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庚子勤王與晚清政局(第二版)
- 桑兵
- 18046字
- 2020-06-04 12:27:50
緒論
一
人生有緣。生長于人杰地靈、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偶然機會,到過雁山公園。在風景如畫的環境里建造園林,勝意處自然只能求諸山水之外。當時羨慕的是園中一株既高且大的相思古樹,據說十分名貴,后來才知道那座園本是晚清名臣、民國元老岑春煊的一處私宅。幾十年過去,園主已然成為游園少年研究的對象。
1993年在日本訪問研究期間,曾由久保田文次教授引導游覽鐮倉江之島,霞光水色,景色綺麗,令人胸襟一闊,特意請十分熟悉近代中國人在日本活動史事遺跡的久保田教授指路,來到島上的金龜樓前流連片刻。1899年7月,梁啟超等12人結義于此,有心反清,并與乃師康有為立異。光陰似箭,百年將過,人去樓非,只有樓名依舊。斜陽之下,令人頓生幾分蒼涼,無限感慨。這兩件事,或無心,或有意,由一緣字連接,百年時空,剎那接近。
研治庚子勤王史事,開始可謂誤打誤撞。本來師友相邀,分工合作,撰寫一部較為詳盡的孫中山傳記。因為前此參與編撰《孫中山年譜長編》,分得1895—1905年部分,這一段自然歸我起稿。用數月之功,得十萬余字,將乙未至庚子一節草就。但漸漸發覺,比照新出材料,既有思路破綻百出,難以彌縫,于是拋開原稿,不循舊路,重新由解讀材料入手,以去心中疑惑。因為有了前段的教訓,對于新舊材料的區別以及舊說與歷史本相的差異,感覺格外敏銳。通過比勘參證各類新舊材料,相關人事及其復雜關系逐漸清晰,歷史本相的脈絡輪廓日益顯現。當時隱隱察覺揪住一樁歷史大案,剝繭抽絲,可以發覆。不曾想仍須再用十余年苦功,才能大體作一收束,并且不少問題還須留有以待。治史之難,局外人何嘗能夠體會萬一,其中的艱辛與樂趣,何足為外人道哉。
二
治史首要,在于史料與問題的配合恰如其分。就史料而言,應恰當把握新舊材料的關系。近代學人多偏于用新材料研究新問題,一味重視發現新材料,而置基本史書史料于不顧,難免離開大體,糾纏枝節,失之于隘,最終陷入鑿空蹈隙的偏窘境地。只有熟悉既有史料、基本史實與研究對象的整體,才能將新史料安放于適當的位置,并據以判斷研究的進展是否恰當。而沒有新史料的發現,一味用后來外在的系統條理對現成史料與問題重新解釋,也容易翻云覆雨,流于牽強附會。[1]研究晚近史事,上述規則尤為重要。
治學途則,一為先因后創,一為不破不立,前者可以得道,后者易于成名,恰如武俠小說中練習正宗武功與旁門左道之別。晚近以來,學人多以打倒前人立異,然后借助根在外面的西學豎起標桿,以代際興替之名,行派系分立之實,獨樹一幟,唯我獨尊的大言之下,不過想爭取一定的生存空間。以當下的時髦語,便是要取得話語霸權。而群雄并起,各不相下,均將一孔之見放大為整體趨勢,反而導致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局面,暴雨橫潦,難得持久,易于過時。其實,國人竭平生之力以治中學,尚難識大體,游學海外,除陳寅恪等少數遍學者外,大都只得一端,甚至只得一學位而已,更不用說通過交流與國際接軌而來的道聽途說,或讀西書摸著石頭過河的個人體驗。盲人摸象,不得不以偏概全,又急于貢獻于國人,只好放大本位,以欺世而自炫。即使僥幸遭遇學術主流,而以歐洲為中心的學術思維又大別為人本與科學兩大流派,定期輪回,用于歐美得其所哉,移植中土則未必適宜。費孝通教授晚年回顧其經歷的三大導師,反而對史祿國贊詞稍多,決非同情弱者。[2]
就此而論,近代學人善于以革命手法爭取話語霸權者,首推梁啟超,20世紀初年他在思想學術各個領域吹起的一陣革命狂飆,不僅令廣大青年感到振聾發聵,許多飽學之士也是耳目一新。然而,后來梁啟超卻深自懺悔,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有一大段語重心長的自我解剖:
啟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壞力確不小,而建設則未有聞。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淺薄,啟超與有罪焉。……彼嘗言:我讀到“性本善”,則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思“性相近”以下尚未讀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以此教人,安見其不為誤人。啟超平素主張,謂須將世界學說為無制限的盡量輸入,斯固然矣。然必所輸入者確為該思想之本來面目,又必具其條理本末,始能供國人切實研究之資。此其事非多數人專門分擔不能。啟超務廣而荒,每一學稍涉其樊,便加論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響籠統之談,甚者純然錯誤;及其自發現而自謀矯正,則已前后矛盾矣。平心論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閉塞委靡,非用此種鹵莽疏闊手段,不能烈山澤以辟新局,就此點論,梁啟超可謂新思想界之陳涉。雖然,國人所責望于啟超者不止此,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歷史上所積之資格,實應為我新思想界力圖締造一開國規模;若此人而長此以自終,則在中國文化史上,不能不謂為一大損失也。[3]
梁啟超的這一番話,悔其少作之余,也不乏針砭時勢之意。五四新文化時期的胡適以及新文化派,在治學途徑的大體方面顯然步了梁的后塵。梁啟超逝世后,繆鳳林為文悼念,就曾直言不諱:“今日者,不學逞臆之夫,肆其簧鼓,嘩眾取寵,亦且因緣時會,領袖群倫焉。吾人惓懷梁氏,尤欷歔慨嘆而不能自已者巳。”[4]今人常常嘆息學術不興,并多方面查找原因,鄙意以為,與其說是借自外國或相關學科的框架不佳,不如反躬自省,主要問題恐怕還是出在百年以來學風流弊,治史者越來越不會研究歷史。所謂邯鄲學步,反失其本。
