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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從索緒爾的語言系統符號學出發

一、語言系統與言語的取舍:索緒爾語言學的“陣地”定位

索緒爾是巴爾特符號學理論的第一位導師。對巴爾特而言,索緒爾最為核心的貢獻之一是確立了“語言系統”作為其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并且在這一基礎上,以“語言符號”(signe linguistique)作為一般“符號”(signe)的典型體現,構想了一門“符號學”的存在。法國結構語言學家、符號學家埃米爾·本維尼斯特在其著名論文《語言系統的符號學》中對現代符號學兩大先驅皮爾斯和索緒爾的工作做一區別評析,他認為,皮爾斯沒有區分作為研究對象的符號與作為解釋其他符號的工具的符號,但是,索緒爾對語言系統的“發明”是一項創新:語言科學可能是唯一一門通過發現自己的對象而最終得以確立的科學。本維尼斯特的評析提示我們:必須對索緒爾確立“語言系統”作為自己語言學的對象這一事實進行仔細分析,這是我們理解索緒爾語言學的基礎,也是我們理解索緒爾所堅持的語言學與符號學之間關系的認知的基礎。

我們不妨從回溯索緒爾的語言三分觀念開始。索緒爾區分了語言的三個面向:語言系統、言語和言語活動。在索緒爾看來,言語活動同時涉及語言系統和言語,橫跨太多領域,比如物理、心理、生理、個人的以及社會的領域,因此很難描畫其統一的形態,而語言系統是抽象的、可被描述的。語言系統是言語活動的社會面向,在個人之外,語言系統僅僅因為社群成員之間的某種契約而存在;而言語是言語活動的個人面向,是個人的行為。雖然1916年的《普通語言學教程》是索緒爾的同事與學生對他的思想的重構,但是從1996年在索緒爾私邸發現的手稿中,我們也能夠進一步證實索緒爾將語言系統作為其陣地的原因:“言語活動是種現象,它是人所具有能力的運用。語言則是這一現象在由個體組成的社群中此處的語言即語言系統。,在確定的時代中所采用的一整套協調一致的形式。”[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手稿》, [法]西蒙·布凱、[瑞士]魯道爾夫·恩格勒整理,于秀英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第107頁。簡而言之,語言系統是社會集團為了使個人有可能行使言語技能而采用的一整套必不可少的規約,它作為言語活動的一切表現的準則,具有確定性、純粹性、同質性以及具體可操作性,這些都是使得索緒爾選擇堅定地站在語言系統這一“陣地”上的原因。

在索緒爾之前,談論語言學對象的自明性,將語言學視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都還為時尚早。索緒爾發現了語言學與其他科學的不同之處:其他科學的對象是自明的,對象的出現先于學科的出現,因此相關學科的研究是對既存對象的不同角度的研究;但是,語言學的對象還在晦暗之中。索緒爾提出,只有一種方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那就是:“語言學家必須將對語言系統的研究作為他們的第一考量,然后將言語活動在其他方面的呈現與此關聯(進行研究)。”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25.在這里,我們要著重說明:索緒爾的做法發現了(更恰切地說是“發明”了)“語言系統”作為其語言學的研究對象;他的理論立場和方法論其實先于其研究對象——言語活動的事實(un fait de langage),甚至可以說,是他的研究方法創造了他的研究對象。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必須把語言系統作為索緒爾語言學的核心立場,才有可能清晰定位索緒爾的語言學之實質。

索緒爾的語言學研究,不僅在之后的20世紀人文學界引發了結構主義風潮,也間接地引發了后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對話語問題的關注。雅各布森和本維尼斯特二人則是在語言學領域內很早就發揮和發展了索緒爾擱置不談的言語語言學、社會語言學和心理語言學部分,從而深入地影響了后來的學者,比如巴爾特、拉康等人。在本章第二節和第三節,筆者將全面地分析雅各布森和本維尼斯特是如何發展了索緒爾所存而不論的這些問題,以及如何影響了巴爾特。

