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法前沿問題(2015)
- 顧功耘 羅培新
- 4017字
- 2020-05-14 17:41:57
一、西方國家關于政府與市場關系理論發展的沿革
“市場可被理解成是一個充當買者與賣者之間的關系性合約網絡。”[3]西方主流經濟學理論大多從強調市場的“自由”開始,發現市場的“缺陷”,繼而想到政府的作用,又顯現了政府的“缺陷”,再一次想到市場的作用,經過數次的往返實踐,人們才意識到必須依靠“兩只手”的作用推動社會前進。
(一)重商主義與古典自由主義(政府是“守夜人”)
16世紀中期,歐洲各王國開始實施重商主義(Mercantilism)。直至18世紀后期,重商主義一直在歐洲各國調節政府與市場關系經濟理論中占據主導地位。威廉·斯塔福、托馬斯·孟等重商主義倡導者的具體主張盡管在內容上有一定差異,如有的強調應少一些從其他國家購買商品,有的則認為應多一些將商品賣給其他國家,但在本質上都強調政府對市場的強力干預。這一時期,政府干預主義在政府與市場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
起源于17、18世紀的古典自由主義則主張采取反對國家干預的自由放任的政策措施,直至20世紀30年代。古典自由主義的代表人亞當·斯密所處的時期正是英國從封建農本經濟的逐步瓦解過渡到市場經濟日趨成熟的時代,即“重商時代”。1776年,亞當·斯密在《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即《國富論》)中認為:重商主義以貨幣作為衡量國家富裕程度的唯一標準,政府將盡可能多地積累貨幣財富作為國家目標,而不是將個人和企業的收益最大化作為驅動目標。[4]在亞當·斯密看來,管得越少的政府就越是好政府,充分信任市場的自身調節能力,提倡“看不見的手”在資源有效配置中的作用,認為國家經濟只有在自然和自由的制度下才能得到最好的發展。當時的經濟學家認為,在完全的自由競爭條件下,市場可以完美地發揮調節作用,使社會總供給等于總需求,從而使經濟能夠順利地發展。
在這一階段,人們將政府管理市場經濟的角色比喻成“守夜人”,對于政府管理市場經濟的要求,僅限于在微觀層面的消極管理。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提出,政府對于經濟的職責有三項:一是保護社會;二是設立嚴明的司法機關,保護社會上個人的財產和人身;三是建設并維護某些公共事業和設施。在這三項政府職責中,前兩項都是在微觀層面對市場經濟的管理。一個政府通過法律管理微觀經濟的典型例子是1804年法國制定的《拿破侖法典》(即《法國民法典》)。這部兩百多年前制定的民法典分3卷35編126章2281條,對市場經濟的所有方面幾乎都作出了規定,其內容大致涵蓋了我國現有的《民法通則》《公司法》《合同法》《物權法》《婚姻法》《擔保法》《合伙企業法》等的內容。其中,《法國民法典》對不同類型合同的規定就達一千多條。《法國民法典》頒布后的兩百多年里,發達市場經濟國家在運用一套法律體系管理微觀經濟方面有巨大的發展,這套法律體系的嚴密程度,我國還未達到。[5]
(二)凱恩斯主義(政府是“管控者”)
20世紀30年代,資本主義世界爆發了空前嚴重的經濟危機,對世界經濟穩定造成了巨大的沖擊,個人在追求效率的過程中,導致社會公平的破壞;經濟大蕭條、失業、環境污染等問題的出現,暴露出古典自由主義的重大缺陷,即市場不是萬能的。西方主要國家以1933年開始的羅斯福新政為標志,逐漸將凱恩斯主義作為政府與市場關系中的指導理論,建構能夠對市場進行強力干預的政府。
凱恩斯認為,危機發生的根源在于需求不足,當經濟危機發生時,政府調控的重心不應是刺激生產,因為這樣會導致更多的生產過剩,而應該通過制定公共開支政策、增加就業等方式促進就業、引導消費,從而擴大需求。凱恩斯在《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中提出國家調節經濟的主張,認為沒有國家的積極干預,資本主義就會滅亡,[6]政府干預漸漸成為被普遍接受的觀點。凱恩斯主義通過對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的分析,進一步揭示了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其堅持的政府與市場關系理論就是政府干預理論。凱恩斯主張通過制定一系列經濟救市法案,實現政府有效干預經濟的目的。同樣是對市場經濟的干預,因為干預理念與干預方式的轉變,導致重商主義下的政府扮演的是“獨裁者”的角色,而凱恩斯主義下的政府則表現為“管控者”的角色。[7]
凱恩斯主義對資本主義的經濟法理論和立法實踐產生了重大影響。例如,英國政府1944年發表了《就業指導白皮書》,英國國會1946年通過了《就業法》。這些充分體現了凱恩斯所倡導的“政府干預市場”的指導思想。二戰結束以后,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還制定了旨在限制不正當競爭的反壟斷法。
(三)新自由主義(政府是“執法者”)
在凱恩斯主義指導下,西方國家經歷了長達二十多年的經濟高速增長,這一黃金時代被稱為“凱恩斯時代”。但是,20世紀70年代兩次石油危機的爆發使得西方國家經歷了戰后最深重的經濟危機,整個資本主義世界陷入了經濟滯脹的困境。凱恩斯主義束手無策。[8]一定程度上,政府干預經濟克服了市場失靈,但同樣也顯現了政府失靈的風險。“政府的政策與計劃不僅沒有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益處,反而還降低了人們的生活質量,政府自身造成的公共問題比所解決的問題還多。”[9]
