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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走狗屎運(yùn)!

李白的絕句有很大的特點(diǎn),他一層一層地向前推進(jìn),很少像杜甫的絕句那樣,是用平行的結(jié)構(gòu)。

比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是杜甫的絕句,通常四句在結(jié)構(gòu)上都是對稱的。

而李白的絕句,往往后一句或后一聯(lián),是前一句或前一聯(lián)的推進(jìn)或引申,把你的想象帶向遠(yuǎn)方。

他很多絕句都是這樣。

比如《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這就是層層推進(jìn)的一個例子。

再比如《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有一天夜晚,我讀這首詩,突然感覺特別好,特別羨慕汪倫。我們奮斗一輩子,也不能永垂不朽,那個汪倫——一個普通人,因為一首詩居然就永垂不朽了。

這首詩是說,李白到桃花潭去玩,汪倫聽說李白來了,就給他送酒喝。宋人說“村人汪倫”,他可能是村里一個私塾先生,也可能就是一個農(nóng)民,大概比較會釀酒,又是李白的粉絲,就不斷地釀酒給李白喝。在李白玩的兩三天里,每天都送新酒給他喝。唐朝人喜歡喝新酒,不喜歡喝陳酒。所以喝了酒以后,李白就想對汪倫表示一下感謝,于是就寫了這首詩。

在宋朝時,汪倫的后人還保存了這首詩的原集、原稿,但后來原集、原稿就不見了,估計那時候的保存技術(shù)也有問題。

這是一首送別詩。李白的送別詩很多,這首詩的不同之處是,不是李白送別人,而是別人送李白。汪倫是送者,李白是行者。

他一起筆就寫得好,也只有他才敢這樣起筆,“李白乘舟將欲行”,一起筆,他就把自己的大名端出來了。我找了好多詩,很難找到像李白這樣寫詩的。

你看,如果我寫“戴建業(yè)乘舟將欲行”,那就不像詩吧!

李白的詩歌,是那種絕對天才的美,不可模仿,只能有一,不可有二。

他和汪倫是萍水相逢,談不上朋友,他根本沒有想到有人要來送他。一個人到某地辦事或玩,當(dāng)然希望有人來送他,比如我到某大學(xué)演講,晚上校長說:“戴教授,您白天講了一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派車送您到機(jī)場。”我當(dāng)然要客氣一番:“校長,這幾天把你們忙壞了,明天我自己打車去機(jī)場,派車送太麻煩您了。”校長如果順口說:“教授要是不要我們送,那恭敬不如從命,您就自己去機(jī)場吧。”真要這樣,我肯定氣死。誰都喜歡熱鬧,誰都在乎熱情。“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像徐志摩這么灑脫的人畢竟不多,更何況徐志摩是在寫詩。

第一句是欲揚(yáng)先抑,第二句“忽聞岸上踏歌聲”,是寫意外的驚喜。由于根本沒有料到汪倫會來送他,所以才有了“忽聞”兩個字,突然聽到有人來送他,實(shí)屬喜出望外。“踏歌聲”略有二義:一是古代的一種竹竿舞,兩人持竹竿的兩端,隨竹竿一上一下,舞者應(yīng)節(jié)一起一落;二是指邊唱歌邊用腳打節(jié)拍。這里的踏歌,就是邊唱邊走。

讀到這個地方,我發(fā)現(xiàn)汪倫這次送人,違反了人之常情,你們見過哪個人是唱著歌去送人的嗎?譬如,我一老同學(xué)與我多年不見,出差順道特地來看我,同窗相見格外溫暖,兩天之后一聽說他要走,我立馬唱著歌讓他滾蛋,同學(xué)情肯定就到此為止了。

他為什么寫汪倫是“踏歌”來送他?

盧梭說,天然的東西樣樣都好,一經(jīng)人的修飾都變糟了。

汪倫是個農(nóng)民,他愛李白,他是李白的粉絲,李白來就高高興興地招待,走就高高興興地送他,沒有我們這些矯揉造作的依依惜別。

而且從這里可以看到,汪倫和李白之間有某種共同的東西。這是兩個樂天派,所以才成了一對“忘形交”。這首詩寫出了汪倫感情的真率。

這首詩即使只有四句,仍然是一波三折。“李白乘舟將欲行”,是抑;“忽聞岸上踏歌聲”,是揚(yáng);然后又一轉(zhuǎn),“桃花潭水深千尺”,在轉(zhuǎn)的過程中又有承接,這句在結(jié)構(gòu)上是緊承第一句,他的船停在桃花潭,“不及汪倫送我情”,緊承第二句,讀到第四句,第二句才是完整的,我們才知道岸上誰在“踏歌”,為什么要“踏歌”。

在結(jié)構(gòu)上環(huán)環(huán)相扣,但又在不斷地轉(zhuǎn)。

再有,“桃花潭水深千尺”,本來就夠深的了,要是一般的詩人就寫成,“恰似汪倫送我情”。但李白就是天才,他還要轉(zhuǎn)進(jìn)一層,“不及汪倫送我情”。

要用“恰似汪倫送我情”,那就是凡語,雖然漂亮,但不是特別了不起。他突然用了兩個字“不及”,就又推進(jìn)一層。層層向前推進(jìn),章法實(shí)在是太好。

這一點(diǎn)所有人都沒有看出來,清朝的沈德潛[18]看出來了。他說“若說汪倫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語,妙境只在一轉(zhuǎn)換間”。這個評語太好了,只有天才才能識別天才。

李白的比喻層出不窮,這是想象力豐富奇特的標(biāo)志,有時候夸張至極,但又寫得全不用力,舉重若輕、信手拈來。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桃花潭水深千尺”,沒有哪個比喻、哪個想象,不是絕頂?shù)钠粒沂遣豢芍貜?fù)、無法模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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