二、索緒爾的語言系統符號學與本維尼斯特的語義學

索緒爾的符號學思想建立在其語言學思想的基礎上。我們不妨先來考察索緒爾對“符號學”這一概念的界定。我們在緒論部分第一個腳注中已經指出,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由其弟子兼同事根據學生的課堂筆記整理而來,因此這本書在多大程度上真正反映了索緒爾的思想值得質疑。就“符號學”這個概念來說,現有的三個版本的“教程”對“符號學”有兩種界定。在1916年這個版本中,符號學被界定為“在社會生活/生命中研究符號生活/生命”(“la vie des signes au sein de la vie sociale”)的一門科學。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33.由于目前學界普遍認為1967年和1993年版本更為準確地反映了索緒爾的原義,因此,筆者以這兩個版本對“符號學”的定義為準。在1967年恩格勒的修訂本與1993年根據康斯坦丁的筆記編訂而成的第三版中,符號學被界定為“對人類社會內部的符號及符號的生命進行研究”(“études des signes et de leur vie dans les sociétés humaines”)的一門科學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édition critique par Rudolf Engler 48; Saussure, Ferdinand de. Troisièm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1910-1911)d'après les cahiers d'Emile Constantin 71.。根據這個定義,索緒爾的符號學屬于后來學者所討論的“人類符號學”。索緒爾認為,“符號學”屬于研究人類心智能力與活動的“社會心理學”(la pyschologie sociale)的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說,索緒爾的“符號學”已經越過語言學進入了人類的其他學科,并且將人類社會中的符號現象、符號運作以及人類使用符號的能力作為其研究對象。但是,索緒爾的符號學奠基于其語言學,并且以語言學作為最為重要的分支,這是不爭的事實。

索緒爾認為:“語言學家的任務是要發現是什么使得語言系統成為符號事實中一個特殊的系統……對我們來說,這個語言學問題首先是一個符號學問題。”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34-35.索緒爾之所以認為這首先是一個符號學的問題,是因為索緒爾的“符號”概念首先是一個語言符號“符征”(signifiant)與“符旨”(signifié)筆者從張漢良使用“符征”而非“能指”來翻譯“signifiant”,用“符旨”而非“所指”來翻譯“signifié”。以往大陸學界較為通行的“能指”和“所指”譯法其實窄化了“signifiant”與“signifié”的符號表示功能。根據皮爾斯對符號功能的劃分,“指示”(index)只是其中之一,符號還有“象似”(icon)以及“象征”(symbol)的功能,而英文將“signifiant”與“signifié”分別譯為“signifier”與“signified”其實也并不十分準確。在復旦大學開設的“符號學研究”課程上,張漢良為了方便對照皮爾斯的符號三元結構的中譯名,即符表(representamen)、符物(object)和符解(interpretant),他將索緒爾的“signifiant”和“signifié”譯作“符表”和“符義”。筆者受他啟發,在多篇論文中使用過“符表”和“符義”。在20世紀80年代,張漢良與齊隆壬為其主編的《電影研究》期刊籌劃結構主義和符號學詞匯時,已經反復推敲過“signifiant”和“signifié”的中譯名,最后他們希望能夠保留“sign-”(“符號”)這個字的詞根和詞素,因而采用“符征”與“符旨”的譯法。2013年11月,在臺灣大學召開第二屆海峽兩岸青年學者符號學工作坊“符號與記憶”時,臺灣大學蔡秀枝教授(張漢良學生)的學生依然使用“符征”與“符旨”的譯法。在2013—2014年間分別在復旦大學和臺灣大學召開的三次符號學工作坊“格雷馬斯的符號方陣”“符號與記憶”以及“電影符號學”的學者論文,經張漢良主編由臺北行人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這本論文集以《符號與記憶》命名。在該書前言中,張漢良重述他譯“符征”與“符旨”的歷史,一并交代了他對常用中譯名“能指”/“所指”與英譯名“signifier”/“signified”的批評。筆者結合這一前言及張漢良“符號學研究”課程講義,將其批評意見重述如下:從法語動詞的基本特征——動詞變位來看這個翻譯問題,我們發現,索緒爾使用的“signifiant”與“signifié”都是從法語名詞“signe”(“符號”)所衍生出來的動詞“signifier”(“符號表意”)變位而來,“signifiant”[“符號表意(運作)中的”]是“signifier”的現在分詞,而“signifié”(“符號表達了的”)是“signifier”的過去分詞。一個“符號”的意指活動 [signification(動詞為signifier)]要借助兩個分詞形式“signifiant”(正在指涉的符碼)與“signfié”(被指涉的符意)之間的關系來進行。因此,如果要用更為恰切的英語的某個組合來翻譯“signifiant”與“signifié”,我們建議使用“signifying”與“signified”。也因此,我們可以重新審視一個英語形容詞“significant”,通常我們將之譯為“重要的”,但是如果我們找到其動詞原型“signify”,我們發現,“significant”真正的意義是“表示意義的”。張漢良特別指出,“索緒爾提出動詞的兩個非限定的、主動的與被動的語態,實源自他強調言語的動能,如說話者或說話的主體叫做‘un sujet parlant',說話的群體叫做‘une masse parlante’一樣。后來本維尼斯特援用索緒爾的鑄詞法,把語言的‘詮釋’與‘被詮釋’作用稱為‘interprétant’和‘interprété',是一脈相承的,初與普爾斯(皮爾斯)無涉。”參見:張漢良:《編輯前言》,載于張漢良:《符號與記憶》,臺北:行人出版社,2015,第12頁。之間的聯系,由聲音與概念之間的聯系來表達。索緒爾的這些“富于創新”的研究顯示:語言系統最基本的特征是由符號構成的,即語言系統的基本特征是符號本身的特征,這一點與構成文化的所有社會現象都一致Benveniste, émile.“Saussure après un demi-siècle.”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Paris:éditions Gallimard,1966. 43-44.。1963年第20期的《索緒爾研究筆記》(Cahiers Ferdinand de Saussure)中,本維尼斯特發表了《半個世紀之后的索緒爾》(“Saussure après un demi-siècle”)一文。在該文中,本維尼斯特討論索緒爾的“符號”概念,他認為,當索緒爾將“符號”概念首先設置為語言系統的一個單元時,語言系統也就在此基礎上成了一個符號系統。

