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萊蒙托夫研究
- 顧蘊璞
- 15837字
- 2020-05-22 16:26:45
上編
主旨研究
之一:系統研究
第一章
成才論
——萊蒙托夫天才三部曲
倘若我們把自古以來地球上的所有詩人帶著他們27歲以前的作品排列在一起進行一次評比的話,我想,無論就作品的質量和數量而言,還是就詩人認識時代的深度和反映時代的藝術視野的廣度而論,或者從詩人干預生活的力度和詩藝臻于圓熟的年齡來看,萊蒙托夫躋身于世界級天才詩人的行列應該說是毋庸置疑的。也就是說,俄國最著名的評論家別林斯基把萊蒙托夫譽為“奇才”是不足為奇的。
他的天才是天生的嗎?如果把“天生”理解為“從天上掉下來的”,答案當然應當是否定的。但如果把“天生”理解為“順應自然的規律”,那么肯定的答案未必不能成立。這是因為,論天時(時間),萊蒙托夫正好出生在俄國歷史上最黑暗的尼古拉一世的時代,暴政的時勢造就了叛逆的英雄;論地利(空間),出生在一個充滿文化氛圍和人際沖突的貴族家庭,使他天賦的智商和情商獲得超常的開發,而接下來在軍隊和上流社會這兩個沙皇統治的心臟地帶的經歷,又使他成為出人意料的從內部攻破堡壘的怪杰;論人和(素質),由于具有超常的天賦和意志,他才因而在產生天才的氣候和土壤里成為現實的天才人物。
但是,對于任何天才的造就來說,決定性的因素還是后天的社會與生活環境,具體地說就是逆境的磨煉。任何人,不管他出生在怎樣一個呼喚天才的時代,不管他承襲了父輩多高的智商和情商,也不管他出生在怎樣一個容易成才的家庭,如果沒有后天的逆境對他意志的嚴酷磨煉,還是成不了現實的天才的,盡管他具備了一切得天獨厚的條件。正如我國大思想家孟子所說:“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碧觳诺恼嬲x并不是憑空從天而降的人杰,而是指具有較高天賦,在艱苦環境的熔爐里順應時代的要求不斷錘煉自己而實現超群和超前的自我價值的人。萊蒙托夫就是這樣一個天才詩人,他的成才是在時代的需求下,天賦、家境和磨難三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為便于總體研究,我們分別從超常的天分、獨特的家境和生活的磨難三個角度切入,但實際上這三者是互為因果的,而且同樣受著時代的需要這個決定因素的制約。
第一節
超常的天分
萊蒙托夫的天賦素質是超群的。萊蒙托夫身上有他擅長音樂的母親的遺傳基因,他具有天生的詩感和樂感,幼時對音韻就有興趣,有時候跑到外祖母伊麗莎白·阿列克謝耶夫娜·阿爾謝尼耶娃跟前說:“姥姥,стол(桌子),пол(地板)?”姥姥問:“米沙,什么стол,пол?”她沒有覺察到小外孫對詩韻的悟性,所以感到莫名其妙。他還不會走路,就已經會唱歌,他能一連幾個小時聽歌而不厭煩。他后來還會拉小提琴,會彈鋼琴,甚至能為自己寫的詩譜曲,他逝世前一年還曾為自己的抒情詩《哥薩克搖籃曲》(1838)譜曲。萊蒙托夫后來所以善于用音韻手段使悅目的形象同時悅耳,應該說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童年時的音樂基礎。萊蒙托夫沒有成為音樂家,但他天生有兩只音樂家的耳朵,兩歲多的萊蒙托夫聽過的母親生前的美妙歌聲竟終身縈回于他的耳際,甚至當他見到高加索的峭壁險峰時也仿佛覺得它下面的草原正把那刻骨銘心的聲音向他傳送深情,使他愛屋及烏地更愛起高加索來。據俄國《婦女雜志》1830年第二期報導,1829年12月21日,15歲的米哈伊爾·萊蒙托夫用小提琴演奏了馬烏列洛夫協奏曲中的快速曲。正是這種對音樂的審美感受使得萊蒙托夫在每一個詞里能捕捉到樂感,使他的詩與音樂之間的差異有時幾乎頓時消失,比如別林斯基所說“詩漸漸變成音樂”的那首抒情詩《囚鄰》,寫得歌聲如淚噴涌,淚似歌聲飄灑,視覺形象與聽覺形象撲朔迷離地交織在一起,產生出極強的藝術感染力。
萊蒙托夫在繪畫方面的稟賦還要高出他在音樂上的穎悟。他自幼酷愛繪畫,他不但會畫素描,還會畫水彩畫和油畫,至今在莫斯科的萊蒙托夫紀念館里還完好地珍藏著他生前所畫的十三幅珍貴的油畫,其中有的在20世紀60年代才從散失地德國找到。萊蒙托夫少年時代還曾受到過《莫斯科新聞》雜志對他在水彩畫和素描方面的成就的稱贊。如果說,音樂家的耳朵使萊蒙托夫能夠聽到萬籟齊鳴、鏗鏘悅耳的世界,那么,畫家的眼睛使他能夠看到色彩繽紛、琳瑯滿目的世界,使他所作的畫中充滿了詩情,使他吟出的詩中洋溢著畫意,使他寫出的散文中交融著詩情畫意。萊蒙托夫捕捉景物的能力驚人,他不但寫生,而且憑借著記憶在畫幅上作畫,而畫出的人物、風景、激戰、奔馳、追捕……無不達到恣意自如的境界。他的自畫像形神畢肖,更令人嘆服。畫家的眼睛不但幫助萊蒙托夫捕捉千姿百態的物理狀態,而且有助于他捕捉難以捕捉的細致的心理變化,而凝視的目光和沉思的神情正是他對刻畫物質世界和心靈世界的渴望的外化:
你的目光有如那天穹,
一片琺瑯似的淡青,
你年輕的聲音像個吻,
發出響聲后又消遁。
——《你的目光有如那天穹……》
