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因為什么,張振安被困在一個奇怪的空間。四周昏暗不明,所見影影綽綽,難辨真切。這似乎是個薄霧彌漫的天氣,正在后莊某個地方。不過,他難以確定。
“安子……安子……”有個拖長的聲音呼喚他的小名。
他驚懼四顧,卻不見一個人影。他心里害怕,加快探尋的腳步。他想要找到回家的路。正走著,前方出現個戴大圓黑帽的黑衣男人,拿鞭子抽打家中大黑狗。大黑狗不斷發出哀鳴。黑衣人的面孔幽暗不明,但觀其姿態,他可以肯定這是個陌生人。
“他是誰?誰在叫我?黑子不是給藥走了?”他緊張得不敢呼吸。
“我一定是在做夢。”
他心中陡然騰起勇氣,隨手操起木棍,欲找黑衣人理論。黑衣人像是背后長了眼睛,不管他怎么努力追趕,始終無法跟上其步伐。“真是奇怪。”這像是某個法力強大的妖魔鬼怪為他布下的邪惡陷阱。他想要大聲呼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打算扭身逃跑,卻雙腿僵硬,怎么也扭不動步子。
“安子……大安子……”
就在惶急無措之時,又一個聲音在冥冥中呼喚他的小名,急促但似曾熟悉。這聲音由杳晦而清晰,放佛迫在咫尺。他辨聽出那是鄭佳萍的聲音,卻不見她的身影。
他不禁“啊”地叫了一聲。
他挺身坐了起來。果然,又是惡夢。從記事時開始,噩夢便時常困擾他,或長或短,有時甚至一夜數夢。媽媽說,那是因為肚里有蟲,吃點打蟲藥就好了。他不認為蟲子可能造成如此奇怪的影響,而且打蟲藥也沒什么效果。
女孩一邊敲打窗戶,一邊嗤笑他:“倒頭魂又給老鬼勾得啦?”
他義正詞嚴地告知對方:“你別敲啦,窗戶都壞得了!”
他掀開被子,沁骨的寒氣直往被窩鉆拱。他摸到系扣床頭的吊燈拉繩,“吧嗒”一聲,懸掛的電燈泡光亮刺目。
“我要穿衣裳了。”他提醒女鄰居。
女孩嘀咕兩聲,人影從黑暗的窗外忽閃而去。
他縮入溫暖而厚重的被窩,相互摩挲雙腳,端詳氣息在暈黃燈光下裊裊翻滾,腦海里浮想聯翩。木床靠背的棱角硌得脖子有些生疼。他索性將身體完全退進被窩,嘴巴貼住被子緣邊。老棉被的氣味有些沉悶,還殘留些許樟腦丸的味道。他瞇起眼睛,懸吊的電燈泡吸引他的注意。散射的光芒絢爛而迷亂,似遠而近,或真又幻,似乎隱含某種奇妙莫測的自然規則。
“你夭折了?薨得了?翹尾巴了?”鄭佳萍又在敲擊他的房門。
“我穿衣裳呢,催什么催?”他撒了謊,但一點也不覺得慚愧。
“你穿衣裳能穿一年?”女孩指出了重點,“小鬏哎,請你麻溜些個,我們要遲到了!”
屋外寒氣凜冽,星光滿天,一彎弦月斜掛偏西天空,小院地面被劃開一道線,其中一半包括偏屋都是亮堂堂的。幾頭家養的黑豬聞到食物的味道,叫聲尖細嘹亮,好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他手焐因猛然受凍而刺疼的耳朵,打算教訓那惹人討厭的蠢豬。后院門外窸窣有聲,一個怪影從墻隅閃進來,穿過正屋與鍋屋間的幽暗甬道,快步向他逼近。他心頭一緊,猶豫著是否逃跑。“怪物”來到月光下,顯出大概樣貌,正是鄭佳萍。
女孩將包裹頭上的淺色頭巾稍稍扒開,“你家廁所非弄后面,嚇死得了!”