索緒爾設想語言學只是符號學的一個部分,一條分支,但是,他同時也提出,這樣一門符號學的規則將適用于語言學。在此,我們似乎看到了索緒爾的符號學與語言學之間關系的雙向路徑:(1)符號學包括語言學,而語言學分享其規則;(2)語言系統相比其他系統“是所有系統中唯一最重要的”,但是其基本特征由于是符號的特征,因此,與其他系統分享規則。總結來說,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初步的結論:索緒爾認為,在社會內部研究人類心智活動與能力諸學科的一隅——研究符號的學科“符號學”,它共享語言系統語言學的規則;也即是說,索緒爾的符號學之基礎是語言符號,而其模式正是語言系統的模式。

但是,本維尼斯特的呼吁使我們明確地意識到,阻礙了符號學發展的正是曾經幫助建立符號學的基礎——“符號”這個概念。他指出,在“符號”以上,在句子的層面及其句子之上的層面,我們遭遇了“話語”,而索緒爾的語言學終止于句子。事實上,在“符號”與“話語”之間存在一種“內在的、必要的以及互相作用的”關系:“話語在言說前總是先要經過語言符號的建碼,符號的意指功能與交流功能只能透過話語來呈現,話語即是語言在社會中的使用”Chang, Han-liang. Preface. Sign and Discourse: Dimensions of Comparative Poetics. By Han-liang Chang. Shanghai:Fudan UP,2013. v.,而這兩個領域又分別引出了“符意學”和“語義學”:“通過語義學,我們進入了話語的特殊意指方式……符意學(符號)應該被識別(être reconnu);而語義學(話語)應該被理解(être compris)。”Benveniste,“Sémiologie de la langue”64-65.張漢良進一步區別了符號與話語以及符意學與語義學之間的辯證關系:“基于一種語言學的習得而非內在固有的能力,人們在索緒爾的符號概念的基礎形式——‘字詞’[字素(moneme)]的意義上,識別了符號,符號的意指過程 [或符號運作(semiosis)]引發了句子和話語的無窮的生成過程。因此,符意學與語義學之間的差異,是對單個符號的認知與對話語中符號運作的認知之間的差異。”Chang, Preface v.