今人讀史,常呈現一怪相,若不借助于后來外在系統,則幾乎無法讀懂材料,或者說不知材料有何意義。而一旦以后來外在系統為指導,又難免觀念先行,肢解材料本身的聯系與意思。也就是說,今人的問題意識,往往不從材料及其所記述的歷史而來,而由后出外來的理論而生。對此學人有所爭議,或以為凡問題皆后出,無所謂陷阱。不過,治史先要探究問題如何從無到有,并教人如何從無到有地去看,否則,一切史事皆只有必然性的一面。果真如此,治史于人類的自我認識將變得毫無意義。
導致上述怪相的要因之一,是中西沖撞下的社會文化變形,以及隨著社會分工日趨精細而來的學術分科的日益細化。由細分化訓練出來的學人中西兩面均只得一知半解,甚至一科一段的知識也難免門戶之見,更不用說望文生義的格義附會。而學人越是不識大體,越是敢于放大一孔之見,所謂盲人摸象,坐井觀天。細分化所造成的學術侏儒化,導致學術領域的無序競爭,各人既然分不出高下,索性就不分高下,且自我開脫,美其名曰見仁見智。學不成則術大行其道,用種種非學術手法將有限的所知放大為整體,以誤導判斷力和鑒賞力不足的青年乃至資源掌握者。晚清以來的中國學術,不斷趨時,又不斷過時,癥結之一,就在于此。
今人關于近代中國史的許多觀念,建立在似是而非的史料史實之上,好比沙上筑塔,難得穩固。而歷史教學又一味偏重于灌輸知識,將教科書當作歷史。實則若教以如何認識歷史,則歷史不僅豐富生動,而且富于智慧。否則不僅索然無味,最多談資而已。結果后學者學得不少套話,看不懂材料本身的意思,卻講了許多“言外之意”,翻來覆去,對歷史的認識根本得不到深化。嘗戲言以中國學人之眾,若下功夫精研各自專攻,后人與外人恐怕難有下嘴的余地。可惜學人不愿下笨功夫,甚至不知如何下功夫,底盤不穩,又好高騖遠,但以輕功,如天馬行空,高來高去。看似飄忽不定,實則原地踏步,進展甚微。加以學問以外的種種影響,令學人分心于術而不能傾心于學,成就難得較已有為大。或許人多畏苦,又欲名利,只好借助于術,于學反而有害無益了。由此圈內外人對于學術漸失敬畏之心,因為不知深淺,也就無所謂高低。
不知古今中外學術淵源流變的大勢主體,凡事截斷眾流,橫逸斜出,不妄者幾稀。連技術層面的東西尚未掌握,就試圖獨辟蹊徑,自習則誤己,教人則害群,放言高論,更加自欺欺人。若自以為是,開卷即立意超越前人,不看前人書,或但以己意度之,以為有思想出新意,不知尚在前人籠罩之下,甚至未及前人已明之事理。所謂著述,不過將古文變成時文,以唾余為發明。自晚清學人以“中國無史論”將既有史書打入另冊,[5]中國似乎只有史料而無史書,只有官史,而無民史。在“新史學”的框架下,歷朝歷代之史均需重起爐灶,研究者似乎處于同一起跑線。可是,盡管新史學以不破不立將新舊學術截然分開,治學必須先因后創的規則依然制約著學術發展的進程。整體而論,接續既有傳統的人文學科較移植而來的社會科學程度略高;就史學而言,國史與外國史差別甚大。至于本國史,上古部分經歷清代學人由經入史的全面整理,基礎較為扎實;中古部分由海內外前賢傾力相注,又得史料之多寡與立論之難易配合適當之便,很快走上正軌,養成循正途而守軌則的專業自律,雖然這兩部分也存在不斷用外來框架重新條理本土材料,以及褒之則附庸蔚為大國,貶之則婢作夫人的偏弊。而晚近史一方面背負繁重的史料,另一方面其發端又主要是為了解決學術以外的社會問題,結果對于史料的重視以及運用史料的慎重,反而有所欠缺。于是只能較多地依賴于外來的解釋框架,以便將有限的材料組合成條理系統,解決材料紛繁和緩不濟急的難題。如此一來,所建立起來的“大體”,難免存在與史料史實不相符合的諸多問題。
要克服此類弊端,一般以為應當求助于宏觀,即變換解釋系統。實則凡后來與外在系統,均與當時當地不相鑿納,強求則勢必削足適履。此雖為近代以來歐洲以外文化系統普遍面臨的不得不然的尷尬,如果沒有充分自覺,容易誤將后來外在系統當成歷史的本相,本末倒置為研究的前提。當務之急,反而是不可操之過急,只有對大量史料史實進行具體研究,積累到一定程度,才有可能歸納或總結出所謂一般。今人常說治史不能僅僅求真,其較高一級的目標當是尋找規律。其實二者本來統一。規律者,事物之普遍聯系也。治史所憑借的天然時空聯系,與邏輯聯系往往一致,環環相扣,無限擴展。而且求真不僅要實事求是,更可以深入心境,探尋心路歷程。求真的過程,適為不斷延伸地解開個人、社會與自然連環相扣的普遍聯系。在此過程中,規律將逐漸顯現。
以此為準的,中國近現代史可以拓展的空間十分廣闊,即使過往重點研究的部分,也大有深入的余地。從學術史的角度看,近代中國號稱史料大發現的時代,因此前賢提出以新材料研究新問題為預流。雖然就聲勢影響而論,甲骨、簡牘與敦煌遺文最為顯赫,但無論數量之多還是種類之繁,清代以來的晚近史料無疑最為巨大紛繁。除了數以萬計的各種刊印書籍之外,還有中外公私藏檔、報紙雜志、函札電稿、日記年譜、家族系譜、契約文書等等,其數量遠遠超過歷代文獻的總和。其中相當大量的部分屬于未刊,或是根本不欲示人的秘籍;有的雖曾刊行,但流通量小;有的當年流行一時,時過境遷,已成難得一見的稀世珍本。目前所據條理系統,是在這些史料大都未曾寓目的情況下,利用可見片斷,依據后來外在理論的邏輯系統,發揮想象,以點成面,因陋就簡勾勒而成。其因應時勢需要的歷史作用自然不可低估,但聯想與歷史是否吻合,還有待于史料的進一步發掘與解讀。
三
近二十余年來,相關資料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大量出版或公布開放,可謂再一次史料大發現。而且與前此不同,除了浮出水面者外,學人還注意到水面以下冰山的巨大。例如學人素以《越縵堂日記》《翁同龢日記》《湘綺樓日記》和《緣督廬日記》為四大日記,以凸顯其關系近代史事的重要,而近年出版的多種日記,于近代史事的重要性決不在四大日記之下,甚或在其上。據說這一時期已知未刊的日記稿本至少逾千種,其中不少以主人的地位而言,重要性亦復與上述相近。時勢也為學人提供了可以從容向學的外在環境,不必倉促應急。兩相配合,逐漸發現,以往所勾勒的線索脈絡與歷史本相之間頗有距離,有的甚至為假象所遮蓋扭曲。如果充分解讀史料,不為成見所囿,晚近歷史的各章各節大都可以重新改寫,有的恐怕將變得面目全非。其中以康有為和梁啟超等維新派為中心的歷史尤具典型意義。
