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小說史論
- 龔鵬程
- 8字
- 2020-06-04 12:28:59
第一卷
窮方法之賾
中國小說研究的方法問題
一
對中國小說的研究,在目前占著重要地位的方法與方法論中,實證主義仍是不可忽視的。
所謂實證主義的方法,是指在小說研究中,以尋找材料、確定版本、考證作者、說明流傳沿革、討論寫作年代,兼及其與外部社會的關聯等為主要方法與研究旨趣者。這種方法,實際上也就是胡適所開創的那一套中國章回小說考證路數,遠紹清朝儒者詁經治史之術、近揭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之說,波衍不絕,以迄于今。
這套方法,在現在還有市場嗎?當然有,而且恐怕仍居主流地位哩!以吾孤陋,所見大陸小說研究界的狀況,固然如此;在臺灣,似乎也仍是如此。
我曾詳細統計1987—1989年所有臺灣明清小說研究的會議、學位論文、期刊論文、出版專著、演講等等,發現小說研究雖然逐漸蓬勃,擺脫了“小道”的地位,成績頗為可觀,但“有關小說理論及研究方法的探索,發展較不順暢。因為實證研究蔚為風氣,人人講版本考證。即或分析作品,亦以簡單的結構分析為主,很少真正進入理論層次。在面對‘小說’‘中國小說’時,我們該以什么方法來進行理解?看一部中國小說與看一部西洋小說,能不能依同一方法及標準來看?這些都是非常基礎的方法論問題。但很遺憾的是:追問這些問題的人極少。現在一般只用實證方法,有濃厚的歷史客觀主義傾向”[1]。
當時我對于這種現象的解釋,是認為或許與鉆研文學理論的一批年輕學者只集中討論詩論、文論而不太關切小說研究有關。現在想來,原因其實還有許多。例如“文學研究的傳統”,即為一不可忽視的問題。一個研究傳統一旦建立,它就不容易輕易被毀棄,它包含著一些理念的東西,如基本預設、價值觀、世界觀、歷史觀;也包含一些操作技術,如論文寫作的格式與語言、證明的手段、題目的選定等;以及其他與此相關的師承、權力、位置、知識系統、社會網絡、發表情境、乃至師友情誼之類,錯綜復雜。要想形成典范的轉移,真是談何容易!胡適等人發展其小說研究方法,至今雖約一甲子,但賢人之澤,五世不斬,流風余沫,不僅尚存,且有新的發展與生機,殊不足怪。
新的發展與生機是什么呢?主要是東西洋漢學研究傳統與這個“五四”以來老傳統的合流。在澳洲的柳存仁、在夏威夷的馬幼垣、在美國的韓南、在法國的陳慶浩、由英返臺的王秋桂、自俄羅斯來臺的李福清等,都顯示了這個傾向,也都對臺灣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其為主流,非無故也。
但實證研究基本上只是實證主義方法論下的實踐活動。也就是說,它大抵均止于運用考據及實證的方法去談某書的版本、某一作者的生平、某小說的寫作年代、某故事的源流演變,而罕能反省其方法本身究竟系基于何種認識論而建立、此一方法的效能與局限又在何處。故通常此類研究者雖應用方法,實不甚思考方法,對方法論的探索反而無大興趣。小說理論及研究方法的探討較少,就是此種學風發展下很自然出現的狀況。
不只如此,這類學者還可能會出現排斥或鄙視理論及方法論的現象。許多人認為,鉆研理論只是“務虛”,你講一套我講一套,遠不如考據實在。而且理論變來變去,某些理論風行一時,但轉瞬便遭遺忘,仿佛流行服飾一樣,更讓人覺得還是老老實實考據,可以作出些扎實可靠的成績來。
這當然是偏見。站在文學理論研究的立場看,理論的推陳出新,本為應有之義,這不代表理論就是空洞的、虛浮的,而恰好顯示了這一門學問的進展。我們能因哲學上流派蠭起便因此覺得這門學問太不可靠而不去做嗎?覺得理論研究過于玄虛,其實只是迷信考證者的偏見。人生既不可能沒有哲學,文學研究中勢必也不能沒有理論研究。而且任何研究,包括考證,恐怕都要受到理論的影響;考證工作,本身就是某一理論的實踐。
現在,我們因懼怕理論的變異而考證,為尋求具體、穩定的學術成果而考證,這樣的考證可能也是一種“迷思”。為什么?
