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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盛唐三大家詩論
  • 魏耕原
  • 4323字
  • 2020-05-18 16:35:30

一、起興的多樣與發(fā)展

如果說杜甫是在結(jié)構(gòu)的經(jīng)營與句式的變化上展現(xiàn)才能,王維是在景物的搭配與動靜視聽的組合上付出精心,岑參是在邊塞詩的夸張與山水、送別詩的擬人呈現(xiàn)才華,那么,李白則廣泛運用適合奔放激越、清新自然藝術(shù)個性的各種修辭手法。李白的創(chuàng)作宗旨是在“復(fù)古”中求變,而且是奇之又奇之變。他認(rèn)為:“梁齊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fù)古道,非我而誰與?”又以為:“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于聲調(diào)俳優(yōu)哉?!?a href="../Text/chapter1-4_0003.xhtml#new-notef1" id="new-note1">[1]他所說的七言指當(dāng)時方興未艾“束以聲調(diào)”的七律,四言針對《詩經(jīng)》則不消說。所說的“古道”即指《詩經(jīng)》的“興寄深微”的創(chuàng)作手法,并非僅指四言體詩而言。李白詩九百多首,而四言詩只有《來日大難》《雪讒詩贈友人》《上崔相百憂章》幾首,均為幽憤之作,且寥寥無幾。所以,“李五言不能脫齊梁,則所稱四言亦非《雅》《頌》之謂也”(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一)。他所說的“四言”的“興寄深微”主要是指《國風(fēng)》的比興手法,即謂起興與比喻,包括全詩以比喻為體的手法,前者基本屬于修辭手法,后者則為表現(xiàn)手法。起興就大者言之,亦屬表現(xiàn)手法;而就其小者言之,與西方的“象征”比較接近,亦可視為一種修辭。

起興原本是民歌常用手法,《詩經(jīng)·國風(fēng)》最為常見,漢樂府亦每每可見。后之南北各地的民歌亦為常用,但在文人詩里并不普及,唐詩亦復(fù)如此。如杜甫《新婚別》發(fā)端的“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結(jié)尾的“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就被認(rèn)為是“此詩比體起,比體結(jié)”(浦起龍語),實則把起興看作“比體”。王嗣奭則說:“起來四句,是真樂府,是《三百篇》興起法?!?a href="../Text/chapter1-4_0003.xhtml#new-notef2" id="new-note2">[2]杜甫高明的是以起興為起結(jié),把修辭拓展到在結(jié)構(gòu)上,不僅用于開頭,且施于結(jié)尾,前后呼應(yīng)。這是對《詩經(jīng)》起興手法的擴展,但這在杜詩里也不過是偶爾為之。李白以“復(fù)古道”自任,又主張“興寄深微”,自然就會對“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起興,特別看重。這主要見于樂府詩與五言古詩,而且運用之多,在唐代詩人中也是首屈一指。

《古風(fēng)》其六言邊戍之苦,開頭即用起興引發(fā)下文:“代馬不思越,越禽不戀燕。情性有所習(xí),土風(fēng)固其然?!币韵旅鑼戵@沙亂日、飛雪連天之酷寒,以及苦戰(zhàn)不賞、忠誠難言之苦衷。開頭的起興,則強調(diào)了背井離鄉(xiāng)之不幸。其十一言年華易逝,發(fā)端出之“黃河去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以引起時不我待、人生易老的感慨。此與著名的《將進(jìn)酒》開頭“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以引發(fā)“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所詠之詞,用意相近。其十二開端的“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為起興,引起“昭昭嚴(yán)子陵,垂釣滄波間”,高尚其志,不求富貴。以上均用于發(fā)端,屬于單層一意的起興,為傳統(tǒng)的常見用法。

李白詩的起興,還有多層次的敘寫而一意貫穿式的起興,此類具有加強情感與烘托氣氛、陪襯主題的作用。如《白頭吟》的開頭:“錦水東北流,波蕩雙鴛鴦。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云間兩飛張?!闭撜咧^:“此詩首句只是作為引出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故事的一種修辭手段,不能作為此詩寫于成都的根據(jù)?!?a href="../Text/chapter1-4_0003.xhtml#new-notef3" id="new-note3">[3]既然“錦水東北流”等不是實寫,而且僅是“引出”下文的“一種修辭手段”,那么他的辭格只能是“起興”了。不同的是,表起興的不是兩句,而是多至六句。而且此詩的“興”還有兩處,當(dāng)敘至相如“將聘茂陵女”時,又言:“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條羞故林。兔絲故無情,隨風(fēng)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這六句又是一興,意在引起——“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它和開頭之興,均屬于托物起興。另一處起興是在臨近末尾的“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一變而為上句興起下句。此詩始末與中間三用比興,不僅是對《詩經(jīng)》、漢樂府起興的發(fā)展,也可看出李白起興運用從心,隨處而生,嫻熟自然。而且與所詠之詞打成一片,顯得異常流走俊逸,如風(fēng)行水上,自然成文。用于開頭興起整個故事,用于中間興起一段情事,用于結(jié)尾者,興起故事結(jié)局。或六句,或一句,或五言,或五、七言,隨事成文,變化極盡自然。《古風(fēng)》其五十二的起興顯得更為別致:

青春流驚湍,朱明驟回薄。不忍看秋蓬,飄揚竟何托?光風(fēng)滅蘭蕙,白露灑葵藿。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

前六句似可都看作起興,雖然第三、四句夾敘自己感慨,然整體屬于托物起興。所引起的中心之詞,只是結(jié)末兩句,或者說只有“美人”一句,而“草木”句為跌進(jìn)一層,且與開頭以草木起興的六句呼應(yīng)。如果辨析不誤,那么起興與中心之詞在結(jié)構(gòu)上的多與少構(gòu)成n∶1的形態(tài)。把傳統(tǒng)的1∶n——起興少而中心詞多的關(guān)系——作了大幅度的顛覆,占絕大篇幅的起興具有烘托作用,而篇末的中心之詞則有畫龍點睛的效果,即屈原《離騷》草木零落、美人遲暮之意。

李白詩起興有時位置并不一定在發(fā)端,而在篇中的“樞紐地帶”推出起興。《荊州歌》:“白帝城邊足風(fēng)波,瞿塘五月誰敢過?荊州麥?zhǔn)炖O成蛾,繅絲憶君頭緒多,撥谷飛鳴奈妾何!”今人標(biāo)點都在“荊州”句后作句號,實際上此句是興而兼賦,由“繭成蛾”引起下句“繅絲”;又由“繅絲”(思)諧音雙關(guān)引發(fā)“憶君頭緒多”,后三句自成一層。這是把興句用在中間,不僅引發(fā)主題,而且在結(jié)構(gòu)上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

至于興起之詞,也不一定是草木蟲魚之類的實物,而是使用格言、寓言、傳說、故實,以為起興,在李白詩中占有很大比例。如《鞠歌行》發(fā)端的“玉不自言如桃李,魚目笑之卞和恥”,興起以下賢士之遭讒被棄。即把“桃李不言”與“和氏璧”的典故組成格言起興。五律《贈任城盧主簿潛》發(fā)端以“海鳥知天風(fēng)”起興,引發(fā)次句“竄身魯門東”。首句把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的“枯桑知天風(fēng),海水知天寒”的格言起興稍加變化?!队谖逅缮劫浤狭瓿Y澑贩?6句,開頭起興用了10句,占了少半篇幅:“為草當(dāng)作蘭,為木當(dāng)作松。蘭秋香風(fēng)遠(yuǎn),松寒不改容。松蘭相因依,蕭艾徒豐茸。雞與雞并食,鸞與鸞同枝。撿珠去沙礫,但有珠相隨?!币愿裱允降匿亴?,加上多層對比,意在突出的“所詠之詞”——“愿君同心人,于我少留情”?!顿洀牡苜返闹髦际恰皥髧虚L策”“無由謁明主”,屬于士之不遇主題,故開頭以“楚人不識鳳,重價求山雞。獻(xiàn)主昔云是,今來方覺迷”作為起興,領(lǐng)起全詩。把《尹文子·大道上》的寓言化成格言,言時過境遷而不再受到重用?!秾ρ┳砗筚浲鯕v陽》開頭的“有身莫犯飛龍鱗,有手莫辮猛虎須”,引發(fā)全詩借酒消愁的憂憤?!秾ρ┓铕T任城六父秩滿歸京》的“龍虎謝鞭策,鴛鸞不司晨。君看海上鶴,何似籠中鶉”,以引起大才不為小用的情懷?!端脱疟蛔嬋ヴ敗返摹八稳瞬槐嬗?,魯賤東家丘”,引發(fā)友人被讒去魯?shù)牟恍摇R韵掠钟谩包S金消眾口,白璧竟難投。梧桐生蒺藜,綠竹乏佳實。鳳凰宿誰家,遂與群雞匹”,引發(fā)“笑人不好士”的主旨?!肚锶諢捤幵鸿嚢装l(fā)贈元六兄林宗》開頭說:“木落識歲秋,瓶水知天寒。桂枝日已綠,拂雪凌云端?!币l(fā)時運有順與挫,并以“時來極天人,道在豈吟嘆”鼓勵對方。嚴(yán)羽即謂發(fā)首四句:“亦賦,亦興,亦比,然點破便俗?!?a href="../Text/chapter1-4_0003.xhtml#new-notef4" id="new-note4">[4]《送魯郡劉長史遷弘農(nóng)長史》開篇的“魯國一杯水,難容橫海鱗。仲尼且不敬,況乃尋常人。白玉換斗粟,黃金買尺薪”,以下方言及在“木葉下”之秋“聞君向西遷”。此以故事加上格言為起興。宋人曾謂開首六句“引古事何須如此絮說,每事但兩句固已盡”[5],此言乍看不無道理。然李白詩往往兩句話說一個意思,特別是起興的四句或六句亦復(fù)如此。作為五古“如此絮說”,甚至多到10句,已見于上文,多見于長篇,它和短篇的雙句或者五律的單句起興,是有區(qū)別的。這一現(xiàn)象可以看作他的起興與傳統(tǒng)不同的特色。宋人的批評倒顯得拘于比興傳統(tǒng)的觀念。《魯郡堯祠送張十四游河北》開頭說:“猛虎伏尺草,雖藏難蔽身。有如張公子,骯臟在風(fēng)塵。”首二句為起興,第三句的“有如”連接前后,則又為興而兼比。《登黃山凌高臺,送族弟溧陽尉濟充泛舟赴華陰》亦以六句起興:“鸞乃鳳之族,翱翔紫云霓。文章輝五色,雙在瓊樹棲。一朝各西飛,鳳與鸞俱啼。”此以鸞鳳分飛,起興送弟之別?!稊M古》其八的“月色不可掃,客愁不可道”,嚴(yán)羽謂此二句“性情皆從三百篇來,直是無可奈何”(《李太白詩集》卷二十評語),即認(rèn)為前句為起興,后句為所詠之事的情感?!洞鷦e情人》開頭說:“清水本不動,桃花發(fā)岸旁。桃花弄水色,波蕩搖春光?!币砸挛摹拔覑傋尤蓊仯觾A我文章”,前四句即為起興。

