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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青色往事之晨花
  • 硃名
  • 5466字
  • 2020-05-23 17:19:22

天空轉成了深沉的灰暗,教舍前的小廣場籠罩在微光當中。張振安與朋友黃晟杰猶在廣場邊上斗五子棋。本局之前,兩人棋逢對手,酣戰多場,結果平分秋色。兩人都不服氣對手,形于辭色,約定一局定勝負。新局開始后,棋手們都表現得非常謹慎,不約而同地選擇以守為主。一番交鋒下來,棋局竟是拘隘不格,他們不得不闊張棋盤。張振安首先改變策略,尋求主動出擊。在一連番攻勢下,對手疲于招架。眼看兩步后可定輸贏,他不禁喜上眉梢。對手卻突然丟下手上小枝條,表示天黑不玩了。

“你別玩不起!”他要求對方要么下子,要么認輸。

“真看不見了!”肯定是故意的,可惡的家伙竟踩了一腳棋枰。

葉華強從昏暗中走過來,“你兩人別跟吃肉的呢!天都要黑透得了,不行我們走家啵!”

“是的呢!”小胖子樂得像個得勢小人,屁顛屁顛地跟在朋友身后,一起跑走了。

他怒火燒心,卻無可奈何,只得將手中小石塊發泄地投向小廣場深處投扔,跟上同伴們的腳步。

夜幕初降,寒意峭深。整個校園空蕩得像個末日世界,四下里不見一絲光亮、一個人影。成排的校舍無聲無息,在曛色中巋然而立,仿佛一只只蓄勢待撲的巨大怪物。小樹林黑黝黝的一大片,突逼眼前,似有千奇百怪隱匿其間,隨時都會伸出細長而猙獰的利爪,擭住弱小可憐的晚歸者。

“快些個!”張振安催促擋道的朋友。

“嗚--嗚--”他的朋友卻模仿電視上恐怖片的聲音,一邊向他伸來如游蛇的手。接著,小矮個突然跳上自行車,笑哈哈地蹬車而去。

朋友三人爭搶著離開狹窄的小徑,轉入校園主干道。細碎的光芒從北面傳來,穿過小花圃的花花草草。那是畢業班晚自習的燈火。校門口小賣部房門開敞,白色燈光照暈門前的一塊區域。“別給王老師逮到?!蹦猩鷤兿嗷ヌ嵝?,加快車速。幸好,沒有生出什么波折。

校門與石子路間還有一段距離,大概有七八十米遠,由碎石走道相連。此時,小道上卻另個行人。可以看出來,這人是個女生,個子很高,頭裹毛巾,推著二八大杠。女孩察覺到有人靠近,貼向路側,止步站定,扭身望了一眼。男生們認了出來,對方正是趙茵茵。

“她好像有事呢。”張振安提醒朋友們。

“嗯呢,你給她背家去。”葉華強嘲笑他。

一行人快速越過女生,接近連接石子路的陡坡。葉華強猛地剎車停下來,一臉壞笑地回望女生。

“你又怎的?”黃晟杰很不滿,“走啵,自個眉毛都燒沒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葉華強樂呵呵地推了小胖子一把,“我想起來了,人家不是幫我們撲火的嘛?”

“幫我們人多呢,關鍵有什么用,不還燒光光的?”

葉華強瀟灑地轉動半圈自行車,“急吼吼家去就什么,早些個挨捶?”

女生避至走道另一側,埋頭越眾欲去。“喂,你!”葉華強出聲呼喚,卻沒獲理睬。他逼上前去,橫車堵住女生的去路。女孩避突數次,沒有成功,但沒有開口說話。

“你別好心辦壞事?!睆堈癜蔡嵝雅笥?。

“走嘞!”黃晟杰急聲催促。

葉華強嘿嘿發笑,伸手去抓女生的車把。女生卻突然發力,強行沖車,只聽得“咣當”一聲,將堵路男生連人帶車撞倒在地。

葉華強像猴子般靈巧地跳起身,奔前幾步,抓住女生車后座,近身擠她。趙茵茵被迫閃避,失去了自行車。女孩被嚇到了,聲帶哭腔,“車子還給我!”這是她首次開口。

葉華強威脅說:“破車子,哪個要?氣氣撂大溝里去!”他又安排:“安哥,你帶她!”

