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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神咖啡館
Chez Café De Flore

1975年。某個清晨?;ㄉ窨Х瑞^的游廊。攝影師讓盧普·西夫站在一塊玻璃之后,對著太陽,等待一個決定性的瞬間。取景框里的場景:近處,一張桌子和椅子,空著。煙缸空著。干凈。所有桌椅都是空的。干凈。玻璃外的巴黎顯現(xiàn)了某種抽象品質(zhì)。他想,這是由于隔絕。公寓樓許多窗簾陸續(xù)打開。人影零亂。藥店的綠十字還亮著,霓虹炎熱。紅燈結(jié)束了,引擎聲。有眼睛從早班巴士里向他張望。畫面中,黑窗欞充滿力量,切分玻璃、場景,幾個反寫的字母“CAFéDE”。光線明亮、柔軟。他有點兒眩暈。那時,一個穿深色衣服的男人奔跑著穿過圣日爾曼大道。

快門響了。

2004年。德國塔森(TASCHEN)出版社把這張黑白照片印在一本影集封面,起名:《巴黎,我的愛》(PARISMONAMOUR)。

這個清晨。我在同一塊玻璃之后,對著太陽。取景框中的場景有著驚人的還原度。一切幾乎都在,甚至圣日爾曼大道的奔跑。比如,金發(fā)的少年、穿套裙的女郎、戴呢子禮帽的老者、一對情人、穿紅色毛衣的小狗。只是,他們的奔跑表明了一種與照片中不同的新的歲月,新的光輝。

快門聲。

一個女人坐在照片中的空椅子邊上,擦火柴,點一支煙,看同一塊玻璃、場景。之后,她的手指敲打火點,一截灰燼墜入煙缸,綻放。之后,侍者出現(xiàn)了,陸續(xù)擰亮游廊里的暖燈,像一連串的夕陽。

“先生,您要點兒什么?”

“咖啡。”我放下相機,不再看那塊玻璃。

1887年,花神咖啡館開張,因一尊古羅馬女神小塑像而得名。往事開始。

1913年,詩人阿波利奈爾投資花神,將一樓變成文藝雜志《巴黎之夜》編輯部,即使在一戰(zhàn)期間,他也沒有改變習慣,定時來到花神的辦公室。1917年春天,他將菲利普·蘇波介紹給安德烈·布勒東。不久,介由阿波利奈爾,這兩個年輕人又與路易·阿拉貢相識,從而奠定了達達主義的團體基礎。同年,在花神,他發(fā)明了“超現(xiàn)實主義”(Surréalisme)這個詞。阿波利奈爾死于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1919年,達達運動的主將,羅馬尼亞人特里斯坦·查拉來到巴黎,他指名來到花神,向阿波利奈爾致敬。1920年代初,一個叫安德烈·馬爾羅的年輕人經(jīng)常來喝一杯冰的潘諾茴香酒。那時,他剛發(fā)表了詩體小說《紙月亮》。十年后,1933年小說《人的境況》獲龔古爾文學獎。1959年,他成為戴高樂時期的文化部長。

1930年代。某夜。一個叫帕斯卡爾的侍者穿行店堂。

他剛為游廊中的詩人雷蒙·格諾續(xù)了咖啡。之后,他從兩張桌子中間走過。一邊坐著“愛欲與死亡的大師”喬治·巴塔耶,另一邊坐著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羅杰·維特哈克。他與一些蒙巴納斯“逃出”的藝術家打著招呼。先是野獸派的安德烈·德蘭,接著是雕塑家賈科梅蒂。在一個遠的角落,他看見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伊夫·唐基與作家里奧·馬萊交談。終于,他停下腳步,把一杯咖啡放在導演馬賽爾·卡爾內(nèi)面前,幾張紙上是電影《霧碼頭》潦草的臺詞……

一些散碎的前情,算是暖場。

侍者開門,那塊流轉(zhuǎn)的玻璃上的影子:一點兒亂的梧桐樹、片刻車燈、那個抽煙的女人,她的顧盼。

暖意。輕的人聲。裝飾藝術風格的屋頂、廊柱。高靠背的沙發(fā)座,低矮的木椅子,附著絳色的皮子。深色桃花心木壁板。米色墻。燈光。馬賽克地面像褪色貝殼或者蒲公英。所有圍欄、把手、鑲邊都是金色,提示著昂貴。許多鏡子、許多鏡子里的空間。許多打黑領結(jié)的侍者和他們的幻像。