三、巴爾特的“超語言學”設想對索緒爾的批判性繼承與補進式發展

符意系統之外的語義系統,是索緒爾的符號學沒有能夠涉及的領域。一門廣義的符號學研究應該同時包括符意學和語義學,所以巴爾特在《引言》中認為,由于索緒爾語言系統符號學具有一定程度的局限,因此一門真正的符號學尚未建立。索緒爾語言學對語言系統的形式化追求,使其不僅放棄了對個體的言語活動的研究,也擱置了關于社會對語言系統的吸收這一問題的思考。后文中筆者會指出,本維尼斯特的語言學研究將幫助我們意識到,語言系統本身含有內在的社會性,并且社會自身也認識到自己是一套“語言系統”。巴爾特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到60年代一直從事的以結構語言學為模式、以大眾話語實踐為對象的符號學研究(包括符號學視域下的神話研究、廣告研究、圖像研究等),其實都已經碰觸到了社會結構中的“語言系統”“言語行為”“話語交流”以及話語與話語片段的意指活動。

巴爾特誠然接受了索緒爾的語言學模式。然而,在1967年《時尚系統》(Système de la mode)出版之際,在接受《世界報》(Le Monde)弗雷德里克·高森(Frédéric Gaussen)的采訪時,巴爾特回顧他的《時尚系統》一書與《敘事作品的結構分析導論》論文,他認為,自己在文化分析與書寫實踐中,“補進了”(complété)甚至質疑了索緒爾的語言學:


《時尚系統》回應了一種“初出茅廬”(débutant)的符號學。這本書雖然延用索緒爾的圖示與詞匯(比如符號、符征、符旨),但是在實際寫作中,以一種新的語言學‘補進了’,甚至是質疑了索緒爾主義。這種語言學主要是由喬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 1928—)的理論所體現的,但是也包括了雅各布森、本維尼斯特的語言學分析。這種語言學不是分類學(taxinomique),因為它不再關注對符號的分類識別與分析,而是關注言語的生產規則Barthes, Roland.“Sur le Système de la Mode et l'analyse structurale des récits.”?uvres complètes. Tome 2. 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02. 1297-98.


這種新的語言學是什么呢?它顯然已經走出了索緒爾以語言系統為對象的語言學研究,進展到了以言語以及話語作為研究對象的新語言學;用本維尼斯特的術語來說,這種新的語言學不再關注“符意意指”,而是關注“語義意指”。巴爾特在為1964年《交流》雜志第4期“符號學專刊”撰寫的《引言》中,將這一新類型的語言學命名為“超語言學”(translinguistique)Barthes,“Présentation”2.

巴爾特發揮了這一語言學上的演進,這一時期,他的研究對象主要集中于結構語言學模式下的文學和文化分析。他依然堅持使用索緒爾的范疇來分析書寫的服飾時尚體系,只是因為這些范疇在他看來非常適合分析被大眾文化具體化和神話化了的對象。然而,在文學言語這一層級上,巴爾特接收了哥本哈根學派語言學學者葉爾姆斯列夫對內涵系統(connotation)/外延系統(dénotation)的區分。可以說,巴爾特在沿用索緒爾語言學術語的同時,實則從事屬于內涵系統的文學和文化系統的符號學分析。比如,巴爾特在研究《時尚系統》時,對符號的直接符旨無甚興趣,他看到,相較于符征的游戲,符旨總是退卻。而在關涉社會化的對象時,他在符旨那里立即重新發現了“意識形態上的異化”(l'aliénation idéologiquee)Barthes,“Sur le Système de la Mode et l'analyse structurale des récits”1298.,同時他自白“《時尚系統》的作者嘗試要發現在服飾時尚這一系統的意指過程中,意義是如何被人們建構出來的”Barthes,“Sur le Système de la Mode et l'analyse structurale des récits”1298.。這些都屬于內涵系統的符號學研究。我們的確可以在巴爾特的超語言學概念與內涵系統符號學之間畫上一個等號,后文的分析也將表明,巴爾特的修辭學概念也等同于這兩個概念。

有了上述討論,我們就可以來思考巴爾特對索緒爾語言學與符號學的雙向繼承以及反思了,而這里面最核心的問題就是:語言學與符號學的關系如何?巴爾特對索緒爾的批判性繼承從來都不局限于套用幾個索緒爾的術語,而是在最核心處,他思考符號學這門新興學科的根基——符號學的研究對象是什么?符號學的研究模式是什么?通過對這兩個基本問題的挖掘,巴爾特的符號學嘗試脫胎于索緒爾的語言系統符號學去統攝對話語及話語片段的符號學分析。