他張牙舞爪,沖對方一跳。女孩驚得后退數步,又沖上來踢他。他早有準備,輕輕松松便閃開了。
媽媽正在水霧繚繞的灶臺前忙碌,使力攪拌大鍋燒煮的山芋。狹小的空間里滿是混合水氣的熟山芋的香味。他一屁股坐上灶膛前小板凳,抄起火叉往灶膛深處撥弄數下,添上兩把稻草。然后,他將兩只紅腫皴裂的傷手伸進火熱的灶膛口。
媽媽提醒兒子:“不要添火了。”
她一邊為兒子裝炒飯一邊數落他,不忘抬舉正面教材。被夸贊的家伙聽見了,在外面咯咯偷笑。媽媽的絮叨屬于老生常談,他早已司空見慣。他瞥了一眼鍋臺上泛著油光的炒飯,腦袋里蹦出一個成語:“千篇一律”。媽媽從筷籠里抽出兩根筷子,撲在灶臺上。“快來脹!”她說。兒子卻曲身猱進,繞過媽媽腰側,從翻滾熱浪和水泡的大鍋捏出一只半露可取的山芋,急往門外跑。
媽媽的聲音追了出來:“你孬好扒些個,不要到時又餓!”
“餓死算!”他兇狠而愉快地回應。
他悄悄地推車離開,沒有通知正與母親扯家常、說他壞話的女孩。等他穿過院前大場,翻上石子大路,女孩憤怒與驚怪的聲音才在小院內炸響。
時間還是清晨,天邊只見一片低沉的青灰色。道上幾乎不見行人,偶爾迎面一到兩個,反而增添不安的氣氛。石子大路是鄉鎮通往縣城的主干道,中間路面粗硬,顛簸難行,邊沿積塵平坦的地面才是適宜的。兩側河渠都已干涸。北側是條引水渠,較為窄淺,外貼通向田間地頭的小徑。小徑外便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道路南側河溝非常闊深,坡道平緩,夏日里長滿蘆葦。再外亦是田野,一帶輪廓清晰、燈火點點的黑色村莊橫在里許外。兩排樹木全都光禿禿的,一直向昏冥的遠方延伸,像極一只只姿態猙獰的丑惡怪物。在這方空寂幽寒的天地間,總會隱伏些許黑暗而奇怪的生物,侵襲趁早出行的人們。這些怪物鐘愛月光不及的陰暗角落,比如大河溝的旮旯處、雜草叢生的蕪莽或是某棵形狀猙獰的大樹背后。它們炯炯地窺探著,汲汲地等待著,一旦人們稍不留神,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撲過來。
行不到兩里路,道路扎進一片集中土墳的地域。傳言,此地時有鬼怪出沒。河溝南岸墳包尤其繁多,有的冒尖在河溝邊沿,有的高扣在田野,雜亂巋然,突兀而嚇人。便在不久前,鄭佳萍經過時曾遭遇游蕩的鬼火。從此,她不再敢一個人出門上學。
“小萍子……”張振安故意憋起嗓音,呼喚他的女鄰居。這小伎倆一點也談不上高明,以前他曾多次耍用過。
女孩陰惻惻地回頭看他,伸手一指,“看看,后面什么東西?”
他只覺后背嗖嗖地騰起陣陣涼氣,不敢回頭去看,猛踩腳踏,奮力而逃。
“你慢些個!我開玩笑的。”女孩趕得急促,出聲央求他。
他卻是不管,只是使氣蹬車,直到自行車鉆入前方大片村莊。
“哪個叫你嚇我的?”他告知女孩。
對方卻拒絕搭理他,超車而去。
道路兩側都是人家,黑色房屋連成一條條的,遠近皆有燈火,不少煙囪炊煙裊裊。這是個大莊子,住著上百戶人家。一條灌溉大渠穿莊而過。這條大渠北貫多個村莊,向南則通抵鹽運大河。因為大河的關系,這條大渠常年有水,不曾干涸過。渠上橫架拱形大石橋,頗為雄健,建成于七八十年代,是村里最有模樣的建筑之一。
他使力翻越大石橋高陡的坡坂,冷不防被人從后頂撞一下,震得他差點摔倒。他剛要開罵,卻聽到對方洋洋得意的笑聲。火氣頓時消得無影無蹤,他跟著笑了起來。
肇事者是個干瘦的矮個子男生,初看像個小學生。此人梳著時下流行的大中分,單肩直挎書包,棉衣拉鏈頂到肚皮,胯下是新款的男式變速車。因為身矮腿短,他需要扭動屁股才能駕馭這輛好車。小個子名叫葉華強,與張振安既是同桌,也是玩得來的朋友。
鄭佳萍停在橋頂,惡聲說:“給我造死撞呢!”
