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德難題與程序正義
- 曹剛
- 1162字
- 2020-05-22 16:09:07
第三章
三種道德推理
道德難題的核心是道德判斷的困難。我們根據(jù)導致道德判斷困境的原因,歸納出了事實性道德難題、規(guī)范性道德難題和元倫理層面的道德難題等三種道德難題的類型。要走出道德判斷的困境,我們需要借助一種更高級的道德思維形式,即道德推理。推理是思維活動的最高級形式,是由已知求解未知的過程,它揭示了判斷與判斷之間的本質聯(lián)系。由于道德難題本身就反映了社會生活的紛繁蕪雜和道德決策的復雜化,這就意味著道德推理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特別是在應用倫理學的領域里,單一的道德推理并不存在。因此,對于應用倫理學研究來說,道德推理特別需要從具體而個別的道德推理活動中歸納出具有典型意義的推理形式,以利于完成在道德概念、道德判斷基礎上進行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由此,我們把應用倫理學中的道德推理,概括為演繹的道德推理、類比的道德推理和辯證的道德推理三種基本形式。這三種道德推理具有三個基本特征:
首先,道德推理的主體是處在特定道德問題情境中的,掌握一定道德概念和道德判斷的道德主體。這又包括互相聯(lián)系的兩方面內(nèi)容。一方面,必須有道德問題情境。道德問題是促使道德主體進行道德推理的現(xiàn)實動力,道德現(xiàn)實中的困惑、迷茫和彷徨,迫使道德主體進行思索,追求道德應用中的應當和必須。另一方面,主體必須成為掌握一定道德概念和道德判斷的道德主體。否則他就不會對現(xiàn)實中的道德問題產(chǎn)生思索,就會對現(xiàn)實中的道德困惑視而不見、不困不惑。
其次,道德推理在本質上是一種行為選擇,而行為選擇的靈魂則是價值與目的判斷。推理主體需要在多種行為決定方案之中選擇達到目的的最佳方案。可見,道德推理不同于邏輯推理,也不同于和價值無涉的科學推理,道德推理的結論與既有規(guī)則之間并不存在形式邏輯的必然性,道德推理實質上是在一定原則提導下的價值判斷與行為選擇。其最大特點在于對價值邏輯的應用。價值邏輯是相對于實然邏輯而言的,借助于實然邏輯而產(chǎn)生的是自然推理,即科學推理,它是對自然客觀規(guī)律的探究。而價值邏輯則融入了人類的需要和態(tài)度上的傾向性,道德推理涉及當事人的利益和立場。
最后,道德推理的直接目標是依據(jù)現(xiàn)實情境,解決道德沖突,產(chǎn)生新的道德判斷。道德是人們對世界的一種實踐精神的把握方式。在道德推理中,它以道德規(guī)范、道德判定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為人們提供價值導向和行為規(guī)則,引導著人們不斷走向新的道德實踐。科學推理是以自然規(guī)律和客觀事實為依據(jù)進行的推理,其推理前提是經(jīng)過科學檢驗的理論命題,其目的在于尋求普遍必然的真理性知識。道德推理屬于實踐范疇,它并不采取科學的形式,而只是滿足于人們基于實踐理性而確立一套彼此可以接受的原則。實踐理性并不排除個人價值判斷、個人的利益主張與要求,但它要求道德推理主體應該使個人的主張和意見具有可普遍化的性質,因為,只有可普遍化的理由才能為各方所接受,使個人的利益主張具有正當性。
一、演繹的道德推理:解決道德難題的一般途徑
