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古代希臘羅馬和中國史學之比較研究

第一章
古代希臘羅馬與古代中國史學的比較觀察

與過去打交道，探究既往的事件與情形，這一現象存在于諸多社會之中，亦可能表現為人類學的常態。相應地，當社會達到一定的文化水平，對過往的思考便會以文學形式呈現出來。西方和中國的文化形態均是鮮明例證。兩者的史學皆發軔很早，在許多個世紀里作為自我認同的重要部分得以保存和發展，并因其散文體裁而在文學史上占據重要的一席之地。比較研究中西方古典早期的史學傳統，不僅能更明確雙方特色，也能加深理解兩種文化之異同。

在開始真正的研究前，還有幾點需要澄清。首先是“史學”的概念。問題在于，中西文化中的史學能否理解為同一概念，這一概念是否源于中西文化中的一方，由此產生的失衡是否有礙研究結果。誠然，人們無法擺脫其生活的環境，只能力求反思既往之偏見，減少其影響，在我看來，這算是唯一的困難。“史學”引發的問題一方面為中西方所共有：古代希臘與羅馬文化中均不存在與“史學”全然對等的術語^[1]，中國古代文化亦與之相近。^[2]這首先表明，進入兩個研究領域的先決條件相類似。此處提到的問題無疑極為有趣，然因篇幅所限，暫且按下不表。另一方面，使用“史學”這一概念似乎是合理的，因為我們能夠在如此通常的意義上理解它，以至于不會因不合宜的特定規范而妨礙跨文化的比較。以此而言，我們可以給“史學”下一個一般性的定義：“對于過去超個人意義的事件和情形的呈現（并不僅僅是事實的羅列）。”

倘若人們以史學或相似概念研究中國古代和希臘羅馬文獻，則會遇到實際困難。其相關典籍卷帙浩繁，若全數比較，一方面個人之力無法窮盡，另一方面或許也無必要。因為如果分析每部作品的內在張力，其千差萬別恐怕會淹沒不同史學傳統之間的異同。問題是，能否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選取其代表，進而嘗試初步的比較。

本文采用的研究方法即為選取中西史學中的名家名著加以比較。這些作品在歷史上曾被視為典范，也分別塑造了各自史學的傳統，并因其聲譽得以完整地或大部分保存至今。它們是哪些作品呢？

首先論及西方。^[3]倘若逐一評價作品的影響力，史學之父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貢獻無可爭辯，希臘史學乃至整個西方史學均始肇于此，因此他們的作品應予以考察。此外，我將同時選取波里比烏斯（Polybius）的《通史》一書。該著作保存較完整，通過討論其產生環境、敘述對象及對后世的影響，我們進而轉向羅馬史學。

對羅馬史學的選擇也無可爭議，其經典出自三位大家之手，他們是撒路斯特（Sallust，又譯撒路斯提烏斯）、李維（Livius）和塔西佗（Tacitus）。他們的作品恰好代表了羅馬史學的三個階段（即羅馬共和國、奧古斯都時期和羅馬帝國）和三種最重要的體裁（編年體、記事本末體和斷代體）。

中國史學方面的選擇也非難事。^[4]然而，這些著作特征不同，因而對有針對性的比較而言，其意義也不盡相同。這主要是因為其中的兩部寫于上文所述的史學（即西方形式上的史學）發軔之前。《書經》（又作《尚書》）相傳為孔子所編，收錄了言論、對話、政令等內容，既有信史，亦有杜撰。^[5]這部史書的記載上起傳說中的堯帝時期，以周代早期事件為主體，篇目之間的聯系并不緊密。傳統上認為《春秋》亦為孔子所作。孔子為魯國人，這部編年史按照魯國君主紀年，記載公元前722至前481年間的歷史，其語言極為精煉，羅列了即位、死亡、攻伐、災異等互不相連的事件。以上概述清楚地表明，這兩部史書與西方史學著作無法等量齊觀。然而，本文仍將二者列為比較對象，因為它們在早期即被視為出于孔子之手，隨后位列儒家核心經典，因而其注疏與釋讀深入完善，對后世史學影響深遠。

由此將引入用于比較的第三部著作《左傳》，其體例與《春秋》相關。《左傳》為左丘明所著，是中國最早的敘事體史書，它增補《春秋》的史實，用以說明其綱目。大多數研究者認為，《左傳》原本是一部獨立于《春秋》的著作，記載了春秋時期整個中國的歷史，然其原創性僅為推測，未能證實。

最后提及的是中西史學比較最重要的作品，即司馬遷的《史記》。《史記》成書于公元前100年，司馬遷為完成其父司馬談的遺志與未竟之業，撰寫了上啟上古傳說下至其自身所處時代的中國通史。《史記》具有獨特的表現力，一方面它采用了諸如《尚書》《春秋》《左傳》等早期文獻，不僅采納其史事，更是在修改措辭后，將部分章節悉數抄錄，另一方面《史記》無論在內容還是形式上，均對后世的中國史學影響深遠。

基于上述作品，以下研究嘗試采用兩種觀察進路。這兩種進路對于古代希臘羅馬和中國古代史學的比較似乎是有益的，但兩者的對立也顯示，即便在初始階段，我們也不能避免這種比較的復雜性。本研究的第一部分將厘清古代希臘羅馬與中國古代史學間的顯著差異，迄今僅有少數研究文獻涉及該問題，也尚未給出令人滿意的闡釋。第二部分所考察的現象至今未進入學者視野，即在特定方面不是古代希臘羅馬史學與中國史學涇渭分明，而是羅馬史學、中國史學共同襯托出希臘史學的與眾不同。第一部分與第二部分的考察并非矛盾，但兩者間仍存在張力，而這并不削弱各自的有效性。正如事實是復雜的，其描述也未能例外。總之，以下研究將闡明，以希臘、羅馬、中國三分的方法取代希臘羅馬和中國相對立的比較是值得嘗試的方法。^[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