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 梁曉聲
- 25544字
- 2020-05-13 16:53:09
姚純剛回到家里沒過五分鐘,就有人敲門。他以為是妻子,開了門卻見是鄰居家的孩子。
女孩兒說:“叔叔,阿姨讓我告訴你,她今晚不回家了?!?
他不禁“噢”了一聲。上班前精心打扮,下班后不按時回家,還讓鄰居家的女孩兒轉告不回家了,這個“新動向”意味著什么呢?聯想到自己今天在所里的勾當,他第一次真正對妻子起了疑心。可自己的不軌那是極特殊情況之下的不軌啊!天地良心,自己上班前是沒揣著什么鬼胎的?。∽约菏且粋€被誘惑者,而非是一個誘惑者?。《习嗲澳且环拇虬?,說明了她是企圖去誘惑別人嘛!兩者的性質有區別嘛!他本能地感到問題嚴重了。
“她怎么不親自往家里給我打電話?”
“阿姨說往家里打了半天電話,沒人接。”
“還沒到我下班的時候,家里有人接電話豈不是見鬼了!我說的是現在!現在不管她在哪兒,只要還活著,就應該親自往家里給我打個電話嘛!”
他竟氣呼呼地,跟鄰居家的女孩兒理論起來。仿佛那七八歲的女孩兒,是他妻子的一個小同黨似的。
女孩兒眨了眨眼睛,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
“不回來了?因為什么不回來了,總要講清楚的吧?不回來她到哪兒去過夜?難道她別處另有個家不成?”
女孩兒委屈地嘟噥:“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等阿姨回來你問阿姨自己好了!”
一說完,女孩兒就轉身跑回家去了。女孩兒進了家門后,從門內擠出腦袋,以宣告式的口吻大聲說:“我爸爸媽媽經常教育我不許亂摻和別人家的事兒!”
望著那鄰居家的房門嘭地關上,他一時愣住了。愣了片刻,想想女孩兒的話說得怪有意思的,獨自苦笑了起來。
他吃了昨天早晨剩下的幾根油條,便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看報??粗粗?,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就浮現在報上了,沖他嫣然地微笑著。并促狹地沖他擠眼睛。于是報上的大小鉛字,一片片地模糊,一片片地淡去,一片片地消失。于是那張報仿佛成了她的一張肖像畫頁,而且是彩色的。于是他反對自己去想她就成為不可能之事了,也為時太晚了。
既然想到了她,他認為有必要給所長趙景宇掛個電話,向他匯報一下今天的“工作”。今天他畢竟以副心理研究員兼副所長的身份,獨當一面地接待了一位心理咨詢者啊!不主動匯報,如果那趙胖子詢問起來,豈不顯得自己太不敬業也太不識好歹了么?畢竟,依他想來,今天這件事是對方向自己提供的一次鍛煉業務能力的機會,是一種栽培,是一種抬舉。再說,他心里正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沖動,極欲尋找誰談談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
他抓起電話就往趙胖子家里撥。接電話的是趙胖子的妻子,說丈夫不在家,說丈夫已經連續幾天沒回家了,說今天也未必會回家過夜,很可能又在單位睡了。
“小姚哇,你說我們老趙,???還那么敬業!沒黑夜沒白天的,一心全撲在工作上了。你說如今哪兒還有他那么無私的人了啊?家也不管了,老婆也跟著守活寡似的。不怕你笑話小姚,我們兩口子已經好久沒有過那個事兒了。前幾天他身體不好,我陪他去看病,醫生診斷他腎虛。我當時這個氣呀!我這兒整夜整夜單枕獨眠的,還告訴我們他那兒鬧腎虛,你說如今這醫生,???不是瞎診斷么!……”
那女人接著就喋喋不休地向他抱怨起來。聽得他實在沒了耐心,就將電話按斷了,并隨即往所里撥。不隨即就撥,唯恐那女人反掛過來,跟他絮叨個沒完。
撥了半天沒人接,剛欲放下,那邊兒接了。
“找誰?”——是年輕女性的聲音。
“你是誰?”——他覺得奇怪。
電話立刻掛斷。
他怔了片刻,又掛。通得又很快,卻沒人再接了。
“媽的!”
他罵了一句,覺著還餓,走到廚房去。尋尋覓覓的,搜索出了半碗涼粥,想兌開水喝了。拿起暖瓶,是空的。懶得燒水,涼粥涼喝了。喝到最后一口,才覺出餿味兒。一經覺出餿味兒,就反胃,就惡心。于是守著洗碗池,哇哇地嘔吐起來。連剛吃下去那幾根油條也嘔吐出來了。
會是誰呢?
用涼水漱了漱口,歸到沙發上坐著,他仍在猜測。那年輕女性的聲音聽來有些耳熟。雖然僅僅“找誰”兩個字,但的確耳熟。倏忽地,想到了剛從大學畢業來到所里的小張身上。小張家在上海嘉興,說起話來一口南方語音。他看了一眼手表,八點多了。她不值夜班,又去到所里干什么?而且是在所長的辦公室里!誰給她的鑰匙呢?沒有鑰匙,她又怎么能進入到所長辦公室呢?除非學會了穿墻術!不對!趙胖子肯定也在!當然他也在他的辦公室里。聯想到今天大白天的,自己和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在所長辦公室里膽大妄為地進行的勾當,他認為此時此刻,肯定地,正在發生同樣“內容”的“辦公室里的故事”。
他再次抓起了電話。
這一次剛一撥通,立刻就有人接了,而且是趙胖子本人。
“小姚吧?”
“對,我一直在不停地給你掛電話……”
“我剛回來沒兩分鐘?!?
騙人!——他心里說。
“有什么事兒?”
“今天的事兒。就是那位姓曲的女同志……就是我今天接待的那樁業務??!要不要我電話里向你匯報一下?”
“不用不用。我當時不是說了嘛!——你辦事,我放心??!否則我能在你行動不便的情況之下,派車把你接到所里來么!”
“正因為你這么地信任我,我才覺得有必要及時向你匯報一下?。 ?
“我說不用就不用。再者人家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人家對你的業務水平評價相當高哇!滿意得很呢!”
“真的?”
“當然真的。小姚哇,這樁業務可不是這一次就算完成了。我實話告訴你吧,這是一樁較特殊的業務。對方的心理問題十分復雜,非是一句話所能言明,是一例典型的心理紊亂綜合征。需要的是特別細致的情感呵護、情感關懷,也將是一樁時間較長的業務。所以呢,你要做好長期的、全心全意而不是三心二意的,專為這一位姓曲的女同志的心理問題服務的準備。明白么?”
“明白!”
“沒什么困難吧?”
“沒有,暫時沒有?!?
“沒有困難就好。什么時候有困難了,什么時候坦率提出來。這也是一次業務實踐的機會嘛!在我們這一行,你雖然是個‘半路出家’的,但我知道你還是很有上進心的,還是很努力提高業務水平的??墒枪饪孔x大本專業方面的書籍是不夠的,也是不行的,要理論聯系實際。只有在理論與實際的聯系之中,才會產生經驗,才會變理性的知識為感性的知識,對不對?”
“對,對對……”
“我這兒正忙著趕寫一篇論文,沒事可掛電話了?”
“掛吧!”
于是趙胖子將電話掛了。
于是他也將電話放下了。他那種因為妻子夜不歸宿而變得疑竇重重空前寂寞的心情,轉瞬變得開朗了、愉快了。他吹了一聲口哨,從容享受般地吸起煙來。他的心理患者,那臉像兔子的女人,在與他告別時,曾很誠懇地邀請他陪她去某一家高級飯店吃晚飯。他婉言謝絕了她的好意。當時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說”出了許多失望和沮喪,然而竟沒能影響他改變主意。他一向是個守時下班回家的丈夫。他怕回家晚了,妻子對他起疑心。若能料到妻子今晚根本不回家,他就不會謝絕他的第一位心理患者的誠懇邀請了。謝絕那么一位多情的女人的邀請,他此刻認為,簡直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啊!她那不僅是誠懇的邀請,幾乎就等于是用眼睛在幽幽地請求啊!他的謝絕,其實又跟拒絕有什么兩樣兒呢!剛剛跟人家巫山云雨罷了,相互間的情欲之火還沒徹底地熄滅呢,竟連人家的一片真心一番好意也當面拒絕,這不等于是下了床就板起臉不認人了么?多不是東西??!叫人家心里會怎么看待自己呢?他這么想著就不禁內疚起來。
電話忽然響了。他以為是妻子打來的,趕緊一把抓起來,卻并不是妻子打來的。
“是你么?”——僅僅三個字,他立刻就聽出了是那臉像兔子的女人。
“是我……”
他雙手抓牢聽筒,很激動。
“到家了?”
“到家了?!?
“按時下班回家了,當然也受老婆表揚了吧?”
她說完哧哧地笑。
“我非常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不陪你吃晚飯?!?
“怎么又后悔了?”
“我妻子不在家。”
“她自己倒下班晚了?”
“不是下班晚了,而是今晚不回家了。也不給我打次電話親口告訴我。電話是打到鄰居家的,鄰居家的女孩兒轉告我的?!?
“原來如此……那……你吃了沒有?……”
“就算吃了吧?!?
“一個人到外面吃的?”
“沒情緒到外面吃?!?
“自己做了一頓?”