在這一背景下,倡導政府對市場放松管制的政黨逐漸在歐美主要國家贏得執政地位,其中最為著名的是1979年獲得執政權力的英國撒切爾政府和1980年獲得執政權力的美國里根政府。它們采用以哈耶克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主張,大力推進民營化運動,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歐美國家面臨的問題。新自由主義繼承了古典自由主義的精神,反對政府對經濟的過度干預,正如哈耶克所說:“經濟活動的自由乃是法律之下的自由而非指反對政府的一切行動。”[10]但是,新自由主義在主張充分經濟自由的基礎上,還是實行有限的政府干預。相對于古典自由主義所稱的“守夜人”角色,政府在新自由主義的視角下,從法治的維度對市場經濟進行干預。這種干預并非凱恩斯主義所推崇的“管控者”角色,更多地體現為“執法者”角色。
(四)新凱恩斯主義(政府是“中間人”)
2008年,資本主義國家再次爆發經濟危機,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所倡導的放任主義在歐美各國引發一系列經濟問題,乃至釀成全球金融危機。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容易導致盲目擴大消費,最后形成虛假的市場繁榮,具有明顯的缺點。諸多學者及政客將這次經濟危機的爆發歸因于政府對市場的長期放任。在這一背景下,新凱恩斯主義取代新自由主義,成為歐美主要國家的主流經濟學。這些國家的政府在新凱恩斯主義的指導下,開始對市場進行大量干預。
新凱恩斯主義尋求的是政府與市場的最佳結合,進行“適度”的政府干預。它從不完全競爭和信息不完全兩方面論證了市場機制的失靈,從而在微觀理論基礎前提下堅持原凱恩斯主義宏觀經濟政策有效性的思想,認為政府有必要運用經濟政策來調節總供求;又在堅持政府干預的政策趨向下,更加強調市場機制的作用,主張“適度”的國家干預。[11]政府主張強調干預和放任之間的“中間人”角色。
(五)西方國家對于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認識和實踐過程總結
1.政府與市場的邊界是互補、動態的
只有二者協調地發揮作用,才能保持社會經濟健康運行。在西方,政府職能變化表現為一種張力,膨脹后必然收縮,收縮后又注定膨脹,呈現周期性,是對市場變化的一種被動適應與調整。另外,它又是上層建筑自發適應經濟基礎和生產力的一種表現。經濟基礎和生產力是不斷變動的,上層建筑要隨之改變。這給我們帶來的啟示是,政府的職能范圍和具體職能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要求:當市場干預不足時,加大政府干預力度;當市場干預過度時,減少政府干預力度。“我們既要認識到市場的力量和局限性,又要認識到以矯正市場失靈為目標的政府的力量和局限性。”[12]市場在發展之中,不同時期有不同特征,市場失靈亦有不同的表現形式,政府應當根據市場變化相機抉擇,不能指望一勞永逸的方法。這對提高政府效能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2.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和放任逐漸融合
回顧西方國家政府與市場關系的發展歷程,重商主義、凱恩斯主義和新凱恩斯主義這三種屬于干預主義,其中重商主義的干預力度最強,其他兩種經濟學理論的干預力度逐漸降低;古典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這兩種屬于放任主義,其中古典自由主義的放任程度最強,新自由主義的放任程度稍弱。倡導干預主義和放任主義的理論交替占據主導地位,呈現出鐘擺運動的形態。[13]這表明,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力度或放任程度在逐漸變小,展現出兩種主義逐漸融合的趨勢。同時,兩類經濟學理論在不斷吸納對方的可取之處,朝著實現“干預—放任主義”的方向發展。出現這種趨勢的最重要原因是,新自由主義經濟學部分地吸納了凱恩斯主義經濟學中政府對市場進行干預的觀點。換言之,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放任力度降低了,這使政府對市場的干預逐漸成為常態的表現之一。“直接的政府管制并不必然帶來比由市場和企業更好的解決問題的結果,但同樣也不能認為這種政府行政管制不會導致經濟效率的提高。”[14]
3.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必須符合一國歷史和文化傳統
西方國家在實踐中演變出不同的市場經濟模式,既是一國自主選擇的結果,也建立在該國歷史和文化傳統的基礎之上,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市場經濟模式。比如,新自由主義雖然有缺陷,但它符合美國崇尚個人奮斗的個人主義文化傳統,與該國文化結合能讓其保持短期的繁榮。日本于20世紀80年代引入新自由主義經濟模式,但它與該國崇尚集體主義的社會文化發生激烈沖突,出現嚴重水土不服,打擊了日本產業的創新能力,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自己的路。[15]這說明,一國的市場經濟模式必須與該國歷史和文化傳統相符合,否則二者會發生沖突,損害經濟和社會效率。
4.政府與市場的關系還同社會理想相關
市場經濟發展與人類社會理想之間存在矛盾,導致市場模式分化和政府職能搖擺,單純的市場經濟發展的結果,不但會重復經濟周期,而且會產生貧富分化,不能滿足人們對社會美好和公正的需求。究竟是要為了追求所謂的經濟效率而對市場毫不干預,還是通過政府干預來推動社會向符合理想的方向前進?近一百年來,西方國家政府承擔了越來越多的社會責任。在政府作用下,西方社會的福利水平不斷提高,這是不爭的事實。政府與市場關系的核心問題,不僅是提高經濟效率,更是實現社會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