第一,我們必須曉得:考證也不是確然穩定的。資料的追尋,永無止境。考證者事前既沒有一紙清單,告知你究竟要尋找的資料版本有哪些,搜集到什么地步才能安心地說“夠了”,誰也沒把握。因此,考證所得,也隨時會被新發現的資料推翻。從前,關于《孫子兵法》的真偽,從姚鼐到錢賓四,都認為在理論和物證各方面,鐵案如山,乃孫臏所造,非孫武之書。可是臨沂銀雀山《孫臏兵法》出土,此一鐵案便立刻被推翻了。
第二,考證表面上是很客觀的,但實際上根據同一資料卻可能出現全然不同的論斷。迷信考證為客觀征實的學者,或許無法同意此說,然而《紅樓夢》就是現成的例子。紅學家用的材料沒什么大差別,可是考出來的結果,幾乎沒有兩個人是一樣的。考證跟客觀、真實、不可變之間,恐怕不能畫上等號。
第三,考證的危險在于,它雖不掉入觀念的網套,卻會變成材料的奴仆,以追逐材料為滿足。材料永遠是不能齊備的(請注意歷史知識的不完全性與不確定性),那我們就不要說話了嗎?不幸現在業已有些朋友是如此了。
第四,搞考證的朋友,相信沒有翔實可靠的資料做基礎,很難展開什么研究。而他們努力搜集的各種材料,確實也為小說研究提供了不少方便,令人感動。但是,考證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作為一個恰當的“基礎”,而展開文學的研究?例如,考證學家會說“沒有一個完善的本子,怎么研究?”或“必須有個完善的本子、確實可知的作者,研究才不會訛誤”,卻沒注意考證本身就是一門學問,而不只是基礎。考證的問題既可無限發展推進,怎么能等考得完備了再來做文學探究?《紅樓夢》考到今天,依考證為“基礎”的文學研究迄未展開,反倒是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大家承認它確有價值。可見,考證與文學的研究不必是必然相關聯的。全然不管考證,依舊可以做很好的小說研究。“不考證清楚怎么能討論”、“訓詁明而后義理明”的簡單邏輯,并不符合學術研究的真相!
第五,小說研究中,考證所能著力的,只有作者、作時、版本、故事源流與傳播之類問題。這樣,則小說研究基本上僅為一小說史的研究而已;不,這小說史又只是小說編撰史而已。其他問題,殊難處理。此為考證方法的局限。即使突破這種局限,把小說跟民間傳說、社會史結合起來研究,現在似乎也不免將小說作為一種史料來運用,視為研究民俗與社會文化的材料,而不是文學的研究。和文學的歷史論批評、社會文化論批評,距離實在非常遙遠。作品美感性質的闡釋、小說之所以為小說者,居然在小說研究中消失了。
第六,版本與作者問題重要嗎?在我看,實在沒有那么重要。已經有不少學者指出:小說與士大夫文學不同,不必如研究士大夫文學那樣討論作者問題。其說雖未引起考證學家廣泛的注意,實則從小說的傳播而言,不同的版本自有不同的閱讀功能和讀者群。讀者接受小說,亦并不以追尋作者創作時的原貌為閱讀預期。這是小說跟知識性讀物、抒情作品不同處。現在的許多研究者,似乎并沒有考慮到傳播情境和研究對象的特殊性。把小說視為一封閉的、自足的語言世界,斤斤于考辨其中一字一句,期復作者創作或刊印時的面目,這或許有比“追求原意”更大的謬誤吧!
