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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偶”的刀子游戲
Jeu De Couteau Chez Les Deux Magots

“你讓我相信希望?”她看著我。

“相信你所相信的,并且永遠相信它。”

寫下這兩句對白時,我的鉛筆是零度,這張雙偶的餐紙也是,零度。

所以,我要了第二杯熱巧克力。

咖啡館的室外部分法語是“térasse”,中文是“露臺”,冬天冷,圍上玻璃,點上暖燈,更像“游廊”。室內與室外,是心情的選擇,也是價值觀的選擇。選擇露臺的人,是主演和前排觀眾,選擇內室的人,就是配角和后排觀眾。這么說,決定露臺的人就決定了自己的戲劇性,這一點,在雙偶咖啡館特別適用。

比如我。我的鉛筆沿著圣日爾曼修道院鐘樓光明與暗影的切分線滑動,感覺太陽持續變幻的濃淡和比例。某種可有可無,某種悲喜交集。那道門每一次開闔、呼吸、來去。留住的告解,留不住的罪與罰。咫尺外的地鐵,另一個出口,另一個天涯。兩者都通往遠方,兩者只是一支鉛筆的長度。還有這棵樹的潮濕、柔度、氣味,它的潛臺詞:冬天并不多了。

法語“Magot”,意思是“來自遠東的矮粗的人偶”。

1812年,它是一間布店,位于布希街23號,賣絲綢和其它奢侈品。取名“雙偶”據說是因為當時的一出戲劇:《兩個中國人偶》。1873年,店鋪擴張,移至圣日爾曼德普萊廣場,直對著修道院。

1884年,店鋪改行咖啡館,賣咖啡和酒,沿襲了“雙偶”的名號。隨著格拉塞(Grasset)和伽利瑪(Gallimard)兩家出版社和“老鴿舍劇院”(Le Vieux Colombier)的出現,這一帶知識分子街區的意味漸起。1914年,一個叫奧古斯特·布萊的商人意識到這座建筑位置的重要。他花四十萬舊法郎買下這個就要破產的生意。改建之后,雙偶咖啡館迅速成為一個“看與被看”的地方,巴黎文化圈的另一個重要場所。1920年代的超現實主義者,后來的存在主義者。

店里兩個清朝買辦形象的人偶是老絲綢店遺留的。他們在店堂中央的柱子上方,俯看這個擁擠的空間、紅色鼴鼠皮座椅、桃花心木桌子、黑西裝白襯衣的侍者、印在菜單上的口號:“與精英知識分子相約”,還有窗外圣日爾曼德普萊廣場的一百年。咖啡館由同一家族經營著,現任經理凱瑟琳·馬蒂瓦是布萊的重重孫女。

雙偶有一份輝煌的客人名單。

早期的飲者是魏爾倫,他在這里遇到馬拉美,在這里喝苦艾酒、寫詩、自毀。

1897年,王爾德窮困潦倒來到巴黎,改名梅爾諾夫。住在離雙偶不遠的小旅館,每天來咖啡館打發時光。中午喝咖啡,晚上喝苦艾酒。

波伏瓦這樣表述她與寫作最初締結的時刻:“我坐在雙偶咖啡館里,眼睛瞪著咖啡桌上的白紙。我感覺到我的指尖有書寫的欲求,語詞的味道在我的咽喉,但我不知道從哪開始,或者寫什么。”從1939年開始,雙偶是薩特與波伏瓦的另一間咖啡館,寫作、會客、一支支吸煙,只不過花神太有名了。

1935年1月,巴黎有一場公開大辯論,題為:“安德烈·紀德和我們的時代”。作為主角,紀德在日記中將雙偶戲稱為辯論的“侯見廳”,人們來這兒刷新思想,醞釀辯詞。海明威在巴黎解放后成為咖啡館的常客,“我在圣日爾曼大街遇到了喬伊斯,他請我去喝一杯,我們去了雙偶,點了干雪利酒……”

博爾赫斯來巴黎時總會來此,他在這兒重逢了老友——《發條橙》的作者,英國作家安東尼·伯吉斯。

1970年代,這里是阿蘭·羅布-格里耶和羅蘭·巴特相遇的地方。

還有,安德烈·尚松、費爾南德·萊熱、貝爾托·布萊希特、斯蒂芬·茨威格……

選擇露臺根本上是選擇了人。

否則,我無法想像這兩個修女走出修道院時的神色,銀十字架在黑袍服上投射的光明,頭巾的褶皺在風里的清潔的恣態;看不見這個流浪青年的大行囊、睡袋、繩索、鮑伯·馬利稻穗狀的頭發,他足以抵御所有疾病的荷爾蒙和瘋癡。或者,那個拖著行李箱站在地鐵口的外省姑娘,她大的喜悅、更大的無措,以及她借以平復自己的口紅。遠處,不同的屋檐下站著一些平靜的絕望者,他們分別以一支煙讓自己得救,完成這一天的生活。這時,對著游廊玻璃吹氣的孩子更徹底打破了看與被看的界限,這團霧氣遮擋了下一分鐘,一次擦肩而過,一次滿懷心事,一次了無牽掛。霧氣散了,是一枚童年的指紋。