“自己也懶得做。胡亂吃了幾根昨天早晨剩的油條。覺著不飽,又喝了半碗涼粥。喝光才喝出餿味兒來,結果全吐了。到現在還覺得胃不舒服……”
“這怎么行!這怎么行!油條在攤床買的吧?肯定是在攤床買的。攤床上買的油條,隔夜就更不能吃了!還喝涼粥,又是餿的,胃里能舒服么!聽我說,你現在立刻離開家,‘打的’到華孚飯店去!就是全市最高級的那一家。出租車司機都知道的。我放下電話也去。我離那兒近,三五分鐘就到。我在那兒等你,我再陪你吃一頓……”
“不不不,那倒不必……”
“什么叫‘那倒不必’呢!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慌啊!早飯要吃少,午飯要吃飽,晚飯要吃好。這也是前人總結出的養生秘訣呀!你老婆不心疼你,我還心疼你呢!”
“我怎么忍心勞你駕……”
“別說忍心不忍心的話!我愿意,我高興!”
“我的意思是,冰箱里有鮮奶,別的我現在也吃不下。待會兒煮兩袋鮮奶喝,不是也挺好的么!”
“鮮奶哪天買的?”
“昨天晚上。再說是放在冰箱里的……”
“那,只好隨你的意啰!”
“隨我意吧隨我意吧!”
“祝你今晚做個好夢。但可不許夢見我!”
她又哧哧地笑起來。
“這……我盡量自覺吧!……”
“要是夢見了。你會怎么樣?”
“要是夢見了,那……我也拿自己沒辦法??!”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呀!”
“什么意思還用我說明白了么?”
“你壞!”
兩個人,一人一句的,就在電話里相互調笑挑逗開了。直至他又聽到有人敲門,才依依不舍地放了電話。
他想這一次可能是妻子回來了。他總覺得她會回來的。讓鄰居家的女孩兒轉告她不回來了,似乎是她騙騙他,故意跟他鬧鬧別扭的小伎倆。他還想他得好好兒哄哄她。并不因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對他具有的空前強大的誘惑力,便減弱了他對妻子的眷愛熱情。相反,正因為今天和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有了番特殊的回味兒無窮的性體驗,他尤其企盼著和妻子做愛。好比在別人家里吃了別人的老婆做的客飯的男人,有時希望立刻再吃到自己老婆做的、自己吃慣了的那一口。在兩相比較中,增加對兩種回味兒的興趣。
門外站的卻是一位和他年紀差不了幾歲的男人。
“您找誰?”
“找你?!?
“您是……”
“公安局的?!?
他的心倏地一緊。他沒做什么犯法的事兒,這他自己最清楚。但他還是有些惴惴不安。因為他立刻聯想到了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莫非她犯了什么法?或者被哪一個與她發生過性關系的、身份不尋常的男人的老婆控告了,牽扯上他了?她可千萬別制造出什么詐騙案情殺案??!要是非讓他寫證言甚至上法庭作旁證,那可就緋聞傳播名譽受損了!那自己和她今天發生的一次勾當,就太得不償失了!豈非占了小便宜吃了大虧了么?老婆要不和他鬧離婚才怪了呢!他媽的那個外表端莊實際淫蕩成性的女人!他在心里暗暗詛咒她。一連串的推測推理,仿佛已然成為了事實。盡管他一分鐘前,還和她在電話里調笑挑逗過……
“能……不能看看您的證件?……”
“當然可以?!?
對方從西服兜內掏出證件遞給他。
他剛接在手里,對方模仿他的口吻又說:“能……不能進屋再談?”
“請,請……”
他趕緊將對方往屋里讓。
“隨便坐,隨便坐……”
待對方坐下,他才坐下。坐下后,才看對方那證件。
“您,給錯了。這不是……”
那是一個什么公司的證件。
“錯了么?還真錯了。那么看這個……”
對方收回那個,又掏出一個遞給他。
“這也不是……”
“對不起對不起……”
對方收回第二個,掏出第三個遞給他。
第三個也不是。
于是,對方內兜外兜,左兜右兜,并加上皮包里的,總共出示給他十幾個證件——大的、小的,橫的、豎的,黑皮兒的、紅皮兒的、綠皮兒的,還有三個金卡,國外的一個、國內的兩個。
“你自己找吧!”
對方將那些證件全扔在茶幾上,自己則架起二郎腿,吸起煙來。先似乎想吸他的煙,拿起他放在茶幾上那盒“高樂”看了看,不屑地撇了撇嘴,丟下了。掏出了自己的一盒硬包裝的“駱駝”,并讓了他一下。他搖了搖頭。他看出對方從上到下,包括領帶,包括皮包,無一不是國外名牌兒。持煙的手上,竟戴著三只戒指,分明全是金的,依次一只比一只大,最大的那一只是鑲藍寶石的。他第一次開眼,見到一個男人一只手上戴三只戒指。他尋思對方一準是位便衣。否則哪兒來的這么多證件??!只有便衣才隨時需要不同的證件掩護身份??!他感到問題似乎嚴重了。來的不是民警,不是普通公安人員,而是便衣,還不說明問題嚴重了么?難道自己不幸被那臉像兔子的女人牽連進一樁什么涉外性質的案件之中了么?趙胖子,趙胖子,你他媽的害人不淺!我姚純剛要是栽進“局子”里去了,你也逃脫不了干系!他暗暗叫苦不迭,更加惴惴不安。同時在心里詛咒趙胖子……
他從對方那十幾個證件中,又隨便拿起兩個看了看,也都不是公安證件。一個上邊寫的是“董事長”,另一個上邊寫的是某市“政協委員”的委員證。
“不看也罷。您想問什么,就問什么好了……我一定誠誠實實地回答……”
他替對方將那些證件收攏了,一總交還對方。
“如此相信我的身份?”
“相信相信……”
對方淡淡一笑,隨即嚴肅起來,瞪著他開門見山地問:“受過賄沒有?”
“沒有沒有!我們這種單位,沒受賄的機會。想不兩袖清風也只能兩袖清風??!”
“那么,行沒行過賄呢?”
“這個嘛,也沒有。兩口人,無子女,求人處少,起碼目前還沒碰到什么非行賄不可的事兒……”
“兩袖清風,既沒受過賄,也沒行過賄,這么說是個大大的良民啰?”
“良民是不敢當的。遵紀守法的一個公民而已……”
“倒買倒賣的事兒一定干過幾樁吧?比如‘拼縫’——也就是充當所謂中間介紹人什么的……”
“這……這倒干過的……”
“具體點兒,什么東西?”
“煙……還有酒……兩次煙,一次酒……”
“肯定是假煙假酒啰!”
“……”
“得了多少灰色收入?”
“我……不太明白……”
“別裝糊涂!就是問你提過多少成?”
“不多不多……三次加起來,還不到一萬元……”
“參與倒賣假煙假酒的勾當,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還自稱是遵紀守法的公民!一萬左右的灰色收入,還說不多不多!現如今許多國營企業的工人連工資都開不出來,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
“和他們比起來,你這純粹叫不勞而獲!獲的還是暴利,明白不?”
“明白明白……”
“先擱下這方面不談,再交代交代你生活作風方面的毛病吧!”
“這個……這個……”
“不好講?難以啟齒?”
“嘿嘿,男人嘛,誰也不敢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百分之百的正人君子。我么,不太檢點的事兒,不能說一點兒沒有。不過,總體來講,我認為,我認為自己……”
一切入“正題”,他心虛了。由于心虛,而尷尬了。仿佛自己真的是在受審,一時局促忐忑起來。
對方突然哈哈大笑,在他膝上重重拍了一掌。
“姚純剛呀姚純剛,你真認不出我是誰了么?你一開門,我可就一眼把你給認出來了!”
對方向他俯身,面對面望著他。希望那樣子能使他盡快認出自己。
“那么,您不是……”
他仍認不出對方是誰,也一時不能從受審般的境況之中擺脫。
“我是孫克呀!你中學時代的老同學孫克。不記得我了?因為你小子把我給徹底忘了,我才冒充公安局的,唬你玩玩!……”
“孫克?……”
“中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拉二胡的。你不是也會拉二胡么?還是跟我學的吶!論起來你是我的藝徒!外號‘灰鴿子’的孫克,想起來沒有?”
“?。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你小子哇!你他媽的變多了!你可把我唬得夠嗆。我還當你真是公安局的便衣吶!……”
他也哈哈笑了。心里卻氣得要命!以笑掩飾。中學時代的老同學造訪,又是教過自己二胡的藝師,心里生氣也不好意思當面發作啊!
“我們二十四五年沒見過面了吧?”
“是啊是啊,二十四五年了。”
“聽說你當了所長了?”
“副的,管雜事兒的。沒人愿意當,趕鴨子上架,由我混著當。你先坐著,我燒壺水。老同學相見么,我起碼也得給你泡杯好茶啊!”
“甭客氣。”對方拉住了他的手,“我剛宴過客,酒足飯飽?!?
“那才要喝茶么!”
“宴客能不陪著客人喝茶么?坐下聊聊吧!”
“那,我可真不客氣了!”
他本無誠意,也就順坡下驢。
“生活得怎么樣???”
對方以老首長見了自己當年的小警衛員那種又是關心又是居高臨下的優越口吻慢條斯理地問。
“馬馬虎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覺混得一般,也就極少和老同學們聯絡感情了?!?