康、梁一派活躍于歷史舞臺中心的時期,主要是戊戌與庚子。康有為是以公羊學疑古的大家,相信史學之于政治有著密切關系,自然重視歷史記憶影響后世的巨大作用。梁啟超則是“新史學”的倡導者,知道改變歷史的重要途徑之一便是改寫歷史。戊戌政變后不久,梁啟超就寫了《戊戌政變記》,以當事人的身份對那一段歷史作了記述,成為后來學人研究相關史事的重要依據。然而,梁啟超的記錄并非歷史真實的完整影印,其中不僅因為立場利害的關系,對于諸多事實的陳述帶有一面之詞的偏見,而且出于后來某些政治目的的需要,有意掩飾或扭曲真相,使得歷史記載適合其當下的政治需要。[6]1920年代梁啟超撰寫《中國歷史研究法》時曾直言不諱:“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變記》,后之作清史者記戊戌事,誰不認為可貴之史料。然謂所記悉為信史,吾已不敢自承。何則,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將真跡放大也。”[7]
所謂感情支配,還可以說是無心之失,更為嚴重的是,康、梁等人常在材料上大做手腳,使得文獻的主次真偽發生混亂。因此,研究戊戌維新的歷史,必須綜合比勘朝野上下禹內海外各派人物公私明暗的種種記錄,不僅注意材料署明的時間,還須注意材料何時問世及其保存和公布的背景。近年來,隨著相關資料的陸續披露,其不盡不實之處逐漸顯露,一些學人對于某些問題作了認真探究,還有許多背后的東西尚未得到澄清,需要等待更多的新材料,或是對新舊材料作進一步的梳理。歷史的本相究竟如何,目前還宜粗不宜細。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許多方面與康、梁的描述大相徑庭。
四
如果說康門師徒旨在通過重述戊戌變法的歷史來突出自己,貶抑他人,對庚子勤王則剛好相反,極力掩飾其在武力行動中實際扮演過的主角作用。
庚子年在近代中國史上的地位極其重要,作為新舊世紀的轉折,本來世紀末情結就容易引起普遍的焦慮,加上一年多前為中國帶來一線生機的變法革新不幸夭折,全社會還在倒行逆施的壓抑與痛苦中掙扎,新與舊的矛盾沖突使得政治天平不斷向保守的一方傾斜。這一變化所引發的嚴重問題之一,便是中外矛盾的激化。由保守派官僚掌控權力的清政府試圖利用義和團來達到其政治目的,結果導致列強聯手入侵,中國陷入空前的亡國滅種民族大危機。當時中國迫切需要解決兩大難題,其一,避免瓜分和奴役;其二,扭轉倒退趨勢,重上革新軌道。對于前者,北方的義和團只是本能地反抗,能夠將中國從深淵的邊緣挽救過來的希望,還須通過后一途徑。就此而論,庚子年中國趨新各派在南方展開的各種救亡振興的努力,手段雖然多樣,但均與這一總體目標并行不悖。迄今為止,學人對于庚子的關注仍以北方的義和團為重,而對南方趨新各派的努力,則置于次要或旁支的地位。若從歷史發展的方向看,南方趨新各派的勤王運動,其意義遠在義和團之上。因為北方的義和團畢竟是民眾自發的抗爭,而南方的勤王運動則是趨新各派的自覺努力。尤其是各派聯合欲在長江流域實行民主變政,更被視為立國之基。這一努力不僅吸引了中國的各派趨新勢力,所動員的范圍還包括全球的華僑華人,引起全球華人的民族和群體意識的首次普遍覺醒。
庚子勤王,早已受到海內外學人的注目,發表了不少論著,也引起過一些爭議。不過,直到1980年代,都是將兩湖當作保皇會勤王的基地,而以自立軍為主力正軍。[8]造成這一誤解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康門師徒故布迷局,有意掩飾其以兩廣為主要活動基地的事實,在此后的記述中,完全回避有關的方略計劃與實際作為,極力突出長江流域的自立軍。保皇會當時秘而不宣,固然出于形勢的需要,后來則對家鄉父老不愿承擔“驚粵”的罪名,對海外華僑必須展示用款的實效,對朝野官紳還要保持君子的形象。時間越久,改口越難,謊言說多了自己也信,只好弄假成真。包括革命黨在內的其他派系成員,鑒于后來形勢的發展變化,也不愿提及當年合作反清之事。
造成誤解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在革命史的框架之下,保皇派乃至其他維新人士的歷史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即使有所涉及,也用固定的眼光對待,成見過甚。康有為、梁啟超之于近代中國的影響之大,與現有的研究狀況完全不相匹配。至于眾多的草堂弟子,關注研究者更加鮮少。因此對于有關人事的追尋探究,相當困難。保皇會當年隱秘的各種文獻,偶爾也有傳布于世,如張篁溪編《自立會始末記》下卷所收康有為致邱菽園書,以及丁文江、趙豐田編《梁任公年譜長編初稿》節錄庚子前后梁啟超與同門及各派同人的若干通信,但在既有的框架之下,其中許多重要信息難以充分解讀。學人只能摘錄一些片斷,去豐富原有的認識,而難以糾正由假象所導致的變形。由杜邁之、劉泱泱、李龍如輯錄的《自立會史料集》(岳麓書社1983年版),體現了學人在當時條件下的勤奮和嚴謹。不過,史料對于學人的認識能力具有極大的制約作用,其努力就自立會的研究而言固然大有裨益,整體上仍然只能強化原來被扭曲的印象。
五
發覆有待于新史料的問世,正是新史料的整理和編輯出版,為充分解讀既有史料的完整信息,重建史實或還原歷史本相,并且進一步回到歷史現場,深入體察相關人事背后的復雜關系和人物的心歷路程提供了契機。
