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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的煙斗部

十二我的煙斗部

第二天,當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陽光透過木格窗上的麻紙的裂隙,照在炕頭,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家里靜悄悄的,大人們都下地了,小豬還沒有來拱門,院子里的雞已經不耐煩了,嘰嘰咕咕的說個不停,仿佛在埋怨小豬的遲到,妨礙了它們的偷食。

穿上衣服,走出院子,空氣溫暖潮潤,我徑直走到椿樹下我的樂園,眼前的一切慘不忍睹,窯洞被踩得塌陷,泥人別埋了,小土車東倒西歪,到處都是蹄印,爺爺的那頭蠢驢真是和我杠上了,它干嘛非要和我的樂園過不去呢,難道不會輕手輕腳。

我照例對樂園作了一番修整,但是我忽然對小泥人,小土車沒有了多少興趣,這些我玩了好幾年的東西,并且樂此不疲,但是今天早晨忽然不想玩它們了,我要變變花樣。那玩什么呢,我在想。

我百無聊賴地堆起了一個土臺,我不知道我要拿它干什么,忽然我覺得這個土臺像鐵匠爺的打鐵爐,于是我靈機一動,就堆出了一個像鐵匠爺那樣的一個打鐵的臺子。

“我今天要作個鐵匠鋪,像鐵匠爺那樣的。”我一個人自言自語,兩只手忙個不停。

我從灶臺上拿來了鐵勺、鐵鏟、鐵瓢等,總之奶奶做飯用的一切與鐵有關的,只差搬出那幾口大鍋了,要不是它們太大,我估計我一定會拔下鐵鍋的,會把它們按照我想要的式樣,擺在了地上或臺上。

臨近中午的時候,奶奶回來了,她挎著籃子,背上還背著一些喂雞喂豬的雜草蔬菜,被一大群家兵家將圍住,她嘮嘮叨叨地和它們說著話,可能也和我說著話,但是我太忙了,并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奶奶也并沒有注意我在玩什么,因為我一直都這么忙碌,尤其在玩的時候,她也并不關心我在干什么,今天也一樣。

不過做飯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奶奶出來拿走了所有的工具,嘴里還不忘給我叨叨幾句:

“鐵鍋拿不動,要能拿動你敢情把鍋也搬了出來。”

“奶奶,你怎么知道?”我驚奇奶奶怎么就知道我就是這么想的,“奶奶,你簡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夜叉女子,還有你什么不敢干的。”奶奶帶著那些工具邊走邊說,鐵器碰撞發出的聲音,隨著她的腳步非常的有節奏。

我回頭望著我的鐵匠鋪,空空如也。

這時候爺爺回來了,他滿頭大汗地把他的煙斗和煙袋擱在了外面的窗臺,然后又去忙別的家務了,我悄悄地走過去,拿走了爺爺的煙斗和煙袋,然后跑回我玩耍的地方,我把煙斗和煙袋擺在了臺子上,我想把鐵匠鋪改做煙斗鋪,但是一個太少,我知道爺爺還有一個長煙斗,因為太長,干活不方便,所以爺爺就把它收起,平時只用這個短桿的,我知道那個長桿煙斗放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又跑到窯里,翻出了那個長桿煙斗,那桿比我的腿還長,我照例把長桿煙斗也擺在了臺子上,但是兩個煙斗照例太少,既然是煙斗鋪,那就越多越好,我知道家里再沒有了,但是前院有,我怎么才能把前院的煙斗也拿來呢,我在想,而實際上,想法還沒有我的腳步快,我已經來到了前院。

這時臨近中午,下地的人陸陸續續的回來了。我最先碰到了大伯。

“大伯,你的煙斗呢,爺爺想抽煙。”我說。

“你爺爺的呢?”大伯扛著鋤頭停下來問。

“不知道。”我說。

“多半落地里了。”大伯說著便從口袋里掏出了煙斗連同煙袋遞給了我。大伯的煙斗和爺爺的差不多,但是煙袋卻很好看,藍色的布料上繡著兩朵大大的牡丹花,煙袋雖然有些舊了,但非常的干凈。我把大伯的煙斗和煙袋放到我的煙斗鋪里,我又來到了前院,鐵匠爺不在,估計是給人送鐵活去了,打柴爺正在用笤帚清掃自己衣服上的土塵。

“打柴爺,爺爺想用你的煙斗。”我站在他的面前說。

“這老家伙估計把自己的家伙什丟地里了,這會兒估計耐不住了,我正想抽一鍋呢。”打柴爺邊掏出煙斗邊說,“算了,給你爺拿去吧,他的癮比我的大。”

我高興地接過煙斗,然后往回跑,打柴爺的煙袋更漂亮,白洋布上繡滿了漂亮的花朵,它們形態各異,爭奇斗艷,還有兩只蝴蝶在花朵間,掌心大小的地方,卻繡了如此繁多的圖案,這么高超的繡技,不用說一定出自打柴爺的姑娘——珍珠之手。

路上,我又碰到了馱完水,拽著驢尾巴往回走的找水爺,我又如法炮制的弄來了他的煙袋和煙斗,找水爺的煙袋就象他的衣服一樣,皺皺巴巴,還一股酒味。

如此這般,我的煙斗部終于集齊了物品,準備開張。

我一邊擺弄著,一邊在嘴里吆喝著:

“賣煙斗了,誰要煙斗。”

我的顧客,就是爺爺的那頭蠢驢,它就臥在我的對面,我一連問了它幾聲,它都在那閉著眼睛打盹,我不由得大喝一聲:

“呔!”

