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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野草根祭

“二……二……二小……走……了……”

電話里,從哈爾濱那端,傳來二小的哥哥大小口吃的聲音。很輕,但清楚,似乎就在我家樓外給我打電話。

那是春節長假結束不久的一天。夜里我被頸椎病折磨得翻來覆去,天亮后頭暈沉沉的。十點多鐘,又平躺在硬板床上。電話鈴響了幾下,我懶得接,它也就不再吵我。不料我將要睡去,又響了……

頭還在暈。

我微閉著雙眼問:“走了?哪去了?……”

北方民間有句俗話是:“破車子,好攬載。”

指的便是我這一種人。

我常想,自己真的仿佛一輛破車子,明明載不了世上許多愁,許多憂,些個有愁的人,有憂的人,卻偏將他們的愁和他們的憂,一粧樁一件件放在我這輛破車子上,巴望我替他們化之解之。

而我,只不過是個寫小說的,哪里能改善“草根族”們的生存難題呢?

但我又清楚,除了我,他們也沒誰可求了。

我同時清楚,他們開口求我之前,內心里其實是惴惴不安的。他們也明白我其實并沒多大的能力。他們往往是在山窮水盡的情況下,向我發出最后的求援吁呼。好比溺水之人,向岸上的人們伸最后一次手。而我,乃是岸上的人們中,和他們有種種撕扯不開的故舊關系的一個。倘我不相應地也伸出手去,他們就會放棄掙扎。我伸出我的手,他們便會再撲騰一會兒。我雖多次伸出過自己的手,卻沒有一次真正握住過他們誰的手,一下子將誰從生存的滅頂之災拉上岸過。他們的命況出了轉機,主要還是靠自己的不甘沉沒救了自己。

“別急,讓我們一塊兒來想想辦法!”

“天無絕人之路,我盡力而為!”

這是我每說的話。

而就意味著我作了承諾。于是便攬了一件難事。于是自己便有了種煩和憂。于是,也便似乎有責任和義務。

我第一次聽到“草根族”這一種說法,是十幾年前的事。一位從國外進修電影回來的朋友說的。他對我的一篇小說發生興趣,改編成了電影劇本,并且決心一試牛耳,親自執導。那劇本就起了個名是《野草根》。

我問:“為什么起這么一個名字?”

他說:“你小說寫的是底層民生形態啊。”

我說:“那就叫《底層》不好么?”

他認為太直白了,沒意味。

我說:“高爾基曾寫過一部話劇劇本,便是以《底層》這一劇名公演的。”

他說:“國外目前將底層民眾叫草根族,你的小說反映的是底層的底層的民生,自然生活于社會關懷半徑以外的群體,所以該叫《野草根》,我挺欣賞我起的名字的,你依我吧!”

我見他那么堅持,依了他。

但他沒拍成,劇本審查時被“槍斃”了。在我預料之中,在他預料之外。

后來,中國對于底層的底層之民眾,有了比較人情味的一種說法,叫“弱勢群體”。這說法中包含著關注與體恤的意思。然而依我的眼看來,中國之“弱勢群體”,或曰“野草根”族,似乎不是在減少著,而是在增多著。有時,則減與增的現象并存,這一行業在減著,那一行業在增著,此地減,彼地增。而誰一旦被列入增數里,誰的命況也就比底層更低了一層。誰也就由“草根族”而“野草根”了……

二小是“野草根”二十余年了。死前無棲身之所,自然也就沒家。還往往沒工作。其實只有小學文化的二小,除了擺攤,要在當今職業競爭嚴酷的社會找到一份能相對干得長久的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的父母去世以后,我將我的哥哥從哈爾濱的一所精神病院接到北京。我不想哥哥在精神病院度過一生,所以在西三旗買了房子,決心給哥哥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家。我在那樣打算時,心中便想到了二小。我的哥哥是由我的四弟和二小護送至北京的。

我當時對二小說:“這兒既是大哥的家,也是你的家。你和大哥,以后相依為命吧!我把大哥托付給你照顧最放心。”

三室一廳敞敞亮亮的房子,一切家具皆新。電視機、影碟機、冰箱、洗衣機,應有盡有。還有電子琴,還有空調,還有擺滿了書的書櫥,還有文房四寶,還有象棋、圍棋和撲克……

我的哥哥和二小喜出望外,高興得合不攏嘴。

我給二小每月的工資是七百元。

生活費由我來負擔。哥哥吸煙很兇,二小也是煙民,且有那么點兒酒癮。

我說:“二小,這都沒關系的。只要適量,不危害身體。煙酒你千萬不要花自己的錢買,二哥會經常給你們送來,斷不了你們的就是。你的工資基本不必動,存著,一年就是八千多。幾年后,二哥再支援你一筆錢,你也算有點兒小小的本錢可以去撲奔你的人生了!”

二小諾諾連聲。

從此我覺少了兩樁心事。一份是牽掛于我的哥哥;一份是牽掛于二小。兩份心事,都曾使我徹夜難眠過。

二小把我的哥哥照顧得很好。憑良心講,比我這個當親弟弟的做得還好。我對二小的感激也常溢于言表。那小區有人曾私下向我告二小的狀,說哪天哪天,二小將我的哥哥鎖在家,自己去小飯店里喝酒;哪天哪天,二小才從外邊回小區。言下之意,是二小不定往什么不干凈的地方鬼混去了。

而我總是笑笑。

終日與我的哥哥相廝守,我理解二小那一份大寂寞。盡管我常去陪他們住。

我便每每提醒二小:北京和別的城市一樣,也有進行非法勾當和骯臟交易的場所,也有專布泥潭設陷阱誘別人入彀的陰險邪獰之徒,要善于識別,避免沾染其污其穢。

二小便也每詛天發誓般地回答:“二哥,我能做讓你失望的事么?”