本維尼斯特1969年的論文《語言系統的符號學》明確聲明了語義學和后設語義學的確立,然而,僅以話語的意指系統切入符號學的研究這一表現形式被學者明確意識到這一自覺性的發現,來確立學界對話語符號學的認知之發端,這還不夠,我們的視野還要再向前回溯,至少我們要看到1964年的《引言》已然標志了巴爾特話語符號學思想的開局Barthes,“Présentation”2.。巴爾特在該期雜志上共發表了三篇文章,除了《引言》和《符號學基礎》,還有《圖像修辭學》(“Rhétorique de l'image”)。不同于后兩篇論文,這篇《引言》并沒有獲得讀者和研究者的足夠重視。但是事實上,巴爾特在這篇引言中反思了索緒爾的語言學與符號學之關系的主張,發掘出了“超語言學”概念巴爾特的“超語言學”概念與巴赫金的“超語言學”概念沒有直接關系,至少在1964年時,巴爾特所使用的“超語言學”概念還是他自己獨立發展出來的。巴赫金也發展了“超語言學”,巴赫金關注索緒爾所擱置的言語問題,他的理論核心是對話。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Problems of Dostoevsky's Poetics)中指出,他的研究對象“是活生生的具體的言語整體,而不是作為語言學專門研究對象的語言……我們的分析,可以歸之于超語言學”,“超語言學不是在語言體系中研究語言,也不是在脫離開對話交際的‘篇章’中研究語言,它恰恰是在這種對話交際之中,亦即在語言的真實生命之中來研究語言。”(參見: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錢中文主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239,269頁。)在克里斯蒂娃將巴赫金的超語言學概念引入法國學界之前,沒有證據表明巴爾特從其他渠道接受過巴赫金的影響。縱觀《巴爾特全集》,巴爾特的確只在1967年之后才接受了巴赫金的影響,比如巴赫金的對話概念等。,也展望了符號學未來發展的方向,從而設想了一門話語符號學的出現。這篇《引言》的重要性被大大忽視了。

在《引言》中,巴爾特設想了一門以話語為研究對象的新符號學,這首先是基于對索緒爾的“符號學”概念的反思。巴爾特意識到,在他的時代,學者們依然需要有所信任又有所保留地使用“符號學”這一概念,這是因為作為一門科學的“符號學”尚未建立,而究其原因,是因為索緒爾及其追隨者認為,語言學僅是符號學的一個組成部分。顯然,巴爾特并不同意這一主張。但巴爾特的質疑有何依據?仔細考察之下,我們發覺,巴爾特的質疑來自這樣一項認識:人類社會在社會學層面的意義指涉現象必然與言語活動聯系在一起:“每一種符號系統都與言語活動相交織。”Barthes,“Présentation”2.注:在1967年《符號學基礎》被譯為英文之際,英譯本將《交流》雜志這一期的《引言》與原來的正文較短的前言介紹合并在一起,充作該譯本的前言。在這一英譯本中,一處特殊的翻譯操作引起了筆者的重視。英譯者特別選擇了“linguistic admixture”來翻譯“se mêle de langage”。不能操用法語來進行閱讀的中文讀者,如果從英譯本入手,難免可能將“每一種符號系統都與言語活動相交織”混同于“每一種符號系統都與語言(學)有關”。筆者特別注意到這一問題,是考慮到從索緒爾的整個語言學系統的劃分來看,索緒爾的語言學對應的是語言系統的語言學,而非言語的語言學或言語活動的語言學,因此,“linguistic admixture”僅僅能在索緒爾的系統中對應“與la langue(語言系統)不可分割”,而無法對應“與le langage(言語活動)不可分割”。巴爾特的法語原文使用了“言語活動”一詞并非無意。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指出,言語活動有多個方面,它既同時跨越物理、生理、心理等領域,也橫跨個人和社會的領域,它包含語言系統和言語(cf. 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25.)。也就是說,當巴爾特強調“每一種符號系統都與言語活動相交織”的時候,巴爾特其實是在強調:言語活動滲透于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任何在人類社會的領域中有關符號系統和符號意義指涉的問題,都離不開對人類言語活動的討論,也必須建立在人類的言語活動中。在1966年,本維尼斯特出版《普通語言學問題》一書時,這個問題已經有了更為徹底的回答:人之為人,是因為人在語言中,人是語言中的人——“L'homme dans la langue”,人通過對語言系統的實現而確立自己與世界的聯系,但是這一實現的外現是人的話語行為,一旦進入對話語的思考,那么,語言系統語言學就要向話語的語言學和言語活動的語言學轉向,主體性的呈現就是“la subjectivité dans le langage”。綜合上下文,我們也可以推斷,巴爾特在這里使用“言語活動”,可能是在隱性地強調“言語活動”的容括性,來將被索緒爾擱置不談的“言語”的問題也提出來。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巴爾特在其他幾處區別性地使用了“語言系統”來進行論述,依筆者的觀點,巴爾特使用語言系統而非言語活動或言語的時候,是尊重索緒爾對語言系統的定義:只有通過語言系統,語言學家才能研究言語活動,語言系統是言語活動的模式。這更進一步證明此處英譯本的譯文需要校正性地閱讀。換言之,所謂在人類社會內部研究符號運作和符號本質的科學“符號學”,無法與人類的言語活動割裂,甚或說,言語活動中介奠基了“符號學”研究的一切對象。巴爾特以視覺性的存在物以及符號指涉物的集合為例,試圖證明它們與言語活動的形式結構——語言系統之間有不可分割的關系。他指出:通常,圖像等視覺性存在物總是同時伴隨著語言學的信息,比如電影,總有一部分的象似信息(message iconique)被語言系統重建,而像食物或服飾這類系統,它們只有在借助語言系統時,才能以命名的方式具體切分其符征,并且通過用途或原因來命名其符意;更毋寧說,我們總是生活在書寫物的文明之中。巴爾特因此認為:“現在的情況是,似乎我們越來越難察覺到關于圖像或符物的某個系統,它的符旨是外在于言語活動的。……只有指定的意義,這個符旨的世界不過是言語活動的世界。”Barthes,“Présentation”2.

