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孝儀

梁劉孝儀食鯖①，曰：“五侯九伯，令盡征之②。”魏使崔、李騫在坐③，曰：“中丞之任④，未應(yīng)已得分陜⑤。”騫曰：“若然，中丞四履⑥，當(dāng)至穆陵⑦。”孝儀曰：“鄴中鹿尾⑧，乃酒肴之最。”曰：“生魚熊掌，《孟子》所稱⑨。雞跖猩唇⑩，《呂氏》所尚。鹿尾乃有奇味，竟不載書籍，每用為怪k。”孝儀曰：“實(shí)自如此，或是古今好尚不同。”梁賀季曰l:“青州蟹黃m，乃為鄭氏所記n。此物不書，未解所以。”騫曰：“鄭亦稱益州鹿尾o，但未是珍味。”（《酒食》）

【注】

① 劉孝儀（484—550）：名潛，以字行，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劉孝綽弟。累遷尚書左丞，兼御史中丞。大同十年（544），出為臨海太守。中大同元年（546），入守都官尚書。太清元年（547），為豫章內(nèi)史。大寶元年病卒，年六十六。《梁書》卷四一、《南史》卷三九有傳。鯖（zhēng）鲊（zh）：用腌魚烹煮成的菜肴。 ② 五侯九伯，令盡征之：這是套用《左傳·僖公四年》管仲引用召康公命令太公的話：“五侯九伯，汝實(shí)征之，以?shī)A輔周室。”原意是“五等諸侯、九州之伯，皆得征討其罪”（晉杜預(yù)注），暗喻梁朝為中央政府，可以征討東魏等地方政府，以此藐視魏使。 ③ 崔劼：字彥玄，貝丘（今山東臨清南）人。魏孝靜帝興和三年（541），以通直散騎常侍出使梁朝。事見《北史》卷四四本傳。李騫：字希義，趙郡平棘（今河北趙縣）人。以尚書左丞、兼散騎常侍使梁。事見《魏書》卷三六本傳。 ④ 中丞：指劉孝儀，時(shí)任御史中丞。 ⑤ 分陜：陜即今河南陜縣。相傳周初，周公旦和召公奭分陜而治，周公治陜以東，召公治陜以西。事見《公羊傳·隱公五年》。后人遂以中央官員出任地方官為“分陜”。崔劼的話是反擊劉孝儀之詞，意思是說，如此說來，你這御史中丞恐怕是被貶作地方官了吧。 ⑥ 四履：東西南北四境的界限。 ⑦ 當(dāng)至穆陵：語(yǔ)出《左傳·僖公四年》:“賜我先君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wú)棣。”意思是征服的范圍，東到大海，西到黃河，南到穆陵，北到無(wú)棣。穆陵即今湖北麻城北與河南光山、新縣接界處之穆陵關(guān)。 ⑧ 鄴中：指鄴城（今河北臨漳西南）。 ⑨ 《孟子》所稱：《孟子·告子上》說：“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⑩ 雞跖（zhí）：雞爪，古人以為美味。《呂氏春秋·用眾》說：“善學(xué)者若齊王之食雞也，必食其跖數(shù)千而后足，雖不足，猶若有跖。”猩唇：猩猩的嘴唇，古人也以為美味。《呂氏春秋·本味》說：“肉之美者，猩猩之唇。” k 用為怪：因此而奇怪。 l 賀季：賀次子。明《三禮》，歷官尚書祠部郎，兼中書通事舍人，累遷步兵校尉，中書黃門郎，兼著作。《梁書》卷四八、《南史》卷六二有傳。 m 青州：今山東淄博。 n 鄭氏：疑指東漢經(jīng)學(xué)家鄭玄。 o 益州：今四川成都。

【評(píng)】

這則記事與卷三“同泰寺”條所記，同是梁大同七年（魏孝靜帝興和三年，541）接待東魏使者的生動(dòng)記錄。“同泰寺”條是梁主客郎王克、中書通事舍人賀季陪同魏使參觀同泰寺，《酉陽(yáng)雜俎》以其事涉佛事，故編入《貝編》篇。而此條則是梁御史中丞劉孝儀出面宴請(qǐng)魏使，王克、賀季亦是陪客，雙方的辭令由肴饌引發(fā)，故《酉陽(yáng)雜俎》以之列入《酒食》篇。追溯其史料出處，亦應(yīng)見于主客王克接待后的書面總結(jié)報(bào)告。

這一段外交辭令，梁、魏雙方都在掉書袋。劉孝儀由鯖鲊聯(lián)想到漢婁護(hù)的“五侯鯖”（漢成帝時(shí)，婁護(hù)傳食帝母舅王氏五侯間，各得其歡心競(jìng)相饋贈(zèng)珍膳，護(hù)合之以為鯖，世稱“五侯鯖”），再引《左傳·僖公四年》管仲的話，以梁為正統(tǒng)，藐視東魏。魏使當(dāng)即反唇相譏，說你劉孝儀這樣說，也等于把自己看成了地方諸侯，難道你已經(jīng)從中央下放了嗎？劉孝儀自知語(yǔ)失，乃顧左右而言他，重新?lián)炱鹨粋€(gè)話頭，稱贊魏地的鹿尾是一道美味。魏使隨即說鹿尾堪比生魚、熊掌、雞跖、猩唇，但卻不見于典籍記載，令人奇怪。劉孝儀說這恐怕是因?yàn)楣沤窈蒙胁煌瑢?duì)前面的話表現(xiàn)出一種和解的姿態(tài)。但此時(shí)梁朝一方的賀季又發(fā)出挑戰(zhàn)，說在鄭玄的注中連青州蟹黃都提到了，為什么不寫鹿尾呢？魏使反駁說，鄭玄不是沒提到過鹿尾，他曾說到益州鹿尾，只不過并非珍味而已。在整個(gè)談話過程中，雙方互有攻防，寸步不讓，唯恐有辱使命。這使我們具體看到了南北朝時(shí)期各國(guó)使臣在折沖樽俎之間所進(jìn)行的外交較量，簡(jiǎn)直就是活生生的歷史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