它倒是立刻警覺地豎起了耳朵,正在路過的大公雞不由得咕嗒的叫了起來。

看它那蠢樣子,我也就放過它了,于是就轉頭問附近的那群雞:

“你們要煙斗嗎?”

雞也踱著方步走開了。

我問樹上的喜鵲,正在飛過的麻雀,甚至近前的椿樹:

“你們要煙斗嗎?”

盡管我得不到回應,但我一直在很努力地推銷著我的煙斗,直到奶奶一遍遍地催促我吃午飯。

當我坐在小板凳上吃飯的時候,爺爺還在翻天翻地找他的煙斗,我聽到他在自言自語說:

“老了,不中用了,兩個都不知道落哪里了。”

我想告訴爺爺他的煙斗在哪里,但是我的煙斗鋪下午還要營業,于是我又平靜地吃著我的午飯。

爺爺也確實沒有找到他的煙斗,因為我擔心那頭蠢驢毀了我的煙斗鋪,我特意用一個大柳筐蓋在上面,這樣,當我午睡后,就能繼續我的煙斗營生。

傍晚的時候,爺爺回來了,一進院門就怒氣沖沖地對我道:

“黃毛,煙斗哪去了?我的煙斗哪去了?”

“在我的煙斗鋪。”我說。

“狗屁煙斗鋪,你大伯,還有你的找水爺、打柴爺都找我要煙斗,我才知道是你這黃毛干的好事。”爺爺余怒未消,一屁股坐在椿樹下,轉而有道,“拿過來,今兒一個莊子都在打上甘嶺。”

我噔噔的跑過去,抱來了所有的煙斗,它們完好無損,甚至經過我的小手打理后,變得更加齊整。

“還沒搞壞,我以為你這黃毛又給灌了土。”爺爺看到那些煙斗依然如故,臉上露出了笑容,仿佛看到一件東西失而復得后的喜悅心情。

灌土,那是很久以前玩爺爺的煙斗管用的手法,現在我是在賣煙斗,當然不會了。

“看你那小氣樣,就玩一下,還生那么大的氣,就像一個氣球。”我盯著爺爺的臉說道,“你如果真是一個氣球,我就把你戳爆。”我伸出右手的食指,做出要戳的動作。

這時,奶奶也從菜園回來了,坐在椿樹下摘菜,家兵家將就圍在她的周圍,爺爺一邊大口大口地抽煙,一邊告訴她煙斗的事。

奶奶聽后,并沒有責罵我,反而樂呵呵地對我說:

“你爺爺這個大煙囪今兒沒冒煙,真是稀奇事,幾十年了,大煙囪頭一會沒冒煙。”

“就是大煙囪。”我白了爺爺一眼。

爺爺這會也不生氣了,起身拍拍屁股,抓起一把煙斗說:

“我給前院那些煙鬼送去,今兒上甘嶺了,都抓狂,回來的早。”

“奧,我說呢,今兒這幫人怎么都早早從地里回來了,好像商量過得一樣,原來都是煙癮犯了。”

“奶奶,上甘嶺是什么?”看著爺爺走遠了,我問。

“就是打仗。”奶奶說。

打仗和這有什么關系,我在想,為爺爺這個讓我理不出頭緒的上甘嶺陷入我小小的沉思,我也再不想追問奶奶,因為奶奶的答案,永遠都是只有一半。

第二天小豬哼哼唧唧的打門聲,依然如鬧鐘一樣整點喚醒了我,我知道家里沒人,我聽到院子里的腳步聲,準是奶奶又在磨窯。

起床后,我沒有像往日一樣去磨窯,天空像一塊藍緞子,陽光的胡須已觸摸到了山頭,但空氣里有一絲潮潤,不錯,又是一個好天氣。

我沒有在我的樂園玩耍,而是徑直走向了山坡,來到了田野,我追趕那早起的鳥兒,甚至野兔,我抓蝴蝶、螞蚱,直到我沒有了興趣,然后把它們都放了。

太陽已升得很高,我有些口干舌燥,從早晨起床后一滴水都未喝過,隨著天氣越來越熱,口渴的感覺愈加強烈,舌頭像被砂紙刮過一樣,我不由自主地望向路對面奶奶的菜園,那里小香瓜快要成熟了。

我來到了菜園邊,南瓜蔓已伸出菜園低矮的墻,瓜葉像一把把舉起的綠傘,南瓜像一個個小盆,掛在園墻上,只是上面的結疤如小手指般粗細,細看正是自己前一陣刻下的大字,歪歪扭扭的,像一串串蚯蚓趴在南瓜上。園里,大大小小的香瓜在繁密的葉間露出誘人的臉龐,我看得垂涎欲滴,只是畏懼有蛇,所以才不敢輕易邁入園中。

我正看得入神,忽聽有人在我耳邊說道:

“黃毛,今天不要煙斗了?”