巴爾特之論述落點在于:符意指涉總是與言語活動有關。因此,他認為語言學之于符號學的關系絕不僅僅是一個組成部分(即便是一個最優先的組成部分)。在筆者看來,巴爾特的這一思想其實已經觸及了1969年本維尼斯特在《語言系統的符號學》中處理過的一個問題,即語言系統與其他符號系統之間的關系。然而,巴爾特這一思路又從何而來?為什么他會認為社會學層面上的意義問題總是需要借由語言這一系統來陳述?換句話說,為何巴爾特認為符意只能通過言語活動的中介,才能進入人類的生活實踐呢?雖然時隔五年(1964年的《引言》與1969年的《語言系統的符號學》),但是巴爾特與本維尼斯特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是一致的:索緒爾闡述了語言系統與廣義符號系統之間的關系,卻沒有闡釋清楚語言系統和其他從屬于廣義符號系統的符號系統之間的關系。索緒爾認為:語言系統屬于廣義的符號系統,而且,相較于其他符號系統而言,語言系統是最為重要的。但是,語言系統與其他系統之間的具體關系如何呢?對此索緒爾語焉不詳。本維尼斯特設計了符號系統的組成部分和運行規則,區分語言系統和其他系統之間的區別,他發現,只有語言系統可以既作為被闡釋系統(système interprété),又作為闡釋系統(système interprétant),其他任何系統都無法統一這二者于一身Benveniste,“Sémiologie de la langue”43-66.。也就是說,語言系統是其他符號系統的唯一后設語言系統,而且這些符號系統的符意指向只能通過語言系統來說明。

再回視巴爾特1964年的這篇《引言》,我們發現,巴爾特認為所有符號在符意上的落點都在于言語活動中,其根本依據就在于語言系統與其他符號系統之間的關系是后設語言與對象語言的關系,是闡釋系統與被闡釋系統的關系。正是在這樣的認知基礎上,巴爾特指出:“即便是在語言學之外的事實那里,當代社會的符號學(在大眾交際的場域中我們支配話語)仍需要找到言語活動,不僅僅是把言語活動作為一種模式,也是將其作為組成成分,作為一種援助,作為某種符意。”Barthes,“Présentation”2.這一言語活動不是索緒爾式的語言學家的言語活動,而是二階的言語活動。這種言語活動的單元不是字素(monèmes)或音素(phonèmes)參見:Martinet, André. Elément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3 eédition, Paris:Armand Colin, 1963. 19-20.字素即索緒爾的字詞,是構成索緒爾符號概念的基礎。索緒爾的符號首先是一個語言學符號,一個字詞。,而是更大的話語的片段,這些話語關涉符物在言語活動之下而非言語活動之外指涉意義的片段。換言之,在人類交際的話語實踐中探視言語活動,這一言語活動將從字(詞)進入句子、話語、話語片段乃至話語之外的符物。這樣的符號學,就將人類的話語實踐從純粹形式化的語言學拘囿中釋放出來,還原至人與社會的互動中去了。也正是在這樣的視野下,巴爾特提出,符號學要被“超語言學”吸收。我們亦可言之曰:超語言學并非一門新語言學,而是一門以語言學為核心的新符號學。