他回答得有幾分失意。
“也別這么說。不算沒出息。你那個心理什么所,好歹算是個處級單位吧?”
“不,局級,正局級?!?
他信口就撒了個謊。說完了,心里又很瞧不起自己。覺得這個謊撒得其實并沒有多大價值。
“那你就是副局級干部了嘛!中學同學中混到副局級的沒幾個嘛!毛主席詩詞里有兩句是怎么說的來著?——莫道昆明池水淺,風物識宜放眼量!對不?放眼量,往前看嘛!”
“往前看,更灰心了!哎,誰告訴你我的工作單位和我家住址的?……”
“前天我做東,請了當年的老同學們一次。一個通知一個,能通知到的都通知到了。去了三分之二還多!許多人都談起你。你當年是咱們班的白馬王子嘛!大家臨散時有個如今像老大嬸兒似的女同學悄悄將你的工作單位和住址告訴了我……”
“誰?……”
他的確極少和當年的同學們來往。但他卻知道中學同學中如今已經有人成了中年學者、副教授乃至教授,獲得過“五一”勞動獎章的企業家和躋身于高消費階層的私企老板。他內心里一直有種自卑,像一條蛇糾纏著他,用毒液毒害著他,使他對他們充滿了嫉妒和近乎敵意的冷漠。這一種自卑在他去年過了四十二歲生日之后,已然發展成了一種難以對人訴說的痛苦。他明白,他不像別人認為的那樣更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是個隨遇而安淡泊自樂的男人。盡管他時時處處努力裝出是那樣的男人。但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誰呢?”一身名牌的老同學拍了拍腦門兒,“瞧我這記性,一時他媽的想不起來了。反正是個女同學。男同學談起你的不多。你當年太使女同學們傾心,所以普遍的男同學都認為你當年間接侵略了他們討好女同學們的愿望。不過你也別沾沾自喜。當年的女同學們都老了??粗切﹤€老大嬸兒似的她們,如今談論起你的時候,仍那么一往情深眉飛色舞神神乎乎的樣子,我和聚會的男同學們只覺得那情形十分滑稽可笑,一點兒也不嫉妒你了!今天白天我忙得很。上午市里的一位副市長接見我,中午市經委主任宴請我,下午接受記者的采訪,五點鐘時我宴請一些業務方面的朋友……”
“這么說,你正春風得意?”
“想知道我這二十多年來的情況?”
“想……”
“猜你也想。那真是一言難盡!剛才你已經從證件上看到了。兼著十幾個公司的董事長。攤子鋪開了。買賣做大發了。小公司幾百萬元的資金,大公司幾千萬元的資金。大小公司加起來,多了沒有,上億元資金是有的??刹皇菄业?,也不是什么集體的,統統是我個人的。純粹是我個人的。幾乎每個月都有一筆大生意要做。你不愿做,人家找到你頭上,非跟你做不可哇!累?。∶磕曛辽儆腥膫€月在國外。買賣做到國外去了,不出國不行呀!當然也不全是為生意才往國外去,還因為我喜歡國外的生活,自由。人家可不動不動就搞什么‘掃黃’‘打娼’之類的運動,人家比咱們文明了么!……”
他內心里開始噴涌出一股股的妒意,它的成分越來越濃。他媽的這個孫克!從前在班里可是個最窩囊的小子??!除了會拉二胡再無一擅長啊!怎么的時代偏偏就看著這小子順眼,把本該均賞于許多人的好命運,一總兒全都寵愛地給予了這個小子呢?這太他媽的不公平了??!
“那,你妻子和孩子,都跟著你活得很滋潤吧?”
“你問我哪一個妻子?哪一個孩子?”
對方的話使他一愣。
見他困惑,對方續吸一支煙,笑笑又說:“不瞞你,我已經換過五屆老婆了。目前這一屆,是位歌星,唱流行歌曲的。有一天我在一家飯店設飯局,她上前獻歌兒。我一看女孩兒長得水靈靈的,嬌嬌俏俏的,就讓手下人送了個大花籃給她。她也善解人意,免費奉獻了三首歌。以后一來二去的,我對她,她對我,就都有了那種意思?,F在她不到處賣唱了,只在家唱給我一個人聽了。比我小二十一歲。結婚時還算是個女孩子嘛!在家待不住,優越得太悶了。我想,也不能把她當成我養的一只鳥兒是不是?就讓她接管了我一個子公司,服裝公司。原本是打算讓她管著玩兒的,找點兒營生干唄。賠了賺了的,一年也不過就是八九十萬塊錢的事兒嘛!給予她點干事兒的愉快唄,誰叫她成了我老婆呢。不料想她還真給我長臉,年終結算下來,非但沒賠,還賺了四五十萬元。賺了我倒愁了。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哇?多她賺的四五十萬元,少她賺的四五十萬元,對我已沒了什么實際意義。我是怕她賺上癮,一門心思都撲在那個服裝公司上,到頭來我好像又娶了一位子公司的女經理,而不是娶了一個老婆?,F在的女孩兒,了不得。除了些個弱智的不算,個頂個都仿佛天生有經商的頭腦。你要是給她們五六萬元,一年后她們要不能把五六萬元變成十五六萬元我死去!她們一下海,天生的膽大又精明,賺了男人們的錢還保證男人們喜歡她們。要不怎么說中國陰盛陽衰呢?這也算是中國特色之一吧!我前幾屆夫人,也都一個賽一個的漂亮。咱是大亨了,咱干嗎不專找漂亮的?結婚前都挺乖的,都對我多么言聽計從俯首帖耳就甭提了!可一跟她們結了婚,她們就不是她們自己了。起初也和我現在這一屆夫人一樣,閑得慌,要幫我干事兒。軟磨無奈的,能偏不同意么?可一下海,她們就發現她們那份兒天生的才能了。最后呢,就由我的老婆,變成我的女經理了。我要的是我回到家里,看著愛看,摟著喜歡,哄著溫柔的老婆,不是一位又一位精明能干的女經理哇!后來我就用離婚威脅她們。可她們都不怕離婚,都說離就離。不過都有一個條件,她們經營的公司歸她們。她們嫁我并非為實現這樣一個目的。我敢肯定地說,她們是嫁了我之后才對她們自己自信起來的。我說要一個公司不就是要錢么?何必不直接要錢呢?要多少只管開口吧!一日夫妻百日恩。感情不錯,好離好散么!你猜她們怎么說?我那第一屆夫人說,那可不一樣。錢是錢,公司是公司,公司是自我價值。我那第二屆夫人說得更高明,又高明又狡猾。說你給我錢,不是等于企圖用錢把我變成一個女寄生蟲么?我要公司,是向你要一條帆船,我要當自己人生的船長!第三位夫人說的意思也差不多。只有第四位夫人例外,不要公司,只要了一百萬塊錢。既然人家前三位要的都是自我價值,而且就這么一個離婚的條件,我能不答應么?大亨就應該有大亨的慷慨勁兒,對不?我給了第一屆夫人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營業面積、一百萬元的資金和七八名雇員。那是一處汽車配件商店,地址好,聲譽也好,當然生意更好。一碗水端平,同樣給了第二屆夫人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營業面積、一百萬元的資金和愿意今后在她名下干的雇員。那是廣告公司。對第三位夫人也不例外,雇員們凡能樂意歸到她們名下去,我不強留,樂意去的一律開綠燈。不就是三四百萬元嘛!一億多元是一百多個一百萬元??!為曾經是我老婆的女人們奉獻出去百分之三四,好比從一元錢里分出三分四分給她們,還至于我心疼?那我不成了吝嗇鬼了么?所以我不心疼,奉獻得高高興興。男人么!這也能使一個男人感到莫大的自豪和驕傲是不是?你猜如今怎么著?”
“如今怎么著?”