小個子男生瀟灑地甩動頭發,應道:“才幾天沒上你家看看你,你怎就這樣子的?”
一輛摩托車開著晃眼的大燈,轟隆隆地疾馳而近。三人貼到橋邊,避讓這氣勢洶洶的大家伙。摩托車卷起一陣冷風,越過眾人,帶著轟鳴聲遠去。
“都認得吧?張二!”葉華強表情訝然,仿佛聽說有人不知道四大發明,“他家街上開攤子賣豬肉,多大攤子,苦錢多的哦,嚇死人錢!”
大石橋橋東連排幾家小商鋪,有賣雜貨的,有理發店,有賣糧油的,還有一家機面坊。經過幾間暗灰籠罩下的店鋪,便是一座橫跨引水渠上的平板小石橋。
一團黑色異物從前方十字路口的大堆飛竄而出,從剛剛踏上平板橋的學生們身前快速飄過。
“哇,什么東西?”少年們被嚇到了,剎車駐足觀看。
在朦朧的微光中,他們發現怪物僅是一條體型不大的土狗。畜生驚著了人,卻一點也不害怕,停在不遠處,扭身回望。
鄭佳萍有些擔心,“是是野狗哦?會會咬人?你們快拿幾個石子子,嚇嚇它!”
葉華強發出“嗾”地一聲。土狗搖了搖尾巴,飛奔而去。
葉華強問朋友:“手里拿什么東西?”
“早上才烀山芋,想吃?拿去。”
“正好,我早飯還沒吃呢!”小個子毫不客氣地將半只山芋掏在手里。
正準備繼續上路,大堆南邊有個女聲驚叫了一下。隱約可見,三四十米開外有輛自行車歪倒在大堆上。渠東莊上住著個同年級女生。鄭佳萍喊了一聲,對方并未應答。她要求男生們同去探問。男生們卻嘻嘻哈哈,不愿動步。鄭佳萍跺了跺腳,一個人去了。不一會兒,兩個女孩一起回到路口。從該渠東女生嘴里得知,肇事者應是那只土狗。
“狗啃泥巴呢!”葉華強取笑同村女孩。
女生聽了很不高興,“你是是皮癢了?”她想要抓住他。
小個子男生靈巧地閃身,大跳上車,一溜煙地逃走了。
“女的都是犯嫌東西!”張振安追上朋友后,他的朋友告訴他。
“是的呢!”對此,他表示深有體會。
沿途遇到其他男生,他們愉快地相并成隊。趕到校園時,天空已然大變模樣。紅通通的霞光突破天際,從集市方向照射過來,人們的臉部輪廓清晰可見,不過都像是抹上了暗紅色的醬料。月亮更加偏西,透明如玉鉤,隱約可見,滿天星星消失得無影無蹤。上學的學生們如歸巢的蜜蜂般,從數個大小路口涌向校門。管門的王老師如往常一樣貼住校門內側,背著雙手,模樣威嚴,令人敬畏。
葉華強將書本一一掏出來,胡亂扔在桌上。“我作業本又撂家去了。”他故作正經,卻一臉賊兮兮地的。
他的朋友尚未接話,后面有個聲音搶著說:“你魂怎不撂家去的?”
說話者名叫黃晟杰,是個圓嘟嘟的小胖子,桌位在斜對面不遠處。葉華強將兩只小細眼一瞪,摩拳擦掌,直沖過去,一把勾住挑釁者的脖子。
學習委員李素嫣從前門進來,皺起眉頭。張振安見了,提醒她:“你不管管去啊?”
“別打了!”小矮個女生大聲命令,卻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花子是李素嫣的同桌,支著下頜,笑吟吟地說:“這人純羊兒瘋,不弄些個動靜,能好意思說該個過過了?”