要考察巴爾特的“超語言學涵括符號學”這一主張,首先要考察巴爾特的超語言學概念。我們先不全局檢視巴爾特對超語言學的所有論述,僅從這篇《引言》的語境中來看,巴爾特所認為的超語言學,其“材料可能包括神話、敘述、新聞,以及所有被言說的我們的文化的部分”Barthes,“Présentation”2.,也即是說,超語言學的領域覆蓋了所有被陳述的文化(la culture énoncée)以及人陳述文化的陳述行為本身。從這一點來說,研究人類社會的符號及其符號的生命的科學,自然就被包含在超語言的領域之內了,而超語言學背后的后設研究方法可以是本維尼斯特所謂的“陳述語義學”。我們因而也得以理解巴爾特的主張:“我們必須面對這樣一種可能性——我們要逆轉索緒爾的一個命題——語言學不再是符號學的一個部分,一個優先的部分,相反,符號學,這門關于符號的一般學科,是語言學的一個優先的部分;更確切地說,符號學覆蓋了話語的具有表意性質的大的單元。通過這種逆轉,我們圍繞著‘表意過程’這個核心,來從事人類學、社會學、精神分析以及風格學的研究。”Barthes,“Présentation”2.

我們必須注意到,巴爾特逆轉了索緒爾的語言學和符號學的關系,并非是用超語言學替代了語言學,而是在語言系統語言學的基礎之上建立了以話語為研究對象的超語言學,再用超語言學與索緒爾符號學的關系,逆轉了索緒爾的語言學與符號學的關系。巴爾特認為,超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和基本素材是話語,是人們在社會中使用的語言片段,而索緒爾的符號學不過是這樣一種超語言學的具有優先性的組成部分。同時,巴爾特也提出,這種超語言學(新符號學)研究雖然剛剛起步,但是它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向已經明確顯露出來了:這種新符號學要在二階言語活動的內部,在索緒爾的組合軸與聚合軸的交匯處發現信息,要么在組合軸上對敘事信息進行結構分析,要么在聚合軸上對內涵單元進行分類,對信息的表意過程進行分析Barthes,“Présentation”3.。巴爾特對這兩個方向上的研究說得很是簡約,需要我們再考察一番。

首先,我們需要特別注意到巴爾特的內涵單元這一概念。在《符號學基礎》的“外延與內涵”一節,巴爾特從單一的意指系統(ERC)中,通過對表達層(plan d'expression)和內容層(plan de contenu)的再度疊加意指,分別延伸獲得了兩個高一層級的意指系統。將初級意指系統(ERC)變為高一層級意指系統的表達層(或新的符征),可獲得內涵系統 [(ERC)RC];將初級意指系統變為新的內容層(或符旨),可獲得外延系統 [ER(ERC)]。內涵系統包括內涵符征(connotateur)與內涵符旨,以及聯系該二者的意指過程(signification),內涵符征又是由外延系統之外延符號(signe denoté)所構成的Barthes, Roland.“éléments de sémiologie.”Communications 4(1964):130-31.。因此,對內涵系統中的內涵單元的分類,其實意味著對三項成分的集合——內涵符號(signe connoté)進行分類:(1)由外延符號所構成的內涵符征,(2)內涵符旨,(3)聯系上述二者的意指過程。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再回視巴爾特所指出的新符號學的兩個研究方向,我們發現:這兩個研究方向,所謂“在組合軸上對信息進行結構分析”,是指對被陳述的信息在結構語言學模式下進行內部分析,而“在聚合軸上對內涵單元進行分類”,則指向對信息的各項可能的表意過程進行分析,尤其注重對表意過程中,對意義的生產和傳遞造成了影響的因素進行分類分析。換句話說,前一方向是對被陳述物(énoncé)的結構分析,這里的信息可以被簡化為一系列需要辨認的單元,而后一方向是對陳述(énonciation)行為的分析,這里涉及了作為信息的生產者和闡釋者的語言系統,而不是作為被陳述物的信息。