客人不多。門邊第一張桌子坐著英俊頹唐的青年,他觀察喝咖啡的人,用一支碳筆畫速寫。一對老夫婦,一份報紙,先生喝黑咖啡看新聞,太太玩填字游戲。另一桌在進行一次采訪,女記者和中年男人,關于一部電影。遠處鏡子里一個紅頭發(fā)小女孩兒大口喝著熱可可。窗外,游廊里抽煙的女人打開一本書,無比緩慢地讀著……

咖啡配著奶脂,杏仁果香是仿佛的事。

1940年6月14日,巴黎淪陷。

“在花神,我們渡過淪陷時期,如同穿行大海,時事的驚濤駭浪打碎在甲板上?!?/p>

這是一個叫亨利·佩爾蒂埃的畫家說的。正是如此。

薩特與波伏瓦的花神傳說也開始在淪陷時期。一次傾城之戀。

波伏瓦在1941年1月來到花神,當時薩特還囚禁在德軍的戰(zhàn)俘營。她選擇這里因為暖和。老板保羅·布波爾1939年買下花神,在大廳里安裝了火爐。就是物資最短缺的日子,他也總能設法搞到燃料。另一個原因是這里沒有那么多納粹。

四月,薩特回到巴黎,他們基本就在咖啡館工作了。桌子在電話與廁所之間,周圍是稿紙和可疑的氣味。

有關這段歲月,薩特寫道:“我們完全生活在這里了:從早上九點到到中午,我們在這兒工作,之后去吃中飯,兩點鐘我們重新回到這兒,和遇到的朋友們聊天直到八點。晚飯后,我們再接待約好的人。這可能讓你們覺得奇怪,可是我們已經(jīng)把花神當成家了。即使空襲警報響起,我們也只是假裝離開,之后爬上二樓繼續(xù)工作?!?/p>

1943年,薩特出版了《存在與虛無》,他的第一部戲劇《蒼蠅》上演。波伏瓦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小說《女賓》。

薩特說:“四年時間里,對我來說,通往花神的路就是自由之路?!?/p>

那個時代,比之咖啡館,花神更像一個英式俱樂部。十人或十二人一桌,每天都聚集著故交和新知。每個人都可能突然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只要你知道如何讓他們接受。詩人法爾格和作家莫利斯·薩什每天都來。女影星西蒙妮·西涅萊的演藝生涯始于花神時期,她在回憶錄里寫:“1941年3月的一個晚上,我‘誕生’在花神咖啡館的一張椅子上。”1960年,她憑《上流社會》一片獲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

在淪陷期,花神似乎充滿著與之相反的自由空氣。一邊是以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賈克·普維為中心的“普維邦”,另一邊是恢宏的“薩特家族”,當然,還必須有瑪格麗特·杜拉斯領導的“共產(chǎn)主義小組”,包括作家迪翁尼·馬斯科羅和羅杰·瓦拉,前者是杜拉斯的情人,后者在1957年以小說《律令》獲龔古爾文學獎。

門邊的青年在畫我的速寫。我以照相機抵擋他的目光??磁c被看,這是巴黎咖啡館的游戲和情趣。想像別人的生活,也被別人想像。想像他們這一刻經(jīng)過的原因,下一刻的去向。老夫婦走了,留下空杯子和沒有填出的幾個詞。采訪還在進行,女記者不斷表達著自己的觀點。遠處鏡子里紅頭發(fā)孩子消失了,一群大學生圍著一壺馬可波羅茶高談闊論。

游廊里,抽煙的女人并不喜歡她的書。這一頁上的句子讓她渙散。她看著困在樹枝間的一只粉氣球的搖擺。等待。一個人。一次偶然。一次巧合。一次可以讓我們在片刻體驗生死愛恨的事件。也許,她只是等氣球飛走或破碎的時機??赡?,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不知道??墒撬取K泻瓤Х鹊娜硕荚诘?,沒有人等到??蛇@不重要,只要可以等。