李素嫣腳踢后桌桌腿,說:“你拉拉去呢!給劉老師看見了,肯定又要倒霉。”
張振安縮起肩膀,嘟囔說:“我才不去呢!”
在他心里,早在嘀咕一樁舊案。大概在一個月前,他與葉華強、黃晟杰相約李莊大堆刮水捉魚。黃晟杰家在附近,也是活動的組織者。河水剛剛消至一半,黃媽媽找上門來。小胖子被拉紅耳朵,哭喊得跟殺豬似的。在離開前,他還帶走了抓到的幾條魚。變故減少勞動力,剩下兩人不得不更加賣力地干活。眼見天色將晚,余水即將空竭,水壩卻決倒了。意外導致的結果很慘重,他們幾乎顆粒無收,懊恨而歸。
張振安了解朋友的脾氣,因此不敢隨便上手。有的男生看出了端倪,強行將兩人拉勸開來。
葉華強邊喘氣邊說:“你蠻行的,再玩玩呢!”
他的對手跌坐在座位上,不敢應腔。葉華強化作凱旋的將軍,神氣洋洋起來。他回到桌位,拍打學習委員的肩膀。
“喂,我有話通知你!”他說。
學習委員皮笑肉不笑,手里抓緊鉛筆,“你想作死還是怎的?”
葉華強理直氣壯地宣布:“我就通知你一聲,作業本撂家去了。”
女孩斜著眼睛,“你就告上我,到底做沒做?”
葉華強嘿嘿直笑:“還是老大你曉得我的!”
一群男生擁湊教室后門口,玩耍“擠油”游戲。游戲者們一個緊挨一個,奮力向墻角靠擠,情狀激烈,喧笑震耳。
一個被擠出的男生頗具警覺的心思,扒著門邊向門外窺探,壓著嗓音說:“快,老劉頭來了!”
玩樂的少年們如驚鳥四散。在班主任進門前,他們全都穩穩當當地坐回位置,煞有介事地抱起書本。
班主任老劉頭腋窩下夾著試卷,教棍插在里面,一只手端著水杯,步伐穩健地踏上講臺。老教師五十來歲的年紀,身體瘦削,稍微駝背,頭發斑白,鼻梁上搭掛老花眼鏡。老頭兒放下教材,腦袋微垂,一雙犀利的眼睛透過鏡片上方掃視教室。他叫止裝模作樣的朗讀,點出十來個名字,一邊敲擊桌子,一邊喝罵:“你看看,你看看,一臉狗尿!”
班主任攤開試卷,開始發放卷子。第一個被點名的學生正是葉華強。教室里響起笑聲。這成績倒數的差生正是罰站者之一,聞聲向取笑者們瞪眼使狠。老劉頭喝令學生上得講臺,扯住耳朵,一邊抖動試卷,一邊嘲諷說:“又是第一,你很穩定吶!”
他的學生像只溫順的懶貓,腦袋隨手勁東搖西晃,脖頸化作沒有筋骨的面條。
“下次能能這樣?”語文老師問。
學生答曰:“不能。”
“下次能能考好?”
“不能……能,能!”
“你不要給我嘴能,要不是看你數學有進步,看我不給你狗腿磕折得了!你上次怎跟我保證的?”
剛離開講臺,葉華強便向挑釁他的男生擠眉弄眼。這一小動作沒能躲過班主任的火眼金睛。老頭勃然大怒,罰令兩個學生站到后排聽課。
老劉頭點名批評了一些學生。他認為正是這些嫡系子弟的糟糕表現,才使得本班平均分比隔壁班低上好幾分。兩個班級都是老劉頭帶的課。老劉頭重點表揚隔壁班的許梅,這個女學生得到一個幾乎是滿分的好成績。
張振安被點了名,開始心里不服氣。他認為縣中的試卷太偏太難,才是自己表現欠佳的原因。他的分數在班里位列前茅,相比起來也不算難看。然而,當聽聞那個不可思議的高分后,他再看試卷眉頭紅通通的兩位數,便顯得極為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