這里,“目光”是惹人愛戀的征候,“聲音”也是令人銷魂的象征,色彩、聲音、心靈之間的界限冰釋雪融了。這種對細膩情感的奇妙捕捉,據萊蒙托夫自己分析,與他的早熟和早慧不無關系。他十歲那年在高加索就默默愛上了一個九歲的金發女孩,五年后回憶起此事時,他在筆記本中寫道:“據(拜倫)說,早戀標志著一顆定會愛高雅藝術的心靈。我想在這種心靈里有許多音樂。”萊蒙托夫本人也把早熟和早慧歸入具有天才特性的天賦素質之中。
具有天才特性的天賦之中還應包括對自己天才的預感。聞一多在談到杜甫關于天才的預感時這樣寫道:“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頌的,不是什么凡物。這‘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的小詩人,可以說,詠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類沒有比鳳凰善鳴的,詩國里沒有比杜甫更會唱的。鳳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詩中之圣,詠鳳凰簡直是詩人自占的預言?!?a href="#new-notef1" id="new-note1">[1]萊蒙托夫也在展露詩才時就具有明確的天才的預感,早在1830—1831年他十六七歲時就在《那郁悶的歌聲在黃昏時分……》這首詩中吟詠道:“我覺得命運不會扼殺我身上,/這個成熟的精力充沛的天才。”在《1831年6月11日》中他表示了對自己的天才受不到世人理解的困惑:“世人何以沒有理解/這位偉人,他怎么找不到朋友?”在《不,我不是拜倫……》(1832)中他以拜倫自比,雖然還遠沒有得到世人的承認:“不,我不是拜倫,是另一個/天職在肩但還無人知的詩人。”
對天才的預感還包括對天才的早始和早終的預感。就在上述同一首詩中,萊蒙托夫就預感到“我的生涯早始也將早終”,他還預感到自己悲劇性的死亡:“我的死將可怕得很;異國他邦/定要為他震驚,但在我的故國,/連對我的絕命也都要咒詛一場。”詩人寫這些詩行時才17歲,離自己的死期還隔著整整十年。從這里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何普希金初登詩壇就寫下《我的墓志銘》,為何葉賽寧成名之前就寫下了《一個自殺者的自白》了。
萊蒙托夫天生酷愛讀書,外祖母的莊園里有一間藏書比較豐富的圖書室,足不出戶,他就能讀到一般青少年難以讀到的國內外文學名著和名人傳記。“優秀的書籍是哺育杰出人才的珍貴乳汁”(彌爾頓語),萊蒙托夫在拼命吮吸人類文化的乳汁中度過了自己寂寞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博覽群書使他比常人超前開了慧:12歲時便堅實地通曉了俄羅斯文學,并很好地了解了外國文學。對普希金詩的情有獨鐘,曾驅使他把《巴赫奇薩拉伊的噴泉》的全文仔細地抄在自己的練習本上。
萊蒙托夫具有驚人的想象力,這也是孕育他的詩歌天才的重要智慧品質之一,在《1831年6月11日》中他曾這樣說:
我在片刻間常憑想象之力,
以別樣生活度過幾個世紀,
而忘卻了人生。幾次三番
悲哀的遐思使我痛哭流涕;
然而我所虛構的一切一切,
我假想之中憎和愛的對象,
都并非是人世的實有之物。
不,一切來自地獄或天堂。
萊蒙托夫具有罕見的記憶力,他能背誦俄羅斯和外國大小詩人的幾千行詩。由于多年身在軍營,只能在業余從事創作,他不得不事先打好腹稿,并憑極強的記憶力存在腦子里,一旦動手他便靈感如潮涌,下筆成詩,很少改動。他智力超群的特點使許多同齡人自嘆不如。
萊蒙托夫具有掌握外國語的非凡能力,他不僅通曉法語、德語和英語,而且能用拉丁文閱讀。他曾一面學英語,一面就把英國作家斯特恩的《約立克致伊麗莎白的信》譯成法語。他還學過格魯吉亞語(《童僧》原文“姆采里”就是格魯吉亞語詞)和阿塞拜疆語。
萊蒙托夫在貴族寄宿中學讀書期間獲得過校方的特殊評價。1828年12月考試后升入五年級時因成績優異獲得詩畫一等獎。1829年3月29日,在榮獲書籍獎的六年級畢業班學生中他獨占鰲頭。同年4月16日,他領到了標有各科成績均優異字樣的畢業證書。
第二節
獨特的家境
“我的心靈的音樂的音如今完全不準了?!?6歲的萊蒙托夫因嚴酷的生活從小就讓他“心靈的音樂”失去和諧而在筆記本中這樣寫道。
萊蒙托夫于1814年10月3日(公歷10月15日)出生在莫斯科紅門(如今為萊蒙托夫廣場,那里豎有詩人紀念像)左側的一所住宅(如今已蕩然無存)內,母親瑪麗婭·米哈伊洛夫娜·萊蒙托娃(1795—1817)得子的歡欣很快被她產后長時間的高燒給破壞了。接生婆預言她接生的這個嬰兒“將是一個偉大的人物”。
