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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中國歷史評論》自1988年在美國創刊以來,辦刊宗旨之一就是充當中外學術界的橋梁。[1]為服務于這一宗旨,該刊自2000年起,專辟《論壇》(forum)這一欄目,用于刊載與有影響的歷史學家的對話、采訪和專題討論。收在本書內的便是近年來在《中國歷史評論》的《論壇》上發表的十四篇訪談稿。訪談原本是用英文發表的,現由采訪者和本書的編者分別翻譯成中文,以饗國內讀者。

我們選擇有關學者作采訪時,事前并沒有太多的詳細規劃,也沒有編定采訪者的先后順序。促成訪談的,往往只是機緣巧合。如因師生關系,可做比較深入而自在的交流;又如相識多年,偶然相遇于學術會議,順便作了采訪;更有利用現在電子郵件的便利,跨越半個地球在互聯網上作一夕談的。

雖然沒有刻意地挑選,但這些被我們選定采訪的學者,無一不是歷史研究、特別是中國歷史研究領域內的領軍人物。近年來漢語中的“大師”一詞有點被用濫了,但入選《論壇》的學者中,確實有在各自領域內堪稱大師的人物,如美國史的方納(Eric Foner)、中國史的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婦女史的伊沛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華僑史的王賡武等。資中筠、金沖及等先生,更是在學界享有盛譽、各自領域內非常有建樹的精英人物。決定采訪后,我們都事先做了許多相關的“功課”,擬定提綱,并作事前的溝通,以使交談起來更加有的放矢,并有實質性的內容。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至今半個多世紀的西方漢學或中國學的研究,一直呈蓬勃發展的態勢。從早期通過魯斯、福特等基金會資助,只有哈佛、哥倫比亞、伯克利、密歇根等幾個大學開設中國或東亞課程,設幾個亞洲研究中心,到今天幾乎所有稍具規模的美國大學都設有中國或東亞史的課程,中國和東亞研究中心已有遍地開花之勢。其中,中國歷史的研究陣容尤其強大。近二十年來,西方特別是美國的中國近代史研究,更可謂興旺發達。歐洲在傳統的漢學上一向領先;近年來在近現代史方面,也在招兵買馬,加強陣容。隨著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的迅猛發展和國際地位的提升,越來越多的西方學者投身中國研究,中國學儼然成為海外顯學,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實。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對于西方的東西,有兩種相當普遍但均不可取的態度,一種是唯西方馬首是瞻,不管其實質內容,拾到一點牙慧,便沾沾自喜,挾洋自重。近年來中外交往頻繁,又出現了另一種傾向,有人看了幾本洋書,到國外轉了一圈,開了幾個學術會議,或作了幾個月的訪問學者,回來便對西方漢學持不以為然的態度。這種“憤青”心態,雖沒有前者普遍,但也已初露端倪。此外還有人擔心西方的漢學已太多地介紹到中國,有喧賓奪主之憂,等等。我們以為,對西方漢學比較平實的態度是“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在這一方面,少一點意識形態的糾纏和意氣用事的心態,多一點實實在在的學習、借鑒和取舍,應該是可取的態度。西方的中國學著作中,有沒有一些牽強附會、隔靴搔癢,乃至嘩眾取寵的東西呢?當然有,在一些名人的作品中,我們也會時不時地發現一些諸如文本誤讀之類的“低級錯誤”。然而在另一方面,西方人士學習和研究中國自有其優勢。比如他們對于中國的事物,既有新鮮感,又有西方文化背景作參照,加上經過專業的訓練,往往能旁觀者清,或至少避免“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困惑,常能言人所未言。