向西里許外有個十字路口,集中著七八家小店鋪,包括百貨店、酒肆、制衣鋪和糧油行等等。修車鋪是路口最東側的鋪子。學生們常在這里修車。修車師傅是個干瘦但手腳麻利的老頭兒。張振安遠遠看到路口處燈光闌珊,而修車鋪那間小磚瓦房昏暗無光,暗料事或不諧。果然,修車鋪已經關了門,先到的男生們守在路邊。葉華強使力推動緊閉的插板條門,還使力踢了兩腳。

女孩指向南去的道路,“我推兩步就到家了。”她看起來還有點緊張。

葉華強卻沒有交付車輛的意思,嚇唬女生:“天黑得以后,什么東西就都出來了?!?

他的朋友厭惡得直翻白眼,“你好好嚇她就什么?”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小個子說,“我家那邊有個小孩子,他爸爸帶他上親戚家出禮。他爸爸好呢,晚上也不家去,跑人家看麻將,叫他登親戚家睡覺。小孩子半夜爬起來,非要家去,人家不讓,他就偷偷跑,以為不遠嘛。人不就沒得了?第二天他家找啊找啊,急死得了,多晚找到的?就登溝里找到一只小鞋子。”

張振安揶揄說:“你說那個小孩子就是你啵?!?

“安哥你不相信?你問問胖子?!?

小胖子嘟囔說:“你們不走,我先走了?!?

葉華強勾住朋友的脖子,嚇唬他:“你現在家去正好,你媽才吃過飯,手上有勁,剋人才爽呢!”

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暮氣殘盡,夜色起濃。弦月將清光遍撒大地,遠近景物大略可辨。南下道路是較為狹窄的土路。右側并行一條水渠,較為寬闊,坡坂陡平,渠中尚余殘水,兩岸凝結薄冰,如兩帶素練展向幽晦的遠方。渠外壟埂分明,田地井然,盡頭處燈火點點,正坐落一帶大村莊。道路另一側緊貼干涸的引水溝,溝沿一排頗有年頭的柳樹,樹干姿態猙獰,再外便是一片廣闊的田野,極遠處隱有光火,那里已屬集鎮的范圍。隊伍駛下緩坡,穿過兩道石板鋪就的小橋,路面稍稍寬綽一些。這時,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汽笛聲。張振安曾隨朋友下渡口玩耍,卻從未乘過渡船。他向車后女生詢話,言辭間飽含傾羨之情。女生干巴巴地回應他,惜字如金。

過了片刻,女孩卻主動發了話。從她口中得知,張振安得到年級第二名的好成績,而第一名也未旁落,正是后座的爆料者自己。

前面的黃晟杰聽見了,放慢車速靠上來,腆著笑問:“我考多少名???”

女生卻不清楚小胖子姓甚名誰,待他報出名字,告訴他:“你不在年級前二十名內。”

葉華強拍手說:“胖子你就是個屁,小人物一個,人杰個渣渣!”

他的朋友反嘲:“她認不得我,她認得你啊?”

“哥都帥出地球了,她肯定認得啊!”

“不認得怎么說?”

趙茵茵說:“我認得他。”

葉華強哈哈大笑,“你怎認得我的?”

“你跟我們班一個男生打仗,”女生的聲音輕快了許多。

“什么時候,我怎不曉得有這事的?”

“開學時候,登花壇邊上,你衣裳好像都拽撕得了?!?

“我想起來了,那個胡饕子。”

趙茵茵手指西側村莊,“他家好像就住那邊?!?

葉華強說:“這個我曉得,還上他家玩過的,現在孬得嘍!”

隊伍穿進一個小村莊,再拐過前方丁字路口。趙茵茵提醒說,渡口快要到了。沿向東小道騎行大概百米遠,眼前出現可供單車通行的狹窄小徑。小徑兩旁長滿過人高的濃密雜草,莖葉隨風蕩漾,沙沙作響,如吟如泣,一眼看過去,暗影亂晃,似有什么怪物隱匿其間。張振安看在眼里,不敢進去。趙茵茵看出男生的顧慮,表示自己也會害怕。他聲稱只怕掉溝里去而已。前面的同伴早已進去,身形一閃一閃,轉眼失去了蹤影。他硬起頭皮,鉆入小徑。小徑不僅非常狹窄,還甚是坑洼不平。他死死穩住車頭,對準月光撲在東側草莖上的那條灰白線,雙手偶爾觸碰彎伸進道的細長草葉,瘙癢難忍,但他不敢抓撓哪怕一下。行到中間某處,車身猛地抖動起來,似是墊到什么東西。人車失去控制,徑向草叢一側倒下去。幽暗中似生出神秘力量,將他往草叢深處吸拽。他全無主張,眼見連人帶車即將偃撲草叢中,卻被一股大力生生地拽回來。他很快意識到,這是來自女生的幫助。他低聲下氣地道了歉。他不敢再騎車了,推著走在前頭,女生跟在后面。兩人交流了幾句閑話,主要談到幾個家住河南的學生,其中一個與張振安是同班同學。不知不覺間,眼前突然一空,兩個朋友停在石板通道后等候。