第二年(1815)早春,母子和全家遷回塔爾哈內外祖母伊麗莎白·阿列克謝耶夫娜·阿爾謝尼耶娃(1773—1845)的莊園。萊蒙托夫不到三周歲的時候,外祖母和他的父親尤里·彼得羅維奇·萊蒙托夫(1787—1831)的不和使本來體弱多病的母親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母親去世后,外祖母根本沒有實現自己女兒要求于她的像“愛親生兒女一樣愛”她丈夫的遺愿,而是想出了一個毒辣的手段把外孫留在身邊,然后把女婿趕出大門。對于萊蒙托夫來說,這就是病魔奪走母愛后不久,勢利之見又雪上加霜地奪走了僅剩下的父愛。她還立下一個遺囑,讓萊蒙托夫的父親在對兒子的監護權和外孫對外祖母的繼承權之間做出痛苦的抉擇。遺囑是這樣寫的:“我女兒瑪麗婭·米哈伊洛夫娜(嫁給陸軍大尉尤里·彼得羅維奇·萊蒙托夫為妻)死后留下了她年幼的法定的兒子,我的親外孫米哈伊爾·尤里耶維奇·萊蒙托夫,我對他出于本能的感情懷有無限的愛戀,把他看作我享受余生和充分安慰我悲慘心境的唯一對象,為了想當他這般年幼能在我自己身邊教育他并培育他去為沙皇陛下效勞,保持一個貴族所應有的榮譽,茲立下遺囑,在我死后給予他,我的親外孫米哈伊爾·尤里耶維奇·萊蒙托夫屬于我的一切動產和不動產……總之,一切屬于和將屬于我的東西,但附帶條件是我的外孫在未成年之前一直要待在我身邊,直到我生命完結時為止由我培養和監護,不受他的父親即我的女婿萊蒙托夫先生的至近的親屬的干擾。他們不能在他未成年之前向我索要他,我的孫子。而我則保證他的父親和親戚能送他,我外孫,去為沙皇陛下效勞,并根據我的境況撫養他,希望我的撫養對他的父親和家族的榮譽不僅保持應有的恭敬,而且保持完全的尊重。如果我外孫的父親要求得到他,恕我直言,從而給了我極大的凌辱,那么,我,阿爾謝尼耶娃,如今我立遺囑的這一切動產和不動產在我死后便不再給予他,我的外孫米哈伊爾·尤里耶維奇·萊蒙托夫,而給予我的斯托雷平家族,從而使我的外孫與參與我死后遺產的事毫不相干?!?a href="#new-notef2" id="new-note2">[2]萊蒙托夫的外祖母阿爾謝尼耶娃為了強烈而自私的愛,人為地在相依為命的父子親骨肉之間制造了一幕父親為了兒子的將來,必須忍痛割舍和他團聚的權利。這無異于生離死別的人間悲劇給詩人幼小的心靈蒙上了一層濃重的終生抹不去的陰影,使他早早地嘗到了人間不平的痛苦,早早地喚醒了他那顆本能地同情弱者、嫉惡如仇的善良的心,早早地注定了他心靈特別孤獨的童年,使他天生內向的性格變得更加孤僻,早早地給了他一顆渴望用風暴換取寧靜的詩心。
對父親割不斷的情感,流露在萊蒙托夫的許多作品中,如他在長詩《薩什卡》中唱道:
多么甜美的思想:我是父親!
多么隱秘的痛苦含在里邊——
在世上留下痕跡,自己最終
消失!成為壞胚但實屬偶然——
……[3]
而在得悉父親去世的噩耗后,他寫了一首懷念他的詩:
父親和兒子的命運太凄慘:
生不得相見,死時各東西,
在祖國被注定當個異己的
流放犯,卻帶有公民的名義!
但你已完成了功勛,父親,
期盼的結局降臨到你身上,
但愿那曾是你痛苦根源的人,
也能夠死的和你一樣安詳!
你可要寬恕我!難道說應怪我:
人們想撲滅我心中的圣火。
它從我在搖籃時期就燃燒,
它本已得到造物主的認可。
但他們的愿望全屬枉然:
我們倆對彼此結不出仇怨,
盡管我們都成為了苦難的犧牲!
……
(1831年)
但是,使萊蒙托夫心頭永遠沉重的是使他備嘗失去父愛之苦的人竟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外祖母,他不能對外祖母恩將仇報,但又不忍心重利輕義地在心的天平上把父親的分量壓得比外祖母還要低。這種心理上的失衡使他置身于優裕的物質生活而感覺不到一點精神上的快慰。萊蒙托夫深知外祖母對他的愛也是真誠的,她甚至把他視為自己獨生女去世后唯一的精神寄托,連萊蒙托夫的名字“米哈伊爾”也是她親自給起的。本來,在萊蒙托夫的家族里,總是交替使用“彼得”和“尤里”這兩個名字的,阿爾謝尼耶娃卻堅持要外孫叫米哈伊爾,為的是紀念他死去的外祖父米哈伊爾·瓦西里耶維奇·阿爾謝尼耶夫。
但是,外祖母待自己再好,他還是總有寄人籬下之感:“我獨自在人世的喧囂聲中,/在陌生人的蔭庇下長成人?!比R蒙托夫內心總是想著他首先是父親的兒子,然后才是外祖母的外孫。1831年初,他父親向岳母一再提出當父親的權利而屢遭失敗后便早早地寫下了遺囑,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雖然你還年幼,但我看出,你很有才智,不要忽略這一點,至關緊要的事,不要將其用之于有害之事或白白糟蹋……我最寶貴的朋友,謝謝你對我的愛和我所能體會到的對我的細心關懷,雖然我失去和你同生活在一起的慰藉……請你使自己的外祖母相信,對于她在你的教養和教育方面所采取的一切明智之舉,我對其有十分公正的評價,使我痛心的是,當我看到相反的方面,為了避免勢必發生的不愉快,卻不得不沉默……請你告訴她,她對我的不公正,使我永遠耿耿于懷,并對她的執迷不悟,深表遺憾,因為,顯然,她把我當做自己的仇敵,其實,作為我熱愛的女人的母親,我本想全心地愛她!……”[4]遺囑寫下后不到一年,父親即因肺癆病郁郁離開人世。萊蒙托夫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后在《墓志銘》一詩中道出了自己復雜悲涼的心態:“你給了我生命,但沒有給我幸福?!彼皇窃诼裨垢赣H,而是在控訴命運的不公,讓他處于不孝或不義的兩難處境。但悲劇催人奮進,他從敵對的雙方都對自己抱有厚望的事實認識到珍惜自己才華的極端重要性。