有關新資料的公布,從1970年代后期開始,1980—1990年代最為集中。大致可以分為幾類,其一,保皇會的文獻。主要有蔣貴麟編《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臺灣宏業書局1976年版)和《萬木草堂遺稿》、《萬木草堂遺稿外編》(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8年版);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保皇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和《戊戌變法前后康有為遺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另外,《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是在原來《梁任公年譜長編初稿》的基礎上改訂,后者雖有油印本,流傳不廣,運用不易。該書的優長之一,是大量選用了梁啟超的往來書信。以后臺灣又分別出版了《梁任公先生知交手札》(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10輯之97,文海出版社影印)和《梁啟超知交手札》(“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張子文主編,“中央圖書館”1995年版),大陸方面則有中華書局1994年出版的《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楊天石、孔祥吉、郭世佑分別披露過一些保皇會員的通信。
其二,其他維新人士和朝野官紳的文集書信日記。其中關系最為密切的有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鄭孝胥日記》(中國歷史博物館編,中華書局1993年版),《汪康年師友書札》1—4冊(上海圖書館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989年版),《宋恕集》(胡珠生編,中華書局1993年版)。重新編輯的《張之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和《李鴻章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雖然仍非完璧,畢竟較舊編提供了更多的資料。上海及港臺出版的多種盛宣懷藏檔,也保存了相關信息。
其三,海外公私藏檔及相關外國人士的書信日記。庚子勤王運動是對海外華僑的一次政治總動員,保皇會設在世界各地的分會多達百余處,尤其是美洲和南洋,華僑的作用極大,保留的材料也多。方志欽主編了《康梁與保皇會——譚良在美國所藏資料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新加坡邱菽園家藏資料則由王慷鼎、湯志鈞、趙令揚、張克宏等人分別披露。日本是保皇會的重要基地,不少日本人士又參與了中國各派維新人士的密謀。東亞同文會編《對支回顧錄》及續編(東京原書房1968、1973年版),不僅提供了日本當時各種對華團體和個人的歷史,而且保留了不少書信日記史料。東亞文化研究所編集的《東亞同文會史》(霞山會1989年版),也提供了大量該會的文獻。久保田文次對外務省文書的有關部分作了初步清理(《清末·民國初期,日本における中國革命派·變法派の活動》,昭和63年度科學研究費補助金研究成果報告書,平成元年自印本),狹間直樹則主持編制了《梁啟超與日本關系日表(1898—1903年)》(平成6—7年度科學研究費補助金研究成果報告書,平成9年自印本)。中村義整理出版了《白巖龍平日記》,近藤邦康發表了《井上雅二日記》,湯志鈞、楊天石和廖梅則利用或發表了《井手三郎日記》以及宗方小太郎、柏原文太郎、犬養毅等人的文書。[9]
新史料的問世,不僅填補了歷史拼圖的缺失,刷新或恢復了歷史圖像,而且造成進一步解讀舊史料的契機。治上古史所謂識一字成活一片,在晚近史的研究中只要肯用心苦讀,當時有所悟。只是史料愈近愈繁,搜羅不易完全,熟記更加困難,或然性又大為增多。如果不能將各類新舊史料融會貫通,則無法將史料安置于適當位置,難免偏于一端,放大或縮小其于認識史實的價值。
六
隨著相關史料的整理出版,蒙在庚子勤王之上的幻影逐漸褪去,歷史的本相漸漸顯露。
對于庚子勤王運動的重新認識,大致循著兩條路徑展開,一是對自立會的歷史進一步深究。胡珠生在編輯《宋恕集》的基礎上,參照《汪康年師友書札》等資料,撰寫了《正氣會及其〈會序〉三題》(《歷史研究》1984年第6期)、《自立會歷史新探》(《歷史研究》1988年第5期),強調江浙派士紳在正氣會到自立會發展脈絡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由此可對長江流域的聯合大舉局面重新認識。二是發現保皇會勤王的主力正軍在兩廣而非兩湖。1982年出版的《康有為與保皇會》,選錄康氏家屬后人捐贈的康有為遺稿和保皇會員的來往函札,其中關于庚子勤王運動的數量較多。這些未經改篡的原始文獻,為了解保皇會的勤王方略和實際運作,提供了重要依據。但由于解讀困難,以及原有認識的偏差作祟,遲遲未能得到有效運用。直到1990年代,才逐漸為學界所重視和破解。林克光在所撰《革新派巨人康有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中對保皇會兩廣興師的戰略有概括性描述;湯志鈞《孫中山和自立軍》(《歷史研究》1991年第1期)、《自立軍起義前后的孫、康關系及其他——新加坡丘菽園家藏資料評析》(《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2期)[10],也提及保皇會在兩廣的布置;稍后,陳長年和我分別撰文詳論保皇會庚子勤王的謀略與運作(陳長年:《康梁在兩廣的勤王活動》,《北京大學學報》1992年第6期;桑兵:《庚子保皇會的勤王謀略及其失敗》,《歷史研究》1993年第1期),至此,與保皇會相關的庚子勤王史的輪廓大體顯現。
在此前后,海內外一些學人如湯志鈞、王慷鼎、趙令揚、楊天石、孔祥吉、黃宇和、中村哲夫、藤谷浩悅以及稍后容應萸、邱捷、郭世佑、廖梅等,不斷發掘各種散見的史料,以求更多地將已有史料所蘊含的信息解出,從不同方面對于相關問題進行深入探討,程度不同地有所貢獻。拙著《清末新知識界的社團與活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一書,前四章《興漢會的前因后果》《保皇會庚子勤王謀略及其失敗》《勤王運動中各政治團體的關系》《保皇會的暗殺活動》,在解讀新舊史料的基礎上,分別從不同角度試圖重建庚子勤王運動的史實。另有一些相關研究的進展,對某些具體細節的認識提供了幫助,如葉鐘鈴的《黃乃裳與南洋華人》(新加坡亞洲研究學會1995年版)、邱新民的《邱菽園生平》(勝友書局1993年版)、陳善偉的《唐才常年譜長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等。隨著研究的深入,一些既有著作,不僅有助于新史料的解讀,本身也顯現出新的含義,如張朋園的《梁啟超與清季革命》。這使得因資料不足以及保皇會故布迷局而形成的有關勤王運動的諸多假象相繼被勘破,真相逐漸顯現,原來爭議較多的保皇會與各派政治力量的關系也日漸清晰。