一個像賈科梅蒂的男人走進咖啡館,打擾了我的妄想。他直接走上旋轉(zhuǎn)樓梯,看著鏡墻里的自己,消失了。

杯子倒入新的奶脂,咖啡淡了,冷了。

“這個下午,我在花神的樓上,靠近窗子;我能看到潮濕的街道,梧桐在尖利的風中搖擺;有許多人,樓下極為嘈雜?!辈ǚ哂浭鏊哪硞€工作日,某種常態(tài)。那已是巴黎戰(zhàn)后。她在寫《第二性》。

1946年10月,薩特買下波拿巴街42號(42Rue Bonaparte)的一所大公寓,與母親生活在這兒。他的影響力達到極點,堪比伏爾泰和雨果。薩特是圣日爾曼德普萊的霸權。存在主義統(tǒng)治眾人。他與波伏瓦成為偶像,他們的波西米亞生活方式,他們踐行的“必須”與“偶然”的愛情觀。年輕人談論著《存在與虛無》。在左岸,知識分子等同于性感,是勾引女孩兒的利器。美國作家納爾遜·奧爾格林戲謔薩特的風流事,“盡管他身材短小,斜眼兒,穿著拉遢,可他把女人搞上床的本事不比加里·格蘭特差?!闭f對了,他本人也沒有斗過薩特。

1947年,波伏瓦訪美時與奧爾格林相遇,熱戀。她描述他“如同拳擊手般粗率”。

1948年,波伏瓦搬入拉丁區(qū)布希里街11號三個房間的公寓,看得見塞納河、圣母院。她寫信給奧爾格林,說:“這將是我們的地方。。。除了你沒有男人可以睡在這兒。”

1949年5月,奧爾格林到來,他給公寓起名“波伏瓦酒店”。她叫他“鱷魚丈夫”,他叫她“青蛙老婆”。快樂永遠短暫。他們的現(xiàn)實是:波伏瓦需要巴黎輝煌的知識分子生活,以薩特為核心。奧爾格林需要一個洗衣做飯過日子的女人。他送給她一枚銀戒指,表明婚姻企圖??墒?,這不足以抵擋薩特。

電影《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結(jié)尾,奧爾格林無法忍受薩特的挑釁和羞辱,憤然起身,請求波伏瓦與他一起走。波伏瓦猶豫一下,不動聲色。薩特用手摟著她的肩膀,輕蔑地看一眼奧爾格林,回答記者的提問。閃光燈將一切變成空白。

1949年9月,奧爾格林回到美國。

不久,波伏瓦開始寫作《名士風流》,并告訴奧爾格林這本書將獻給他。但,奧爾格林讀到英文版后憤怒了。書里寫了很多他們關系中的私密細節(jié),一些深度交談也被寫成一個美國作家與法國心理學家之間的對話。奧爾格林與波伏瓦決裂了幾年,后來也只是恢復了有限的交流,對于這個男人來說,傷害是不能彌合的。

1954年,波伏瓦憑這本書獲得龔古爾文學獎。

我是在經(jīng)過西夫那張照片之后來到花神樓上的,它就掛在第一級臺階上方。

這是一個米色房間,空空蕩蕩。沒有金和紅的調(diào)子,是一種明確的雅致。特別是花與植物。在每面窗子外,美麗和克制都恰如其分。看得見玻璃外的香氣。這個場景,切題。“你怎么看伍迪·艾倫?”那個像賈科梅蒂的男人在一個角落里打著電話,“我是說《午夜巴黎》……”他停下攪咖啡的動作,茶匙回聲。

我將永遠不知道電話另一端的回答。

轉(zhuǎn)身之時,看見衛(wèi)生間外坐著一個中年女人,面前兩個盤子,一個放小費,隨客人心意,一個放糖果,隨她的心意。她微笑,我以五角歐元換一顆堅硬的水果糖。剝開,那味道仿佛與窗外的植物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

在樓梯轉(zhuǎn)角的黯淡中,聽著瓷器與刀叉碰撞的散亂聲音,侍者不緊不慢地交談。仿佛一天剛開始就過完了。

咖啡館散場。侍者收拾殘局。

存在主義的煙蒂、軼事黨的冷酒、一把超現(xiàn)實者遺忘的鑰匙、杜拉斯扯碎的信箋、讓·谷克多留在菜單上的色情畫。一團觀念、價值、意義糾纏的煙霧,屬于所有人,沒有邊界沒有結(jié)果。