第七,考證原作、原本及故事源流,在顧頡剛的運用中,其實含有“歷史是層累增飾”的預設。他相信有一個“歷史的真相”是客觀而穩定不變的,只要揭開后人傳說層層增飾的面紗、排除后人“偽造”的成分,即能顯現出來。此說本身便是充滿科學想象的浪漫歷史觀。需知所謂歷史的真相,并不是客觀穩定而唯一的,也不是一個超然的存在。它不斷流動于每個時代的詮釋者和敘述者之間,是不斷被“改寫”與“重組”的人文成就。其中充滿了“對話”的過程,舍離了這些詮釋與敘述,即無所謂歷史的真相。而這些詮釋與傳述,并不僅僅是“層累”而已,語言在傳播的過程中,無可避免地會擴散、斷裂、衍異、流失。故基本上,它不是層累地“造成”,反而是解構(deconstruct),飽含分裂、變化、矛盾以及難以掌握的播散。傳說的語意內涵,遂因此而隨時變衍,永遠受制于閱讀或傳述者的閱讀經驗,不僅無法產生定點的指涉,“傳說”和“閱讀”根本就是互為指涉或互補的。我們既不可能掌握并了解傳說所有的流傳狀況,則任何傳說或故事的母體或本源,就都是不定的、或不可能的存在。企圖以文件資料的堆積,外加堆積者心機上的附會,以建立或溯求傳說的原始形態,殊屬緣木求魚[2]。
再依哈貝馬斯所說來看,任何一個解釋,質實都是尋求被解釋者的“有效聲稱”(validity claim);但這些有效聲稱之間,是可以互相批判的。這種批判,并不是說在客觀世界中有一個固定不變的實體,我們只要看看哪些有效聲稱“符應”(correspondence)了它就行了。真理不在符應,而是需要通過各種不同論證形式(如理論的辯論、實踐的辯論、心理分析的判斷、語言辯論等)來獲得[3]。小說考證的出現,正是為了要替各種有效聲稱尋求一批判依據。但因它相信有一客觀固定的事實,且只能依某一有效聲稱是否符合該“事實證據”來論斷。因此雖耗盡力氣,卻可能依然是考而不能證。《紅樓夢》的考證即為其中一例[4]。
凡此等等,考證之道,可批評之處顯然不少。此等批評與質疑,小說考證家未必首肯心服,但若仍以正宗自居,夷然不屑于理論之途,不能與質疑者在方法論上交鋒,恐怕也非守成之道。
二
相較于這個“五四”以來的小說研究傳統,那些“運用西方文學理論以解析中國小說”的人,一般視為新派。
但這種對比,其實甚為籠統含糊,因為“五四”以降那個小說考證傳統,雖有乾嘉樸學的面貌,骨子里仍是西方理論。科學研究的模型、客觀性的追求,乃至對于“何謂小說”、小說的審美評價判準如何等等,它們無不深受西方的影響。只不過此一傳統建立既久,又有考據的手段,故常被另一些擬運用其他西方理論研究小說者目為舊派罷了,我們若把美國新批評對歷史批評的攻擊史,移來觀察中國小說考證學派遭到的挑戰,似乎也無不可。
其次,所謂運用西方文學理論以解析中國小說者,指涉甚為含混,包涉極廣。每位運用西方理論的人,所采擇的理論并不相同,所使用的情況也各異其趣,焉為視為一派?
此外,運用西方文學理論以解析中國小說的朋友,也大抵與從事小說考證者相似,基本上乃是依從著某一理論,以其觀點與方法來處理材料(小說),屬于方法應用的層次。例如談藝術技巧者用新批評、分析情節單元與沖突結構者用結構主義、討論人物性格與意識狀態者用心理分析。其寫法大約也是先敘述理論的大要,再說明分析的方法,然后舉小說人物情節等以坐實之。故常被譏為“套用”。能在套用之余、應用之后,進一步發現某一理論與材料(亦即中國小說的現象)不盡相符,而對理論提出修正意見,或對方法的適用程度展開一些探討者,已稱罕睹。換言之,應用方法者多,能進行方法論思考者仍然甚少。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或許不是由于這些研究者慮不及此,而是因為這些研究者有不同的關切。此話怎講?