“才五六年的時間,我那前四屆夫人中,有三位都成了腰纏好幾百萬元的女老板了,都買上了別墅住宅,都有了幾輛私人汽車,也都再婚了。找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博士、教授、中青年學者。不是高級知識分子當然已經完全不被她們看在眼里了。有了好幾百萬元個人資產的女老板,眼中還裝得下小知識分子么?什么名牌大學畢業生、研究生,她們才看不上眼呢!我第一屆夫人現在的丈夫,是中年經濟學博士,某開發區特邀經濟顧問。第二屆夫人現在的丈夫,是位小有名氣的作家,比她年輕四歲。她愛看小說,又喜歡在丈夫面前充當老大姐、小母親,所以也就不計較她的作家丈夫名氣小,互敬互愛的,很美滿。倆男人我都見過,形象都比我強。如今他們都有孩子了。我們三家關系不錯,常來常往的。節假日還一塊兒去旅游。我現在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二女一男,最佳搭配,都是前三屆夫人給我留下的。對了,我還沒講到我那第三屆夫人和第四屆夫人吶!第三屆夫人我給她的是文化公司。她不喜歡整天和些所謂文化大打交道,尤其不喜歡和影視圈里的紅男綠女打交道,就把文化公司變成了美容院了?!ⅰ四炒髮W分校的一位副校長,四十多歲的挺斯文的一個男人。你別那么瞪著我。我沒說錯什么話。這年頭,誰有錢誰有資格‘娶’人。女人有錢,女人就有資格反過來‘娶’男人!就她婚后跟我不常來往了。連婚禮也沒請我去參加。我這人講道德也不去攪擾人家的好日子。退避三舍,藕斷絲也斷。人家丈夫是大學副校長嘛!總得替人家顧及到丈夫的聲譽嘛!我那第四位夫人,就是那位不想要公司什么的,只想要錢的——至今還沒再婚。她比前三位夫人年輕,如今才二十八歲。她說她干嗎急著再婚?。t瀟灑灑地過幾年單身女富姐兒的生活很好哇。除了第三屆夫人,我那前兩屆夫人,以及她們的丈夫孩子,經常和我現在的夫人孩子歡聚一堂。歡聚時當然總少不了我,而且總是以我為中心人物。我那第四屆夫人愛湊熱鬧,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物。沒通知到她或忘了通知她,她還不高興,耍小脾氣。我們聚在一起,那才叫歡聚。關系挺亂。局外人根本搞不大清楚,究竟誰和誰是兩口子,究竟哪個孩子是哪兩口子的。我前兩屆夫人生意上有了難處,免不了還要找我來幫助解決。我呢,盡力而為唄。她們和我現在的夫人關系挺好,姐妹似的。有時候忙里偷閑的,都愿找個機會和我鴛夢重溫。我現在的夫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點兒也不吃醋。我問她心里怎么想的。她說,理解萬歲唄!證明你是個好男人,要不人家和你離了,還常來充當你的‘點心’?這是有感情基礎的嘛!有感情基礎我就尊重。沒有感情基礎的話,現在娼妓這么多,你又是大亨,在離了婚的前妻們身上還能繼續保持興趣?你說我這么開通的老婆哪兒去找?什么叫‘精神文明’,這不就叫‘精神文明’么?什么使我們的精神文明的?一個字——錢嘛!人有了錢,成了‘大款’‘大亨’、大富豪,那物質直接地一下子就轉化為精神了么!非文明不可嘛!想不文明都辦不到了嘛!所以說,這萬歲,那萬歲,歸根到底,錢第一萬歲!錢可真是好東西!你有錢了,幸福就來找你了。你有錢了,離婚都能給你帶來另一種愉快、另一種幸福。一個每月只掙幾百元錢的男人,如果也像我一樣,離過四次婚,那他的生活肯定支離破碎了,肯定一敗涂地不可收拾了??晌遥瑓s覺著自己離一次婚,更年輕一次。我敢肯定,我前兩屆夫人的丈夫們,未必不知道他們現在的老婆,也就是我過去的老婆,跟我仍保持著不清不白的關系。他們不知道才怪了呢!但是錢可以使他們裝作不知道,而且心甘情愿地裝作不知道。作家怎么了?靠寫小說,一年能從稿紙上刨出多少錢?還不是得靠老婆的公司作強大的經濟后盾么?沒老婆公司每年一百多萬的收入,物價上漲他照樣得叫苦不迭,心驚肉跳。博士怎么了?不是哪一位博士,都能順理成章地娶一位富有的老婆。不高興戴綠帽子,可以離么。女人有了錢,按自己的喜好再找個丈夫還不容易?過去,有錢的男人們常說,換老婆像換件兒衣服似的。現在,有錢的女人們也開始說換個丈夫像換件衣服似的了。誰有錢就才有資格‘淘汰’對方么!我原以為,我前兩屆夫人,一旦和我離了婚,生意場上獨當一面,肯定會操心見老的。沒想到不是這么回事兒。她們倒好像越活越年輕,越活越滋潤了。賺錢其實沒什么訣竅。當你只有一百元,想用這一百元賺一千元的時候,很難很難,幾乎等于白日做夢。當你有一千元,想用這一千元賺一萬元,不采取坑蒙拐騙的手段,也不那么容易??墒钱斈阌惺畮兹f元、幾十萬元,只要心思用在賺錢方面,只要瞧準了機會,利用足了各方面的條件,今天來講,賺一筆大錢就不是太難的事了。除非你弱智。而當你有了上百萬元的時候,尤其是當一個女人有了上百萬元的時候,尤其是當一個知道如何討男人的歡心,又確定對男人有吸引力的女人成了百萬富姐的時候,那賺錢簡直就像做游戲一樣簡單了。一覺醒來,可能幾萬元十幾萬元已經到手了。我和我前三屆夫人們的關系,也非是一般的男女關系可比,還有一層經濟關系。經濟關系,是一切人際關系的基礎嘛!這符合馬克思的學說對不?我們經濟上互利。有時一筆買賣,靠她們個人的經濟實力吃不下,我就替他們吃?;蛘呶夷么箢^,或者她們拿大頭。我義氣,她們也識趣兒。中國人,這個時代,哪兒那么多感情關系???純粹的感情關系又是什么呢?誰解釋得明白?友情也罷,愛情也罷,親情也罷,一講什么純粹,就庸俗了、虛偽了。有了一層經濟關系,那些關系才是牢不可破的嘛!經濟關系,在人的一切關系中好比防彈衣兩層布之間那層鋼網。感情在外層,它在里層,就又美好又堅韌了。你說是不是?……”
不速之客除了偶爾吸一口煙,喋喋不休地盡說,聽得個冒牌的“副局級”干部耳朵都豎了起來,頻頻地點頭不止。這位大亨的自白,對他而言,不啻是一大番關于金錢與愛情的關系、男人與女人的關系的專題講座。與他的妻子當年聆聽她父親的那一番教誨相比,真可謂異曲同工。
以前他曾聽說過孫克這類當代經濟神話中的人物,也從報刊上讀到過介紹這一類人物的報道。不成想有一個活生生的這類人物,今夜不請自到,坐在了他的面前,將神話現實化了,而且是他在中學時期根本沒大瞧得起過的一位同學。對方所代表著的那一種活生生的現實,使他的嫉妒一下子捕捉到了一個明確的目標。那一種嫉妒不再是一般的嫉妒。它來勢兇猛,因為目標明確而增強了百倍。常言道嫉妒產生殺人的意念。那一時刻,殺人的意念在他的頭腦中像開了鍋的水一樣沸騰。他真想沖進廚房去操起一把刀,一刀砍了他這位中學同學,或者活活掐死對方。
砍殺了對方活活掐死對方也還嫌不解恨,更想撕碎對方踏扁對方……
“你看我……”
“看你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到你手下去干點兒什么行不行?或者不是直接到你手下,到你哪一個小公司去,甚至你介紹我到你前三屆哪一位夫人的公司去干點兒什么行不行?一個月不用給我開多了,開給我個兩千三千元的我就滿足了……”
他先撕碎和踏扁了的,不是對方,而是他自己,他自己的自尊心。
“你么,”對方瞇起眼睛瞅著他,慢條斯理地說,“每個月兩三千,你要的倒真不算多?!?
他一聽對方的話是有希望的話,馬上笑了。笑相很討好、很巴結,也很卑微。
“我有自知之明,沒什么特長,敢獅子張大口么?你不拒絕,我就感恩不盡了,還好意思再多要么?”
“你怎么知道我不拒絕你?”
“老同學嘛,這點兒面子你還能不給我?”
接著他就低三下四地哭起窮來。可憐兮兮地向對方傾訴物價上漲的沉重壓力,每月入不敷出的拮據狀況,看別人進入高消費行列的眼紅,等等等等。有些夸張,但也基本上符合實際。今天晚上,在變成了億萬大亨的中學老同學面前,他覺得自己真是活得很可憐。兩口子每個月加起來,收入才一千五六,以往還一向滿足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真是活得太不覺悟太可憐了??!
不料對方堅決又冷靜地說:“我當然好意思拒絕你。我怎么會雇用你呢?我不會雇你的,真的,不會的。你就徹底死了這條心吧!倒不是怕大材小用了你這位副局級干部。何況你剛才當我面兒撒謊,你根本不是什么副局級。共產黨選拔干部的標準再平庸,副局級的職位再多,也不至于物色到你頭上??!我是認為你不行,什么能力都談不上,根本沒資格做我的雇員。我的雇員那都是商界精英,個個年輕有為。隨便拽出一個介紹介紹,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大學生,更不必說有的還是碩士、博士了。我每月給他們開三千五千的,那是因為日后他們每年能替我賺十幾萬元幾十萬元啊!可我雇了你,你能替我干什么?給我當司機?你不會開車,得現學。給我當拎包的?我有好幾位秘書,顯不著你。替我家養狗?我家那狗品種高貴,十幾萬買的呢!是我老婆的寵物。不許別人碰一指頭,怕不干不凈的人將不干不凈的病傳染給狗。你自己說你能替我干什么?你們這種人懶惰成性,志大才疏。還沒當上大官兒呢,就先沾染了些拈輕怕重的臭毛病。大事干不來,小事也干不來,中國都快把你們這種人變成廢人了!中國這商品時代的形勢,才剛剛是個開始。往后這商品大潮洶涌著呢!到那時候,你們這些人,將是咱們中國第一等多余的公民!農民還會種糧種菜吶,農閑時還會到市場上去做點兒賺錢的小買賣呢!還可以打工呢!可你們行么?就算你們不在乎什么自尊心不自尊心了,你們那身子板兒行么?搞科技的,一項發明成功,或者接受獎金,或者賣專利,將來也大有用武之地。可你們又對科技一竅不通,基本上是科盲。你會用電腦么?”
“這……這我不會……”
“連電腦都沒摸過,還想到我那兒去?”
“我……我可以學啊!”
“學?說得輕巧!四十多歲的大男人,我先出錢送你去學電腦?”