不過,相關史料的確難讀,雖經海內外眾多學人的持續努力,還是有不少內容未能完全讀懂,已經解讀的部分間或有誤。隨著新史料的陸續披露,不斷與既有史料比勘對讀,時有心得收獲,又相繼撰寫了十篇論文,并不斷依據學界同好的研究和自己進一步研讀史料,隨時修訂舊稿。自覺在現有史料的基礎上,已盡可能地加以解讀連貫,至于未能讀出的部分,則信守闕疑,留有以待。
就目前情形而論,仍有兩方面遺憾,其一,關于保皇會海外活動的資料。保皇會成立于海外,分會組織遍布世界各地,參與者大都是華人華僑,勤王運動的主要財政支持也來自華僑的捐款。在美洲、南洋、日本及港澳地區,保皇會和華僑創辦了數十種報刊,除少數幾種流傳較廣或已影印重版之外,多數難得一見廬山真面。參與保皇會的華僑后人及其團體,可能還保存有不少文獻,目前見到的只有譚良和邱菽園的藏件。有此缺憾,迄今為止,關于海外各地保皇會的組織、人事和活動,大都語焉不詳。近年來,日本、澳洲、南洋部分已有學人從不同方面加以研究,[11]而更為重要的美洲部分,雖有若干論文論及其中的一些人事,整體而言,缺漏尚多。若能匯集掌握相關資料,可以深入認識近代華僑華人的民族和群體自覺的進程,這也是保皇會影響近代中國歷史最為重要的部分之一。此事限于條件,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其二,一些重要收藏,其中可能包含不少關鍵信息,由于存在多方面限制,無法解讀。如趙鳳昌藏札。其人原為張之洞幕府的要員,后來盡管因故退出,但仍然參與晚清乃至民國的各種大事的暗箱操作,從東南互保到南北議和的許多重大事件,均在其寓所接洽磋商,然后形成正式文件,因此有人稱之為天下幕府之樞機。還有一些重要人物的資料正在編輯整理之中,暫時不便查閱。另有為數不少的未刊日記、函札、文集、筆記等,無緣得見。將來公之于世,對現有材料還可以作進一步的印證解讀,以擴大研究的范圍。
七
前賢治史,講究搜羅材料要竭澤而漁,治晚近史事者對此應當全力以赴,但真正做到恐怕絕難。歷史人事的聯系無限延伸,又難以完整保存,而史料愈近愈繁,公私收藏不知界限,要想窮盡,再小的題目也無可能。因此,在具體研究時,掌握史料到何種程度方可出手,必然因事而異。這雖然是技術問題,卻很難設立一定的科學尺度。今人將學問看得太過容易,著書立說,必看的相關資料尚未讀過,已經放言高論者不在少數;有的雖然看過,卻未必讀懂;甚至有聲明未曾讀過,仍然要發表大通意見之人,高談闊論,言不及義,全然外行話。
民國以來,學人多用外來系統重新條理固有材料,猶如將亭臺樓閣拆散,按西洋樣式將原有的磚瓦木石重新組裝,雖也不失為建筑,可是材料本來所有的相互關系及其所起的作用,已經面目全非,其整體組合所產生的意境韻味,更加迥異。這類論著用外來成見取舍本土材料,即使所用條理系統,因根源在外,國人難以驗證,認真追究,出入也相當明顯。經歷了近代史料大發現的時代,今人能夠看到的材料遠過于前人,讀懂材料的能力則尚不及前人。而且史料的價值愈高,愈是難讀,利用者反而日趨鮮少。以今日的情形而論,“做什么”當然不可忽視,“怎樣做”更加重要;“看得到”即發現資料還需努力,“讀得懂”更加迫在眉睫。否則,家有金山,沿門托缽,入山探寶,卻拾得破銅爛鐵的情況將愈演愈烈。
材料之于治史,有主料與輔料之分。主輔之別,雖然可以從材料的類型上大致分開,也不能一概而論,而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小說稗史所記,時有正史所遺漏或掩飾的事實。而檔案運用不當,無非官樣文章。書信日記,號稱個人隱秘,近代卻不乏有意留作史料之用者,不僅當時留心權衡,事后更有所刪改,每每關鍵之處便有缺漏。近代報刊眾多,往往黨派牽連,所報道開始常由道聽途說而來,后來也不過一面之詞。但小道消息,未必不實,冠冕堂皇的內政外交,有時反而是欺世的幌子。許多后來人視為秘檔的文件,當時傳媒早有披露。
乾嘉考據,講究信而有征,近人治史,重視第一手資料。其實,實事往往難得實證,即使親身經歷的所謂當事人,因利害各異,關系不一,無論當時的記錄還是事后的陳述,都難免偏見。即使主觀沒有成見,對相關人事的了解掌握,也受所見所聞的限制,只能反映其所見所聞的一面,而無法全面展示本相。通過觀照立場不同的各種記錄陳述,一方面可以認識其中真實反映的部分和程度,逐漸接近事實本相,另一方面可以了解各人為何如此記錄陳述的原因,進而探討相關各人與此人事的關系及對此人事的態度。所以,資料的主次輕重,從類型判斷只能相對而言,關鍵是看反映事實的程度和怎樣反映事實。而這只能出現在研究的結尾而非前提。以晚近史料的繁復,如以能夠自圓其說為標準,則但凡先立一說,大抵均能找到若干可以支撐的史料。成說固然容易,反證亦多。這種似是而非的論證,不足征信,適以亂真,久而久之,習以為常,似乎治晚近史事者毫無規矩可言,也無訓練的必要,信口開河,反而美其名曰見仁見智。研究歷史,不僅所論必須有據,更重要的是,作為論據的材料首先應當經過內證與外證的一套復雜檢驗程序,而檢驗的目的,不單是判斷該史料是否可信,而要具體把握其可信的方面與程度,即在哪些方面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事實,以及為何這些方面近真,其他方面則不能,何以不能。斷真偽之于歷史研究,還是相對簡單的問題。
八
在革命史的框架下,庚子勤王運動的政治傾向成為學人關注的重大問題。盡管論點不一,普遍的看法是將自立軍視為從維新到革命的重要轉折,分歧在于自立軍本身的取向究竟如何,是否存在自相矛盾,自立軍與革命、保皇雙方的關系如何。而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各派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各派內部也存在種種分歧和矛盾,甚至同一人的言行也因人因時因地因事而異,不可一概而論。當年朝野官紳固然有派系之分,但如果用后來的概念標準作教條式區分,尤其簡單地以政治派屬來判斷人物的言行,強求明暗等不同場合下態度的一致,難免陷入曲解材料以就觀點的誤區。