巴爾特特別指出:未來的研究前景“或許屬于內涵語言學,因為社會依據人類語言為其提供的第一系統,不斷發展出具有第二意義的系統”Barthes,“éléments de sémiologie”131.。根據巴爾特在《符號學基礎》第四章的論述,既然修辭學(rhétorique)是內涵符征的形式,而意識形態(idéologie)是內涵符旨的形式,如果說內涵語言學研究,即以內涵系統為研究對象的語言學研究,要將修辭學和意識形態納入研究范圍的話,那么內涵語言學所遭遇的語言學問題,已然屬于話語層面,是句子之上的文本篇章的問題,自然也就屬于前文提出的超語言學的研究領域了。

在1964—1965年間,巴爾特在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開設了一門修辭學研究的課程。他在課程講義中指出,這一門課程,不同于既往課程研究符號學的基礎知識或符號系統,而是要研究“言語的符號學”(la sémiologie de la parole)。言語的符號學與語言實質(substance linguistique)的符碼有關,而不是與語言學符碼有關,因為言語符號學的組成單元,其形式高于句子,而且這一符碼與內涵的層面一致,特別是與文學性內涵一致,這種符碼的最終的統一形式是話語或作品。巴爾特認為,言語的符號學這一系統可以稱之為“超語言學”,也即是他的“修辭學”Barthes, Roland.“Recherches sur la rhétorique.”?uvres complètes. Tome 2. 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02. 747.。我們可以察覺到,巴爾特所謂的未來符號學的前景之兩個方向:其一指向對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系統符號學的延續,其二則指向超越索緒爾之語言系統符號學的言語符號學乃至話語符號學。言語符號學應當被話語符號學統攝。

一門關于言語的語言學研究,被命名為修辭學研究,或內涵語言學研究,或超語言學研究,這一現象值得我們注意。尤其是作為內涵符征的修辭學,被冠以與超語言學等同的地位,使得筆者不得不認為,在巴爾特看來,對內涵符征的研究,其重要性幾乎等同于對內涵符號/內涵系統的研究。此外,在簡要地整理了《巴爾特全集》中有關超語言學的論述之后,筆者發現,要分析巴爾特的超語言學概念就必須率先理解巴爾特的修辭學思想,我們將在第二章第四節對巴爾特的修辭學思想進行細致討論,一并討論巴爾特所謂的“舊修辭學”與巴爾特話語符號學的關系。同時,筆者也發現,超語言學概念也引出了巴爾特的敘事分析(l'analyse des récits)以及文本概念(texte)。我們或可泛言之曰:我們可以將巴爾特1964年之后的理論與實踐歸結為在話語符號學的領域內進行的學術探索。

統觀巴爾特1964年撰寫的這篇《引言》,它既是巴爾特最早討論超語言學概念的文章,也是最早提出話語符號學設想的文章,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我們可以認為,巴爾特在此引言中已經設想了一門以話語為研究對象,以話語語言學為研究模式的符號學,即巴爾特的話語符號學。但是我們依然要很謹慎地使用“巴爾特的話語符號學”這個概念,因為我們還需要清晰地指出這一概念可能的來源:話語符號學這個概念是巴爾特在對索緒爾語言系統的符號學反駁的基礎之上提出的。在對索緒爾的再思過程中,巴爾特借助了雅各布森有關言語的論述,這使得他能夠看到索緒爾的語言學研究規避言語語言學的原因,也能看到雅各布森對言語的討論能夠為話語研究帶來理論支撐。同時,我們還要借助分析巴爾特所吸收的本維尼斯特在《一般語言學問題》以及《一般語言學問題:第二卷》中對話語語言學與話語符號學兩個研究領域的研究對象和方法論的建構,來補充完整巴爾特的話語符號學的本體論和方法論。在下文中,我們將從雅各布森和本維尼斯特對索緒爾擱置不談的言語問題的發展深化入手,來建立巴爾特話語符號學理論中至關重要的思想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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