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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為一種生態文化理論的環境哲學

一般而言,“環境哲學”就是關于(自然)環境的哲學思考。[1]更具體地說,它是人類思維對于自然存在的理性思考,是人類對所面臨的各種自然生態與環境難題的高度概括和抽象思考,也是人類關于自然界與生態環境最一般規律的科學認知。需要強調的是,這種認知與思考,并不僅限于或停留于理論層面上的概念推演和邏輯思辨,而是會進一步轉化或具體化為人們對于自然界萬物的適當(倫理)態度和行為(或“道德良心”)。由此可以理解,“環境哲學”的另一方面就是“環境倫理”——關于人們適當環境相關言行的倫理規范,二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一體兩用”的關系。[2]當然,就像哲學與倫理學在人類知識史上所長期呈現的那種關系一樣,長期以來人們更經常使用的術語是“環境倫理學”而不是“環境哲學”。[3]但從總體上看,二者是一組可以互換使用的概念,環境哲學包含著環境倫理,而環境倫理往往是環境哲學的具體化或形象性呈現。比如,“環境倫理要求從根本上突破現代思想的狹隘眼界,從而要求倫理學的根本性改變。而它之所以受到現代正統倫理學的極力壓制,就在于它的出現具有某種顛覆性的作用”[4]。環境倫理學是“為當代環境危機諸如空氣與水污染、生態系統退化、物種滅絕、土壤侵蝕等所推動的一種倫理學……環境倫理學力圖把這些存在物和自然作為一個整體來確立人對它的責任”[5]。總之,建立在整體主義與系統論基礎上的環境哲學思考,其明確目標或指向都是人類對自然環境的倫理態度和責任。

依此而言,環境哲學是一門十分古老的學問或學科。如果說環境哲學就是人類對社會周圍自然存在或生存生活環境的理性思考,那么,人類社會或文明自誕生那天起,就在不斷地思考自身生存、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生態環境,探求與各種自然現象和天地萬物的和諧共存之道。甚至可以說,我們今天許多劃定為“科學”或“非科學”的人類古代知識,都可以稱之為先祖們的“環境哲學”或“自然哲學”——前者的實例是古代科技,后者的實例是巫術。它們的共同目標都是,致力于達成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與和諧關系。

但是,狹義上的或當代環境哲學是在現代工業文明及其面臨著的日益嚴峻的生態環境危機與挑戰的背景下孕育和發展起來的,是一種針對現代社會與文明如何擺脫生態環境困境、如何實現工業文明的生態化否定與超越的新哲學思考或哲學新形態。由此可以理解,環境哲學其實是一個依然處在成長過程中的嶄新學科。環境哲學在美歐西方國家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紀下半葉,迄今只有大約一個多世紀的歷史,而環境哲學在中國的發展就更為短暫,大約只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情。

當然,當代環境哲學的真正新穎或挑戰之處,是它所指向的不同于現代工業文明的生態文明基礎,以及因此所聲稱的一種“非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文明)觀對“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文明)觀的歷史性取代。換言之,在研究主題和價值取向上,當代環境哲學是一種不同于一般現代哲學的新哲學,它旨在構想和促進一種全新的生態文明,其中,人類可以與自然世界和平、和諧與共生地生存,而不再堅持和追求對于自然世界萬物及其整體的征服與主宰地位。

依此而言,當代環境哲學就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生態文明,是按照生態文明的價值與邏輯所構建起來的新哲學。[6]它是生態文明的“活的靈魂”,是一種不同于西方近代傳統哲學的新的哲學形態。這種哲學的最核心理念或價值,就是對于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關系的一種“非人類中心主義”的界定與詮釋,更為強調的是人、社會與自然生態系統之間的整體性和不可分割性,而不是人類個體和社會對于自然生態資源的經濟開發活動和技術掌控欲求或能力。如果說這種哲學特別尊重或依賴某一門當代科學,那么,這門科學就是生態學,因為,正是它提供著人們生產生活中最為需要和重要的科學知識,即如何更好地構筑人與自然生態之間的健康性關系。[7]對此,盧風甚至認為,“生態文明指用生態學指導建設的文明,指謀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協同進化的文明”[8]