演繹的道德推理是應用倫理學的基本方法。自倫理學產(chǎn)生以來,演繹的道德推理就是解決道德問題最主要的方法。一直以來,人們相信人類的理性能夠給出一系列的道德律令,由此確定行為的正當性,康德的道義論倫理學和穆勒的功利主義倫理學,就是兩個最值得重視的范例。但在應用倫理學的領域里,這種演繹的道德推理卻受到了嚴重的質疑。人們從道德難題的性質出發(fā),認為既然不存在確定的道德原則和規(guī)范,那么,通過演繹的道德推理來解決道德難題就是不可能的。有些人認為,應用倫理學面對的是眾多復雜的道德難題,為了應對這些道德難題,相互差異著的規(guī)范倫理學理論提出了各自不同的解答方案,如有功利主義的回答、契約主義的回答、美德倫理的回答等等,但這些回答僅代表了不同規(guī)范倫理學各自的立場,卻沒有對同一個問題拿出一致的解答方案,故根本就無法為人們遇到的倫理問題提供任何有益的指導。由此,一些倫理學者主張,應用倫理學有別于規(guī)范倫理學之處,就在于前者并不重視抽象的原則與規(guī)范,而是專注于個別具體事例與情境中的獨特的明智權衡,因而,應用倫理學應該是一種“與實踐相涉的倫理學”,其特點就在于對上述不同的規(guī)范倫理學理論一概置之不理,其作用就在于促使人們的“道德感知力精細化”,從而使他們在問題情境中懂得更好地運用自己的理智。有人進而甚至提出倫理學應告別原則。例如馬爾夸特(Odo Marquard)就認為,原則是永久的,生命是短暫的;我們不能永恒地等待原則的批準,才開始生活;死亡比原則來得迅速,這使我們不得不告別原則。[1]值得指出的是,如果把馬爾夸特的“告別原則說”看成是出于對近代規(guī)范倫理學極其反感的一種情緒化的、矯枉過正的提法,那還不難理解,但如果真的告別原則,我們就會陷入道德相對主義,其后果就不堪設想了。因此,我們很難想象,一個盡職的倫理學家和一個合格的倫理學理論,會舍棄對普遍道德原則的探究。我們同樣難以想象,基于道德原則的演繹推理會被摒棄在應用倫理學的領域之外。相反,我們認為演繹的道德推理仍是應用倫理學的基本方法。
(一)演繹的道德推理的模式
演繹的道德推理是道德思維主體在掌握一定的道德概念和道德判斷的基礎上,由一個或幾個道德判斷推出另一道德判斷,從而實現(xiàn)對特定道德問題的解決過程的思維形式。演繹道德推理是邏輯學上的演繹推理在道德推理中的運用。演繹推理是人類認識活動中最重要、最常見的推理方法之一,它是由一般性前提推導出特殊性結論的推理。其推論特點就是以已知的特殊對象的情況為基礎,然后將其導入已知的一般性命題斷定的范圍,進而得出關于特殊對象未知的結論的推理。演繹推理是必然性的推理:“演繹推理就是前提與結論之間有必然性聯(lián)系的推理。”[2]美國現(xiàn)實主義法學家波斯納(Richard A. Posner)曾經(jīng)用一個生動的隱喻說明了這種必然性,他認為這個三段論實際上說的是:“這里有一個貼了標簽‘人’的箱子,箱子里有一些東西,其中每一個都‘會死’。小前提則告訴我們,箱子里的東西都有個名字牌,其中有一個牌子上寫的是‘蘇格拉底’。當我們把蘇格拉底拿出箱子時,我們就知道他是會死的,因為箱子里唯一有的東西都是會死的。”[3]可見,演繹推理在本質上是一種“必然得出”的推理。
演繹的道德推理同樣會遵循如下三個步驟:
第一,演繹道德推理的第一步是尋找可以適用于待決事件的道德規(guī)范,從而為演繹推理確定大前提。當人們對待決事實有了初步了解之后,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尋找到能夠適用于待決事實的道德規(guī)范,即在規(guī)范地處理一個待決事實時找尋所謂的“大前提”的活動。但在演繹的道德推理中,尋求道德規(guī)范的過程,不同于法律推理中的找“法”的過程。法律推理常常可以尋求到具有確定效力的法律規(guī)則,但在應用倫理學的視閾中,演繹的道德推理所找的這個“法”,并非唯一有效的。