侍者回來,帶著新杯子。

熱巧克力特別強烈,不遜于酒。

女人在咖啡桌邊玩著游戲。一種類似俄羅斯輪盤賭的危險游戲。她只為對面這個男人,無視咖啡館,無視眾人、酒香、煙霧、話語。她戴黑色手套,飾粉色小花。她脫手套,慢慢地,褪去每根手指上的黑夜。她的手顯現,左手,仿佛纖細的白天,仿佛陽光明媚,涂紅蔻丹。右手,拿起一把長的尖刀。停頓。開始真正的游戲。她不間斷地把刀從指縫間插入桌子,不同縫隙,迅速、堅決。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讓刀盡可能地貼近手指。這個空間靜止了。所有人、思想、豪言壯語、柔情。只有刀,上下往復。某些時候,女人失手了,那些幾分之一英寸的錯誤。她太想貼近,她只要極限。或者,她是故意的。她一聲不響,停下,手上是血,是她要的結果。必須有血。她要對面的男人看到她的血。她要取悅于他。這個男人看到了,他也為她的游戲著迷,可是對他來說,不過是指甲上的蔻丹灑了。

女人叫朵拉·瑪爾(Dora Maar)。男人叫畢加索。

以上是來自弗朗索瓦茲·吉洛的記述,她是法國畫家、作家、畢加索的第五號情人。

1935年秋天,在雙偶的露臺,詩人保爾·艾呂雅把朵拉·瑪爾介紹給畢加索。她成為畫家的第四號情人。她二十九歲,畢加索五十四歲。

那時,第三號情人瑪麗·泰蕾茲沃爾特剛為畢加索生了女兒瑪亞。

1907年,朵拉·瑪爾生于巴黎,父親是建筑師。她生長于阿根廷。遇見畢加索前,瑪爾在艾呂雅和曼雷的影響下從事超現實主義攝影和繪畫。畢加索被她的美麗與自殘所吸引。他請求朵拉·瑪爾把帶血的手套送給他。他把它們帶回家,保存在玻璃櫥柜中。她說流利的西班牙語,更加讓畢加索著迷。他叫她“私人的繆斯”。

畢加索經常畫美麗而悲傷的朵拉,她因不孕育而痛苦。畫中的女人充滿情感和危險,她的指甲總是長到可以作為武器。1937年,畢加索畫了《哭泣的女人》。畢加索說:“對我而言,她就是個哭泣的女人。幾年當中,我都在畫她遭受折磨的樣子,不是通過虐待,不帶著絲毫愉快,只是遵從視覺影像。這是深刻的寫實,而不只是停留在表面。”

他們的關系持續九年。朵拉·瑪爾被弗朗索瓦茲·吉洛取代。1944年4月,畢加索留給她一幅告畫作為告別禮物,還有一些靜物和一所普羅旺斯的房子。還有,深深的絕望。后來的歲月,瑪爾從未讓別人取代畢加索,她獨自生活,守著畢加索的畫和他們在一起時的小紀念物。她畫過畫,舉辦過一些展覽。寫過一些詩,其中一首有這樣的句子:“靈魂還在昨天哭泣安靜無聲。”

瑪爾1997年去世。八十九歲。多年前她皈依天主教,對于這個決定她說過一句話“畢加索之后,是上帝。”

2006年,一幅題為《朵拉與小貓》的油畫在索斯比拍出了九千五百萬美元,成為世界最貴的畫作之一。

在雙偶的露臺,我削一支鉛筆。尖銳,直到那張餐紙可以感到疼痛。

我寫新的對白:

“你并不驚奇?”她問。

“不。而且你一直會是奇跡。”我回答。

“你不挽留。我以為自己值得挽留。”

“不。永遠不。”

熱巧克力早已空了。

杯子底是一些干涸的黑色泡沫。

已有黃昏的樣子。太陽像一束追光,露臺、廣場,混為一談,都是戲。

雙偶有電影緣。

特呂弗、戈達爾、侯麥、夏布洛爾在此聚會,催生了法國新浪潮*。咖啡館也是許多電影的場景。包括侯麥1959年的電影《獅子星座》和夏布洛爾1961年的電影《馬屁精》。

1973年,電影《母親與妓女》,導演讓·厄斯塔什安排亞歷山大與維羅尼卡相遇在雙偶的露臺上。同年,路易·德·菲耐的喜劇《真假大法師》也有在雙偶的戲份。還有,哈里森·福特主演的《情歸巴黎》,伍迪·艾倫的《人人都說我愛你》。最新一部是2012年的電影《無法觸碰》,兩個主人公菲利蒲與德麗絲在雙偶的餐廳吃飯。

1933年,在安德烈·馬爾羅獲得龔古爾文學獎之后,一群狂熱的作家決定應該有另外一個獨立的獎,獎給天才與原創性。于是,“雙偶文學獎”誕生。雷蒙·格諾以小說《麻煩事》也為首位得獎者。此外,咖啡館還高有兩個獎項,“佩利亞斯獎”頒給音樂作品,“圣日爾曼獎”頒給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建筑、電影、戲劇、繪畫、時尚。1989年,雙偶在東京澀谷文化村開設分店。

現實中,無論花神還是雙偶,到底是生意,昂貴、平平,侍者總不高興。因為,你憑什么不是薩特!單純的食客不來也罷。

可,如果,你只想喝一杯往事,它們都在、都絕色。

走了,我的小說還沒有完結。附著在鉛筆、餐紙空白上零度的天氣,沒有完結。也不擔憂,這片露臺永遠擠得下新的故事。

雙偶咖啡館Les Deux Magots

6Place Saint-Germain-des-Prés75006

7:30am-1:00am

地鐵:Saint-Germain-des-Prés(4號線)

*法國新浪潮:1960年代,在法國興起的電影制作和創作傾向。是歐洲先鋒電影和意大利新現實主義之后,第三次具世界影響的電影運動。代表人物:特呂弗、戈達爾、侯麥、夏布洛爾、阿倫·雷奈等。

雙偶咖啡館

兩個人偶

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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