她看著自己打碎的杯子被清掃,一個完美的唇印破裂,凌亂,細小的紅色翻滾向前,仿佛玻璃血,一種尖銳的聲音,對著門口。她是故意的。今夜必須有什么要破碎。門在背后關閉。有簡單的花香。她愿意醒著。她就在修道院的空場,對著圣日爾曼大道歌唱:

“我生來就為了歡娛/而這一點兒也改變不了/我的鞋跟太高/我的身材太好/我的酥胸太傲人/我的眼圈又太黑/而之后/對此你又能怎樣/我就是我/我為悅已者容/我就是我/我就是這樣……”

歌的結(jié)尾有小號聲,她知道他在那兒。他們交換目光,一笑。他說:“總會有一個人等著我?!彼f:“總會有一個人等著你。”他們開始跳舞,嘲笑所有黑著的窗子和背后的沉睡。他們停下,她說:“我想要回那只杯子,我的唇色。”他向花神昨天的塵埃奔跑,回來帶著鋒利安靜的碎片。他們拼合著一只唇印,用黑夜彌補著縫隙。

直到完美。之后,他們走向太子妃街(Rue Dauphine),用自己彌補著黑夜的縫隙。那里,另一場相聚才開始。他們遠了,有小火點明滅,那是今天最早的紙煙。

她是朱麗葉·格列柯(Juliette Gréco),他是鮑里斯·維昂(Boris Vian)。

格列柯十九歲孤身來到圣日爾曼德普萊。在戰(zhàn)后法國的自由歲月,她流連咖啡館,在花神,在地下俱樂部“禁忌”(Le Tabou)進行音樂與詩的演出。她混在作家、藝術家之

中,過著充滿政治與哲學色彩的波西米亞生活。薩特評說格列柯“她的聲音里有百萬首詩?!彼c幾乎所有人相熟。酷派爵士樂創(chuàng)始人麥爾斯·戴維斯為她伴奏。1949年,她在讓·谷克多的電影《孤兒》出演角色。同年,詩人雷蒙·格諾為她寫了歌《如果你想像》,作曲家約瑟夫·柯斯瑪譜曲。格列柯開始出名。1951年,詩人賈克·普維為她寫了那首著名的《我就是我》。之后,她用獨特的音色唱著《我恨星期天》、《你好憂愁》、《在巴黎天空下》、《一點魚,一點鳥》、《我的劇院》、《不要離開我》……從世紀中唱到世紀末。從紅顏到白首。把別人唱成往事。她依然活著,活成傳奇。

2009年,格列柯發(fā)行了新專輯《我記得一切》。

鮑里斯·維昂是波西米亞的魂魄。他身份復雜,是法國標準化協(xié)會工程師、爵士樂手、小號手、詩人、小說家、劇作家、翻譯家、評論家、畫家、演員、歌曲作者。他白天作曲、翻譯、研究數(shù)學、做木工藝術、畫畫、寫情色小說,晚上去地窖酒吧吹小號,揮霍著大筆才華。1940年,維昂與米歇爾·萊格麗茲相遇,第二年結(jié)婚。1942年,他們有了兒子帕特里克。1946年,維昂寫了《歲月的泡沫》、《北京秋天》,并用十五天時間寫成《我要到你的墳頭吐唾沫》。也是這一年,在維昂夫婦做東的某次聚會上,出現(xiàn)了薩特、波伏瓦和加繆。維昂成為這個小圈子的一分子,并開始在《現(xiàn)代雜志》發(fā)表作品。維昂崇拜薩特,并在《歲月的泡沫》中給他一個重要角色。諷刺的是,他的妻子此后成為薩特的情人。1951年,維昂與萊格麗茲離婚,結(jié)束了混亂的局面。薩特與波伏瓦都很喜歡維昂,但是因為這段亂情一切都不同了。作為報復,維昂本打算把波伏瓦弄上床,他確有機會,但還是沒有下手。

1950年代,維昂的小說賣的不好。他改寫歌,非常成功。1955年,他錄制了第一張歌曲專輯《可能與不可能的歌》,并寫出了法國的第一批搖滾歌曲。

1959年6月23日,早晨,維昂坐在瑪赫博夫影院的黑暗中。銀幕打出片名《我要到你的墳頭吐唾沫》。此前,他與制作人就電影改編激烈爭執(zhí),并公開指責這部電影,聲稱要將他的名字刪除。電影開始幾分鐘,他脫口而出“這些家伙也算是美國人嗎?呸!”隨即心臟病突發(fā)倒在座位上,在去醫(yī)院路上死去。