外祖母和父親這兩個屬于社會不同階層的人爭奪對他體弱多病的母親的愛的權利之爭,導致母親在兩難中過早地拋下兩歲多的兒子而含恨離開人世,這是萊蒙托夫遭遇的家庭悲劇的第一個層面;母親去世后外祖母和父親爭奪繼承人的角逐導致父子倆天各一方的悲慘結果,這是萊蒙托夫家庭悲劇的第二個層面;外祖母把唯一的小外孫奪到手之后便傾其全力加以撫育培養,不料等小外孫懂事后,外祖母在農奴制莊園中不把家奴當人看待的猙獰面目,讓他幼小而敏感的心靈萌生了逆反她所代表的制造人間不平的上流社會的心態,這是萊蒙托夫家庭悲劇的第三個層面;而外祖母為小外孫提供的優越的教育條件使他廣泛接觸當時先進的西方自由平等思想,使他暗暗立下反抗暴政和上流社會,歌頌自由的崇高志向,走上了貴族革命的道路,這是萊蒙托夫家庭悲劇的第四個層面。萊蒙托夫家庭悲劇令人不寒而栗,又催人淚下,是亞里士多德[5]所說的那種能引起“憐憫與恐懼”的悲劇。
家庭悲劇不僅決定了詩人的命運,而且定型了詩人內向孤僻的性格。家庭悲劇縮小了他與外界感情交流的空間,卻也自然而然地擴大了他的心靈空間,使他有更多的時間進行自我的心靈對話,迫使他早早地品嘗人生的辛酸與無奈,使他與厄運抗爭的愿望變得更加強烈。
外祖母是萊蒙托夫家庭悲劇的根源,又是他成才的強有力的支柱。集罪人和恩人于一身的她是名門望族斯托雷平的后裔。她是一個寡婦,在貴族社會中并不算得太富,說她是個中等地主也許更確切,但她對外孫的教育,不可謂不慷慨,就連比她殷實得多的貴族也很少像她這樣不惜工本地為撫養和教育外孫著想:為他特地請了德國保姆列麥爾、法國教師卡倍、法國家庭醫生列維,還邀請在貴族寄宿中學講授美術理論和俄羅斯語文的麥爾茲利亞科夫為萊蒙托夫單獨授課。她送他上當時最好的中學——莫斯科大學附設貴族寄宿中學和最好的大學——莫斯科大學。家里的圖書室藏有俄羅斯及外國名作家的大量優秀文學作品。萊蒙托夫十一二歲就讀過不少世界文學名著,潛移默化地接受了自由平等觀念和人道主義思想。雖然他自己不免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但畢竟他是女貴族阿爾謝尼耶娃的合法繼承人。不過,誰也沒有料到當他目睹了農奴的痛苦生活后,卻從農奴主一邊站到了農奴一邊,十分同情受外祖母欺凌的農奴的遭遇。他和村里的農民、自己的乳母、家中的仆役、女仆都保持了非常友好的關系。每當外祖母想處罰農奴時他便對她大吵大嚷:“你干嗎要打人?我不答應。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是人!”接著便大哭起來,弄得她不得不改變自己的處罰決定。阿爾謝尼耶娃不惜一切代價為自己培養的接班人,從一開始就是個叛逆者:在家里反對主人欺凌家奴,在莫斯科大學驅趕不學無術的反動教授,在社會上反對沙皇當局迫害自由的歌者普希金,在民族關系上同情遭到沙皇鎮壓的高加索山民,在對待歷史事件上,景仰一切除暴安良、抗擊外敵的英雄,特別是聽了外祖母家族中參加過波羅金諾戰役的親戚口述的生動回憶,對捍衛民族尊嚴的英雄們尤懷敬意。
第三節
生活的磨難
萊蒙托夫的生命歷程是短促的,他活了還不到二十七周歲。但是,作為一個對社會歷史產生巨大影響的天才詩人,他的生活又是坎坷而豐富的,是多難而充實的。除開童年時的家庭生活外,他的生活還包括求學、軍旅、愛情、鐵窗與流放和創作等五大部分。
求學生活
萊蒙托夫的求學生活可以說是從得意開始而以失望告終。他在外祖母的精心安排下,于1828年9月1日以四年級插班生的身份考進莫斯科大學附屬貴族寄宿中學。這是俄國當時最好的學校之一,馮維辛[6]、阿·屠格涅夫、格里鮑耶陀夫[7]等人都曾在這里受過教育。學校所授課程很多,特別著重歷史、文學、語言和藝術學科。學生的個人愛好受到尊重,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選擇所感興趣的科目。這所學校所保持的文學方向對學生課外寫作和翻譯的鼓勵,對萊蒙托夫文學才能的開發起了重要的作用。萊蒙托夫還積極參加了由古希臘羅馬詩歌專家、著名詩人和翻譯家拉伊齊指導的文學社每逢星期六舉行的活動,他的《庫比德的罪過》等早期抒情詩就是在這項活動中展示的習作。在拉伊齊的影響和指導下,萊蒙托夫在寄宿中學寫下了六十多首短詩,幾部長詩,并開始了貫穿一生的長詩《惡魔》的寫作。
貴族寄宿中學不但在學業上給了萊蒙托夫良好的教育,而且在思想上對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拉伊齊曾參加過十二月黨人,有幾位十二月黨人也曾在貴族寄宿中學學習過,十二月黨人起義被粉碎后一些禁詩的手抄本也曾在這里流傳過,在這里,追求自由反對暴政的傳統在少年萊蒙托夫心中深深扎下了根,促使他形成了當時最進步的社會政治觀點。他那首尖銳批評普希金在反暴政中有所動搖的抒情詩《致……》(“啊,不能再容忍荒淫了”)就是在貴族寄宿中學寫的。1830年8月29日,沙皇尼古拉一世因為學生的“放肆”和教師的“放任”而極端不滿,下令解散貴族寄宿中學,將它改組為國立文科中學。萊蒙托夫被迫退學,唯一的安慰是該校給他留下了一紙證明,上面寫道:“該生在高年級高班學習過各種語言、藝術以及該班所授道德、數學和語文課程,勤奮異常,行為端正,成績突出?!?/p>