從本書收集的訪談錄來看,首先是受訪者們做學問的扎實和投入值得稱道。這些學者的基本人生軌跡是花一生工夫,寫幾本史書。海外一個學者在某個非常專門的題目上投入一二十年時間乃至大半生,是常有的事。十年磨一劍,不是寓言,而是寫照。他們所寫的書,在規模上通常不是鴻篇巨制,在取材上也非洋洋乎大哉的題材,而是立足于小問題,采用新鮮視角,以小見大。他們做學問的共同點是在史料和史實上的尋幽探微后,從理論或觀點上提出有普遍意義的見解,即使不一定能成海內外公認的一家之言,至少能得出深思熟慮的一己之見,供學界討論。胡適之曾指出中國文化中的“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的價值觀是研究歷史的大敵,這是很有見地的。如以題材而言,這些學者的著作往往只是“識其小”的。本書所收訪談,基本都在正文之后附有學者的主要著作目錄,近年來國內翻譯海外漢學著作極多且快,著作目錄中不少已有中文譯本,有興趣的讀者不妨順藤摸瓜,找來一閱(當然閱讀原著更佳),便可知有些名著的題目可以小到一村一校。難能可貴之處,則是作者們總是能從一個角度切入,以點擊面,作春秋筆法,最后“識其大”。例如,從17世紀清代山東一個小村落的一件謀殺案看清代地方政府的運作和社會的方方面面,從江蘇常州的今文學派看明清兩代的宗族關系和儒林演變,從抗戰時的西南聯大看民國時期中國的人文精神,等等。

這里就牽涉到一個實證史學與理論、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關系問題。歷史學本質上屬人文學科(the humanities)。近幾十年來,歷史學與社會科學(social science)的聯姻越來越成潮流,而社會科學是比較強調理論模式的,這使得“史”與“論”的關系問題日益突出。中國大陸史學界在政治和意識形態占絕對主導地位的年代,關于史論關系就已有許多討論,出現了以論帶史、論從史出、史論結合等等不同的說法。近年來人們對西方的一些新理論和潮流有興趣,不少年輕學者希望在自己的研究中結合海外流行的理論和學派,如結構主義(Structuralism)、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ism)、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后現代主義(Postmodern ism)、次文化研究(Subaltern Studies)等等,并試圖與之對話,這無可厚非。但西方歷史學界的主流,似乎仍以實證性的研究為基調。值得注意的是,本書所采訪的學者,無一不對五花八門的社會科學的理論采取謹慎的態度,有的學者十分明確地指出歷史學中套用理論模式之風不可長。英文中的history(歷史)一詞,一般認為是從“his story”,即“他的故事”一語衍變過來的。如此看來,歷史學在本質上便以講故事為基本功。一流的歷史著作當然要超越純粹的敘事,通過敘事來提出和證明某種發人深省的觀點,或挑戰某種現有的理論和通行的見解。但是,如果連基本史實還不能搞清,任何理論和觀點都只能是無本之木。一些理論因其新鮮,或包裝花哨,往往會有一時之重。但除了像馬克思或韋伯那樣極少數的例子外,大部分理論在流行時沖擊很大,卻不能行之久遠。簡單地套用社會科學理論去解釋歷史只能使歷史學成為砂器。這一點在對北大教授們的訪談中也得到共鳴。

本書所談的雖是嚴肅的學術題目,但所收各篇的文字卻相當流暢可讀。因為是訪談,交談的雙方又往往是相識已久的“忘年交”,所以大部分對話讀起來都頗輕松。即使翻譯成中文,讀者仍能從字里行間感覺到對話者之間常有一種親切幽默的氣氛。在輕松幽默中談學問,好處是讀者能得到諸如作者的個性風格等在他們的學術著作中得不到的東西。我們沒有做過年齡上的統計,但在《論壇》上接受訪談的學者們的平均年齡應該超過六十歲。也就是說,他們都已接近人間晚晴的年紀。在學術的領域里耕耘幾十年,無論是討論學問,或者是回首往事、臧否人物,都有一種高屋建瓴的見識和淡泊寧靜的心態。不少訪談都從該學者如何進入歷史學領域開始談起,娓娓道來。他們的故事,足以做史學史的資料和佐證。