葉華強說:“我準備拿釘耙進去撈人呢!”拍打車后座,邀請女生坐他的車。

趙茵茵聽了直搖頭,“前面就到了。”

眾人沿著羊腸小道,繞過兩座逼仄的小土坡,再騎行大概數十米遠,眼前豁然開朗,一帶寬廣河面出現在高坡下,濕暖泥腥的氣息撲面而來。放眼望去,月亮高掛夜空,如一彎玉鉤,晶瑩剔透,明凈可愛,瓊光遍灑;便在這蒼穹滿覆下,大地顯出靜緩而溫柔的味道,對岸村莊燈火明滅,放佛已與滿天繁星融為一體;大河是最具光彩的,河面上水色漫散,一望無盡,稍遠處一帶銀輝碎撒,晶瑩閃耀,似有千萬銀魚隨波踴躍,炫人心目。眾人齊聚高坡上,面對大河夜景,不覺心神蕩漾,醺醺然如喝醉一般。一串深沉而悠長的氣笛聲從東邊河道方向鳴響。只見彎曲的水道中間緩緩駛來一隊貨船,先是一只,接著是兩只、三只。這些貨船頭尾相連,至少得有七八艘,仿佛破浪而來的黑色巨蟒。

男生們簇擁著女生與她的自行車,降下高陡的“之”字形河坡。一只渡船傍依岸邊。擺渡的是個干瘦老頭子,嘴里叼著煙斗,老遠便問:“該個怎那么遲的?”其聲音嘹亮,中氣十足。

趙茵茵回應道:“學校有事的,車鏈條也壞得了?!?

正說著話兒,船隊迫近渡口,帶著兇猛的氣勢擊水而過,激起一道又一道碩大的浪花。層層波浪相繼迫近,連續拍打河岸,發出“嘩嘩”的聲響。渡船隨浪起伏搖晃,像在舞蹈一般。老頭穩穩立在船頭,吆喝男生們將自行車搬上渡船。

趙茵茵跳上船去,將往里面走,停下腳步,對男生們說:“謝謝你們!”這話字正腔圓,是用普通話說的。

男生們爭搶著往回跑。他們爬上陡坡,群船的最后一個船身剛好離開渡口航道。河岸岔口方向傳來急促的鈴鐺聲,幾個騎車人的身影出現在小徑拐彎處。渡船并未發現遲到的渡客,已在緩緩離開河岸。男生們大聲呼喊,正在離去的貨船的馬達轟鳴震耳,渡船猶在移動?!皣u--噓--”葉華強吹響口哨。這起到了作用。

黃晟杰不再參與避難計劃,率先離隊而去。剩下的朋友倆踏進葉家屋門的時候,電視里剛好響起《新聞聯播》開播的音樂聲。葉爸爸臉色不大好看,將煙頭扔在地上踩滅,回里屋去了。葉媽媽端來裝有烏黑塊狀物的海碗,敲在飯桌上,盛來兩碗棒面稀飯,再給每人分發一塊糖心烙餅。海碗里肉塊常起來像是兔肉,卻齁得要命,比咸菜還要咸。張振安吃完晚飯,往水缸邊舀水喝。他的朋友跟了出來。按事先計劃,是時候找家長談一談了,但他心里害怕,因而猶豫不決。葉爸爸在里屋大聲呼喚兒子,不見回應,聲調轉厲。葉華強鼓著嘴巴喊:“安哥還登這邊呢!”示意朋友進去求情。葉媽媽從鍋屋出來,指著兒子狠使眼色,催促客人早點回家。訪客慌了神兒,不敢提請留宿事項,怏怏地推車出門。他一步數顧,看到朋友的身影消失在堂屋門內,不爭氣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央求葉媽媽:“你們不要打小鬏?!比~媽媽交代客人盡快回家,便將院門給關上了。他站在院外,滿心愴惻,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院內傳出一聲可怕的尖叫,仿佛噩夢再現。他逃離了葉家。