從貴族寄宿中學退學之后,萊蒙托夫隨外祖母于1830年8月從謝列德尼科沃來到莫斯科,毫不費勁地通過了入學考試,于9月1日進了莫斯科大學學習倫理政治專業。謝列德尼科沃是外祖母家一個親戚在莫斯科近郊的一處領地,那里風景如畫,從1829年至1832年,每年的夏季,萊蒙托夫總是在阿爾謝尼耶娃的陪同下在這里度暑假。這個地方在萊蒙托夫學習生涯中的作用不亞于貴族寄宿中學和莫斯科大學,是他自由地博覽群書、盡情地馳騁想象、大膽地獨立創作的好地方。在謝列德尼沃,阿爾謝尼耶娃的這位親戚家有個叫奧爾洛夫的家庭教師,他對每年夏天必到的萊蒙托夫很有才氣的詩發生了興趣,并以18世紀俄羅斯詩歌經典為依據,具體幫助萊蒙托夫改正違反古典詩歌有關兼顧音節與聲調的作詩規范的錯誤。萊蒙托夫與他的交談非常熱烈,他們之間經常爭論,萊蒙托夫對18世紀詩人作品中陳腐難懂的成分提出了質疑。
在謝列德尼科沃,萊蒙托夫雖然頗有停泊在平靜的港灣的感覺,但是他天生的使命意識仍驅使他繼續在藝術上錘煉自己,在思想上注視國內外的風云變幻。在這里,他向奧爾洛夫和農民學習民歌,形成了重視民間創作的文藝思想。在這里,他探索俄羅斯主題,寫了不少這類主題的抒情詩如《歌》、《兩只鷹》、《俄羅斯小調》等。在這里,他首次寫了詩體悲劇《西班牙人》和以俄羅斯勇士為題材的《最后一個自由之子》。在這里,他第一個寫出了對法國革命做出反應的《1830年7月30日(巴黎)》,喊出了“沙皇的王冠定會落地”的《預言》,留下了積淀著對生活的意義和使命的嚴肅思考的《1831年6月11日》……
入莫斯科大學倫理政治系學習,對于憂國憂民的萊蒙托夫來說,是踐行天才使命的一次極其重要的機遇。莫斯科大學是當時全俄進步思想的堡壘。別林斯基、赫爾岑[8]、奧加遼夫[9]、岡察洛夫[10]等一代關心國家命運的學子云集在這里,自由地討論國內的政治狀況和最新科學成就。在自由思想的支配下,大學生活使萊蒙托夫不滿現實的態度更趨堅決。愚蠢、平庸、陳腐的教員和不合理的大學管理當局使他憤憤不平。他不但痛恨沙皇尼古拉一世任命的莫斯科大學大督學助理戈洛赫瓦斯托夫,而且參加了針對不學無術的反動教授馬洛夫的抗議行動,和其他學生一起把他轟出了教室。馬洛夫不稱職的消息傳到了沙皇耳中,尼古拉一世下令將其解聘。校方對這次抗議大事化小,只將主謀赫爾岑和科斯捷涅斯[11]關了一個星期禁閉,對其他人便不聞不問了事。但萊蒙托夫頂撞反動教授的事接連不斷,他在課堂上不肯屈從于教授的意志而回答問題;1832年春更很少去聽課,在家埋頭寫長詩《伊斯梅爾-貝》。這一切都勾起校方對他的不滿,連同他驅趕馬洛夫的舊賬一起算,校方便建議他遞退學申請書,萊蒙托夫對離開這些不稱職的教授毫不惋惜,并后來在長詩《薩什卡》中諷刺地回憶起這座“科學的殿堂”的不學無術現象。兩年莫斯科大學生活就此告一段落,只因為不斷頂撞不稱職的低能教授們而被逐出莫斯科大學這個俄羅斯的最高學府,這件事具有多么強烈的諷刺意義啊!
離開莫斯科大學的萊蒙托夫萌生了必須設法進彼得堡大學的念頭??伤坏奖说帽?,卻并沒有赴帝王之都的歡欣感覺,只覺得仿佛置身于一座陰森森的兵營之中。由于彼得堡大學不肯承認他在莫斯科大學讀過兩年書的學歷,而且還要給他增加一年的學習期限,他便徹底告別了高等學校的學習生活。然后他被迫聽從親戚斯托雷平上尉的建議,進了圣彼得堡的近衛軍下級準尉和騎兵士官學校,也就是說,他從自由思想的搖籃進了與自由絕緣的尼古拉的兵營。
軍旅生活
萊蒙托夫的軍旅生活,狹義地說是指他在近衛軍士官學校的受訓和從該校畢業后開始的軍官生涯,廣義地說就是從他進入軍校以后開始的軍旅經歷,只是寫《詩人之死》之前是有人身自由的,之后是流放者身份的。
軍旅生活對萊蒙托夫的意義是對理想的摧殘,對自由的束縛,對興趣的窒息,但同時也是對意志的最好錘煉。萊蒙托夫把近衛軍士官學校兩年軍校生活看成是“可怕的、非常糟糕的兩年”,因為在此以前他整天飽讀詩書,在女人們的照料關懷下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進這所學校的大都是些官僚家庭出身的青年,年輕的士官們在閑暇時間縱酒取樂,打牌消遣,雖然萊蒙托夫在環境的熏陶下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保持白璧無瑕,經常也加入“調皮和胡鬧”者的行列,但士官們的低級趣味和鄙俗淺薄對于他來說還是格格不入,甚至為他深惡痛絕。因此,他把真正的興趣仍然放在他所鐘愛的寫作上,而且單調刻板的操練生活更反襯出文學創作的靈動和多彩來。正是懷著這種對創作的特殊渴望,無論在軍校結業后被派往驃騎兵團任軍官的日子里,還是在觀察軍界和上流社會生活的同時,他都寫下了不少的作品。他繼續寫作長詩《惡魔》,還寫了長詩《哈志·阿勃列克》、長篇小說《瓦吉姆》和詩劇《假面舞會》等。
萊蒙托夫具有很高的文學天賦,具有罕見的詩才,但被命運之神安排在一個下級軍官的位置上,這是命運對一個有著天才使命感的人的最大的挑戰,但這種挑戰既給了他莫大的痛苦,也給了他難言的歡樂。有位名人說,“出類拔萃的人都是通過痛苦而得到歡樂?!比R蒙托夫自己也說,“沒有苦難豈是詩人的生涯”。在軍旅生活中他感到的最大的痛苦就是無法平靜地獻身于藝術。不過,軍營生活的空虛無聊反而磨煉出了他用打腹稿方式從事創作所需的驚人的記憶力,軍營生活要求的盲目服從也磨煉出他反抗現存不合理秩序的特殊膽略,從而在他身上創造出俄羅斯歷史上的兩大奇跡:一介武夫竟寫出了大量文學精品,一個沙皇禁衛軍官竟成為專制農奴制度的掘墓人。
愛情生活