不要簡單地用后來形成的革命史框架看待當時人的言行,并非放棄革命的觀念。20世紀中國的歷史,最典型的概括或許還是“革命”。對于大多數研究者而言,辛亥革命的“革命”內涵及其概念似乎不言而喻。在原有的認識框架中,太平天國也被賦予農民革命的標簽,因而輪到辛亥,人們更加重視的是“革命”的屬性,而不大關注辛亥革命之于“革命”的劃時代意義。近年來,有學者對“革命”話語的現代性進行了極富啟示性的考論,令人思路為之一轉。[12]如果說20世紀中國可以用“革命”來標名,那么庚子勤王被視為這一時代的發端。通過辛亥革命,“革命”的話語實現了中西古今的融合,用時下的套語,即完成了由傳統而現代的轉型。再經過國民革命的洗禮,革命的發動者不僅實現了“革命”,而且建立起“革命”的話語權勢。謝文孫認為,此后中國的一系列沖突,對立各方往往在同一套“革命”話語之下展開斗爭,所爭在于各自“革命”的正統性。[13]當“革命”成為政治正確的價值判斷標準時,革命與否,已不再具有對等的資格。
循著思想史的路線考論“革命”話語的歷史演進過程,作為長時效的趨向固然不錯,總體方向上的確提供了新的議論空間,但要落實到具體的時地人,卻令人感到幾分愈有條理系統,離事實真相并不愈近的似是而非,像是“古史辨”的現代翻版。相比之下,僅憑頭腦的睿智似乎難以應付史實的極端復雜,顯出理論的蒼白。從這一探索的觀念啟示回到豐富的史料與史實之中,可見“傳說”的疊加不同于作偽,許多的“不知”會顯露出“可能”,而更加近真。
從治史的角度看,關于“革命”話語現代性的考論,值得注意的是將“革命”一詞的詮釋意義和歷史意義相區別,并從分辨漢語的革命、英語的revolution和日語的かくめい三者復雜的語境關系入手,仔細探討“革命”一詞的語義轉化及其具體運用過程。[14]由此反觀中國近代史的現有框架,不僅太平天國的“革命”是詮釋分析的結果,孫中山也不得不將“革命”先行者的頭銜讓給梁啟超。
然而,再好的觀念假設也要經受歷史的驗證,庚子勤王的史實表明,趨新各派和日本人士,都已將孫中山視為革命黨的代表。因此,對于許多人來說,庚子勤王運動的確是他們走向革命的分水嶺。而對于孫中山而言,卻是以革命首領的身份參與庚子勤王運動。更為重要的是,反滿固然是孫中山政治主張的重要內容,僅此而已,則不能脫離舊式以改朝換代為革命的窠臼,甚至不能與懷有帝王野心的劉學詢等人劃清界限。孫中山有其順應世界潮流的新追求,當時各派人士或懷疑其是否真心實意,卻也知道他與一味反滿者不同。就此而論,中國革命的起點顯然不應定在庚子。
不過,革命與否,此時顯然還沒有成為政治正確的標志,甚至“革命”一詞的含義也相當不穩定。一些人依然強調革命原有的改朝換代意義,而主張實際改變社會政治制度的革政。因此革命與不革命,還處于革新進步的同一陣營之內,可以平等地進行對話。就多數趨新士紳而言,革政較革命更容易接受。其原因并不一定是前者的方式較為溫和,反倒是所帶來的變化更具實質意義,而且不必給社會造成巨大災難。戊戌前章太炎的區分是:“變郊號,柴社稷,謂之革命;禮秀民,聚俊材,謂之革政。今之亟務,曰:以革政挽革命。”[15]戊戌后汪康年、曾廣銓主持的《中外日報》刊登《革政論》,批評守舊、維新兩派各持己見,各分門戶,所爭不過意氣。施政猶如衣食住房,必須因時制宜,與歲更易,短期可以修而新之,歷久則不如改易之為愈也。“物敝則易,法敝則改制,同此一理也。”[16]庚子夏曾佑主張聯絡外強,以兵力脅退慈禧,請光緒親政,再行新政,認為此舉有形勢極便、全體振動、下合人心、少殺人等四項好處。如革命黨人不愿,可設法將革命、革政二黨人化合為一憲政黨人,具體辦法是憲法規定凡滿人所得之權利,漢人均能得之。[17]夏氏將革命與革政的區別僅僅定于反滿,太過表面,當時革命黨人并不以“革命”自囿,排斥其他方式和派系。內外交迫的危機局勢使各派宗旨手段的分歧有所縮小,共識明顯增加,所以孫中山可以接受長江流域用勤王名義實現大合,趨新各派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也紛紛聯合秘密會社,準備動武。
九
治學當然要與時俱進,只是不一定因時而異,陷入趨時與過時的輪回,而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閱歷、悟性,乃至智慧,不斷地開發擴充,對于社會人生的領悟自然不同,學術品位和境界隨之變化。孔子所謂: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能夠超越年齡限制者當然是少年老成;不然,后知后覺,悔其少作,也可以不斷提升。治學無常法,就此而論,學問必然分層分等,方法越好,難度越大,善用者越少。在學術領域,真理果然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所以學術應當自由而不能民主。不同的學術品位與境界之下,對歷史的判斷與鑒賞,差異極大,難以溝通。凡治學者,當有自覺,以免名不符實。
近人好分純學術與致用之學,至今猶然,而美其名曰思想與學術之別。仔細觀察,所分不在內容形式,而在難度。真正高明的學人必須對社會歷史人生有著超凡的真知灼見。只是水至清則無魚,看得過于透徹,反而不愿親臨現場。而所治學問,又為凡人難于理解企及,于是視為無用;流于泛濫者反而易于為多數人所用。其實,曲高和寡固然不為當下所認同,卻往往切中時弊,指引正軌,流傳久遠。不幸人類尚在茫然,需要時間去領悟其中真義。凡人認識的滯后,是庸人甚至騙子成為頭羊的基礎。社會常常因此而不得不如履薄冰,或面臨深淵。如果思想不僅是暢所欲言,甚至信口開河,還須講究言之成理,則此一理字,必然與學理相關,不可能無源無本,為所欲為。不少以思想家自居的人卻要標明身份為學者,恐怕還是希望將自己與一般同樣會思想的大眾加以分別,以顯示其價值的無可替代。只是如果其所本之學尚且不能勝人一籌,從學理看非常識即笑話,則賴以產生的見識居然能夠高人一等,豈非自欺欺人?