在1980年代,臺灣學界提出“社會及行為科學研究的中國化”命題時,即曾認為中國化的途徑與方法可能包括:
(一)在研究中國社會與中國人時,如何選擇西方學者尚未研究過的問題與方向?
(二)在研究共同性的問題時,如何選擇不同于西方學者的角度?在共同的研究變項之外,如何選擇同類西方研究中所未曾用過的變項?
(三)如何有效進行文化比較研究(cross-cultural research),以驗證西方研究的重要發現是否適用中國社會與中國人?
(四)在研究中國社會與中國人時,如何修改西方學者所設計的工具與方法?如何自行發明適當的新工具與新方法?
(五)在研究中國社會與中國人時,如何檢討與修改西方學者所建立的有關理論,而不輕易全盤接受?[5]
這些呼吁,同樣適用在運用西方文論以解析中國小說者身上。但目前這樣的做法卻較少出現于小說研究中。相反,依目前的情況看,似乎運用西方文論以解析中國小說者的用心,仍重在“趨同”,甚于“別異”。這是較重視西方文論也能有效地使用在中國小說的解析上,較想以其實際解析來說明此一方法運用如何豐富了中國小說的意涵。方法本身,則被視為具普遍性的。例如弗洛伊德、榮格對人的潛意識所做的研究與發現,雖出現于西方,但中國人既也是人,自應可適用其理論。得此理論之“照明”,中國小說中諸多意涵(例如薛仁貴回家看見薛丁山的鞋子之類)乃得以重新被發覺。
小說研究者重視趨同甚于別異,主要原因在于小說內容的研究太過貧乏。早期文人及學術傳統不重小說,近代小說考證所做的,大抵又只是新批評所說的“外部研究”,故只要能發掘小說內部結構的奧秘、說明其人物性格的隱曲、剖析作品藝術技巧的奧秘者,論者均樂于使用。修改西方學者所設計的工具與方法、或驗證西方研究是否適用于中國小說、選擇同類西方研究中未曾使用過的變項等等,相較之下,自然非其措意所在。
何況,知識權力關系,也使得他們不得不如此。小說考證仍居主流,它對20世紀30年代以后新知識環境的變動及理論的進展,是無動于衷的。它們仍固執其原子論式的認識心理學、歷史主義的知識論、實證主義的方法學。也根本不認為在考證未明之際,高談闊論其內容有何意義。要對抗這種學界勢力,自須強調運用西方理論來解析中國小說是有效的。自我反省、區別中西小說之異、發現西方理論或許并不適用于中國小說的材料,則可能會變成授人以柄,故彼等不重視這一面,也不難理解。
三
但應用西方文學哲學理論,以其觀點及方法來處理中國小說材料,當然會有材料與方法適不適配的問題。割雞尚且不必牛刀,拿把刀子來,又豈便于炒菜?批評方法若是解析工具,工具或許也具有普遍意義,可是吃中餐畢竟是用筷子較為方便,用刀叉則有時不對味兒、有時也確實不甚利落。這就是批評方法在實際操作運用時必須要考慮的問題了,并不能漠然視之,完全不談。
文學理論界對此當然已探討甚多,從葉維廉反省東西“模子”之不同,而發展其道家美學的論述,到鄭樹森、周英雄編《結構主義的理論與實踐》,討論結構主義能否適用于中國文學作品的解析,都是足以稱道的成績[6]。其中對于小說的研究,也有涉及。大家對這個問題的基本看法,大約是:運用各類理論及方法來解析作品,本為應當之事,所以無論什么方法均歡迎使用,且若能在方法意識清楚地自覺之下使用方法,則亦不至于出現生吞活剝、削足適履的現象。
但是,應用西方理論與方法來解析中國小說的正當性,縱使大家已可不太質疑,應用者仍不免會遭到“套用”之譏,這又是什么緣故呢?