第二,演繹推理的第二步是形成待決事實,為演繹推理提供小前提。待決事實往往是復雜凌亂的,要使之成為演繹推理的小前提,必須對待決事實進行加工處理,除去不必要的情節(jié),并用明確的語言表述出來。具體說來,形成待決事實,也就是通過對復雜的事實現(xiàn)象進行兩個方面的整理、判斷和取舍。其一,以經(jīng)驗為基礎的整理和判斷。待決事實中的很多重要事實,比如客觀方面的事實,大多可以通過感知而獲悉。當判斷的對象涉及諸多特定事實時,要判斷該特定事實,通常就不能僅依靠個體感知,而必須借助社會經(jīng)驗。其二,以價值為基礎的整理和判斷。待決事實往往是復雜凌亂的,包含了很多沒有道德意義的情節(jié),要使之成為演繹推理的小前提,必須對待決事實進行加工處理,除去不必要的情節(jié),確定有道德意義的情節(jié),這就必須進行價值判斷了。價值判斷不應以自己個人的價值觀為評價標準,而應以一般的價值共識為評價標準。由此可見,為了把待決事實加工成演繹推理所需要的小前提,必須進行復雜的辨析和判斷工作。[4]
第三,演繹推理的第三步便是依據(jù)大小前提推出結論。確認了道德規(guī)范和待決事實之后,接下來就要對兩者的相互關系做出判斷:作為小前提的陳述的事實能否納入大前提的道德規(guī)范之中。其推理模式大致可以描述為:
R——道德規(guī)范(大前提)
F——待決事實(小前提)
D——道德判斷(結論)。
(二)演繹道德推理的特點
演繹的道德推理當然具有一般演繹推理的屬性,但演繹推理在道德實踐中的運用,又帶有自身特有的規(guī)定性。
第一,演繹道德推理的大前提必須是應然的規(guī)范性命題。和科學推理不同,演繹道德推理的大前提必須是應然的規(guī)范性命題,而科學推理的大前提是實然的事實性命題。規(guī)范性命題是關于人們應當如何行為的規(guī)定,事實性命題告訴人們當一定的客觀條件存在時,某種結果就會出現(xiàn);規(guī)范性命題是指向未來的,它是對未來人們應當如何行為的規(guī)制;事實性命題是指向過去的,它是對以往關于事實認識的經(jīng)驗總結。規(guī)范性命題是不可證偽的。道德規(guī)范規(guī)定禁止殺人。該規(guī)范并不會因為有人在事實上殺了人,即其被人違反或未被遵守而被否定。事實性命題是可證偽的,例如,按照已知的經(jīng)驗,天鵝都是白的,但是,如果發(fā)現(xiàn)了一只黑天鵝,那么,這一事實性命題就被否定。可見,道德推理與科學推理不同,道德推理的目的是尋求一種令人滿意并可以接受的規(guī)范性結論,科學推理的目的在于尋求具有普遍性、必然性和精確性的知識。道德推理不具有科學命題那樣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因此,道德推理的前提和結論是否合理、是否可以為人們所接受,這些都是需要并且也可以進行討論、論證的。
第二,演繹的道德推理是非律法主義的。和法律推理不同,應用倫理學視閾中的道德推理是弱意義上的演繹推理。所謂強意義上的演繹推理是指,當存在明確的道德規(guī)則來進行道德判斷時,它就應該使用三段論式的演繹推理。所謂弱意義上的演繹推理是指,當?shù)赖乱?guī)則模糊不清時,可以根據(jù)確定的道德原則推導出適用于具體行為場合的規(guī)則。這種由一般到個別的方法也是演繹推理的一種。應用倫理學的使命決定了其視閾中的道德推理只能是弱意義上的演繹推理。在這個意義上,演繹的道德推理不同于法律推理,它不是律法主義的。律法主義和反律法主義是弗萊徹總結的道德推理方法。他把人們對待道德準則的態(tài)度或進行道德決策的方法概括為三種,即律法主義、反律法主義和境遇論。關于律法主義,弗萊徹解釋說:“依照這種方法,人們面臨的每個需要做出道德決定的境遇,都充滿了先定的一套準則和規(guī)章。不僅僅律法的精神實質,連其字面意義都占支配地位。體現(xiàn)為各項準則的原則,不僅是闡明境遇的方針或箴言,而且是必須遵循的指令。”