自“新史學”倡行以來,政治史的研究頗受非議,實則中國固有史學以政治史為大宗,是受歷史文化的特性所制約,并非統治者的個人好惡所致。政治以勝負為基準,必須講究權術。盡管后人多以頑固腐朽目之,近代好參與政壇角逐的官紳,大都心術極深,難以探測。非心智過之且能由政治角度予以理解同情,無法透視其內心思維,也就無從判斷其外在言行。這可以說是對學人智慧耐力的極大考驗。學人不察,一味借“新史學”開辟新領域之名,實則避難趨易,而心存取巧。凡事標新立異,大抵與表淺為伍,雖然易于出人頭地,稍不留神,也容易誤入邪魔外道。庚子勤王不僅是隱秘的政治,而且要武力謀國,所謂兵行詭道。學人須以同情理解政客與兵家之心,才能不為各種表象所惑,以免重蹈古今多少帝王為奏折所誤的覆轍,為史料的表面字義所蒙蔽,令研究對象取笑于九泉。
十
研治近代學術與學者的歷史以來,每有著述,則于緒論中略記心得,大都是力圖與古往今來的中外前賢心靈溝通的學術獨語,下筆時間或涉及當下,或褒或貶,心中偶爾隱有所指。不過,褒有具體,貶則往往泛論。讀書不必與人較,起碼應與古人較,因為古人已經留了下來,今人卻未必留得下去。與今人較,如何取法乎上?近賢治學論人,對同時代者盡量避免擅加褒貶,否則批評固然動輒得咎,贊譽也難免厚此薄彼,容易招致非議。所以凡論一般規則,并不指明(具體論點論據例外),所謂對事不對人。但如此一來,也有麻煩。讀者有心,常常揣測,所指人事,與當時心中所想,不僅相去甚遠,甚至截然相反,迄今未有中的者。其實,只要稍加留意,即可于文中發覺預設的解扣。若無成見,一點即明。此類誤會,已經數起,當面問及,不難解釋,背后揣度,則漸行漸遠,看朱成碧。由此可見,欲對前人了解同情,深入心境,談何容易?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極易似是而非。為免他人窩心,自己蒙冤,日后若有誤解,當于下一著述的緒論中略加解說。旨在申明己意,以免殃及無辜。
凡討論學術,對于時賢,應取其所長,而不必究其所短,庶不至埋沒其苦心孤詣。要在他人眼中腦際當得起,誠非易事。所以主張學術批評,首先在于對象是否值得,打假之類,一言以蔽之足矣。前議孫中山研究,用后出孫中山各傳與史扶鄰書相較,即特意指出限于全傳。若以部分,則至少沈渭濱先生一書進展明顯,更不必說各種專題之作。治學為極難之事,非長期積累,并全力以赴,難得成就。即使孫中山研究這類學人以為新意不易多得的領域,迄今尚無一本完整的傳記得到公認,可見空間仍然不小。竊以為兩類人或可勝出前人一籌,一是長期研究者十年磨一劍,將各種成果綜合吸收,并對所有史實再作詳究,可惜無人肯做此事。二是見識不凡者慧眼獨具,對材料和史事全無成見,融貫大體,亦可別出心裁,言人所未言。本來對后一法缺乏信心,因羅志田教授著《胡適傳》,后出而突前,頗得胡學專家好評。可見僅憑工夫,不足以成事。若學有傳承,體大思精,超邁時流,自然出手不凡。但此法仍須慎重,不可隨意追仿,否則容易弄巧成拙。至于在下,既深陷其中,又不愿盡力,最多不過尚能信守闕疑,自然不在論列。
所謂著述可分四等,又論高明與否,不僅一人,當時心中潛影,主要為王學莊教授。王先生書香門第出身,遭遇坎坷,沉潛達觀,所見往往高出一籌。此說并非與他人比,而是作為后學的在下屢有不及。可記者數事,均與本書主題相關。其一,參加日本土地同志復權會的幾位中國人,學界鮮知其名,而王先生可為之一一作傳,本書所記張壽波即其一。十余年來搜集此人資料,為了力求窮盡,廣泛求教,難得回應。偶與王先生談及,告以《虛云法師年譜》中有傳。一查果然。此書曾經翻閱,竟然遺漏!此為其讀書多而廣。其二,關于春柳社,史學及藝術界所論,多據幾位當事人的后來回憶。王先生遍閱該社成員在日本所辦各種刊物,并就革保兩派宣傳活動的短長作連續性論述。此為其治學不以分科為限。其三,關于留日學界的癸卯元旦排滿演說,曾為文考證并非孫中山策劃。自覺下功夫不少,相關材料幾乎窮盡。不料王先生于直接材料之外,更能輾轉周折,別具洞見,不僅令人意想不到,簡直就是匪夷所思!此事既經點破,看似輕而易舉,不經身陷山重水復的迷陣之中,很難體會其舉重若輕的功力見識。學術史上,須有如此天分加勤奮之人突破瓶頸,后學者才能豁然開朗。而質的提升與量的增長,的確不可同日而語。后人受益匪淺之時,切不可故意埋沒,甚至毀尸滅跡。經此一事,益信學問之道,高深莫測。曾告訴門下諸生,不要僅憑著述妄議前人,治學為己之后方可為人,“述”而不作者往往更加可畏。可否出手,須事先掂量是否經得起彼等法眼。今日學界為量化所誤導,一般作者,稍有心得,即須出手,易于見底,難以深入。而高明者冷眼旁觀,潛心讀書,神游冥想,其發明若不寫出,不知何時可以再發現。近日撰寫一篇關于“中等社會”緣起的論文,王先生二十年前即已經幾度提及相關史事,始終未見后續者。直到十余年后,才有美國學者季家珍關于《時報》的著述,對1904年以后的中等社會觀念與運用詳細討論,并與時髦的公共空間、市民社會等新說作一對應,以為不如首先以前人的觀念理解其言行。[18]如今,海內外學人對“述”而不作者多有誤解,殊不知學問之事,為己者多,為人者少,大半只可宣之于口,而不宜訴諸筆墨的。
十一
本書截取歷史的一個斷面,從不同角度展開對同一事件的多方位、多層面探究,相關人事錯綜復雜,互相糾葛,無論從任何一面入手,均須牽涉其他各面。而有關史料必須前后左右互為參證,跳躍聯想,才能彼此連貫,形成線索條理,進而透視表象,顯其本真。加之各章的寫作歷時十余年,情節與論據的安排難免有所重復。成書時盡力做了調整。其中的三章十年前曾載《清末新知識界的社團與活動》一書,其他若干章節多陸續發表于有關的學術刊物。隨著資料的增加和研究的深入,不斷有所簽注,此次一并做了增補刪改。此類增改,不僅為研究進展所必需,而且可以驗證前此的論說與證據。凡他人研究有所貢獻處,均一一稱引,不敢掠美。至于對史料及史實的判斷理解間有異議修訂,也予以注明或略加申論。治史必須后來居上,因所見材料多于前人,解讀自然過于前人,此為理所應當,否則即為廢詞,在學術史上無任何價值意義。承蒙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大度,同意在協議期滿前夕將有關三章的修訂本收入本書,以成全璧。這一課題的研究過程歷時甚久,收羅資料頗為不易,其間先后得到久保田文次、中村義、狹間直樹、容應萸、久保純太郎、趙令楊、陳福霖、呂芳上、蔡志祥、王學莊、方志欽、李鴻生、朱英、蔡樂蘇、莫世祥、馬忠文、關曉紅、彭海鈴、黃菊艷、譚群玉、張克宏、陳志雄等多位師友的指點和幫助,謹致謝忱。