因此,可以說,當代環境哲學與生態文明建設是一種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辯證互動關系。一方面,環境哲學理念來自并將最終現實化為人類社會的生態文明實踐。應該承認,無論是在西方美歐社會還是在當代中國,我們已都可以發現為數眾多的立志于超越現代工業文明及其反生態特征的實踐努力,正是這些實踐努力,促動著我們對于人與自然關系和社會與自然關系、對于自然生態的獨立與獨特價值、對于人類保護與養育大自然的責任和義務等的全新理解。就像任何文明的實質性革新都來自那些先知先覺的少數先驅者一樣,各種形式的生態文明建設實踐中的先行者,將持續是環境哲學觀念孕育、生成和傳播的現實土壤。另一方面,環境哲學理念是生態文明實踐的理論想象和推動。環境哲學是環境智慧之學,它是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審慎反思與系統思考,體現了人類精神辯證認識自然的過程及其歷史積淀。可以說,環境哲學既是要澄清近代社會以來對于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關系認知上的誤區或謬誤,矯正人類社會在工業文明模式鼓動或裹挾下受現代性思維所操控的短期性行為,也是設想與構建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基礎上的社會政治制度架構與文化精神。換言之,當代環境哲學同時是抗拒性和促動性的——將在努力消解現代工業文明的合意性與合法性的進程中催生一種新的人類文明形態,即生態文明。

當然,對“環境哲學”概念的準確理解,還離不開對其前綴“環境”一詞的必要闡釋。這方面最為突出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可以用“生態”來代替“環境”,并因此擁有兩個提法不同的分支學科稱謂:“生態哲學”或“環境哲學”。[9]嚴格地說,環境是一個歷史更為古老、詞源學淵源更深的概念,源自人類(社會)與周圍(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比如我們經常說到的地理環境,意指“環繞所轄的區域”,后來逐漸演變成為特指人類社會周圍的自然環境(相對于社會環境),比如大氣環境、水環境、土壤環境、聲音環境、輻射環境和生物環境等等,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目前的環境自然科學和環境工程技術學科。比如,當前許多環境保護法律所規定的作為保護對象的“環境”,主要是指自然環境,但也偶爾涉及社會環境,包括大氣、水、土地、礦藏、森林、草原、野生動植物、自然遺跡、人文遺跡、自然保護區、風景名勝區、城市和鄉村等。[10]

相比之下,“生態”一詞源自生態學,而現代生態學具體指的是自然界各種各樣的生物群落之間及其與非生物環境之間的復雜關系,往往同時包含著氣候因素、生物因素、土壤因素、地理因素與人為因素等方面。因此,“生態”或“生態學”,在更多情況下其實是一個整體或“生態系統”。比如,按照不列顛簡明百科全書的解釋,生態系統是“某一具體空間內活生物體、其自然環境及其所有相互關系所組成的綜合體。生態系統的非生物構成包括礦物、氣候、水、土壤、陽光和所有其他無生命成分,其生物構成包括一切生物種類”[11]。可以看出,生態或生態系統更多強調的是一種自然科學意義上的整體主義或相互關系觀念,對于我們正確理解生態系統整體性和生物多樣性都具有啟迪價值。不僅如此,它所蘊含和彰顯的“無中心”或“反中心”意蘊,對于構建一種更廣泛和一般意義上的“非人類中心主義”理論,意義重大。

基于各不相同的理由,不同學科和學者會把“環境”或“生態”的相對重要性做一種特定形式的解讀,比如認為其中某一個概念更具包容性,相應地,“環境哲學”或“生態哲學”相對于對方有著更為寬廣的理論視域或深刻意涵。但一方面,“環境”和“生態”其實是都難以離開或回避人類這一角色的,甚至可以說,對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之間的生態關系和人類社會的自然環境的考量,在相當程度上是重合的或等同的。另一方面,至少在人文社會科學意義上,我們可以將“生態環境”作為一個整體性概念來使用,它指的是“影響人類與生物生存和發展的一切外界因素的總和,由許多生態因子綜合而成,包括生物因子和非生物因子。前者有植物、動物、微生物,后者有光、溫度、水分、大氣、土壤和無機鹽等。在自然界中,各種因子不是孤立地對人類與生物起作用,而往往是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發揮一種綜合性作用。”[12]