這主要是操作手法上出了些問題。首先是寫作風格。應用西方理論及方法者,如前文所云,必先敘述其所采據的理論大要,說明其批評方法,然后再舉小說人物情節等等實際說解之。此固中規中矩矣,然而從讀者的角度看,不正是“套用”嗎?
以劉燕萍《愛情與夢幻——唐朝傳奇中的悲劇意識》為例,此書正文250頁,六章。前面三章,105頁,全部談的都是悲劇的問題,從希臘悲劇的起源、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到悲劇的沖突及其元素,幾乎是悲劇理論的專論了。論畢之后,才舉了三篇唐人傳奇(《步飛煙》、《霍小玉傳》、《枕中記》),分析其悲劇意識[7]。一位想了解唐人傳奇中愛情與夢幻的讀者,看到這里,才曉得他并不能由此明白唐人傳奇中的什么愛情與夢幻,只是重新讀了一遍悲劇理論,且知道唐人三篇文章中具有悲劇意識而已。請問:他對這樣的研究會有什么樣的情緒反應?如果論文不是頭巾氣如此之重,一副學院中上交研究方法報告的模樣,而是將西方理論消化了,直接用之于作品的解析中,情況就可能會好一些。
且問題也不僅在于此。讀者會問:這三篇誠然可如你所分析,是具有悲劇意識,但為何挑選這三篇來說?這三篇是因符合你的分析工具而被選來試刀,抑或此三篇具有示例的推概作用?唐人的愛情與夢幻觀,以“悲劇意識”一語即足以概括嗎?劉燕萍在分析這三篇文字時,或許并未設想這些問題,但讀者看這樣的解析,卻很自然地會對作者有這些論述上的疑問或期待。一旦有這類想法,即很自然地也就會不能饜足于此種研究方式了。
更進一層說。唐傳奇的研究,周樹人、陳寅恪、汪國垣等人導其先路,將傳奇的源起和內容歸諸科舉與古文運動;劉開榮承其說,兼及進士階層與藩鎮政治、佛教文學的解釋等,是為傳奇研究的第一階段。這一階段中,社會的解釋固然多是外在的附會;起源及歷史的解釋,也有其基本困難。譬如:(1)古文運動因何而起?其思想內涵如何?(2)古文運動與傳奇有無嚴格必然的關系。(3)古文運動說和溫卷說,二者關系無法合一。(4)古文運動說和佛教文學影響說亦屬不兼容的假設……要解決這些困難,須另有一套解釋的方法才行,新理論的應用,即因此而深受吾人期待;以悲劇理論來解析唐傳奇,亦為有意義的嘗試。但悲劇理論用在處理唐人小說這個題材上,固然如劉燕萍的分析,確能提供一種新穎的讀法,讓我們對這三篇小說有更深的理解。但這是否即是最恰當的理解呢?