[5]換言之,律法主義是指那種在對每一道德做出決斷時,總是到經(jīng)書中尋找規(guī)則的做法。律法主義是弗萊徹提到并反對的一種道德推理方法。按照弗萊徹的意思,律法主義有兩個明顯特征:(1)準則的先在性,即當我們進入某種情境之前,業(yè)已存在相應的道德準則;(2)準則的嚴肅性或不容變通性,即無論我們進入的情境如何特殊,先在道德準則都必須加以恪守,不能以情境的特殊性為理由要求變通。因此,律法主義的方法雖然是最為常見與久遠的,卻解決不了現(xiàn)代社會所遇到的復雜的道德問題。我們之所以認為演繹的道德推理不是律法主義,主要是因為,在應用倫理學的視閾里,演繹推理的大前提不會是具體的行為規(guī)則,因為應用倫理學要面對和解決的難題,往往是缺乏可沿用的具體道德規(guī)則所引發(fā)的道德難題。因此,應用倫理學中的演繹推理常常要訴諸于道德基本原則而非具體的行為規(guī)則。在這里,原則和規(guī)則的區(qū)別至關重要,它決定了演繹的道德推理的某些根本性特征。原則和規(guī)則在程度及性質上都有不同的特征。在程度上,原則要比規(guī)則更加概括和模糊,規(guī)則則更加明確。在性質上,原則和規(guī)則是兩種不同類型的規(guī)范。1967年德沃金在明確提出法律原則是一種不同于法律規(guī)則的法律規(guī)范時,就很好地揭示了兩者性質上的區(qū)別。“法律原則和法律規(guī)則之間的區(qū)別是邏輯上的區(qū)別。它們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們所作的指示的特點。規(guī)則在適用時,是以完全有效或者完全無效的方式。”“原則沒有包含使其非實施不可的條件,它倒是說明主張某種方針的理由,但是不要求必須做出某一特定的決定。——當我們說某一原則是我們法律制度的原則時,它的全部含義是:在相關的情況下,官員們在考慮決定一種方向或另一種方向時,必須考慮這一原則。”“規(guī)則和原則之間的這一區(qū)別必然導致另一區(qū)別:原則具有規(guī)則所沒有的維度——分量和重要的維度。”[6]德沃金超越了把規(guī)則和原則的區(qū)別只是看做具體與不具體的程度上的區(qū)別的觀點,認為規(guī)則和原則有著邏輯或性質上的區(qū)別,是兩種不同類型的規(guī)范,兩者處于不同的推理層面——規(guī)則是涵攝,原則是平衡(balancing)或衡量(weight)。原則表達了一個理念,或表達了一個價值,如它規(guī)定平等、自由和尊嚴是值得的或可尊重的。一個價值能夠被定義為評價的一個標準,而每個標準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即或多或少地被實現(xiàn)。可見,原則是這樣的規(guī)范,即命令它所規(guī)定的內(nèi)容在可能范圍內(nèi)得到最大限度的實現(xiàn)。就是說原則可以在不同的程度上被滿足,它實現(xiàn)的程度不僅依賴于現(xiàn)實的情境,而且取決于與其相競爭的其他原則。在這個意義上,與作為“確定性命令”(definitive commands)的規(guī)則不同,原則被阿列克西(Robert Alexy)稱為“最佳化的命令”(optimizing commands)。既然原則的應用是可以也是能夠平衡的,規(guī)則的應用則是或者有效或者無效的全有全無的方式,而在解決道德難題時,演繹的道德推理所訴諸的大前提往往是道德原則,那么,演繹的道德推理就不是律法主義的,即不是那種到經(jīng)書中尋找規(guī)則,來做出道德判斷的做法。