“你所指出的都對。我們這種人,的確是一身臭毛病,的確等于是廢人,的確大事干不了,小事也干不了??墒强丛谠蹅儺吘故侵袑W老同學的份兒上,你還是考慮考慮我的要求,不,是請求。考慮考慮,?。?!”
他厚著臉皮期期艾艾地向對方推銷自己,仿佛自己是最次最劣的貨物。如果對方不要,就會一錢不值,只好扔到城市的垃圾場去似的。
“不,”對方瞪著他,無動于衷地大搖其頭,“你要求我也沒用,你請求我也沒用。沒用。什么時候你缺錢花了,四處借不到了,你倒可以盡管去找我。我會一甩手給你個千兒八百的。千兒八百的算什么?我腳上這雙鞋就一千多元?!?
對方抬起了一只腳,讓他欣賞腳上的鞋。
他獻媚地左看右看,嘖嘖連聲地說:“好鞋好鞋!名牌兒就是名牌兒。和一般的鞋看著就是不一樣。不是有那么一句話么,窮在頭上,富在腳上。有錢沒錢,戴什么帽子穿什么鞋,那是一打眼就能……”
對方落下腳卻說:“得了得了,你小子別奉承我了。奉承我也沒用。像我這么富有的人,什么奉承話沒聽過?你幾句奉承話就能奉承得我暈頭轉向么?我不雇你,就是不雇你。我不雇對自己沒用的人,這是我的原則!”
他媽的還有原則。
他恨不得一個大耳光朝對方扇過去。但臉面上,卻盡量裝出笑容。
那實在是一種當面受到羞辱后又不便發作的訕笑。
對方看了一眼手表。那表很厚,表鏈黃澄澄的,金光閃爍。他有次在大商場的名品專柜見過那種表,標價十三萬。
對方說:“我得走了。原本只打算在你這位老同學家里坐上一會兒的,卻待了這么久。時間對我很寶貴,探望你純粹是浪費我的時間。但老同學嘛!浪費時間也不能不見上一面啊,是不是?”
“那是那是……”
對方站了起來:“我還有事。本市有我的子公司,經理是我目前這屆夫人的哥哥。你以后有急事用車,倒可以給他打電話。你一提是我老同學,我想他會給你安排輛車的。這是他名片……”
對方掏出名片夾,挑出一張,丟在桌上。
“這就走?……”
他真有幾分依依惜別起來,仿佛要離開自己家的是鼎鼎大名的財神爺本人似的。
“能不能,把你的名片也給我留一張?”
“我的?我的就不必給你了吧?給你也沒用。我行止無常,今天國內,明天國外,你按名片是聯系不到我的……”
對方邊說邊往外走。
他只好相隨著送出門,一直送到樓外。老太太似的,絮絮叨叨地說些送客的俗話。一層樓梯口的燈壞了,對方踩空了一腳,險些跌倒,嘟噥著罵了句:“你住這是什么鬼地方,如今現代化的豬舍還處處有燈光呢!”
送到樓外,對方也不跟他握手,也不跟他再寒暄幾句告別的話,匆匆坐入小車里,小車轉眼開走了。
望著遠去的汽車,他希望那輛小車里有一顆定時炸彈,將小車在他視野內火光四射地炸上天空,將對方那肥壯的身體炸得東一塊兒西一塊兒……
究竟誰將他的工作單位和家庭住址“出賣”給對方的呢?對方究竟又為什么忙里偷閑地先找到他單位接著找到他家里,非要見上他一面呢?真如對方自己所說純粹是感情的驅使么?送走那小子他開始對這一點產生了極大的懷疑。
如今四十歲以上的人們很需要某種精神和感情代償,在現實生活中擁抱不到什么充實得了他們靈魂安慰得了他們感情的東西,便會從過去的年代里東挑西揀一些類似物。就像某些家庭的某些老太太,從柜角旮旯翻出了一個早年的包袱,必定如獲至寶,打開來將些綢邊兒布片兒攤一炕,重新評估它們的價值一樣。于是乎“中學同學會”“高中同學會”“大學同學會”“知青戰友會”“干校友人會”什么什么的應運而生。召集人往往是些大亨大款,能安慰得了人們的東西當然首先需要投資需要成本。于是他從社會想到人——難道那剛剛離開自己家的“財神爺”,也心血來潮想當個會長什么的?想當他就當吧,這根本不必我姚純剛批準??!是了是了,他正是抱此目的而來的。畢竟我姚純剛當年是班長?。‘斈甑陌嚅L健在,如今他要當會長的話,即使他認為自己最有資格,完全可以當仁不讓,大概心理上還是難免有點兒取代者的不安吧?所以才來拜謁我實則為了使他仿佛做得厚道?媽的,成了大亨了,成了億萬富翁了,登他中學班長的家門,又二十多年沒見過面了,卻兩手空空地就來了,連點兒見面禮都不帶,什么東西??!……不對了不對了,可那小子為什么對“同學會”這種事兒只字不提,哇啦哇啦夸夸其談地盡說他自己而且當面羞辱我呢?姚純剛啊姚純剛,今天你表現得也太有涵養,太是個好脾氣的人了!這是誰的家?這是你的家!你邀請過他么?沒有!在你的家里,那小子沒經你邀請就來了,來了就一屁股坐你對面,盡說些他自己活得如何如何得意的話,盡說些羞辱你是不可救藥的廢物典型的話,連你希望給他打工的虔誠又可憐的小小請求甚至是乞求都斷然拒絕了,你居然還不翻臉不發火還陪著訕笑還說些言不由衷的阿諛奉承的話還低三下四不將他攆出去,你可究竟是怎么了呢?他是大亨是億萬富翁就使你在他面前無地自容連點兒起碼的自尊心都替自己維護不住了么?嘿,你呀你呀!……
他疑團百結,越想越不明白。既不明白對方,也不明白自己了。若不是電話響了,他不知會呆坐在沙發上想到幾時。
“是純剛同志家里嗎?”
電話那一端,一個女人的聲音隱隱傳來,仿佛距離他十萬八千里之遠。聲音盡管遠,盡管細小,但還是完全能夠聽得清楚的。他覺得似乎是那臉像兔子的女人的聲音。似乎是,不太敢斷定。
“對,我是姚純剛,你是曲……曲……”
他想說出那臉像兔子的女人的名字,遺憾的是她雖然將自己的身子徹底交給過他一次,卻似乎對自己的名字諱莫如深,至分手也沒告訴他。所以他說不出來。
“得了,別曲、曲的了,能一下子聽出我的聲音,我就很高興了!”
聲音極為親昵,親昵中充滿嬌嗔的意味兒。
“當然聽出來了!我一聽就聽出了……”
一經斷定對方正是那臉像兔子的女人,他心中對別人對自己的惱火頓時一掃而光。媽的,大亨成了富豪就得意忘形?。烤鸵詾椴皇谴蠛嗖皇歉缓赖囊磺心腥说纳罹退魅粺o味兒完全沒有高興的內容可言了?老子不是大亨不是富豪,不也有一位漂亮的老婆么?你用你那第五位也就是那位三流小歌星老婆換我豐姿綽約的漂亮老婆,我還不稀罕換呢!老子不是大亨不是富豪,不也有漂亮老婆以外的女人意味兒無窮的女人上趕著纏纏綿綿地甜甜蜜蜜地追求和愛慕么?那臉像兔子的女人的聲音,仿佛能傳導某種巨大的自信似的。這種自信一經傳導到他心里,他又恢復了一個男人的一向良好的自我感覺。
“謝謝你還沒把我給忘了!”
“什么話??!我哪兒能把你給忘了呢?你在哪兒打電話?”
“不告訴你!”對方嘻嘻笑起來,笑夠了又說,“在一個神秘的地方唄!”
“你的聲音,對我是很大的安慰?。∵@會兒聽到你的聲音,我感到太……太幸福了!……”
“真……的……呀……”
對方拖著長音問,長音拖出很嗲的成分。
“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
他說的確實是真心話,至少有一半兒以上是真心話。他好感動于這一時刻她的聲音帶給他的美好。在平白無故地遭到一位大亨一位大富豪的當面羞辱和蔑視之后,她的聲音帶給他的美好顯得格外寶貴似的。
“那你為什么不主動給我打電話?嗯?”
對方又嘻嘻笑起來。
“因為啊……怎么說呢……坦白說吧,我有心理障礙呀!我覺得咱倆關系搞反了似的,好像我自己是心理病患者,而你是我的心理醫生……我這么說你不會產生什么誤解吧?……
“喂喂喂,姚純剛啊,對不起我不得不打斷你?。∥蚁肽阋欢ㄊ桥e了。我是你的中學同學曲素芬呀!從初一到初二,咱倆一直同桌,還結過‘一幫一,一對紅’吶,后來我下鄉了,你留城了,咱倆就再沒見過……”
原來不是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他還以為是她呢!
曲素芬?……不錯。他的中學女同學中是有個叫曲素芬的。他倆是從初一到初二一直同桌。他倆是結過“一幫一,一對紅”??墒撬锣l后,他再沒見過她。媽的今天是怎么回事兒?平地里她怎么突然又冒出來了?她又湊什么熱鬧?……而且她干嗎也姓曲哇!
“噢……曲素芬,曲素芬,鬧了半天你是曲素芬呀!……”
“那你把我當成哪一個姓曲的女人了?”