與普希金相比,萊蒙托夫的愛情生活沒有那么豐富,那么浪漫,與他有過較多接觸的女性只有三個:伊萬諾娃、蘇什科娃和洛普欣娜。他一生只有一個真正的戀人,這就是洛普欣娜。如果說,普希金主要用遂愿的愛的甜蜜激發詩的靈感,那么,萊蒙托夫則主要用失落的愛的苦澀激勵戰勝厄運的斗志。從這個意義上講,普希金屬于情感型,萊蒙托夫屬于意志型,前者善于感受愛情,后者善于反思愛情。
1831年6月初,萊蒙托夫在莫斯科近郊已故劇作家弗·弗·伊萬諾夫家做客時,神魂顛倒地愛上了劇作家那位美麗的女兒納塔利婭·伊萬諾娃。少年詩人那顆狂戀的心和所寫傾訴衷腸的情詩雖然滿足了納塔利婭的虛榮心,但是,當他幾天后再去會她時,她選擇的卻不是他,而是他的一個朋友。初戀的遇挫往往會影響人一生的思想感情。萊蒙托夫對伊萬諾娃的感情的投入太多,戀人的背叛給他的心靈造成的傷痛特別大,甚至破壞了他對愛情的虔誠,改變了他對女性的看法,使他變得有點玩世不恭起來。在《致……》(1832)這首為伊萬諾娃組詩打上句號的詩中,萊蒙托夫不但盡情傾瀉了自己因她對所作承諾的背叛而承受的痛苦,而且袒露了經過改變的戀愛觀和始終不變的傲骨,他寫道:過去“我曾憎恨整個的世界,/為的是更熾熱的愛你。”但如今是:“既然天使都已對我背棄,/難道女人還可能尊重?”盡管遇到了如此令人傷心的失戀,他還是依然故我:“不管發生什么人間的事,/我決不會當別人的奴隸?!痹谶@里,傷感轉化為倍添的自尊。
另一個戀人蘇什科娃給萊蒙托夫帶來的,也是苦澀遠多于甜蜜,但由于蘇什科娃對萊蒙托夫愛的許諾不如伊萬諾娃的動情,而萊蒙托夫對蘇什科娃的傾倒也明顯弱于他對伊萬諾娃的迷戀,又由于他對她進行針鋒相對的報復,而且由于他對蘇什科娃的決裂是在與伊萬諾娃決裂之后(即1835年,雖然與蘇什科娃相識是在1830年,早于伊萬諾娃的相識),失去蘇什科娃給詩人帶來的痛苦并不像失去伊萬諾娃帶來的痛苦那樣具有震撼性?!疤K什科娃組詩”在詩人的抒情詩中占有一定的地位,例如《謝謝你!》(1830年)一詩中,萊蒙托夫用辛酸的諷刺委婉吐露了自己的愛得不到反響的苦楚,寫出他以單戀為主題的愛情詩的特有格調:寧肯要無望但明晰的真話,也不要“希冀的幻想”。
第三個,也是對萊蒙托夫的心靈影響最深刻的戀人是洛普欣娜。她是萊蒙托夫失去伊萬諾娃之后在謝列德尼科沃時認識的,她家是斯托雷平娜家的遠親,也是萊蒙托夫在莫斯科寓所的鄰居。她是個聰明可愛、熱情歡快而且具有詩人氣質的姑娘,她獨具慧眼地珍視萊蒙托夫的特殊才能,一開始就和他心心相印。但后來,萊蒙托夫由莫斯科去了彼得堡,又耳聞萊蒙托夫已有蘇什科娃充當新歡的傳言,洛普欣娜便在家長的壓力下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得多的男人。萊蒙托夫為此十分痛苦,但他倆始終在心底默默地相愛著,萊蒙托夫寫下了不少動人的被稱作“洛普欣娜組詩”的詩篇,如《祈禱》(1837)等。在《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和《當代英雄》中的薇拉和《西班牙人》中的西班牙修女身上也都有她的倩影,而那個流傳至今的1838年9月3日的《惡魔》手稿則是萊蒙托夫專門為她抄留的,凝結著他對她一腔難變的戀情。萊蒙托夫與洛普欣娜的分手,和他與伊萬諾娃或蘇什科娃的分手有很大的不同;后二者不過是自食單戀的苦果,前者卻是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悲劇。如果說后者警示他對女人不能再輕信,前者則啟迪他不能再相信浪漫主義詩人把愛情視作人生真諦之所在的陳腐觀點,啟迪他確立正確的人生觀:用創作把失敗的戀愛化作成功的審美人生。情場頻頻失意使萊蒙托夫對愛情形成某些偏頗的觀念,他寫道:“女人填補生活的空隙,恰似稗子填補盛葡萄酒的桶中的空隙:稗子不值一文,毫無用處,它卻是為使葡萄不至于變質所必需的。”
愛情生活,對萊蒙托夫的最大意義不是感情的慰藉,不是哲理的啟迪,而是意志的磨煉,是用創作補償失落,是借藝術宣泄傷痛。他說“沒有痛苦豈是詩人的生涯?”在很大程度上是指愛情的痛苦萌生了他用豐滿的藝術來彌補貧乏的愛的渴望,正如愛情的甜蜜曾是普希金繆斯的一大源泉。
鐵窗與流放生活
普希金之死是萊蒙托夫生活道路上的重大轉折點。普希金在決斗中受致命重傷的消息傳到了萊蒙托夫的耳中時,他正在生病,但殺害了普希金的手槍射擊聲驚醒了萊蒙托夫的靈魂。他寫出《詩人之死》這首有力的詩,怒斥了在決斗之前有人暗中策劃的卑鄙陰謀——“身兼文學家的部長和身兼密探的雜志編輯所策劃的陰謀”[12]。萊蒙托夫在寫《詩人之死》后,因宮廷貴族仍為丹特士辯護而添寫了最后的十六行詩。他不提丹特士的名字,而把矛頭直接指向宮廷貴族,實際上就指向了宮廷貴族的總后臺沙皇尼古拉一世。這首及時而準確地表達了人民悲憤之情的詩立即在成千上萬人的手中傳抄,“普希金之死向俄羅斯宣告,出現了一位新的詩人——萊蒙托夫”(作家索洛古勃語)。