本書所采訪的海外學者大多是——借用一句晚清時代的語言——“隆準深目”的“洋人”。以占《論壇》學者大多數的中國史研究者為例,他們求學的時代,正值中國大陸封閉之時,外國人幾乎完全不能到大陸做研究,連學中文也只能到美國幾個大學設在臺北和東京的校際語言中心(通常稱為斯坦福中心)。這些學者與中國大多并無淵源,有的家庭對他們的學科選擇頗不以為然。是什么促使他們舍其他不學,而學當時社會中冷門偏僻的中國歷史呢?由此話題,便可引出許多當代的歷史背景和人物,從世界性的二戰、冷戰,地區性的韓戰、越戰,到美國的民權運動、女權運動、中國的“大躍進”“文革”,乃至費正清、狄百瑞、易勞逸等史界名人紛紛出現在談話中,各具個性,栩栩如生。他們的掌故就是史學史的一方角落。誠如方納在采訪中所言:“在某種意義上,史學總是對它自身得以產生的那個社會和時代的反映,盡管這種反映不一定是直接的。”再一方面,這些學者能孜孜于一門冷門的學問,數十年如一日,現在功成名就,而中國學相對來說也漸成熱門。他們的學術和人生經歷,對現在年輕一代的學生、學者來說頗有激勵作用。

如今中國學已相當國際化,成為跨越國界、種族和文化藩籬的一種共同學問。我們略有遺憾的是,除王賡武教授外,《論壇》至今還沒有機會采訪更多的海外華裔歷史學家。但是應該特別指出的是,所謂西方漢學,包括了亞裔學者——特別是在西方生活的華人學者——的成果。這一點在二戰后十分明顯。中國的歷史學本身有著很好的傳統,戰后在歐美發展的老一代華裔學人,許多都在中國受過早期的訓練,將他們的歷史知識和研究方法帶到西方,成為西方漢學或中國學研究的重要部分,即黃宗智所說的從中國移植到西方的漢學。費俠莉在訪談中的一番感慨在海外漢學界頗有代表性:“想想李約瑟的合作者魯桂珍吧,想想歷史社會學家何炳棣吧,想想考古學家張光直吧,還有活躍在當今美國學術界的美術史學者巫鴻,等等。如果沒有這許多華人學者的英文著述,所謂的‘西方學術’該是多么地貧乏啊!”這是西方漢學界的共識。

搭建中美學術界橋梁的另外一方面是將中國學者的作品、思想和聲音傳遞給西方學界,組織和邀請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的教授們、金沖及教授、資中筠教授和馬大正教授參與訪談,正是這種努力之一種。自2004年起,《中國歷史評論》也刊登了一些中國學者的原創性研究論文。我們希望有更多的機會來促進這種交流,使中外學術交流更上一層樓。

最后要感謝接受《論壇》采訪的這些中外學者。他們無一不是欣然接受我們的采訪邀請,在訪談中非常坦誠地暢所欲言,貢獻對歷史問題和歷史研究中許多問題的看法。我們都知道,做學問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更難的是做開拓性的學問。我們之所以將本書取名為《開拓者》,一方面是為了對接受采訪的學者在學術上做出的開拓性努力表示尊敬,另一方面則是希望以他們的精神為榜樣,與讀者共勉。如果讀者,特別是中青年一代的讀者,能從這些思想的交流中獲益,在學問上日益精進,就是所有參與訪談者們最大的欣慰了。

編者
2013年6月30日

[1] 《中國歷史評論》(The Chinese Historical Review,原名《中國歷史學家》[Chinese Historians])于1988年由中國留美歷史學會創辦,現由英國Maney Publishing公司出版發行,見http://www.maneyouliue.com/loi/tcr。關于該刊的創辦與發展,見王希:《在美國創辦學術期刊——關于CHR成長經歷的回顧》,載陶飛亞、姚平編:《中國的思想與社會——歷史研究的回顧、探索與展望》,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2—1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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