對方的語調變得悻悻的了。
“老同學哇,對不起,真對不起,我單位里有位女同事和你同姓,約好了她今天給我打電話談公事。你倆說話聲音幾乎一樣。這真是天大的誤會!……”
“單位里的女同事?不對吧?聽你剛才的話,她不明明是你的一位女心理病患者么?……”
對方那種質問的口吻,仿佛是一位女提審員在審訊他。
他氣得七竅生煙。媽的,究竟是同事還是一位女心理病患者,你管得著么!
曲素芬,曲素芬——他內心里默念著這個陳舊的名字,于是一個又矮又胖,臉圓得不能再圓,眼睛像金魚一般朝外鼓突的丑姑娘,漸漸地從他的記憶底層浮現了出來。當年她常對他糾纏不休,不是往他兜里文具盒里書本里書包里偷偷塞情書,就是在她自己的日記里整頁整頁地寫些多么多么愛他的既不害羞又熱得發昏的話,而且還將日記給別的女同學看,而且不把全班男女生對她的恥笑當成回事兒。結果也常常使他成了眾人恥笑的對象。當年她下鄉離開城市的那一天,他內心里曾暗暗地快感極了甚至可以說幸災樂禍極了。她怎么沒“扎根”呢?但愿她別再像中學時期一樣重新開始糾纏他滋擾他!連一這么想他都會不寒而栗。
“喂,二十多年沒來往了,今晚給我打電話,一定有個什么特殊的原因吧?”
他的口吻一轉而變得極為冷淡,企圖偽裝出親熱口吻,竟偽裝不出一份兒起碼的親熱。
“也沒什么特殊原因。孫克到你家去過了么?”
對方的口吻也變了。不是變得冷淡了,而是變得有些不高興了似的,遭受了他的傷害似的。
“孫克?哪個孫克?”
他一時未能將“孫克”這個名字和剛才坐在他對面的大亨聯系起來。
“就是咱們中學的同學孫克唄!他現在可是一位財神爺了。怎么?他沒去過你那兒?”
“噢,噢……那小子呀!來過了。胡吹神侃了一大通,耽誤了我不少時間。我送走他沒有五分鐘。怎么?你跟他今晚有約會?”
他成心說出明顯的不屑的意味兒,捎帶著成心嘲諷了對方一句。
“我哪兒有資格跟人家約會??!有資格跟人家約會的,那得是什么檔次的女人?。∥抑徊贿^想了解,你們談得還投機么?”
“想了解?為什么想了解?”
“這……你看你這個人!想了解就是想了解唄。還有為什么?。科珕枮槭裁吹脑挘恰也皇强偟糜袀€給你打電話的借口么!”
“實話告訴你,我沒跟他說什么。他呱呱呱地盡說盡說,我默默地禮貌地聽著罷了。你想我們之間能有什么共同語言?所以也就談不上投機不投機。你來電話之前我還在尋思,不知他小子究竟到我這兒干什么來了……”
“我猜結果就會是這樣。你的工作單位,是我告訴他的……”
“你他媽的……喂,喂喂,對不起……”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怎么著我也不該在電話里罵你,可你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單位呢?”
“這你就別問了。我不但知道你在心理所,還知道你當上了副所長吶。昨天班里的一部分同學聚會,是孫克召集的。他從南邊兒回來……”
“南邊?南邊大了。地球以南都算南邊兒!”
“具體我也不知是在哪一省哪一市。沒人認真問,他自己也沒具體說。他向每個參加聚會的同學打聽你的工作單位和近況,誰都搖頭。我見他問得情真意切的,就告訴了他。他當時記在小本兒上了,可是后來他喝醉了,喝醉了就開始胡說八道了,借著酒把你當眾臭罵了一通。他說全班同學他誰都想念,就是不想念你。說非但不想念你,還恨你。說如果有機會見著你,一定當面臭罵你一通。說不因為別的恨你,就因為你在中學時期將全班女同學的心都籠絡去了。說他當年就對這種現象憤憤不平。說他當年曾發誓,一旦出人頭地,一定和你較量個高低……”
“打架?”
“不是,是要和你比一比男人的魅力。他說他當年教你拉二胡,不過是想沾你點光……”
“那能沾我什么光?”
“他成了你師傅,對你好的女同學,還能不對他也另眼相看點么?”
“這他當年可是打錯了算盤。你知道的嘛,你們女同學并沒有因為他自稱是我學了二胡的師傅,就對他另眼相看嘛!”
“是啊是啊,這我當然再清楚不過了!所以他才記恨你么!我當時很后悔把你的工作單位告訴他。可后悔已經晚了啊!大家臨別時,他說他一定要去你單位找你。同學們都勸他何必呢。他卻說那就不去你單位了,去你家找你。我真后悔極了,真的。所以你剛才在電話里罵了我一句‘他媽的’,我也并不生氣。還是要向你解釋,還是要向你表示懺悔,還是希望親耳聽到你對我說句原諒的話。當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要不我當時就往你單位打電話通告你,好讓你有個心理準備了。今天一早起來,第一件事兒我就是守在電話機旁,不停地往你單位打電話。終于有一個人接了,才知道你沒上班,病了。我問到了你家的電話。白天往你家打了好幾次,也沒人接。好在孫克并沒在你家里當面罵你,我也就放心了……”
“他昨晚那分明是耍酒瘋,你又何必當真呢。我們雖然沒什么共同語言,可互相還是很尊重的。大小我也是位國家干部,何況還是位搞心理學的學者啊。他那一類人,一旦財大氣粗就得意忘形、就張狂,可內心里肯定還是很自卑的。在屬于國家高干之列,同時又是特殊專業的學者面前,自己幾斤幾兩,自己心里還是有數的,還是言行收斂、謙虛謹慎的……”
“那我信,那我信……”
對方說得極虔誠,話音里流露出對他的仰慕。
“曲素芬同學啊,你現在生活得好么?”
他有些被對方的懺悔和虔誠所感動了。
“挺好的挺好的。謝謝你的關心??!”
對方的話音里竟流露出受寵若驚來。
“在什么單位工作啊?”
“菜市場?!?
“有空兒的時候,到我家來玩??!”
“只要你歡迎就行。”
“這是哪兒的話,怎么能不歡迎呢?”
剛才被大亨孫克擊得粉碎的自尊心,漸漸地又恢復了。他想象自己真是一位局級干部,真是一位學者。口氣,也隨之變得很是矜持了。仿佛認為自己有理由以一種優越的口吻說話,起碼有理由以一種優越的口吻跟在菜市場工作而其貌又丑陋的對方以一種優越的口吻說話……
他問,孫克的話是否全系吹牛,水分大到幾比幾?
她回答說絕對不是吹牛。說絕對沒有水分。說千真萬確,市里省里的領導,都分別接見了孫克,熱情極了,只差沒把那孫克供起來。還說:“人家發到了那種檔次,完全沒有必要吹牛了呀!”
一個“呀”字,使他從對方那句話里聽出了成分很高的羨慕的意味兒。
“這時代他媽的太不公平了!”
他不禁又悻悻然起來。那一種口吻,那一種語調,如同發自一個在社會最底層感受著巨大的剝削、受著巨大壓迫的憤世青年之口。
話筒那端一陣沉默。
“中學時代,他孫克算老幾哇?還偷過班費是不?個人衛生也很差。每次檢查個人衛生,老師總派我守在校門口,堵住他,不讓他進教室,怕他使咱們班減分兒??荚囘€經常偷看別人的答卷兒,有次被監考老師發現了,趕出了課堂。你記著這回事兒不?當年他的思想意識就不良,總愛跟你們女生黏黏糊糊的,對不對?……”
他終于有了一個機會,可以對一個看不見的聽眾大肆貶低剛被他送走、從內心里被他萬分嫉妒的人。他真希望自己是在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節目中說那番話的,十二億中國人都能聽到他對一個經濟暴發者歷史劣跡的揭露。果而如此,那他媽的多么好!
電話那一端的中學女同學,卻仍態度曖昧地沉默著。
“喂,喂,你在聽么?你怎么不說話?”
他急切地希望,對方不僅僅是在聽,并且也參與揭露。
“叫我說什么好呢?你講的那些事兒,我全記不得了。你怎么對那些事兒記得這么清楚???……”
對方的口吻,使他感到,分明地,對方不是“全記不得了”,而是也和他一樣,記得很清楚。只不過,不情愿卷入他從過去挑揀出來的話題罷了。
“因為現實太不公平,才勾起我對當年的回憶!”
他幾乎在惱怒地對著話筒吼叫了。
話筒那一端又是一陣曖昧的沉默。
“喂,喂,我說曲素芬啊,難道你覺得現實很公平么?”
他媽的,一個賣菜的,怎么竟一點兒要求公平的自覺意識都沒有呢?如果連賣菜的都覺得這世道本就應該這樣,那中國不就完了么?他這么暗想著,如同許多憂國憂民的人士一樣,內心里竟產生了一種對現實的無奈的悲觀。
“也不能抱怨現實不公平。當年他下鄉后,吃了不少苦。他吃的那些苦,不是當年賴在城里沒下鄉的人所能想象的??!”