維昂寫過一本《圣日爾曼德普萊手冊》,1951年由蝎子出版社出版。這是1940到1950年代圣日爾曼德普萊的向?qū)?。分三個部分:“場所和習俗研究”、“詩選和人物”、“街道”。書中講述了地下爵士俱樂部、左岸咖啡、超現(xiàn)實主義者、存在主義文學、古怪的人物、藝術家。

萊格麗茲與薩特的情人關系持續(xù)三十年,直到薩特離世。關于她的兩個身份:“維昂的妻子”與“薩特的情人”,她堅決選擇后者。

2011年,有一場向維昂致敬的展覽。米歇爾·萊格麗茲,九十一歲,接受采訪,講述了她與維昂的故事,那次初見,說起來像是幾生幾世之前“1940年夏天,在卡普布雷通*海邊,一場聚會,我去了,我沒有被鮑里斯特別地吸引,我想我沒有看見他。他有點兒靦腆,呆在他的角落……”

我走完余下的幾級臺階。鏡子中高談闊論的學生們安靜下來。門邊的青年合上速寫本,起身,穿他的灰色粗呢外套。離開,因為馬可波羅茶的完結(jié),因為我剛才的缺席。只有采訪還在散漫地進行。侍者打理著一些新客人。我的桌子上,咖啡徹底冷了。抽煙的女人也注意到青年的離去,他的背影。這一變化使她的等待有了一次停頓。氣球還在風與樹枝之間纏斗。想著,我不會知道他的速寫本里我的樣子,就像他不會知道我的底片上他的樣子。

圣日爾曼德普萊是相遇和相知的地方,一個絕妙的實驗室,每個人展現(xiàn)自己的形狀、顏色、趣味、對于自由的看法,因為重要的是自由,是一切的前提。

1950年代早期,當其他知識分子開始疏遠共產(chǎn)主義時,薩特成為法共的上賓。他與波伏瓦高調(diào)出訪卡斯特羅、鐵托、赫魯曉夫。由于薩特支持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的獨立斗爭,1960年,法國內(nèi)務部長想逮捕他。戴高樂總統(tǒng)否決此事,說:“你不能逮捕伏爾泰?!?/p>

暴力在升級。1961年7月及1962年1月,薩特的政敵,“秘密軍隊組織”兩次爆炸襲擊了薩特的公寓,沒有人受傷,可房子損毀嚴重。不久,阿爾及利亞獨立,薩特也賣掉了波拿巴街的公寓,離開圣日爾曼德普萊,搬往蒙巴納斯。

薩特走了,花神并不寂寞。

1960年代,她屬于電影。

“在這個時代,人們印象中所有電影人都聚集在此:男演員和他們的女神、寫對白的人、布景師、幾乎全部參與電影制作的人?!敝餮菹^(qū)柯克電影《擒兇記》的丹尼爾·蓋林這樣形容。

1958年,簡·辛貝格出演《你好,憂愁》,受到特呂弗和戈達爾關注。她主演了1960年的電影《筋疲力盡》。她與簡·方達是咖啡館當時最有名的美國女客。1962年,羅曼·波蘭斯基拍攝了第一部長片《水中刀》。1963年,他來到巴黎,成為花神光芒四射的年輕人。作為花神多年的老客人,馬賽爾·卡爾內(nèi)經(jīng)歷了《夜間來客》、《天堂的孩子》的榮耀,也經(jīng)歷了《夜之門》的失意。從五十年代末開始,他成為新浪潮導演的標靶,飽受抨擊詬病,咖啡也多是愁緒。而碧姬·芭鐸出演《上帝創(chuàng)造女人》成為法國夢露,她與青春正好的阿蘭·德隆、貝爾蒙多一樣,喜歡坐在花神的露臺上,如同之前的西蒙妮·西涅萊、伊夫·蒙當或是錢拉·菲利蒲。