當然,演繹的道德推理也不是反律法主義的。所謂的反律法主義,“按照這種方法,人們進入決斷境遇時,不憑借任何原則或準則,根本不涉及規(guī)則。這種方法斷言,在每個‘當下存在的時刻’或‘獨特’的境遇中,人們都必須依據(jù)當時當?shù)氐木秤霰旧恚岢鼋鉀Q道德問題的辦法。”[7]按照弗萊徹的看法,反律法主義有多種形式,既包括徹底的自由放蕩,也包括拒絕先在準則而訴諸超自然智慧或個人良心的諾斯替教派(諾斯替教派還反對猶太教、基督教的律法,認為即便是《舊約》里由上帝裁成的律法也有不公正之處)和基于“根本間斷性的本體論”而否定任何普遍有效準則的存在主義。[8]我們之所以認為演繹的道德推理不是反律法主義,主要是因為演繹的道德推理承認有先在的作為道德推理的大前提的道德原則的存在。一般說來,在應用倫理學中,作為道德推理大前提的原則往往是復數(shù)的中級原則。充其量也只能是中級原則。因為演繹推理要求前提的明確性。什么是中級原則?如果我們可以把道德規(guī)范體系做一個層級的劃分,那么終極的道德原則、中級的道德原則、具體的行為規(guī)范和特定情境中的行為規(guī)則就是構成這個規(guī)范體系的四個層級。舉例來說,“人是目的”是終極的原則,“自主性原則”是中級的道德原則,醫(yī)生應尊重病人的隱私是具體的行為規(guī)范,主治大夫應為病人的某種家族性遺傳病保密就是特定情境中的行為規(guī)則。可見,終極道德原則只是一種背景理論或道德形而上學預設,它只能為基本道德原則辯護,而難以成為一般道德推理的大前提,具體的行為規(guī)范則太過具體,雖可用于機械的邏輯推演,但無法體現(xiàn)出面對道德困境時道德推理的價值。與此不同,中級的道德原則最適合作為道德推理的大前提。這是因為:其一,中級原則既是相對具體的,又具有應用上的普遍性。它擺脫了終極原則的抽象性,具有足夠的內(nèi)涵來化解沖突,解決難題,為具體的行為提供指導。同時,它的應用又具有普遍性,超越了某種特定團體、職業(yè)等的限制,合乎一般的道德共識。其二,中級原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容納多元的道德觀而又不趨于相對主義。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的指導,中級原則上承倫理理論,下達行為規(guī)則,有足夠的自由裁量空間。其三,中級原則包括了多個原則,它們處于同一層次,互相補充、互相平衡,在解決道德難題時全面、實用。例如,面對墮胎問題可以采用“尊重自主性原則”、“不傷害原則”,面對醫(yī)療衛(wèi)生資源分配可采用“公正原則”、“行善原則”,面對安樂死的問題可以采用“尊重自主性原則”等。總之,作為演繹的道德推理大前提的中級原則可以是內(nèi)容明確一貫的,適用的領域是清晰的,它可以和終極原則、具體的行為規(guī)則組成一個有效的全面的框架,完成合理的道德推理。例如在生命倫理學領域里,尊重自主性、不傷害、有利、公正等原則就能提供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而不需要補充其他的獨立的原則。如此說來,演繹的道德推理就不是不憑借任何原則或準則來做出道德判斷的反律法主義。
第三,與一般的道德演繹推理不同,應用倫理學中的道德演繹推理包含了情境推理。演繹推理是形式推理,必須嚴格按照三段論法作邏輯推演獲得結論。但在應用倫理學的視閾中,演繹的道德推理并非簡單的三段論推理。演繹的道德推理首先要尋求可得適用之道德規(guī)范,而這個過程不同于司法判決中的“找法”,找法的目的總是希望找到唯一的可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在應用倫理學面對道德難題時,這恰恰是難以做到的,因為作為演繹的道德推理的大前提,道德原則常常不能做出意義完全明確的表述,在不同情境下它有不同的含義、不同的適用范圍和不同的重要性或權重。因此,參照具體情境進行道德原則間的平衡,就是演繹的道德推理中最關鍵的一環(huán)。