對方的話,使他覺得,仿佛是在揭露他自己當年的劣跡似的。當年他這位班長得以留城,乃是因為協助校方動員廣大同學“上山下鄉”有功。實際他當年等于參與了逼迫許多同學離開城市的“工作”,其中包括逼迫孫克離城。這也正是為什么二十多年來,他一直不與中學同學們交往的根本原因。他在心理上怕他們。此時他才不得不承認,孫克那小子記恨他,想尋找機會當眾當面臭罵他一通,是不無理由的。對方見到了他,竟沒臭罵他,甚至對當年之事只字不提,簡直可以說是很寬大為懷的態度了。他仿佛被人開始揭露了。于是輪到他自己陷入窘況沉默著了。幸而對方看不到他那種尷尬的表情。
“當年他家生活多困難呀!按政策他本是可以留城的,可也被當年的些個王八蛋逼迫著下了鄉。他下鄉第二年,他那癱瘓在床的母親就因為沒人照顧早早死了。他弟弟也因沒有家長管教,學壞了,犯了殺人罪被槍斃了。他當年沒死就不錯了是不?返城后這十多年,人人追求的是國營企業和機關單位,接著追求的是大學文憑、房子、職稱、職務,都奔著起碼混上個科長處長當當。可這些都與人家無緣??!現實仍逼迫著人家這十多年里馬不停蹄地‘跑單幫’,虧一把賺一把地‘拼縫兒’,處處賠著笑臉低三下四地‘搭橋’。人家后來擔的風險可比咱們多。你沒注意到他缺少了一根指頭么?那是‘跑單幫’做買賣時,被黑社會團伙剁掉的。咱們都安安穩穩地過小日子這些年,人家又帶著十幾年的血汗錢,到南邊圖發展去了。炒地皮,炒房子,炒股票,人家都干過。人家是在南邊兒發起來的。如今他的家還安在南邊吶!人家此次重返故鄉城,就是要見見當年的老同學、熟人、有恩和有怨的人,夸夸富。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人家混出個樣兒來了。這種衣錦還鄉的意識人人都會有嘛,可以理解的嘛,是不?再說,人家此次重返故鄉城,基本上是以這么一種良好的原則處世待人——有恩的那一定要報恩,有怨的那一定要主動地高姿態地了結宿怨。人家畢竟不是沒當面罵你么?那還不證明人家是堅持了人家的良好原則呀?當年我們兩家離得近,我見他家境怪可憐的,不是主動去他家給他那癱瘓的母親洗過幾次澡么?老師還為此表揚我吶。可人家一直銘記到如今。我兒子去年沒考上大學,在家閑待著,成了我的一塊心病。人家一聽我說,當即就定下了讓我兒子到他在本市的子公司去。每月給開一千多元吶!我和我那口子的工資滿打滿算加起來不過才五百來元!人家這不成了我的一位大恩人了么?所以,思前想后,我悟明白了。做人,那還得保留份兒好心。好心,總有天會有好報的。不是沒好報,是時候沒熬到,你信不?……”
聽著聽著,在不知不覺中,他竟將電話放下了。
之后,他內心里空落落地坐在沙發上又長久地發起呆來。孫克那小子懷恨于他,的確是有一定道理的啊!他不禁開始反省。當年他這個班長,曾處處監視人家、欺壓人家,無數次當眾羞辱過人家。偷班費的事兒,后來查無實據,也許還是一樁冤案??墒钱斈晔撬麆訂T幾名同學打證言,非要將一項偷的罪名加在人家頭上而后快。人家因此差一點點被開除,在學校里始終抬不起頭來做人。偷的罪名從此還塞入了人家檔案?!拔母铩敝?,他當了紅衛兵的頭頭,又百般從中作梗,將人家排斥在“紅五類”之外,使人家始終沒戴上過紅衛兵袖標……
三十幾平方米的一個小單元,過時的舊家具,坐塌了彈簧的破沙發,修過的電視機和電冰箱——這一切都曾使他對自己的家心滿意足過。然而如今,它們與別人家的同類東西比起來,早已成了令人慚愧的東西。一個中級職稱,一把在單位并無任何實際權力可言的副所長的交椅(這把交倚坐得岌岌可危,坐得長久不長久還很難說??糠蛉说耐饨皇侄蔚玫降目偙炔簧峡孔约旱哪芰Λ@得那么穩妥),一百四十多元的基本工資,外加四十幾歲的年齡,和一個日漸與自己懷二心同床異夢,已開始夜不歸宿,也許明天或者后天,就可能提出離婚的老婆………這一切組合起來,便是我姚純剛目前的生活啊!他心里一時又充滿了失落感。充滿了對自己,以及對自己目前的生活和將來的生活萌發的沮喪、萌發的悲哀。它們形成一種巨大的恐懼。這種巨大的恐懼從未像今天這么真實過。因那個叫孫克的小子的造訪,而更加真實、更加具體、更加咄咄逼人,甚至可以說使他感到有些猙獰,覺得自己仿佛被它咬住了脖子。從前那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較良好的自我感覺,仿佛不過是一個自己吹出來的、自欺欺人的肥皂泡。這會兒被別人給弄破了,變成了一滴油液似的肥皂水兒。而他厚著臉皮一言再言地乞求給孫克那小子當催巴當雇員,都被人家堅決地拒絕了!他如果預先知道對方到他家來,其實是要憑著強大的無與倫比的心理優勢,當面引起他劇烈的嫉妒,藉以實施禮貌的,似乎富有人情味兒的,含蓄而文明的報復,他怎么也不至于下賤到還厚著臉皮乞求給人家當催巴當雇員的地步哇!如果他并不嫉妒,對方的報復目的當然不能達到。但是他做不到不嫉妒。他嫉妒得要命!嫉妒得想要沖出家門去尋找對方,一旦尋找到了就把對方弄死!尋找不到弄不死對方那么就干脆自己將自己弄死!他不但覺得他自己的內心里,而且覺得他的家的整體空間,都彌漫著稠厚的嫉妒。從內外兩方面壓迫著他,使他感到非常窒息,大張著嘴仍覺得喘不過氣……
你能干什么?……
廢人……
你什么時候缺錢花了,盡管找我。我可以一甩手給你個千兒八百的……
但我就是不能雇你。我絕不雇對我沒用之人……
對方當著他面說的那些話,像一把釘子釘滿在他心上。當時他的感覺不過是麻木,是麻木中的微疼。現在開始劇疼,開始流血了。而當年那個容貌丑陋的曲素芬,那個曾視他為“白馬王子”的仰慕者,竟還要替孫克那小子的暴發史大辯其詞!……
姚純剛呀姚純剛,你又干嗎要在電話里和她啰唆半天呢?
這個夜晚真他媽的喪氣真他媽的不吉利!
他起身去取來了半瓶酒。它是某一次所長趙胖子需要他陪客,宴桌上剩下的。酒倒是名酒,茅臺。趙胖子當時說:“別不好意思,拎走拎走。這是貨真價實的茅臺,一瓶四百多元呀!”他當時本不愿貪那點兒小便宜的。覺得趙胖子自己不拎走,而當著客人的面,用一種近乎于命令的口吻鼓勵他拎走,分明是沒從內心里尊重他,是在些客人面前存心將他當成一個小角色對待。酒是趙胖子當時強塞給他的。趙胖子其實對心理學很沒興趣很輕蔑的。這一點他這個副所長比誰都清楚,趙胖子自己有時也不否認。趙胖子不過是借心理所這一條船,揚起風帆駛往自己的海域。趙胖子什么時候會把他一腳踢開呢?趙胖子要借心理所這條船駛往哪里呢?幾年之后,趙胖子也會成為孫克那么一位大亨么?他覺得自己這么想是有根據的。因為近一年來,趙胖子與港臺富商們過往甚密。誰也不知趙胖子是怎么和他們建立起關系的。他們當然不是因為心理有問題才認識趙胖子的……
煙已沒法兒使他情緒鎮定,而酒也沒能。
……
當他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八點多了。他是被一口涼水噴醒的。一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妻子的臉。她含著第二口水,鼓起兩腮,正欲又向他臉上噴。
“別……”
盡管他明明已經醒了,妻子還是將第二口水噴在了他臉上。
他抹了下臉,坐了起來。他竟合衣在沙發上睡了一夜。沙發前一堆嘔吐的穢物,散發著令人惡心的氣味兒。
妻子看了看已空的酒瓶子,苦笑著說:“你就以這種方式向我證明,序幕已經拉開了么?”
“什么……什么序幕?……”
他口齒含糊不清地反問。
“離婚的序幕啊!先是處處故意擺出不打算正經過下去的姿態,接著是冷戰階段,再接著把這個家搞得我沒法兒回來……”
“你!強詞奪理!倒打一耙!”
“我強詞奪理?我倒打一耙?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咱倆換過來,你是我,我是你,你從外邊興沖沖地一進家門,見自己的丈夫醉醺醺地睡在沙發上,一只腳擱在茶幾上。吐得滿地骯臟,你的心情會如何?好,好,讓應該到來的事情,早些到來吧,幸虧咱倆沒孩子……”
“沒孩子是你的問題!”
