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俄蘇文學批評理論史
- 張杰等
- 3891字
- 2020-05-13 18:39:01
第一編
宗教編[1]
概述
俄羅斯宗教文化批評理論的發展淵源于俄羅斯東正教神學,而俄羅斯東正教神學是由拜占庭神學和俄羅斯神學融合而成的,成為與天主教、新教并列的基督教的三大分支之一。以東正教思想為靈魂的俄羅斯宗教文化批評理論發端于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是俄羅斯民族的思想家們對傳播近千年的東正教文化的重要貢獻,是人類文學和文化批評理論寶庫中的瑰寶。
沿著東正教發展的軌跡,公元9世紀,東正教走出了希臘本土,開始傳播到巴爾干半島地區,直至公元988年,弗拉基米爾大公把東正教從拜占庭引入俄羅斯大地,從此東正教成為俄羅斯的國教,俄羅斯成了信奉東正教的民族。隨著15世紀中葉拜占庭的滅亡,俄羅斯民族在逐漸擺脫對其的依靠同時,獨立的俄羅斯民族意識開始崛起。1589年,俄羅斯教會第一任牧首約夫被選出,當第十位牧首阿德里安于1700年去世后,彼得大帝取消了牧首制,改由主教公會管理教會,從此教會受制于皇權。1917年,俄羅斯教會牧首制被恢復,可是在1925年牧首吉洪去世后,蘇維埃政府再次取消了牧首制。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后,迫于戰爭的需要,牧首制再次被恢復。
可以說,俄羅斯民族是個天生具有信仰的民族,在東正教傳入之前,俄羅斯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文化,信奉東正教才使得俄羅斯民族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在俄羅斯,是先國家后才有民族意識,而知識分子出現在民族的自我意識之后。按照別爾嘉耶夫的觀點,俄羅斯知識分子與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俄羅斯的第一個知識分子就是拉季謝夫(1749—1802)。盡管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先驅別林斯基(1811—1848)、赫爾岑(1812—1870)和巴枯寧(1814—1876)以及俄羅斯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車爾尼雪夫斯基(1828—1876)、杜勃羅留波夫(1836—1861)和皮薩列夫(1840—1868)幾乎都是無神論者,但是他們都是把教會視為沙皇統治的另一種形式,只是用自己的堅定的革命信仰代替了教會信奉的信仰,他們甚至像傳教士那樣,宣傳革命思想,只不過這里的上帝是人民。因此他們的信仰也是具有宗教色彩的。其實,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反宗教傳統里也滲透著明顯的宗教性。俄羅斯靈魂是東正教鑄造的,但是這種信仰是與非宗教的社會現實密切聯系的。別爾嘉耶夫曾經說過,“俄羅斯靈魂的宗教力量擁有一種轉向非宗教目的的作用,即指向社會”。[2]
也許俄羅斯文學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它的宗教性,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一大批代表作家的創作都蘊含著深刻的宗教思想。果戈理揭示了美學原則與道德原則之間的矛盾,表明宗教可以用“善”來拯救美學原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創作都似乎在用非理性化的方式證明上帝存在的信念,最能夠體現他思想的是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第二部第二卷第五章《宗教大法官》。列夫·托爾斯泰則把上帝理解為愛和至善,上帝就是永恒的、具有普遍性的完善,完善是人類追求的最終目標,等等。
在別爾嘉耶夫看來,阿列克西·斯捷潘諾維奇·霍米雅科夫(А.С.Хомяков 1804—1860)是“第一個真正用東正教方式進行神學思索的人”。[3]他奠定了俄羅斯東正教的“世俗神學”傳統,提出了“聚和性”的概念,即為了共同的信仰“聚”,但是可以“和而不同”,這就是俄羅斯民族信仰的根本。
顯然,無論是文學還是哲學的探索,都為俄羅斯宗教文化批評理論的誕生奠定了基礎,弗·謝·索洛維約夫的宗教哲學思想的形成就是俄羅斯哲學和神學成熟的標志,也是俄羅斯宗教文化批評理論的基石。
回眸20世紀及其前后的發展歷程,我們不難看到,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俄羅斯宗教文化運動的思潮迎來了俄羅斯精神文化復興的白銀時代。然而,時隔一個世紀,當歷史的車輪行進到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曾經沉沒了半個多世紀的宗教意識和民族主義又開始在俄羅斯社會的意識形態領域里重新崛起,并且很快全面滲透到俄國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許多理論家、思想家、作家、文學評論者紛紛轉向宗教探索,力圖從宗教研究的視角來重釋和評論文學現象,甚至撰寫俄羅斯文學史。宗教文化批評在俄羅斯文學論壇上的聲勢日益壯大,大量以宗教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思想論著蜂擁而出,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回歸宗教熱”。一大批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和文藝理論家弗·謝·索洛維約夫、瓦·瓦·羅贊諾夫、謝·尼·特魯別茨科伊、葉·尼·特魯別茨科伊、德·謝·梅列日科夫斯基、列夫·舍斯托夫、維·伊凡諾夫、尼·奧·洛斯基、謝·尼·布爾加科夫、尼·亞·別爾嘉耶夫、謝·路·弗蘭克、巴·亞·弗洛連斯基等人的思想遺產被重新發掘出來。真理出版社和《哲學問題》雜志先后大量出版了這些理論家的文集。