喜歡以悲劇理論探討唐傳奇的,還有許多例子。如樂蘅軍《唐傳奇中所表現的意志》一文謂:“唐代,因受時代所孕育的浪漫精神的影響,當代人對生命充滿了肯定的自我堅信,人生既完全是意志的創造,命運就黯弱得幾乎根本不存在。這種特征顯然和六朝神怪小說之彷徨命運意志之間、宋元話本明清平話之以命運來詮釋人生遭遇等情形不同,是在文化心靈上建立了一個充分的‘意志的世界’。此所謂意志,包括潛在意志和自覺意志兩類,在唐傳奇中,它可表現為:(1)自我的堅持,如《謝小娥》、《虬髯客》、《霍小玉》、《離魂記》。(2)生命主體的自由抉擇,如《杜子春》、《馮燕傳》。(3)人生隱愿之自我實現,如《柳毅傳》。(4)超越死亡及人生熱情之投射,如《薛偉》、《張逢》。”
以“命運”與“意志”為主軸,架構中國小說史,乃樂先生的雄圖壯舉,詳其《意志與命運》一書。但把這套解析扣到歷史與材料上看,卻是講不通的。“唐代人對生命充滿了肯定的自我堅信,人生完全是意志的創造,命運黯弱得幾乎不存在”,是嗎?《太平廣記》所收六朝三唐筆記小說中,卷一四六至卷一六〇,是“定數類”,摘錄天命前定故事千余條,共十五卷,多屬唐人事。其他如“讖應”、“妖怪”之類,往往也與定數有關。這些都是以命運為唯一表現內容的作品。其余以天命為背景或附帶提及、隱伏烘襯者,不計其數。專著如《定命錄》、《前定錄》、《續定命錄》、《感定錄》之類,今所謂唐傳奇,多在其中。故唐人的傳奇,整體來說,不是顯其與命運對抗的悲劇意識,也不是自我意志的伸張與創造而無視于命運。恰好相反,人是在天命定數之中成就其事的。定婚有店、生死有命,“命也如此,知復何言。”(元稹《鶯鶯傳》)“真人之興,乃天授也。”(杜光庭《虬髯客傳》)“上天有配合兮,生死有途。”(李朝威《柳毅傳》)“崔子既來,皆是宿分。”(裴铏《傳奇·崔煒》)“結褵之親,命固前定,不可苛而求之也。”(同上《盧生》)“事已前定,雖主遠地而棄于鬼神,終不能害,明矣。”(牛僧孺《玄怪錄·郭元振》)“命茍未合,雖降衣纓而來屠博,尚不可得,況郡佐乎?……此人命當食祿,因子而食邑,庸可殺乎?……乃知陰騭之定,不可變也。”(同上《定婚店》)。凡此等等,不勝枚舉。這種天命觀,與悲劇觀,在存有論及倫理態度上均可說是迥然不同的。因此,以悲劇觀解釋唐人小說,在整體解釋系統上乃是不相應的[8]。
當然,我們也可以持誤讀亦自有意義、文學的解析原本就容許誤讀、文學史本為誤讀史等“誤讀有理”論。然而,不相應的解釋無論如何不能使人心服,就如以佛教義理來解釋《圣經》、以牛頓物理學來詮釋相對論,講得再多,終究令人覺得“隔”,如說他人夢。
換個方式說,文學作品固然可以任由評讀者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方法去讀它,遠近高低,所見各有不同,但并非所有方法與角度都具有同樣的價值。從某些角度看,是會把美人的形象扭曲的,未必值得鼓勵。故未來,我們除了談運用西方理論解析中國小說之外,更應深入討論的是運用何種理論;其理論在應用于中國小說時,又能否發展出關于適用、修改等方法論的思考。
四
當年在討論“社會及行為科學研究的中國化”時,諸君子其實還談了最后一項:“如何以中國的資料與研究發現創立新的理論”。這個議題,在社會及行為科學領域進展如何,我不敢妄斷。在中國小說研究方面,則成果寥寥,可述者少。