媽媽正在院門前張望,這讓他十分煩惡。媽媽跟著兒子進門,絮語發問,但并未觸及他的逆鱗。他以為家里不知他犯過大錯,正要暗松一口氣,媽媽忽將話鋒一轉,問他是不是在學校放火了?;偶敝?,他也不敢搭話。母親在車簍里發現被燒殘的割草刀,惱急起來。兒子無可隱瞞,只得實話實說,但嚴正聲明自己未曾參與縱火。“都是他們吃煙吃的,我沒吃?!彼攀牡┑?,并報告考得不錯的期末成績。媽媽怒色稍緩,告訴他:“你大哥來家了?!?

爸爸側躺床頭,似睡非睡。哥哥張振平坐著小板凳,正在剝花生。黑白電視里播放一部古裝電視劇,他已看過多遍。他怯生生地上前,叫了一聲“大哥”,然后蹲在哥哥身側,撥弄大盆里的花生。爸爸坐了起來,開口便問放火的事。兒子將對媽媽說過的話再重復一遍,強調自己是無辜的。爸爸顯然未被說服,因為鄭佳萍告訴他,兒子在學校點草放火,給學校房子都點著了。爸爸喝令兒子跪下來。他不敢違拗,跪在地上。哥哥起身慰解父親。爸爸抽出搭在床頭的皮帶,打在兒子背上。這下聲響不小,但因有厚重棉衣緩沖,實際上并不算疼。不過,他受驚擔怕,放聲大哭。哥哥拿身體遮擋父親,媽媽也趕進了屋。他見哥哥使眼色,忙跳起來,逃回房間,跳縮床上,蒙住半個腦袋,伸張耳朵。過了片刻,媽媽走進房間,懷里抱著棉被。他閉目假寐。媽媽推了推兒子,命令朝大床里面移動。他含淚向媽媽傾訴冤苦。媽媽告訴兒子說,你在學校要好好念書,家里苦錢不容易,哥哥念書每年都要花不少錢。諸如此類,她絮叨了好一陣子。最后,他向媽媽坦白校方要求請家長以及賠款等相關事宜。

“明個叫你爸去,”媽媽說,“他停工沒得事了?!?

他喜歡老棉被壓在身上時踏實而暖和的感覺,更喜歡身下這張老舊但穩固的大木床。大床是爺爺奶奶使用過的舊物,算起來少說得有三十四年。有時候,大床就像是一只大船,老棉被便是護艙的船篷。在黑暗無邊的夜里,大船兒飄蕩在大江大河上。任憑外面暴雨如注,巨浪滔天,船內卻是溫暖如春、平靜安和。沒什么好擔心的。便在搖搖晃晃間,身體不知不覺地升翔起來。他飛過村莊,越過田野,俯見形形色色的人物,包括羅列的教舍以及如螞蟻般大小的學生,甚至每個人的表情都可以瞧得一清二楚。緊接著,他整個人扶搖直上,凌入云霄。在一望無際的云海上,他與蒼鷹共舞,與飛機一同翱翔。飛機窗戶里的光景模糊不清,大約可見人們都在招手微笑呢。突然間,周遭不同尋常起來,巨云翻滾,電閃雷鳴。他一頭撞進烏云,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他心中滿是恐懼,想要回到大床上,裹緊自己的老棉被。正倉皇亂撞間,眼前出現黑色的巨大墻壁。這面墻壁又平又直,直插云天,仰不可及。他正疑懼觀望著,大墻卻緩緩傾壓下來,帶著宏巨的轟鳴聲。他想要逃跑,卻怎么也挪不動腳步。眼看躲避不過,殃將及身,光耀忽然炫目,像是有人拉開通向光明世界的厚重幕布。

他強忍刺眼的燈光,支起身子,伸手欲夠拿鬧鐘,這才意識到自己改換了床位。哥哥和衣倚靠原本屬于他的地方,手里抱著書本,用普通話問他:“你抖什么,又做夢了?”

弟弟問:“幾點了?”

哥哥看了看時間,“馬上十二點?!?

桌上新摞幾本厚度大小不一的大書,看起來花花綠綠的。他爬過去隨手取一本,書面上畫著一個外國貴婦人裝束的女人。他認得這是本名著,央求哥哥:“這本借給我看看啵?”

哥哥說:“你如果認為可以看懂,你就拿去看吧!”又用方言催促他:“回去,回去,明個再看,別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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