正如一位美國學者所說:“難題所關涉的并不在于要不要訴諸或應用原則和規(guī)范,而毋寧說是:應該采納什么樣的原則和規(guī)范,怎樣去闡釋它們,它們具有何種分量和重要性,在沖突中哪一個具有優(yōu)先性,如何將它們與具體案例相聯(lián)系以及它們在何種關系和情境中被應用的問題。”[9]由此,在演繹的道德推理中,情境推理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比較哪一個原則在特定的情境下更具有分量或具有優(yōu)先性,就要在原則之間進行反思的衡量,以使得道德推理的結論是合理的和可接受的。[10]由此,在演繹的道德推理中,情境推理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以生命倫理學為例。生命倫理學的自主、公正、不傷害和仁愛四個原則的運用,必須參照具體情境使其特定化,即擺脫原則的抽象性及不確定性,成為具體的行為指引,指導實際的道德判斷,以解決真實世界里發(fā)生的問題。這樣,在道德推理中要依據(jù)具體的情景和境遇,對道德原則的重要性和作用范圍進行權衡,進而做出道德判斷。這就是一個按情景對規(guī)則進行反思回溯的過程,在境遇倫理學中稱為情景回溯項,可這樣表述倫理判斷的推理形式:
(1)R:R1R2R3………Rn倫理原則
(2)C:C1C2C3………Cn情景陳述
(3)Cr:Cr1Cr2………Crn從情景出發(fā)對倫理原則的回溯評價或修正
(4)E:E1E2E3………En由(1)(2)(3)推出的倫理結論
案例:特麗·夏沃現(xiàn)年41歲,15年前突發(fā)心臟病后一直處于植物人的狀態(tài)。過去15年來,她一直依靠進食管提供營養(yǎng)。7年前,夏沃的丈夫邁克爾·夏沃向佛羅里達州法院提出訴訟,要求停止給其妻子進食,理由是她不愿意這樣毫無意義地“活”下去。但夏沃的父母堅決反對,他們是天主教徒,稱拔掉進食管是殺害夏沃的行為。從此,雙方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在長達7年的時間里,特麗的進食管曾兩度被拔除,然后又被重新插上。2005年3月18日,法庭第三次裁決拔掉特麗的進食管。美國當?shù)貢r間3月31日上午9時零5分,41歲的美國女植物人夏沃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分析:這個問題目前仍然存在著激烈的爭論,雖然存在各種政治動機,但主要是一個道德判斷(E)的問題。下面我們用上述方法進行分析,并給出結論。
前提:(甲)倫理準則集:
R1:關系愛護他人的行為是倫理上正當?shù)男袨椋ㄐ猩圃瓌t)。
R2:能增進關系的人們幸福的行為是倫理道德上正當?shù)男袨椋ㄐ猩圃瓌t、公正原則)。
R3:尊重別人的權利的行為是倫理上的正當?shù)男袨椋ㄗ鹬夭∪俗灾餍栽瓌t)。
R4:不應殺人(不傷害原則)。
(乙)情景陳述集:
C1:夏沃是昏迷病人,已成為植物人。
C2:其丈夫表示她生前透露過不愿意這樣毫無意義的活下去。
C3:現(xiàn)靠進食管維持生命。
C4:其父母認為拔掉她的進食管是殺人行為。
(丙)情景回溯集:
C1:R4中的“不傷害原則”更是不能“殺人”,其父母認為拔掉她的進食管是殺人行為。但那是他們的想法,對于夏沃來說,生存無望又極端痛苦,延長她的生存時間實際上只是延長死亡、延長痛苦。延長一個人的痛苦也是對不傷害原則的違背。
C2:R1中“愛護他人”,這符合病人的自身利益,對于夏沃來說,生存無望又極端痛苦,延長她的生存時間實際上只是延長死亡、延長痛苦。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愛護她的體現(xiàn)。