一鳴驚人的萊蒙托夫從沙皇當局那里得到的回報是抄家和逮捕,憲兵頭目卞肯多爾夫直接向尼古拉一世報告此案并得到他的密諭:“暫且我令近衛軍主任醫官訪問這位先生,并查明其是否瘋了,然后我們再根據法律處理他?!比R蒙托夫先是被關押在總司令部大樓的頂層,他在送飯用的包裹面包的紙上寫下了《囚徒》、《囚鄰》等好幾首詩,傾瀉了自己對鐵窗生涯的感受。幽禁才五天,1837年2月25日便逢圣旨下達:“禁衛軍驃騎兵團少尉萊蒙托夫因書寫下閣下已知之詩,以原任官銜調往下城龍騎兵團……”下城龍騎兵團當時駐扎在外高加索已三十多年,連年不斷地同山民作戰,將萊蒙托夫貶黜到這里,明眼人一看便知沙皇的險惡用心:不是讓他被山民打死,就是讓他染上可怕的瘧疾身亡。
1837年3月19日,萊蒙托夫從彼得堡啟程前往高加索。因路上受風寒,5月的后半個月曾在五峰城和酸水城這兩個高加索礦泉地治療。據赫爾岑和奧加遼夫的朋友薩京回憶,“他認識礦泉社會所有的人,參加各種宴會、野餐和喜慶。不過,看來這樣空虛的生活,對于他來說,并沒有白過:他當時正在寫自己的《梅麗公爵小姐》,并敏銳地觀察他所遇見的各種身份的人?!比缙渲杏幸晃宦斆鞫信袛嗔Φ尼t生麥耶爾,被他作為魏涅爾醫生的原型寫進了《梅麗公爵小姐》中去。在這里,他曾和別林斯基相遇,并和他激烈地爭辯了一場,交談了共同關心的問題。
高加索美麗的大自然補償了萊蒙托夫因傾吐人民的心聲而招致的流放不幸,他在給拉耶夫斯基的信中寫到:“每到景色秀麗之處,我都疾手畫下它的美景?!彼言诟呒铀鳟嫷娘L景畫和素描寄給了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朋友們。高加索的美景提高了他的審美素養,高加索的傳說、歌曲和古跡豐富了他創作的文化底蘊,所有這一切都反映在《惡魔》的新稿、《童僧》以及小說《貝拉》之中。
在流放過程中,1837年10月8-10日之間,他在斯塔夫羅波爾同十二月黨人詩人奧陀耶夫斯基[13]相遇。這是個令他難忘的時刻。后來當得悉奧陀耶夫斯基患寒熱病死于黑海之濱時,他寫下了著名的詩篇《致奧陀耶夫斯基》,為他平凡而偉大的一生作了總結。
1837年10月,萊蒙托夫獲尼古拉一世“寬恕”,即將被調往北方,到駐扎在離諾夫哥羅德不遠的格羅德年斯基驃騎兵團去服役?!皩捤 辈]有讓萊蒙托夫感到高興,他認為在高加索反倒自由些,所以直到同年11月25日,萊蒙托夫的名字才從下城龍騎兵團的名單上劃掉。在斯塔夫羅彼爾稍事停留時,他再度與薩京等十二月黨人相遇,萊蒙托夫聽到某些十二月黨人同尼古拉一世妥協時很不以為然。流放并沒有能制服他,他在《短劍》、《詩人》等詩中一再自比“忠貞不渝、意志堅定”的短劍。
1838年初,萊蒙托夫重返彼得堡,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個月?!对娙酥馈方o了他很高的聲譽,使他廣泛結識了文學界人士,拜訪了茹科夫斯基[14],應他的請求帶去了新作,長詩《坦波夫斯庫夫人》。1838年4月,他因外祖母托人斡旋而回到駐扎在彼得堡郊區的皇村的禁衛軍驃騎兵團。
重返彼得堡后不久的1838年4月30日,萊蒙托夫于1837年所寫的長詩《沙皇伊萬·瓦西里耶維奇,年輕的近衛士和驍勇的商人卡拉希尼科夫之歌》在《俄羅斯殘廢者文學》附刊上發表。它以對歷史上抗暴英雄的歌頌來喚起人們對現實生活中的暴政的仇恨,是萊蒙托夫鐵窗與流放生活的直接產物之一。這時他繼續寫集諷刺性與戲謔性、農奴制寫實與作者思慮于一體的長詩《薩什卡》(1835—1839),繼續改寫長詩《惡魔》和創作長詩《童僧》。第一次流放高加索的所見所聞所感使他的寫景更顯得栩栩如生,情節更具民族特色,使浪漫主義詩情與現實主義寫實手法有機地結合起來,使主人公的反抗精神得到更完美的藝術表現。
萊蒙托夫創作的批判力度因流放的磨難而得到加強,這對別林斯基及其他同時代進步人士有良好的影響,別林斯基正是在這種影響下克服了曾想順應尼古拉現實的錯誤思想的。因流放的考驗而更堅定了改變黑暗現實決心的萊蒙托夫與進步雜志《祖國紀事》編輯部成員接近了起來。1839—1840年他還參加了由軍人和大學生組成的“十六人小組”,參與有關文學、戲劇、同代人的命運等迫切問題的討論,發表激烈的評論。與進步人士的交談與爭論使他頭腦中迸發思想的火花,新的靈感不斷涌現,抒情詩《沉思》就是這類創作中的佼佼者,它向全社會發出了引人深思的時代最強音。
第一次流放后回到彼得堡的萊蒙托夫,成為上流社會中矚目的新聞人物,受到恭維、討好和阿諛奉承,最漂亮的女人向他索詩,但萊蒙托夫沒有為在上流社會的成功所迷惑,仍然從內心鄙視這個對他心懷敵意的群體。尼古拉一世的女兒——女親王瑪麗婭·尼尤拉耶夫娜爭取萊蒙托夫沒有成功,就加入了萊蒙托夫的反對派行列。1840年在貴族會議大廳的迎接新年的假面舞會上,萊蒙托夫以無禮的回答侮辱了沙皇的女兒瑪麗婭和奧爾嘉,雖然因她們用了假面和化名,沙皇無法追究他侮辱“至尊的女人”的罪責,但宮廷權貴和沙皇本人無疑對他在舊仇之上又添新恨,而1840年第一期《祖國紀事》上刊發的《我常常置身于花花綠綠的人中間……》一詩被萊蒙托夫有意標上“1月1日”更使這一事件鬧得越發不可收拾,成為宮廷想進一步迫害他的導火線。1840年2月,萊蒙托夫一首諷刺法國公使的兒子的巴蘭特的小詩被上流社會別有用心的人交到了被諷刺者的手中,引起了一場決斗。雖然因巴特蘭沒有射中、萊蒙托夫放了空槍而沒有造成傷亡,但當局利用這個機會大做文章,將萊蒙托夫逮捕,并立了軍法案。結果,“遵照圣旨”萊蒙托夫被調往泰庚兵團,他再一次去高加索同山民血戰的前線。這第二次流放高加索,已不同于第一次流放,這次沙皇當局和上流社會把套在他脖子上的死亡之鏈勒得更緊了。這次流放中,他遇上出生入死的戰斗考驗,表現得十分頑強和英勇,受到軍方表彰,但尼古拉一世再次拒絕給予他獎賞,斷然從呈請獎賞的名單中勾掉了這位被貶黜的詩人的名字。