綜上可見,李白詩中存在大量的起興,從詩體上看,見于樂府詩、歌行體、五言古詩,乃至于五律;從數(shù)量上看,運用極為廣泛,無論漢魏六朝,還是唐宋及其以下,在文人詩中可謂空前絕后,在盛唐詩人中更為絕出。其次,這和他“將復(fù)古道,非我而誰與”興衰繼絕的文學(xué)主張有關(guān),以繼承以四言為主的《詩經(jīng)》與漢樂府比興手法為己任??梢哉f,起興是他心目中“古道”的重要內(nèi)容。從表現(xiàn)特征看,他不僅以草木蟲魚觸目起興,而且大量繼承了漢樂府格言式的起興,推而廣之乃至于熔煉故實為起興,或者二者兼容。此則屬于思而起興,是對傳統(tǒng)的觸目起興的發(fā)展。再次,不僅有單句或雙句式的起興,而且擴而大之,有四句、六句乃至十句之長的起興。如此則有烘托氣氛與突出主題、發(fā)抒感情的多重功能。復(fù)次,一篇之中不僅有一次的起興,而且有多次起興。這些多數(shù)句的起興與多次性的起興,自成起結(jié),在結(jié)構(gòu)上自成層次,或作為下層之領(lǐng)起,在章法布局上具有勾勒的作用。從語意上看,多數(shù)句一意的起興,具有酣暢飽滿、興致淋漓的藝術(shù)效果。宋人林希逸說:“詩有六義,后世不傳者,興也。然太白、王建《獨漉歌》……首句皆為興體,何論者前此未及之。”[6]李白此詩原題為《獨漉篇》,開頭為“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越鳥從南來,胡燕亦北度”,亦非僅首句起興。晉代《獨漉歌》開首言:“獨祿獨祿,水深泥濁。泥濁尚可,水深殺我!”李白規(guī)模步趨,依約古辭,以為起興。李白詩的起興不僅兩宋人言及者甚少,即明清詩論家亦罕有涉及。然前人宏觀式的感悟,特別是對李杜比較,對此尚有觸及。如明人陸時雍說:“少陵苦于摹情,工于體物,得之古賦居多。太白長于感興,遠(yuǎn)于寄衷,本于十五國風(fēng)為近?!?a href="../Text/chapter1-4_0003.xhtml#new-notef7" id="new-note7">[7]前人大多認(rèn)為李詩出于《國風(fēng)》,杜詩出于《二雅》。由此可見,“感興寄衷”則與“十五國風(fēng)”的起興息息相關(guān)。另外,《國風(fēng)》中的起興,原本具有興而兼比一途。李白又特別嗜愛比喻,所以,他的起興往往有隱喻性質(zhì),或者在起興后接以“有如……”,或者為“余亦……人”,使興而兼比的特色更為明顯??傊?,李白起興,就和他思出天外的浪漫風(fēng)格一樣,具有鮮明的與眾不同的藝術(shù)特色,不僅形成與杜甫迥然不同的個性,亦與其他盛唐詩人具有決然不同的特征。在他的審美世界中,起興是一種不可或缺的藝術(shù)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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