[1] 參見拙文《陳寅恪與中國近代史研究》,《晚清民國的國學研究》,第161—191頁。
[2] 參見費孝通:《師承·補課·治學》。
[3] 《飲冰室合集·專集》之34,第65頁。
[4] 繆鳳林:《悼梁卓如先生》,夏曉虹編:《追憶梁啟超》,第119頁。
[5] 王汎森《晚清的政治概念與“新史學”》對此有所論列,《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第165—196頁。
[6] 參見楊天石:《康有為“戊戌密謀”補正》,《文匯報》1986年4月8日;戚學民:《〈戊戌政變記〉的主題及其與時事的關系》,《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6期。
[7] 《飲冰室合集》專集之73,第91頁。
[8] 參見菊池貴晴《唐才常的漢口起義》(《福島大學學藝學部論集》4,1953年)、《唐才常的自立軍起義》(《歷史研究》第270號,1954年)、小野川秀美《義和團時期的勤王與革命》(《清末政治思想研究》,サさざ書房1969年)、手代木公助《戊戌至庚子期間革命派和變法派的交涉》(《近代中國研究》7,1966年)、李守孔《唐才常與自立軍》(《中國現代史叢刊》6,臺北文星書店1964年版)、湯志鈞《戊戌政變后的唐才常和自立軍》(《近代史研究》1979年第1期)、金沖及《略論唐才常》(《近代史研究》1980年第4期)、皮明庥:《唐才常與自立軍》(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庚子勤王運動,雖然從1950年代開始,相繼被國內外學術界視為從維新到革命的轉折點而受到重視,基本格局卻長期誤以漢口自立軍為中心。有關研究迄今大體可分為三個階段。1950—1960年代,日本的菊池貴晴、小野川秀美、手代木公助及中國臺灣的李守孔等圍繞自立軍事件撰文探討從變法派轉換到革命派的發展過程。1970年代末起,中國大陸學術界改變以往對維新派以批為主的態度,承認唐才常的自立軍是邁向革命運動的一個里程碑。湯志鈞、金沖及、李澤厚、皮明庥、蔡少卿、胡珠生等人分別探討了有關人物和問題。1990年代開始,在解讀1970年代以來陸續出版或公布的中國、日本、美國、新加坡有關保皇會和革政派士紳的新資料的基礎上,國內外學人陸續發表了一批論文,庚子勤王運動的真相逐漸浮現。
[9] 參見湯志鈞編著《乘桴新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楊天石《尋求歷史的謎底》(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廖梅《汪康年:從民權論到文化保守主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10] 據王慷鼎《丘菽園的報業活動》(林徐典編:《漢學研究之回顧與前瞻·歷史哲學卷》,第188頁),丘菽園的姓氏“丘”字,清雍正以還,為了避孔子的圣諱,改作“邱”。丘家循俗,直到丘菽園。五四運動后,丘菽園逐漸改用“丘”字。后人為其編集,一律改用“丘”字。王文即徑稱“丘”,只在引文或書目中保留原文。本書所涉時間在邱菽園改姓字之前甚多,故正文用邱,引文或書目則照原樣。
[11] 澳洲部分,參見劉渭平:《澳洲華僑史》(香港《星島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清末保皇黨在澳洲僑界的活動》(《傳記文學》第59卷第6期,1991年12月);趙令楊、楊永安:《晚清期間澳大利亞的保皇活動及其與革命思潮間的矛盾》(香港大學中文系《明清史集刊》第4卷,1999年10月)。南洋部分,以新加坡為主,對邱菽園、黃乃裳等人的生平交往研究較多,王慷鼎對邱菽園的報業活動有多篇論文,張克宏則分專題研究庚子勤王前后康有為與邱菽園等新加坡華僑的關系。
[12] 參見陳建華:《“革命”的現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
[13] 參見Hsieh,Winston,Chinese Historiography on the Revolution of 1911,A Critical Sur-vey and a Selected Bibliography,Hoover Institution Press,Stanford University,1975。
[14] 陳建華:《“革命”的現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第63頁。該書所收各文發表的時間先后不一,論點和論據也有所不同。我關心的重點,恰是其中最后寫成,此前從未刊發的《孫中山與現代中國“革命”話語關系考釋》,作序者李歐梵稱此文引用史料最詳盡。
[15] 《論學會有大益于黃人亟宜保護》,《時務報》第19冊,1897年3月3日。
[16] 清華大學歷史系編:《戊戌變法文獻資料系日》,第1226頁。
[17] 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二,第1363頁。
[18] Joan Judge,Print and Politics:“Shibao”and the Culture of Refom in Late Qing Chin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