C3:R2中“增進相關人們的幸福”,應該包括解除患者家屬心理和經(jīng)濟上的負擔。家屬出于血緣親情,對家庭成員有照料義務,但是為了一個無意義的生命去消耗有意義的生命,沒有增加相關人們的幸福。把有限的衛(wèi)生資源浪費在無可挽救的生命上,也是對社會公正原則的違背。
C4:R3中“尊重別人的自主選擇權”包括尊重她現(xiàn)在表達的意愿以及雖然現(xiàn)在她無法表達的,但她曾經(jīng)表達過不愿無尊嚴的活下去的意愿。
結論:以上作的這些回溯與補充由甲、乙、丙,可推出如下結論:“法庭判決終止她的生命不但不是謀殺,而且是倫理道德上的正當?shù)男袨椤!逼渲袀惱碜h題與作者上幾章提出的“不傷害原則”、“尊重自主原則”、“行善原則”相關,且“尊重自主原則”、“行善原則”為正相關,“不傷害原則”為負相關,與結論一致。[11]
(三)演繹的道德推理的限度
演繹的道德推理在道德推理過程中是不可缺少的必經(jīng)階段,是一種重要的道德推理方法。道德爭議問題的解決必須有道德上的根據(jù)和理由,道德結論也必須能夠從一個道德上的一般性、普遍性規(guī)范命題推導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講,演繹的道德推理在道德推理過程中不可或缺。但我們也應該看到其發(fā)生作用的限度。
第一,演繹道德推理本身不能確定推理前提的合理性。演繹推理在邏輯形式上是科學的,具有確定性,但實際運用起來并非如此,常常叫人大跌眼鏡。這是因為三段論的前提并非總是確定無疑的。在道德難題的判斷中就更是如此,在有關道德難題中,作為演繹道德推理大前提可能就是需要質疑的,而演繹的道德推理不能完成對前提本身的反思和批判。波斯納指出:“我們必須把三段論的合法性(validity)同它的真實可靠性(soundness),即它產(chǎn)生真實結論的力量,區(qū)分開來。真實可靠性不僅取決于具體的三段論,而且取決于前提是否真實。”[12]波斯納認為,一個三段論的結論可能真實,但它的大小前提都是虛假的:“所有的斯巴達人都很聰明,蘇格拉底是斯巴達人,因此,蘇格拉底很聰明。”這一可以成立但并不真實可靠的三段論表明,作為一種以推理獲得真理的方法,三段論是有限度的。實際上,三段論的前提——大小前提的真實性并非總是確定無疑的,并非像“人都是要死的,蘇格拉底是人”這樣無可懷疑和普遍接受。可見,演繹邏輯的形式主義論證可以使我們發(fā)現(xiàn)和明確對普遍規(guī)范性前提進行進一步論證的必要性。道德判斷的正當性也依賴于道德推理前提的正當性。但演繹的道德推理不能完成對前提本身的質疑。例如,人們把生命倫理學的道德原則概括為不傷害原則、自主原則、公正原則和有利原則,這四個原則成為人們在生命科學領域進行道德推理的大前提,但這些原則可能只是西方道德傳統(tǒng)中的一部分,未必可以完全轉用于其他背景和社會;這些原則也可能只是特定立場的表現(xiàn),如站在女性主義的立場上,就不會認同把存在于父母與小孩、醫(yī)生與病人、朋友彼此之間的同情、信任、忠誠及愛僅僅被歸結為權利和義務的正義規(guī)則;這些原則還可能只適用于特定的領域,如僅適用于陌生人之間的關系判斷,而不適用于親朋好友之間的親密關系;這些原則甚至是以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為基礎,如以自由主義及個人主義為基礎,相對地忽視了“社群主義”所關切的群體、共同利益、相互關系及團結的價值。演繹的道德推理無法反省其前提的合理性,這是它的一個重要局限。