上述的概念性解析有助于說明,當代環境哲學何以是一種生態文化理論,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深綠色”的生態文化理論。[13]一方面,環境哲學所關注或聚焦的“環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作為人類社會與文明之物質資源基礎的自然生態環境,而是生命承載與自我更新能力遭到嚴重破壞和被現代工業文明所肆意蹂躪或劫掠的生態環境。二者的明顯不同在于,前者對于天地萬物和大自然本身的描述與思考,盡管有時可能有著極端神秘主義或崇拜主義的色彩,但總的來說,自然環境更多呈現為一種人類敬畏、感恩和欣賞的對象。相比之下,后者視域下的自然環境是滿目瘡痍的或“病態的”——呈現為從局部到整體的嚴重失調現象或不可逆轉的衰敗退化(生命生存條件的惡化或消失),而所有這一切都根源于近代社會以來不斷深化與擴張的工業文明。也正因為如此,當代環境哲學具有一種明確而強烈的現實批判主義色彩,而它所涉指的最基本現實就是近代工業文明本身,最主要的理論觀點就是認為近代工業文明是反生態的或環境不友好的。

另一方面,環境哲學所依托或弘揚的“哲學”,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人類或人生智慧,而是一種自我否定或超越性的“非人類中心主義”新思維或行為,一種人類智能和智慧重新走向內向性聚斂的質變或回歸。當代生態環境危機所折射出的文化與文明意蘊是,近代社會以來的工業文明與文化已經處在了一個歷史性轉折點:人類社會及其文明不太可能在一種自我中心主義價值觀的立場上、憑借不斷擴展的科學技術與經濟社會體系,來實現對自然生態的人為(主觀)性掌控或改造。換言之,人類需要重新學習在地球之上生存與繁衍的智慧,需要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的關系[14],而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我們要逐漸習慣于從一種關系的視角而不再是唯一主體的視角,來闡釋與對待自然生態及其構成元素與人類文明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我們需要逐漸棄置尤其是伴隨著近代工業文明所取得的成功而確立或膨脹起來的“人類中心主義”思維,代之以一種“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哲學認知和道德立場,并依此來重構我們的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

正是在上述雙重意義上,當代環境哲學顯然是一種生態文化理論,具有強烈的改變現實和重構未來的理論意涵與實踐指向,其核心性要點是,社會大多數公眾要逐漸實現對于當前主流性“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的棄置與對一種新型的“非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的接納,從而帶動整個現代社會與文明的物質生產生活基礎與文化觀念的合生態化重構。很顯然,是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關系理解上的“非人類中心主義”立場及其程度,而不是“生態哲學”或者“環境哲學”的名稱,決定著其作為一種生態文化理論的激進性質。

[1] 李淑文:《環境哲學:哲學視閾中的環境問題研究》,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2] 葉平:《環境的哲學與倫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

[3] 戴斯·賈丁斯:《環境倫理學:環境哲學導論》,林官明、楊愛民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王正平:《環境哲學:環境倫理的跨學科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

[4] 盧風:《人、環境與自然》,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頁。

[5] 尼古拉斯·布寧、余紀元編著:《西方哲學英漢對照辭典》,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08—309頁。

[6] 余謀昌:《環境哲學:生態文明的理論基礎》,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

[7] Kim Rogers, “Ortega and ecological philosophy”,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55/3(1994), pp. 503-522.

[8] 盧風等:《生態文明新論》,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頁。

[9] 漢斯·薩克塞:《生態哲學》,文韜、佩云譯,東方出版社1991年版;余謀昌:《生態哲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任春曉:《環境哲學新論》,江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10] 夏征農、陳至立主編:《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782頁。

[11] 《不列顛簡明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77頁。

[12] 夏征農、陳至立主編:《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1676頁。

[13] 郇慶治:“綠色變革視角下的生態文化理論及其研究”, 《鄱陽湖學刊》2014年第1期,第21—34頁。

[14] 郇慶治:《綠色烏托邦:生態主義的社會哲學》,泰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130—1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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