我回頭一看是打柴爺,肩上扛著一把鋤頭,笑瞇瞇地看著我。

“不要了。”我回答道,繼而又像大人一樣問道:

“爺,今天不打柴了?”

“不了,”打柴爺又指指園里的香瓜說,“你奶奶的香瓜熟了,給爺摘一顆吧,你昨天可讓爺歇了一天的火。”

“我害怕有蛇。”

“沒有!”

“有蛇,奶奶說有一家子蛇住在這里,它們中午都要出來曬太陽的。”

打柴爺呵呵地笑著,古銅色的臉上布滿了皺紋,被笑容推向了兩邊,像綻開的水波。

“沒有蛇,爺給你看著。”打柴爺邊說邊撫摸著我的頭又說道,“你這黃毛,你奶奶是用了心思去保住她的香瓜。”

“好的,看我的。”我聽到沒有蛇的保障后,便麻溜的爬上園墻,走進了香瓜地,順勢摘下那個最大的,但是我沒有按住瓜蔓,竟然連根拔起。

打柴爺看著瓜蔓上那大大小小的香瓜,有些只有拇指大小,毛茸茸的,心疼地說:

“黃毛,里面確實有蛇,只是這會兒沒出來。”又撫摸著我的頭說,“爺這一頓瓜吃了不少。”

他把那最大的一顆用手擦了擦土,然后輕輕一拍,香瓜就碎了,里面露出了微黃的瓜瓤,就遞給了我。

“爺,你吃吧。”盡管我已饞得直流口水,但還是邀請打柴爺,因為這就是給他摘得,這些陜北人誠信的傳統,在孩童時代就灌入了我們的血脈。

“給你,爺吃這顆。”說著他便擦另一顆較小的。

我們邊走邊吃著瓜,不覺就已到了前院,正猶豫著是否要回家,就聽打柴爺對我道:

“跟爺走,給你找顆糖吃。”

一聽有糖,我當然要去了,在打柴爺的家里,打柴奶正在做飯,窯壁非常的光潔,幾樣家具被雞毛撣子撣得纖塵不染,我一邊玩弄著插在罐頭瓶里的雞毛撣,等著打柴爺給我找糖吃,一邊回答著正拉風箱的打柴奶的話。

“黃毛,昨天繳了一莊煙鬼的械,今天還繳不繳。”

“什么是繳械?”我沒有回答打柴奶的話,因為我有些聽不懂。

“就是繳槍不殺。”打柴奶咯咯地笑著,柴煙和蒸汽籠罩了灶臺上方,我看不清她的樣子。

怎么和奶奶一樣,盡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我沒有再接話茬,而是跑出去,因為打柴爺手里正拿著一顆糖,那紅色的糖紙漂亮極了,他捏著被收作麻花樣的糖紙的一端,仿佛正提著一只野兔一樣。

我蹦蹦跳跳地接過了糖,急忙剝開,迫不及待地塞進嘴里,正要走,忽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叫我:

“平子!”

尋聲望去,是坐在高窯小院里的珍珠姑娘,穿著一件紅色小花的上衣,正在繡花。

我跑到她跟前,她笑容可掬地問我:

“怎么不來找姑姑玩?”

“你繡的什么花?”我沒有回答她,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糖太大,我的問話含糊不清,口水都流了出來,我只好用手接住再送回嘴里。

“牡丹,好看嗎?”

我點點頭,本想說好看,但還是不說為好,免得糖水外流。

珍珠笑瞇瞇地看著我,繼而又低頭繡花,我站在她身旁,看到她白皙的脖頸,兩條黑色的發辮編得非常的好看,手指纖細白皙,在我的眼里她真是太漂亮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樣,不像我走到那里,別人都叫我黃毛,本來還應該有洋娃娃三個字的,只是都被人省了。

“黃毛!”

有人叫我,不用抬頭我就知道是找水爺,他馱完水,正拽著驢尾巴往回走,隔著大院對我喊道。

“黃毛,今天還繳槍嗎?”找水爺又問,這時我也明白了打柴奶的話,原來是指這檔事。

“不了。”我拿出糖喊道,說完又把糖送回嘴里,珍珠咯咯地笑著。

“黃毛,皮還癢嗎?”

“不癢!”我又拿出糖,對他喊道。

珍珠笑得前仰后合,我很奇怪,有那么好笑嗎。

她拿出毛巾,給我擦干手,我又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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