他仿佛終于盼到了一個可以正面沖突正面較量的敵人,立即反戈一擊。
“好好好,是我的問題。你別老虎似的沖我吼,我承認是我的問題行了吧?我有罪,我該死……”
妻子一邊說,一邊脫光了衣裙去擦身。衣裙襪子往沙發上亂扔。乳罩扔到了他臉上?!按罂睢蓖跸嘀惺莻€像某些女人一樣喜歡往身上灑各種香型的香水兒的男人。她可不想被“臨時丈夫”聞出自己身上有別個男人的異味兒。離婚要離得占理。她想,丈夫說得不錯,她很善于倒打一耙。剛回到家里,自己不是已經動用倒打一耙的戰略戰術,占了三分理了么?這個序幕的拉開不是對自己很有利么?而且等于是他拉開的……
他則又隱忍地、屈辱地保持著沉默了。同時趕緊清除自己的嘔吐物。明明地,他有充足的理由向她提出疑問、質問和抗議的時候,她三言兩語地,往往就將道理全扳了過去,“轉敗為勝”。結果使他處于有理說不出、有理也似無理的境地。于是他只有本著“和為貴”的夫妻原則爭取較體面的妥協。
“衛生間的燈壞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還好意思說知道!知道為什么不買個燈泡換上?”
“心里是想著來的。可工作一忙,忘了……”
“那證明你老了。你說怎么辦吧?”
衛生間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傳出她在半明半暗中的解手之聲。
“什么怎么辦?”
“別裝糊涂!你老了,我可沒老!我不喜歡老夫少妻的關系!”
“可我才比你大幾歲!”
“那證明你未老先衰!”
“誹謗!我未老先衰?你太昧良心了吧?哪一次在床上我沒把你侍候得死去活來的?”
“你又吼!我跟你好聲兒好氣兒地說話,你總惡聲惡氣地沖我吼個什么勁兒啊?夫妻間連話都沒法兒好好說了,還能長久過下去么?”
他被她的話噎住了。從衛生間的門縫兒瞪著她蹲坐在馬桶上的身影,恨不得將她拖出來揍一頓。
“你不拿好眼色瞪著我干什么?干么?對享受女人的身子都輕車熟路了,對女人解手還驚奇呀?”
他氣得一腳將衛生間的門縫踹嚴了。
沖馬桶的水聲……
突然她尖叫著從衛生間沖了出來,赤身裸體沖到他跟前,但是卻雙手叉著腰。渾身上下,附著棉花團似的大量的肥皂沫。
她叫嚷:“連馬桶堵了你也不弄弄嗎?”
“我還沒進去過,我怎么知道堵了!”
“你!”
“你一回到家里,就這也不對那也不對,就找茬兒跟我吵?!?
他以一種悲哀的口吻說,那種表情看去活似一個受氣包兒。
“哼!”
她雙腳水淋淋的,顯然馬桶里溢出了水。
“親愛的,往后你脾氣好點兒行不?我頭疼得厲害,你就當你照顧我一次吧。誰家的馬桶沒堵過哇,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呀,我自己通通不就完了嘛……”
他顯出更加可憐的樣子,低聲兒下氣兒地說著些希望獲得體恤的話。他的心情已經夠糟的了,他不愿今天晚上仍在沙發上睡。倘若他真將她激怒了的話,那么他就甭指望晚上睡在床上了。何況他現在感到餓極了,他還等著她做頓有湯有菜的飯給他吃呢。
他望著她,努力使自己的目光溫柔又哀憐。
她張了張嘴,沒再說什么,一聲不吭又進了衛生間。他的“哀兵政策”似乎使劍拔弩張的局面有了和平的轉機。
他頭確實很痛。清除盡了自己的嘔吐物,他又開始涮拖把拖地,拖過了地自覺自愿地收拾屋子。幾天沒擦過灰了,哪兒都一層灰。他企圖像一位好丈夫那樣自我表現一番,為的是討妻子個笑臉。明明有理他媽的變成了沒理,那就索性裝出沒理的樣子吧!不就是妻子一夜未歸么!這有什么呢?兩夜三夜、四夜五夜未歸,從根本上說不還是自己的老婆么!好比誰家的馬桶都堵過是一樣的事兒嘛!如此這般的些個事兒,一當成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細細一想,可不就是小事兒一樁嘛!何況,妻子昨夜是否真的和別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不過還是他的猜疑,并沒有什么確鑿的根據。而自己和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之間發生的勾當,卻是無論怎樣抵賴也發生過的事兒。即或妻子昨夜真的和別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了,兩廂抵消,不是也等于自己和自己的老婆誰都沒背叛過誰么?
妻子終于從衛生間出來了。她擦身后,又穿上了脫下的衣裙。見他在收拾屋子,臉上也就有了幾分寬恕之色。
“早上吃點兒什么?”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炸醬面吧。家里沒菜了,只好吃炸醬面?!?
“行?!?
“昨天家里來客人了?”
“沒來。”
“那這桌上的名片是誰的?”
她將小坤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床上,一邊點數錢鈔和各種票據,眼睛一邊瞅著那名片。它反面兒朝上,她嘴里試著想拼出反面兒的英文??僧吘惯€沒到那水平,拼不明白。
“來是來過一個人,不值得一提的一個人。我中學時代的同學,班里最沒多大出息的同學。到南方發了點兒財,說在咱們市還有個什么子公司,給我留下張子公司經理的名片……嘿,這類人,不過是趕上了時來運轉的年代,要不一輩子得在社會最底層壓著……”
他忽然覺得自己第一遍并沒有將地拖于凈,于是轉身去取了拖把來又拖。仿佛要將“不值得一提的一個人”留下的看不見的腳印,從絕對清潔的意義上拖得一干二凈。
而她整理完錢鈔和票據,拿起了名片。
“這家公司我聽說過?!?
“唔?”
“它的母公司確實是一家資金雄厚的個體公司。”
“唔?”
“那老板至少有上億元的資產”。
“唔?”
于是他們以互相研究的目光彼此注視。在他的注視之下,她漸漸地微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你太……”
“我太怎么了?”
“你太那個啦!”
“太那個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內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不!”
他狠狠將拖把摜在地上,真的咆哮起來了。
“你不吼就不會說話呀?好,就算你不明白,那么讓我來告訴你,你是多么可笑。人家有一億多元個人資產,可你卻說人家是‘不值得一提的一個人’。如果有一億多元個人資產的人都不值得一提,那么你不是就更不值得一提了么?你多大言不慚??!你怎么就能有這么良好的感覺,在自己老婆面前說一個有一億多元個人資產的男人不值一提?”
“住口!”
他覺得出自她口中的根本不是話語,而是釘子。她只要一張口,它們就會一束束地噴射,帶著強勁的力度。于是他又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刺猬似的,全身被射滿了釘子。許多釘子射透了他的身體,而另外許多釘子則射在他心上、射在他肝上、射在他咽喉里,總之是射在人體最嬌貴最要害的器官。他感到她比孫克那小子更可憎,對他所造成的傷害,也比孫克那小子造成的劇烈得多……
他扇了她一耳光。
她捂著一邊臉,瞪著他,目光愕然又委屈。而她的嘴,卻在冷笑。這就使她的臉,那一時刻看去特別古怪。仿佛已不再是她的臉,更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愛看的一張臉,而是由兩個別的女人的臉上下拼成的。
他兇惡地斥罵她:“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這個蕩婦!你這個婊子!說,你昨天夜晚陪哪個狗男人鬼混去了!你當我是什么?當我是你的性操練場哇?我是你法定的丈夫!你以為我是大傻瓜,心里什么都不尋思???別忘了我是搞心理學的!你在我身上操練得輕車熟路了,好在別的狗男人床上花樣翻新對不對?我掐死你!”
他咬牙切齒兇神惡煞般向她撲去。
她機敏地一閃身,逃到臥室去了。他撲至臥室,她將門關上了。
他如同一只剛從麻醉槍下蘇醒過來,發現自己被關在了籠子里的狼,一會兒呼哧呼哧地喘息著躥入客廳,摔碎一兩件小東西,一會兒又呼哧呼哧地喘息著躥至臥室門前,揮起拳頭擂門,飛起腳踢門,發出可怕的咆哮。他在廚房里操起菜刀,欲砍臥室的門,可舉高了,卻沒往下砍……
后來他就雙手抱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一角,無聲地哭泣……
他哭夠了,又跑到臥室門口去,哀求她開門,哀求她出來,說些自己不夠冷靜、望她寬恕的話,還啪啪扇自己的臉……
“咱們和好吧,和好吧!我罵你那些話都是氣話?。∥也辉摯蚰恪页姓J我自己無能。我承認行不行?可我愿意無能的么?我不當什么狗屁副所長了!我也要想辦法調到哪一個公司去………當個經理助理,或者副經理,每月掙幾千元錢……我會去求我那位成了大亨的中學同學,他會歡迎我替他工作的……真的……你開門吧……我已經在門口給你跪下了呀!……親愛的,我們近來為什么總是要互相爭吵呢?我再也不對你吼了……我保證!你一不高興,你一用那種瞧不起我的眼光看我,你一對我說些輕蔑的話,我就感到六神無主,感到世界末日馬上要到來了,感到活得太死皮賴臉太沒意思了……”
他真的跪下去,伏在臥室的門上哀哀哭泣。
經久,門無聲地開了。她的雙腿剛一出現在他眼前,就立刻被他緊緊地抱住了。那情形,如同一個遭遇到海難的落水者,于將要滅頂之際,緊緊抱住了一塊礁石……
一股女人對男人、妻子對丈夫的憐憫的溫情,頓時軟化了她的心。她眼中一熱,滾下幾滴淚。她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捧起了他的臉,淚汪汪地俯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