據薩馬林[15]在日記中回憶,萊蒙托夫第二次流放高加索期間與他會過幾次面,除了說與山民作戰的故事外,還順便談到過農奴制的俄國:“最糟糕的并不是有些人百般忍耐,而是眾多的人深受其害而不自知?!?/p>
1841年,萊蒙托夫獲休假的機會,最后一次來到彼得堡,但在上流社會公開場合露面時他已面臨被驅逐的危險。他在彼得堡的延宕,招致了憲兵頭目卞肯多爾及其親信的憤懣。4月10日,他應召去軍政部檢察司進見克列因米赫爾將軍,將軍建議他于48小時內離開彼得堡返回自己的團隊。于是,他寫下了著名的抒情詩:《別了,藏污納垢的俄羅斯……》,表示了自己對沙皇專制統治的極度憤懣和對順從于沙皇的百姓的失望。從寫這首詩到后來在高加索五峰城與馬爾蒂諾夫決斗身亡之間,萊蒙托夫只剩下短短的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但就在他與黑暗現實之間的矛盾走向白熱化的最后歲月里,他仍寫下了《祖國》、《在荒涼的北國有一顆青松》、《懸崖》、《爭辯》、《夢》、《我獨自一人出門啟程》、《不,我如此熱戀的并不是你……》、《先知》等一批出色的抒情詩,在對普通老百姓的感情(如《祖國》)、對詩人的使命與命運的思考(如《先知》)、對自然與人的關系的探索(如《爭辯》)、對人生境界的追求(如《我獨自一人出門啟程……》)等方面,思想更見深刻,感情更見深沉。
縱觀萊蒙托夫的天才三部曲,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現象:萊蒙托夫天才的成長始終伴隨著命運的挑戰,這種挑戰滲透到他的求學生活、軍旅生活、愛情生活、鐵窗與流放生活的方方面面。沒有成為天才的素質固然難以成就大器,但如沒有面對磨難的勇氣和迎接命運挑戰的魄力就更無從奢談天才的出現,所以常言道:“自古雄才多磨難”。萊蒙托夫有極高的天分,但他沒有躺在天分上坐享其成,而是憑自己對天才的直覺和使命感,用創造來發揮自己超常的天分,并通過磨難的考驗,由潛在的天才成為行動的天才。在萊蒙托夫一生中,命運從生存到發展的各個環節上給予他嚴峻挑戰,他沒有猶豫或退縮,而是用奮爭來予以對抗:“沒有奮爭,人生便寂寞難耐?!彼€說:“我必須行動,真是滿心希望/能使每個日子都不朽長存?!薄拔铱偤ε拢瑢砦視聿患?有所作為!在我的這顆心里,/生的渴望壓過了厄運的痛苦?!币虼?,生活的磨難對于他來說,不是阻止生活車輪轉動的制動器,而是推動生命車輪飛轉的加速器。對于天賦素質極高的人而言,有多大的生活磨難,便能磨煉出多強的意志,磨煉出多高的才能。特別是鐵窗與流放生活的磨難,把萊蒙托夫磨煉成一名反暴政的“革命家”(盧那察爾斯基語),把他磨煉成一名文學大師(他的絕大部分代表作都是在經歷四年的鐵窗與流放生活之后寫出或寫成的),這最后四年的磨難造就了他創作上的最大輝煌,使他以一個真正的天才的身份攀登上俄國以至世界的文學高峰。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國家機器和社會制度扼殺了萊蒙托夫短短27歲的生命,但磨煉出一個超越時空的詩歌天才和文學天才,從這個意義上說,萊蒙托夫的一生不僅僅是悲劇,而且是悲喜劇:人夭折了,天才獲得了永生。
[1] 鄭臨川:《聞一多論古典文學》,重慶出版社,1984,第173頁。
[2] 維克托·阿法那西耶夫:《萊蒙托夫》,莫斯科:青年近衛軍出版社,1991,第10-11頁。
[3] 《萊蒙托夫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474-475頁。萊蒙托夫著述除專門作注處以外,以下所引均出自同一版本《萊蒙托夫全集》,不另列注。
[4] 馬努伊洛夫:《萊蒙托夫》,郭奇格譯,北京出版社,1988,第77-78頁。
[5] 亞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臘哲學家、自然科學家、文藝理論家。
[6] 馮維辛(1744—1792),俄國作家。
[7] 格里鮑耶陀夫(1795—1829),俄國作家、外交家。
[8] 赫爾岑(1812—1870),俄國革命家、作家、哲學家。
[9] 奧加遼夫(1813—1877),俄國革命家、詩人、政治家。
[10] 岡察洛夫(1812—1891),俄國作家。
[11] 科斯捷涅斯,當時莫斯科大學的學生,生卒年月不詳。
[12] 《赫爾岑論文學》,辛未艾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第67頁。
[13] 奧陀耶夫斯基(1802—1839),公爵,俄國十二月黨人詩人。
[14] 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老師之一。
[15] 薩馬林(1819—1876),俄國哲學家、歷史學家、社會活動學家、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