齋,號雪臺,順治四年(1647)中進士,累遷禮、戶、刑、吏四部尚書,屢官至光祿大夫、太子太師、文華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明清兩季不置宰相,大學士就已是位極人臣的相國了,黃機就被譽為“太平良相”,錢塘黃府則是名副其實的相國府。若要附會《紅樓夢》,洪氏乃四大家族中的賈氏家族,黃氏乃四大家族中那個“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王氏家族。
又從血緣關系看,洪昇的生母為黃機之女,黃蕙則是黃機的孫女、黃彥博的女兒。黃機是洪昇的嫡親外公,黃彥博則是洪昇的嫡親娘舅,洪昇的生母則是黃蕙的嫡親姑媽。這可不是一般的親上加親,這種血緣親情在人間幾乎無以復加了。從洪昇的出身看,無論父系,還是母氏,其門第何其榮華,何其顯赫。古時聯姻,既講究門當戶對,也講究親上加親,倘若洪昇能與黃蕙締結姻緣,這樣一樁門當戶對、親上加親的婚姻誰不看好呢。然而,姻緣也要看緣分。這一對表兄妹還真是從小就很投緣,在洪昇后來寫給黃蕙的《寄內三首》之一中,描寫了他倆如在童話世界里度過的天真歲月:“少小屬兄弟,編荊日游憩。素手始扶床,玄發未綰髻。”這不是全詩,但透過這五言四句,可知他們時常在一起“編荊游憩”,黃蕙在他的詩中活靈活現,她兒時那模樣多可愛啊,一雙干凈的小手,還要扶著床才能行走,那烏亮如絲的頭發披散著,飛揚著。而在他們兩小無猜的歲月,自然沒有什么男女之別,就像小哥倆一樣。隨著年歲漸長,日久生情。雙方家人從他倆的眼神里看出了兩人那點小心眼,便有了為他們締結姻緣之念。
每個人內心都有一片隱秘地帶,在虞氏水香居山石下的小池畔,長著兩株桂樹,對于洪昇一生,他最隱秘、最愉快的一段歲月就是與黃蕙一起在這桂樹掩映的小池畔度過的,這也是我們走進他靈魂深處的第一個入口。這兒是他們青梅竹馬的游樂園,也是他們情竇初開的伊甸園。夏日里,那一池清水滲透著涼意,他們倚著樹干,坐在池邊,一邊乘涼,一邊聽蟬。每到深秋,桂子飄香,香遠益清,他們又在這兒看花影游魚。這些都成為了洪昇未來創作的源泉,天性敏感的他,總能從這自然變化中獲得奇異的啟示。而兩株桂樹也不知長了多少年頭了,這是洪昇與黃蕙的愛情見證。他后來在詩中反復描寫和吟詠過這兩株桂樹,如《憶桂》,洪昇寫作此詩時,已是他歷盡滄桑、歸隱錢塘之后,這兩株桂樹已不知“剪伐歸何處”,卻剪不斷洪昇綿綿無盡的追憶:
池畔兩株桂,年年開暮秋。
天香清鶴夢,花影亂魚游。
剪伐歸何處?婆娑憶未休。
惟余一拳石,似寫小山幽。
他倆十三歲時,順治十四年(1657),黃蕙隨父入燕。此時黃彥博尚未中進士,據吳鼎雯撰《國朝詞垣考鏡》卷三載:“康熙三年甲辰庶吉士黃彥博,機子,字公路,號泰征,浙江仁和人。”一般中進士后即選庶吉士,其當為康熙甲辰科進士。此時,距他中進士還有六年,他或是隨父黃機入京專攻舉業。黃蕙隨父赴燕之前,已與洪昇訂婚,一雙朝夕廝守的小情人,一別經年,洪昇日思夜念,在《寄內三首》中如泣如訴,“獨坐心煩傷,伏枕或流涕”,他也在詩中明確交代了他倆訂婚的時間以及黃蕙隨父入燕的年歲,“嗣后締昏因(婚姻),契闊逾年歲。十三從父游,行行入幽薊”,于此可知,他倆十二歲就訂婚了,到黃蕙隨父入燕時“契闊逾年歲”。而《寄內三首》則寫洪昇北望幽薊,滿腹愁思:
幽州氣候殊,八月寒慘栗。
北風吹飛藿,動地卷霜雪。
層冰結黃河,水落鯉魚絕。
浮云千里來,玄鳥去欲滅。
愁人不能寐,中夜聞蜻蛚。
明月有盈虧,眾星自羅列。
嗟哉雙鴛鴦,如何久離別。
雖有合歡被,獨眠為誰設。
北望愁我心,踟躕俟還轍。
透過此詩,可知他日夜為寓居燕京的黃蕙擔憂,他其實還未去過北京,也從未到過中原及黃河以北,他想象中的北方和北京風雪交加,魚鳥滅絕,寒冷得令人戰栗,你甚至感覺他在江南寫這首詩時都在發抖戰栗。而黃蕙那樣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江南小女子,又如何能抵御那兒的嚴寒啊?而當這擔憂與思念交織在一起,他憂愁得夜不能寐,以致反復嗟嘆和詰問“如何久離別”,“獨眠為誰設”,一心渴盼著黃蕙早日“還轍南歸”。經歷了長達六載的苦苦相思和期盼,他終于把自己的心上人給盼來了。在《寄內三首》之三中,洪昇一掃往日的郁悶憂傷,喜不自禁地抒寫:“去冬子南歸,饑渴慰心期。邂逅結大義,情好新相知。”
對于洪昇詩中“去冬子南歸”的時間,就要看洪昇與黃蕙結婚的時間了,很明顯,這個冬天,就是他們“邂逅結大義”之前的那個冬天。但他們到底在何時成婚呢?對此,章培恒先生以《武林坊巷志》所引《郭西小志》為依據,確定了洪昇為康熙三年(1664)二十初度之際成婚。此說如今已是定論,也有比較可信的證據。而洪昇成婚的時日一旦確定,又可推定,黃蕙是康熙二年(1663)冬天南歸的,而他們成婚時皆已二十初度,這在盛行早婚的古代已算是“晚婚”了。而這既是婚禮,也是洪昇之冠禮、黃蕙之笄禮。按周禮,男子二十歲行冠禮,又規定貴族女子在訂婚(許嫁)以后出嫁之前行笄禮,一般在十五歲舉行,如果一直待嫁未許人,則年至二十也行笄禮。冠笄之禮乃漢民族源遠流長的成人儀禮。那是一個錢塘文士名流云集的婚禮,又加之一對新人同年同月生,這天賜良緣世間鮮有,友人既賀其新婚,又賀其初度,“于是梁園佳客,共吮霜毫,鄴下文人,爭傳彤管。花憐并蒂之名,樂奏同生之曲”。如今存世的有張競光的《同生曲·為洪昉思作》。張競光,字覺庵,錢塘名士,生年不詳,卒于康熙十一年(1672)歲末。明亡之后,他懷遺民之志,隱而不仕,工詩,有《寵壽堂詩集三十卷》傳世。他是洪昇在錢塘交往密切、亦師亦友的名士之一。他的詩,讓我等后世如臨現場,一睹洪黃婚禮之盛況:
高門花燭夜,公子受綏期。
里闬傳光彩,賓階吐妙詞。
仙郎重意氣,靜女整容儀。
含思連枝樹,定情合巹卮。
扇搖揚比翼,衾錦織雙絲。
共飲一流水,相看并本芝。
鴛鴦隱繡幕,鸞鳳逐重帷。
眷戀無窮已,綢繆有獨知。
永懷從此夕,初度竟何時!