詩人、歌手里奧·費雷每次進入花神,肩膀上總坐著一只長尾猴。

也不缺新的知識分子。在花神“新小說”派創(chuàng)始人阿蘭·羅布-格里耶構(gòu)思他的小說,1960年,他擔任編劇,阿侖·雷乃拍攝了電影《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此外,還可以相遇羅蘭·巴特、薩岡、米歇爾·布托爾、娜塔麗·薩洛特、羅曼·加里。

另一支時尚人馬也開始現(xiàn)身花神。服裝設計師圣洛朗、紀梵希、拉格菲爾德、紀·拉羅什……

朱麗葉·格列科曾說:“花神里的人們總比外邊的好看一點?!?/p>

賬單,倒扣著。

一眾游客進來,帶著持續(xù)的寒意和喧嘩。侍者大幅度地穿行,一切才開場。某人大聲讀著菜單上薩特的語錄“在花神咖啡館見”(Rendez-Vousau CaféFlore)。臨桌的采訪結(jié)束了。在門口清靜的瞬間,告別?;ㄉ裨玳g第一場景完全落幕了。被圍觀,被體驗,只因為這個名字。

1984年,老板布波轉(zhuǎn)手了他經(jīng)營四十四年的花神,賣出時他提出兩個條件:一,保持文學傳統(tǒng)。二,保留特色菜——煮雞蛋配面包、黃油。

無論如何,總不缺貴客。

賽日·甘斯布每次都會喝兩杯巴斯的士51茴香酒,他在咖啡館的綽名為“102”。畫家法蘭西斯·培根通常在中午時到來,直到夜幕降臨?;ㄉ裨缟献畛鯉讉€小時一些??椭芯陀袛z影師讓盧普·西夫。

演員們喜歡在這兒見面及訪談。比如,凱瑟琳·德尼芙和她的女兒基婭拉·馬斯楚阿尼;比如,法布萊斯·魯奇尼。

“針織皇后”,設計師索尼亞·里基爾和她的女兒娜塔麗每天預訂同一張桌子,直到下午一點半。誰不小心坐了這個桌子便會被侍者請走。

勞倫·白考爾每年在巴黎住幾個月,住在圣日爾曼德普萊,她總在花神渡過很長時間。審慎、優(yōu)雅。

巴西作家保羅·柯艾略在《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出版后,在花神渡過了他的在巴黎的大部分午后。

美國電影人繼續(xù)花神情結(jié)。莎朗·斯通喜歡喝一杯香檳。羅伯特·德尼羅喜歡在漫長的上午觀察行人。弗朗西斯·科波拉在一次電視采訪里宣稱,他的夢想就是生活在圣日爾曼德普萊,這樣就能每天早晨到花神吃早餐。約翰尼·戴普沒有固定時間,早上、下午、晚上。春天,伊麗貝爾·羅塞里尼喜歡慵懶在露臺上。杰克·尼克爾森咬著雪茄曬著最初的太陽。還有阿爾·帕西諾、蒂姆·博頓、雪兒、保羅·奧斯特。

1994,在咖啡館一張桌子邊,“花神文學獎”設立,旨在獎勵有“前途”的天才作者。評選標準為:原創(chuàng)性、現(xiàn)代性、活力。評委會以其獨立、自由、傲慢著稱。每年的十一月某晚,該獎在咖啡館內(nèi)頒發(fā)。獎金六千一百歐元和一只刻有獲獎者名字的酒杯,并可一年內(nèi)享用盧瓦爾河谷出產(chǎn)的“波梅”白葡萄酒。

出門,穿過游廊。照片中的桌子恢復空白。抽煙的女人走了,一只煙缸盛著一個上午的等待。

許多人在抽煙。他們在全世界被驅(qū)趕,在巴黎也是。即使在咖啡館,在花神。別無選擇。他們只允許在室外抽煙,以不同的姿勢,低語、交談,喝迅速冷卻的黑色液體。煙霧也是冷的,像固體,靜默。在人之間,在暖燈之間,無法定義,可是表達了一種相同的價值觀。

看與被看。

一間咖啡館和一個上午。

一棵圣日爾曼大道的梧桐,樹枝間一只粉氣球盛開著冬天的太陽。

花神咖啡館Cafede Flore

172Boulevard Saint-Germain75006

7:30am-1:30am

地鐵:Saint-Germain-des-Prés(4號線)

*在卡普布雷通:Capbreton,法國朗德省一個市鎮(zhèn)。

花神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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