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尋找來望

從大媽家出來，我沒有再詢問任何人，我想大家都很難受，也不大可能告訴我，但我明白，我一定會找到他的，他一定就躺在樊學的某個山頭，因為在當?shù)赜幸粋€古老的習俗，我不能說它是不是落后，但是老祖先一直就這么傳延下來了。那就是凡未滿十二歲的兒童夭折后，一律不能土葬，都是放在某個山頭，等待蒼鷹或者野生動物來滅尸，而且越快越好，說法是轉世投胎就越快，這個有些像XZ的天葬，但是過程卻是非常的簡單。

那個年代，醫(yī)療條件落后，小孩夭折的不少，幾乎都是這么處理的。我記得很清楚，經(jīng)常能聽到女人放開嗓門的哭喊，不消說，一定又是小孩夭折了，抱到醫(yī)院太晚了，或者有些在醫(yī)院看了幾天后，還是夭折了，他們就草草地把小孩扔到了樊學的某個山頭，然后帶著一腔悲痛離開了。

我望著環(huán)繞在這塊小盆地周圍的群山，它們高大綿延，我不知道該走向哪一座，等我一座座地去搜尋，那得找到明天去，但是，即使找到明年，我也一定要找到。

打定注意后，我就出發(fā)了，我先向后山走去，紅柳跑過來跟上了我，我一邊撫摸著紅柳，一邊在心里思索著尋找的路線，忽然，我想到了黑虎，好像一直沒看到黑虎，不過，由于心頭十分沉痛，我也一直沒有注意黑虎，我知道，黑虎每天不離來望左右，我決定回頭看看黑虎在哪里，我又來到了前院，向周圍一掃視，并沒有見到黑虎，于是我回頭對紅柳說：

“紅柳，找黑虎！”

紅柳似乎沒有什么反應，我知道狗的嗅覺靈敏，它一定知道黑虎在哪里，我又繼續(xù)向后山走去，等到了一個岔路口，一條道是通往后山的，一條道是通往東山的，我停下了，這兒已離開村莊一段距離了，黑虎的氣味肯定不是到處都是了，我就對紅柳又吩咐了一次：

“紅柳，找黑虎。”

以前，我和來望放驢的時候，經(jīng)常吩咐它們一個尋找一個，每次都準確無誤地帶著我們找到，這次，我相信紅柳一定也能帶我找到黑虎，雖然，這么遠的距離從來沒有試過，但是我還是想嘗試一次。

紅柳依然像個木頭一樣的對我搖尾巴，我急了，大聲喊道：

“找黑虎，黑虎！”

紅柳好像聽懂了，他停下了搖動的尾巴，佇立在原處，然而半天沒有反應，我無奈地只好繼續(xù)向后山走去，這是我一開始就想最先尋找的山頭。

忽而，紅柳跑向了另一條岔道，那是通往東山的，樊學周圍最高的那座山頭，我心頭一熱，覺得希望來了，就跟著紅柳向東山走去，但是心里半信半疑，我不知道，紅柳是否能真的找到黑虎。

東山很高，要爬到山頂，最快也要一個多小時，離東山山頂越來越近了，我的心也越來越緊，仿佛有無數(shù)的細絲在一圈圈地箍緊，以致我有些喘不過氣來，不得不幾次停下休息，讓自己的呼吸稍微順暢些。

到了東山的山頂，我四下里望了望，卻沒有發(fā)現(xiàn)黑虎，我正在猶疑，忽然，紅柳叫了，卻并沒有上前，我的心頭猛地一沉，黑虎就在這附近，果然，在不遠處，荒草隨風俯倒的間隙，我看到了黑虎的影子，還有一個藍色的身影，看得不是很清楚，我繼續(xù)靠近。

是黑虎，還有來望，它就臥在來望的身旁，身體圈成一個圈。來望就躺在那里，面部朝下趴著，他那套藍色的中山裝，在荒草從中十分搶眼，黑油油的頭發(fā)也像荒草一樣隨風吹起，整個人看上去像是睡著了，只是這睡的姿勢有些古怪。我的心頭像堵了一塊鉛，十分難受，而我的喉嚨也像塞了塊棉花，無法發(fā)聲，我停下了腳步，讓自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繼續(xù)走向來望。

在他的身邊我蹲了下來，用手碰了碰他，他的身體很僵硬，我想說話，可是喉嚨怎么也發(fā)不出聲，我抬頭望了望天空，一只老鷹在上空盤旋。我低下頭，又摸了摸黑虎的腦袋，它沮喪地只是動了動尾巴。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想看看他的那只手，那只被騾子拉斷的手，但是被壓在身底下，我想翻過來，想看看他的臉，他的身體僵硬、繃直，我試了試，又放手了，或許那張臉已摔得不成形了，我想了想，放棄了這個想法。

“來望，”我終于喊出了一句，但是后面的話我又說不出了，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失語了，這輕松的語言怎么今天就說不出了呢。

山頂風很大，料峭春寒讓人只感到一股寒意，我看到黑虎的身體也在微微發(fā)抖，來望在這里已經(jīng)睡了一夜了，他就這么臉朝下地睡了一夜了。

“來望，你不冷嗎？”忽然，我無意識地喊出了聲，“來望，你醒醒，我?guī)慊丶遥覀冞€一塊上學，那座位還空著，只給你留著，你醒醒啊，就這么睡著，多冷啊！”我一只手搖著他那僵硬的身軀，“來望，你醒醒啊，別這么睡了，咱回家去睡，帶上黑虎，我們一起回家，你還有功課沒做呢，快點醒醒，我們一起回家。”

山風呼呼地吹著，我繼續(xù)哭喊著：

“來望，你倒是說話呀，你以前擔心你的羊媽媽睡在地下冷，你現(xiàn)在這么睡著不冷嗎？”風灌入我的口中，“來望，你不守信用，我們說好了將來要一起去考大學，作我們村的第一批大學生，你這么就說話不算數(shù)呢？”

四野除了呼呼的風聲，一片靜寂。

“來望，別睡了，你救過我一次，你就讓我今天還你一次吧，你怎么一次機會都不給我呢，你如果不是那么小氣，你現(xiàn)在就起來，我們一起回家……”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我的思想好像已游離到很遠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再次回到現(xiàn)實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就坐在他的身邊，滿臉淚水，這是自從我聽到來望出事后，第一次哭泣，在之前，我是一顆眼淚都沒有。

來望依舊面朝下躺著，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把他翻起的衣襟重新壓回他的身下，然后站起身，拽了拽黑虎的耳朵，黑虎渾身瑟瑟發(fā)抖，但是黑虎紋絲不動，我又使勁拽了拽，它輕輕地叫了一聲，還是沒有起身，即使我扯疼了它，可它就是不愿離開來望。

我滿含淚水，跪倒在來望的身邊，給他磕了三個響頭，我讓自己的頭每次都重重地磕在地上。

“來望，我走了，如果有來世的話，我們還作好伙伴。”說完，我就跑下山去了，我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我的腳底生風，只聽到耳邊呼呼風聲，還夾雜著我那時斷時續(xù)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