歲月無先后,芙蓉冒綠池。
洪昇的另一位師執柴紹炳作《賀昉思新婚》:“年少能吟絕妙詞,況今燕爾是佳期。早春未放桃花朵,正月當舒楊柳枝。”這首詩很容易讓后世引起誤會,以為洪昇成婚于早春正月。章培恒先生特加按語:“早春二句,當是比喻。”而這首詩還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洪昇年少時不僅詩鳴錢塘,而且“能吟絕妙詞”,詞乃詩之末,卻是戲曲創作的基本功,古人甚至把戲曲創作直接稱為“填詞”,這就讓填詞有了雙重意義,但無論是指詞體創作,還是指戲曲創作,詞曲創作都是相輔相成、密不可分的。而柴紹炳既工詩詞,也善樂律,對洪昇的詩詞戲曲創作有深遠的影響,容后再敘。
當時,“友人為賦《同生曲》,一時和者甚眾”,眾人又將所賦之《同生曲》結集,洪昇的老師陸繁弨特作《同生曲序》,既是對“友人為賦《同生曲》”之附和,也是對洪昇夫婦結締之慶賀。序曰:
及門洪子昉思暨婦黃氏,兩家親誼,舊本蔦蘿;二姓聯姻,復稱婚媾。壻(同婿)即賢甥,仍從舅號。侄為新婦,并是姑稱。而況門皆賜第,家有珥貂。三洪學士之世胄,累葉清華。春卿大夫之女孫,一時貴介。又乃芙蓉芍藥,譽滿士林。柳絮椒花,聲標珠閣。……辭人攬筆,忽珠露之勝光。賢女試妝,正秋蟬之鼓翼。爾乃進衣初罷,昏定余閑。葡萄織錦,枝蔓相交。迷迭煎香,氤氳不散。玉鏡新開,情自深于披扇;章臺歸去,事或盛于畫眉。桂魄未升,陋姮娥之獨處,銀河雖淺,笑雙星之不逢。是知春風初扇,不足擬其太和。秋水高淡,無以形其至樂。于是梁園佳客,共吮霜毫,鄴下文人,爭傳彤管。花憐并蒂之名,樂奏同生之曲……
這四六句子的駢體文倒也寫得活潑多姿,幽默詼諧,妙趣橫生。尤為重要的是,這篇序文把洪黃二姓聯姻的血緣姻親關系交代得一清二楚。從門第看,“門皆賜第,家有珥貂”,洪昇乃“三洪學士之世胄,累葉清華”,黃蕙乃“春卿大夫之女孫,一時貴介”。其時黃機已官至禮部侍郎,躋身于卿大夫之列,為改朝換代后的一代新貴。“芙蓉芍藥,譽滿士林”,乃指洪昇,當時他已是一位豐神俊逸、譽滿士林的錢塘俊秀了,而“柳絮椒花,聲標珠閣”則指黃蕙也是一個名揚閨閣的才女。“椒花”典出《晉書·列女傳·劉臻妻陳氏傳》,陳氏秀外慧中擅寫文章,曾于正月初一獻《椒花頌》,后遂用為典,指新年祝詞,其人亦以其才情而名于世、載于史,成為古典才女的象征。黃蕙也是一個知書達禮、聞名于閨閣的小才女,她精通書畫,妙解音律。這樣一對才子佳人,琴瑟和鳴,加之又是同生奇緣,成就了錢塘文壇的一段佳話,至今為人津津樂道。陸繁弨以獨處月宮中的姮娥(嫦娥)、被銀河分隔的雙星(牛郎、織女)來反襯這一對天成佳偶的美滿幸福,還覺得這樣的形容遠遠不夠,“無以形其至樂”。