大型文學期刊《世界文學》也以極大的篇幅刊登了他們的作品以及有關評論。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俄羅斯宗教文化精神重新回歸當代俄羅斯社會,并且成為了當今俄羅斯文學批評的重要理論支柱之一。持宗教文化批評方法的理論家們大都把宗教意識,即俄羅斯人所信奉的東正教意識,作為認識世界、分析文學創作活動的一種重要認知范式。他們在哲學思想上深受弗·謝·索洛維約夫和德·謝·梅列日科夫斯基等人的影響,大都把塵世的現實社會看作只是彼岸世界的一種反映或者象征,認為文學及其批評的功能在于幫助人們擺脫世俗的羈絆,去接近永恒的彼岸世界。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宗教文化批評與象征主義批評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宗教文化批評直接揭示文學藝術創作活動的宗教底蘊,強調文藝創作活動以宗教活動為目的。
蘇聯最重要的文藝評論雜志之一《文學問題》編輯部在1991年專門就“宗教與文學”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該刊主編德·烏爾諾夫回顧了宗教文化批評在當今重新崛起的具體過程。他把批評界在當代對宗教問題的關注,追溯到20世紀60至70年代米·布爾加科夫的《大師與瑪格麗特》等一批禁書的陸續開禁。隨后,由謝·阿維林采夫撰寫的有關神學研究論文以及就艾特馬托夫小說《斷頭臺》展開的討論,最終使得宗教問題引起了文藝批評界的廣泛關注。此后,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專門舉行了關于共產主義信仰與基督教教義之間關系的學術研討會。天主教作家格雷厄姆·格林也出席了此次會議。會議的結論是非常清楚的:“共產主義信仰與基督教教義并非相互對立”。德·烏爾諾夫指出,當今共產主義思想與宗教在俄國仿佛互換了位置,就像在十月革命前夕東正教教會及其信仰處于崩潰一樣。[4]
從宗教文化批評的視角來重新審視俄羅斯經典作家的文學創作,揭示他們與基督教文化的關系,已成為當代俄羅斯文學批評的主要任務。1990年,莫斯科書籍出版社為紀念普希金200周年誕辰,出版了專集《俄國哲學批評論普希金》。該書收集了白銀時代大多數俄羅斯宗教批評家關于普希金創作的評述。1992年,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主辦了題為“普希金與基督教文化”的專門研討會。瓦·涅波姆尼亞希在開幕詞中,把俄羅斯文化之所以形成講新約戒律語言的文化,歸功于普希金的創作,并指出,普希金創作的基礎是基督教文化。[5]
普希金當之無愧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開創者,20世紀俄蘇文學的奠基人無疑就是高爾基。1991年第2期的《文學問題》刊登了巴欣斯基的題為《人道主義的邏輯》的文章。文章援引了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德·謝·梅列日科夫斯基對高爾基人道主義思想內在矛盾性的分析。他指出,高爾基同時繼承了外祖父身上那種“積極的”西方因素和外祖母身上的“順從的”東方因素。前者主要是從理智上的繼承,后者則是在心靈上的感應。高爾基的創作正是這兩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產物。德·謝·梅列日科夫斯基主張復興俄羅斯的傳統東正教文化和道德,以抵御西歐主義的侵蝕。還有的批評者,把高爾基的《母親》中的母親與兒子巴維爾之間的關系看成是圣母與圣子的關系。
在聲勢浩大的“宗教文藝復興”的“回歸”大潮中,從根本上重寫俄羅斯文學史及其批評史的任務被提了出來。1995年,俄羅斯聯邦高等教育委員會和國立彼得羅扎沃茨克大學聯合出版了由葉薩烏洛夫撰寫的《俄羅斯文學中的聚和性》一書。這本書后來成為不少高校的俄羅斯文學史的教學參考書。該書著者完全從宗教的角度研究了俄羅斯文學史的發展軌跡。他主要探討了《伊戈爾遠征記》與東正教的關系、普希金詩學中的宗教因素、果戈理筆下的圣徒形象、托爾斯泰的宗教思想等等。
當今,俄羅斯宗教文化批評的復興,確實始于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俄羅斯文壇,并逐漸成為當代俄羅斯文學批評的重要理論支柱和方法之一。然而“宗教文化的回歸”,在俄羅斯,并非只是要解決一些文藝創作和文藝批評范圍內的具體問題,而更重要的是要堅持俄羅斯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傳統,重新審視俄羅斯文化遺產,力圖“重回”到斯拉夫主義、象征主義、宗教哲學中去,并尋找到理論依據,從而建立起能與當今西方文化影響相抗衡的理論思想體系。
在我國俄蘇文學批評理論界,深入探討20世紀俄羅斯宗教文化批評理論,將對我們的文學研究和創作產生積極的影響。俄羅斯宗教文化的批評家和理論家們在對真理的執著探索中、在對世界與人的關系的思考中、在研究藝術的時空構造中,采取了一些獨特的認識方式和批評方法,這些無疑是極有價值的人類文明成果。也許正因為如此,20世紀俄羅斯宗教文化批評理論,乃至整個20世紀的俄羅斯文學創作與批評,才會具有這樣的魅力,成為當代俄羅斯文學研究和批評關注的熱點。
[1] 本編主要參考了由本人撰寫的《走向真理的探索——白銀時代俄羅斯宗教文化批評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一書,在此基礎上進行了修改,特別是在本編的所有章節中增加了用宗教文化批評理論方法分析文學文本的部分。
[2] 別爾嘉耶夫:《俄羅斯共產主義的根源與意義》,莫斯科,1990年,俄文版,第9頁。
[3] 別爾嘉耶夫:《俄羅斯理念》,載別爾嘉耶夫文集《俄羅斯理念·俄羅斯的命運》,莫斯科,1997年,俄文版,第137頁。
[4] Вопросы литературы. No.8, 1991.
[5]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газета.1992, 11 март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