但幾十年來,也不能說是毫無進步,以《西游記》的研究來說,胡適先生《西游記考證》結論曾說:“《西游記》被這三四百年來的無數道士和尚秀才弄壞了。道士說,這部書是一部金丹妙訣。和尚說,這部書是禪門心法。秀才說,這部書是一部正心誠意的理學書。這些解說都是《西游記》的大仇敵。……幾百年來說《西游記》的人都太聰明了,都不肯領略那極淺顯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過紙背去尋那‘微言大義’,遂把一部《西游記》罩上了儒釋道三教的袍子;因此,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游記》有了幾百年逐漸演化的歷史;指出這部書起于民間的傳說和神話,并無‘微言大義’可說;指出現在的《西游記》小說的作者是一位‘放浪詩酒,復善諧謔’的大文豪作的。我們看他的詩,曉得他確有‘斬鬼’的清興,而決無‘金丹’的道心。指出這部《西游記》至多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他并沒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這點玩世主義也是很明白的;他并不隱藏,我們也不用深求。”
胡適這篇考證,力翻古人成案,獨樹新解,與其“文學革命”、“反傳統”的精神相符,把《西游記》解釋成只具一點點玩世態度及趣味的作品。亦可顯示此時胡適所關切的,是“世俗的解放”而非“生命解脫”的問題,故痛斥傳統舊說講得太深過于穿鑿。
他們在指摘批評傳統時,對于整個傳統其實甚“隔”,完全進不到那個脈絡里。所以他們自己造了一個新“傳統”(指出《西游記》有幾百年逐漸演化的歷史、指出這部書起于民間的傳說和神話),以為用這種歷史主義方法,說明了它的經過,也就同時說明了它的意蘊(并無微言大義可說)。殊不知這個脈絡不是原有的脈絡,講了半天,畢竟沒有說明此種“遠游求道”的性質為何。且僅考出《西游記》元明清這幾百年間的演化過程,卻忘了我們從遠游的脈絡上照樣可以指出它有幾千年的演化史,而且中國人的遠游求道,向來談的就是生命的解脫問題。更有甚者,為什么故事起于神話和傳說、流行于民間,便無深義可說?此真不知神話與傳說為何物者之言也。
由于它淺、由于偏枯,所以對于中西文學比較的問題也無法有效展開。依胡適、陳寅恪看,孫悟空乃是從印度的猿猴故事演變而來。當時做比較文學,能力大抵僅止于此,揣測影響,而且一定是中國受到印度的影響。其實《西游記》之可以做比較文學研究處,重點根本不在情節單元及故事的來源,而在于這種“遠游以長生”的天路歷程形態(如班揚宣揚基督教義的《天路歷程》),以及像榮格所說,游顯示了人類集體潛意識之問題,近來研究《西游記》,如傅孝先、余國藩等,逐漸擺脫胡適等人的淺俗觀,改從近乎傳統的“五圣”關系、“意義的追尋”等角度去重讀,正是一大進步[9]。
這種進步,其實是通過回歸而獲得的。明劉蓮臺刊本稱《西游》為《釋厄傳》,清汪象旭評本稱為《證道書》,“釋厄”、“證道”的現代用語,正是意義的追尋或生命的解脫,用《楚辭·遠游》的話來說則是“轉化以度性”。那些清朝的評點,一再用道教內丹學或易經理論來詮說《西游》的原旨正旨,現在我們也從《西游》各章之韻語詩賦中發現了不少端倪。故對比今昔之說,頗能鼓舞我人重新正視舊小說及其批點評論系統。
對傳統小說批點評論的重視,是近年小說研究界新的風潮。對《紅樓夢》脂批及其他批本、毛宗崗批《三國》、金圣嘆批《水滸》等,均已有不少研究成果,整理傳統小說的序跋、收輯各家詩文集中論小說之語、甚或編寫小說批評史理論史,亦不乏業績。我自己則曾將評點與“新批評”方法進行比較,從方法論的角度,說明評點可稱為一種“細部批評”。它源于經學的訓詁條例、章門科段,而成形于宋代以后。講求為文之法,發掘文學之美,視文為活物,故論法貴乎活法,起承轉合、抑揚頓挫、有往必復、無垂不縮,與講究“起、中、結”或情節與沖突的西方悲劇傳統頗不相同,與新批評也很不一樣。假若我的分析不謬,則運用這種方法,我們仍舊可以對古今小說進行圈點批注[10]。
當然,對我來說,我更關心中國小說的結構原則與意義取向的問題,舊著《中國小說史論叢》自序中曾說:
文學評估所考慮的,主要是兩個互為關聯的層面:一是文字經營的層面,一是小說運用文字彰顯意義的層面。例如悲劇,其所以成為悲劇文類,就是因為它借著文字層面的情節構造,表達了矛盾沖突的悲劇意義。西方小說,在發展中深受悲劇傳統的影響,因此,小說藝術的構成,主要便是以悲劇的敘述結構:“情節”(plot)為主。情節中必須含有戲劇性的(dramatic)沖突。這些沖突(con?ict)包括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的矛盾與爭抗等等。而其進行,則有賴于因果關系,因為“敘述”與時間是相呼應的。唯有知道了西方小說這類結構原則和意義取向,我們要了解西方小說才有可能。就像我要理解一個社群中人的思想和彼此的關系時,必須知道這個社群的組織原理和意義取向一樣。既然如此,那么,中國小說的結構原則和意義取向是什么呢?小說研究已經蓬勃發展80年了,誰能告訴我?如果這個問題至今尚未解決,則一切研究可說都是架空的。縱然我們有了版本流傳的知識、有了小說創作事件的綴連、有了小說內容與時代關系的考證,小說對我們來說,仍是不可解的(正如我們只知道一個社會中許多物質事實,而不知其制度與象征系統,這些物質事實便無法串聯起來,構成一個可知的意識對象)。因為不可解,所以不是產生迷惑,就是強用已知者來類擬,以使其可知。早期許多研究者之所以慨嘆“中國沒有小說”,就是在面對未知時所產生的迷惑。比方我們以從夫從父居大家族為“家族”既久,驟見一妻多夫母系家族社會時,也常以為他們沒有家族或人倫。雖然習處稍久,漸知兩種都是族,但仍不免以所習知的家族模式來認知或類推,并給予批評。近些年來,許多研究者喜歡用“情節”或“悲劇精神(意識)”來處理中國小說,即是一例。其中有些批評家甚至因為中國小說缺乏情節的因果律(causal recations),而斷言我國長篇小說使用的是所有情節中最糟的綴段性(episodie)結構,沒有藝術的統一性。
面對這些困惑,我當時曾提出“天命”來說明中國傳統小說的結構原則和意義取向,而這樣的說解,固然是歷史性的,用以解釋古代中國小說;卻也是方法論的,企圖以中國的資料來修正或創立新理論,尋找閱讀小說的另一種可能。可惜20年歲月匆匆,至今尚少嗣音,令我這個方法的探求者頗有寂寞之感。故假公濟私,在此再次提出呼吁,也向大家請教。
(1999·香港·中國小說研究與方法論問題研究會·主題演講)
[1] 龔鵬程《臺灣的明清小說研究(一九八七~一九八九)》,收入本書。
[2] 另詳龔鵬程《我對當前小說研究的疑惑》,收入《文化、文學與美學》,時報,1988。
[3]參看Habermas. The Communication Theory of Action Vol. I. pp. 10 – 22。
[4] 詳龔鵬程《紅樓猜夢:紅樓夢的詮釋問題》,收入《文化、文學與美學》,時報,1988,第189—216頁。紅學自傳派的歷史主義態度,則見龔鵬程《紅樓情史》,收入《一九九六龔鵬程年度學思報告》,南華管理學院刊行,1997,第306—319頁。
[5] 見楊國樞、文崇一主編《社會及行為科學研究的中國化》,中央研究民族學研究所,1982。后來這個運動在香港有進一步的發展。
[6] 周英雄、郭樹森編,《結構主義的理論與實踐》,黎明文化公司,1980。
[7] 劉氏書,香港,商務印書館,1996。
[8] 詳見龔鵬程《唐傳奇的性情與結構》,收入本書。樂先生擇惡固執,其書《意志與命運》,大安出版社,1997。
[9] 另詳龔鵬程《旅游心理學:宗教解脫與世俗解放》,收入《一九九六龔鵬程年度學思報告》,南華管理學院刊行,1997。
[10] 詳見《細部批評導論》,收入《文學批評的視野》,大安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