據《洪昇年譜》,當時黃彥博“以嫁女故,請假歸里”,在這場婚禮中他擁有多重身份,既要操持女兒的于歸之禮,又要參加外甥和女兒冠笄之禮,親上加親又喜上加喜。在一對新人成婚后的第一個七夕節,又是一個“高門花燭夜”,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場景,這次是黃彥博在自己的府邸大宴賓朋。七夕節不僅是牛郎織女跨過鵲橋一年一度相會,還演繹出了多種民俗意蘊,如女兒拜織女,雙手合十仰望織女星座,在心中默默許愿,希冀嫁個如意郎君。男兒拜魁星,相傳七月七日是魁星的生日,魁星為北斗七星的第一顆星,主掌文事,想求取科舉功名的古代士子,必在七夕這天祭拜魁星,祈求魁星爺保佑自己“一舉奪魁”。而已婚男女,還有在七夕種生求子的習俗。黃彥博于七夕設宴,既是為女兒女婿歡度良宵,也是為自己十年寒窗苦讀、終于進士及第、入仕為官而慶。這是繼洪昇婚禮后的又一次文人雅集,有酒助興,詩性盎然。而洪昇每至興會,才思敏捷,即席賦詩一首《宴外舅黃泰征宅》,可惜這首詩已經失傳,只留下了一句“庭外長竿懸犢鼻”,載于柴紹炳《與洪昉思論詩書》一文中,為這一句詩,師生倆還有一番論辯。據章培恒先生推測,此詩不載于洪昇詩集,當是“昉思遵紹炳教而刪之也”。而關于洪昇與柴紹炳之論辯,則留待后文再敘。
洪昇有很深的七夕情結,在他與黃蕙聚少離多的一生中,曾寫過多首以七夕為題的詩歌,而他在新婚后所賦《七夕閨中作四首》,描繪了他們的蜜月生活:
吹罷秦簫復唱歌,行杯忘卻夜如何。
深閨亦有機中錦,不向天孫乞玉梭。
兩兩鴛鴦戲碧流,夜深貪宿藕花稠。
笑他著意防人眼,不管銀蟾照并頭。
憶昔同心未有期,逢秋愁說渡河時。
從今閨里長攜手,翻笑雙星慣別離。
瓊窗斜掩彩云低,蓮漏將殘又唱雞。
縱使一年渾不曉,莫言容易得雙棲。
透過這一組詩,可見此時洪昇家境之優越,若沒有這樣的家境,又怎能過上這種“吹罷秦簫復唱歌,行杯忘卻夜如何”的生活?小兩口如膠似漆,日夜纏綿繾綣,渾然已經忘卻了整個世界。洪昇還以小兩口“從今閨里長攜手”的美滿甜蜜,來反襯為銀河所隔的牛郎織女,一句“翻笑雙星慣別離”,其實也寄寓了洪昇對牛郎織女長久別離的憐惜與悲憫。他后來在《長生殿》中反其意而用之,把雙星化作了李隆基、楊玉環生死之戀的撮合者,真乃別出心裁又意味深長。而新婚燕爾,黃蕙歸寧(回娘家),洪昇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于此作《寄內三首》,這一組詩從他倆“少小屬兄弟,編荊日游憩”,一直寫到他倆“邂逅結大義,情好新相知”,實際上是追憶他們這二十年的成長史、愛情史,還沒完,他最后一段則是寫黃蕙歸寧后的相思與哀怨:“春華不再至,及此歡樂時。爾我非一身,安得無別離?今當賦歸寧,恨恨敘我思。屏營寂無語,徒倚恒如癡。長嘆臥空室,恍惚睹容輝。咫尺不可見,何況隔天涯。一日懷百憂,踟躕當告誰?”
洪昇真是一個多愁善感、兒女情長的癡情公子,他似乎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他已經不是成婚之前的那個公子少爺了,而成家就意味著立業,作為這家里的長子,他應該為承繼和延續這個“累葉清華”的世家而作準備。誠然,洪昇不只有一個游玩嬉戲的青少年時代,他更應該有一個“業精于勤”的青少年時代,那也是他的父親和師長寄予了厚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