第二,在結論的正當性問題上,演繹道德推理對于道德結論的正當與否并不過問。從大小前提出發(fā)推導出道德結論,演繹道德推理的任務和使命也就完成了。演繹道德推理并不關心結論可能產(chǎn)生的社會后果。演繹道德推理的大前提應具有普遍性,它是從紛繁復雜的社會關系中高度抽象而來的,它舍棄了個別社會關系的特殊性,而表現(xiàn)為同類社會關系的一般共性。但它的使用卻要面對千差萬別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特殊性和偶然,它不能忍受“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的裁剪,正因為普遍的抽象不能窮盡千差萬別的具體,所以適用于一般情況能導致正義的規(guī)則,適用于個別情況卻未必是公正的。就某事物的普遍性而言,其適用能夠實現(xiàn),但就其特殊性而言,其適用卻可能與其目的相背離,成為正義的敵人。演繹道德推理的大前提也應是確定的,必須相對超越于變化萬千的現(xiàn)實生活,而具有明確性、周延性和穩(wěn)定性。但現(xiàn)實生活是生生不息、變動不居的,隨著新的生活領域、新的社會關系的不斷涌現(xiàn),必然產(chǎn)生道德推理的結果與社會生活不同拍。總之,形式推理的要害就在于固守機械的形式,無視因為大前提對新情況缺乏涵蓋性,而導致的實質結論的不合理。由此可見,演繹的道德推理既不關心也無能為力去避免可能的實質結論的不正當性。
第三,演繹的道德推理缺乏整合各種生活價值的能力。邏輯的作用是有限的,三段論推理不總是有效的。這是因為在演繹的道德推理中,總是存在著運用自由裁量的空間,即使在表面邏輯操作的背后,也存在著人們的利益衡量與價值判斷、人們的傳統(tǒng)觀念和時代的要求、人們的個人興趣和共同體的偏見的作用。道德的生命不是邏輯而是經(jīng)驗生活,但演繹的道德推理卻缺乏對生活價值的系統(tǒng)整合,包括對不同的傳統(tǒng)觀念和時代的要求、個人興趣和共同體的價值理念等等因素的整合。換句話說,演繹的道德推理不是一個可以整合所有原則的道德論證理論,因此,也就無法提供一個具有統(tǒng)一的整體性的指引方針,以指引連貫、明確的行動規(guī)則。
可見,演繹的道德推理在處理和解道德難題時,作用是有限度的。要克服和彌補演繹道德推理的局限性,需要承認其他的道德推理方式的重要作用。類比推理就是應用倫理學中經(jīng)常運用的一種推理方式。
[1] 參見甘紹平:《論一線倫理與二線倫理》,載《哲學研究》2006年第2期。
[2] 金岳霖主編:《形式邏輯》,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43頁。
[3] 〔美〕波斯納:《法理學問題》,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頁。
[4] 參見沈琪:《刑法推理方法初論》,中國政法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
[5] 〔美〕約瑟夫·弗萊徹:《境遇倫理學》,程立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0頁。
[6] 〔美〕德沃金:《對待權利》,信春鷹、吳玉章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版,第43、44、46頁。
[7] 〔美〕約瑟夫·弗萊徹:《境遇倫理學》,程立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3頁。
[8] 同上書,第13—16頁。
[9] 轉引自鄧艷平:《當代美國生命倫理學中原則之爭述評》,湖南師范大學2003年碩士論文。
[10] 參見王夏昊:《法律原則的適用方式》,載《學習與探索》2007年第2期。
[11] 參見馬蘭:《生命倫理原則研究》,華中科技大學2005年碩士學位論文。
[12] 〔美〕波斯納:《法理學問題》,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