二小確實沒做過那樣的事。起碼在北京是沒做過。起碼,沒使我起過疑心。

有人又背地里向我告他的狀,說他剪一次發花了八十多元。

我便問他:“二小,你的頭發,是花八十多元剪的么?”

二小說:“是啊,二哥。”

我又問:“頭發不過就是一個人的頭發。咱們男人,花那么多錢剪一次發干什么呢?”

二小說:“二哥,我才四十多歲,頭發就快白一半了。不染,我自己照鏡子的時候都覺得傷心。用好點兒的染發劑,就那個價。”

我想了想,掏出一百元錢給二小。

我說:“二哥是舍不得你花自己的錢。你以后剪發的錢,二哥補貼給你就是了。”

二小哪里肯接呢!

我逼他收下,并說:“就這么定了。”

半年后,二小帶我的哥哥回了一次哈爾濱,我給他帶上了兩千元錢。十天后,二小和我的哥哥回北京,兩千元全花光了。

我的弟弟妹妹因而對我有看法,抱怨二小花錢太大手大腳了。

我說:“我們的哥哥三十余年在精神病院,幾乎沒快樂過。二小二十余年人生無著落,受了不少苦。哥哥是我們的手足,二小是老鄰居的孩子,我和你們都因有家庭有工作而不能全身心照顧哥哥,二小替我們照顧著了。我認為他照顧得很好,我們應該永遠感激二小。平均下來,他和大哥,也不過每人每天才花一百多元。不算多。不能以平常過生活的標準要求他們這一次的花費。”

二小回到北京,內疚地對我說:“二哥,我花錢花得太冒了,連車票都是借錢買的,你扣我一月工資吧!”

我說:“別胡思亂想。車票錢,二哥還。但你以后應該明白,二哥雖有些稿費收入,卻來之不易啊!何況我也不是為了稿費才寫作。總之我認為,節儉是美德。你不是靠技能掙錢的人,花錢大手大腳,會給別人不好的印象。”

二小臉紅了。

我若批評二小,一向點到為止。

二小對我的話,也從不當耳旁風,一向銘記于心。

這使我欣慰。

一年多以后,二小有日忽然對我說:“二哥,你救人就救到底吧?”

我不禁一怔。

二小緊接著說:“二哥,給我找個老婆,替我成個家吧!”

我沉吟起來。

“二哥,求求你了!我都四十多歲了,還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啊!我有時喝酒,那是借酒澆愁呀!”

我心一陣難過。

我說:“那你們住哪兒呢?”

二小說:“這不三個房間么?我們兩口子一間臥室;大哥一間;空一間你來時住,我們永不侵占。”

我說:“二小,像你目前這種情況,哪個能自食其力的女人肯嫁給你呢?如果你們以后有了孩子,如果以后你們一家三口再陷入生活的困境,我除了贍養大哥,除了周濟弟弟妹妹,再負擔起對你們一家三口的責任來,二哥還有一天安心的日子過么?別忘了,二哥也五十多了。你斷不可以有一生依賴于我的念頭!二哥請你來照料大哥,不過是權宜之計。對你是,對大哥也是。大哥今后還是要由我來陪過一生的。而你,要在五年內攢下筆錢,也要養好身體。五年后,你才四十七八,身體健康,到時二哥再幫你一筆錢。那時,你考慮成家才現實啊!……”

二小于是默然,也有幾分悵悵然怏怏然。

……

我這輛“破車子”,已越來越感超載的滯重,實在不敢再讓二小拖家帶口地坐在我這輛“破車子”上了。那么一種情形,我連想一想都慌恐。

那一年的春節剛過,大小突然來到北京,預先也沒打個招呼。

兩天后,我被大小找去,說有急事。

見了面,兄弟倆坐我對面,大小給了我一張診斷,郁郁地說:“二哥你看咋辦?”

那診斷上寫著——二小的肺結核又復發了,且正有傳染性。

大小將二小接回了哈爾濱。

我給他們帶上了一萬元錢。

幾天后,我說服哥哥,住進了朝陽區的一家精神病托管醫院。

半個月后,惦著二小,又托人捎回了五千元錢。

一個月后,二小從哈市郊縣的一所醫院來電話,說住院費每天就得三百多元。

我明白他的意思,再次電匯五千元……

又住院了的哥哥,我每去看他,他總說:“二小怎么還沒從哈爾濱回來?寫信告訴他,我想他了,讓他快回北京來接我出院。”

我說:“哥呀,二小的病還沒養好啊!他怕傳染你啊!”

哥哥說:“我不怕。寫信太慢了,打電話催他回來!我不怕傳染上肺結核。”

我暗想,我的老哥哥呀,你不怕,我怕啊!你精神不好,再患上肺結核,連住院都沒醫院收了,我可該怎么辦!

再后來好長時間沒有了二小的音訊。

再再后來,聽說他在這兒或那兒干點兒活。

別人曾替我分析,說二小兄弟倆的話未必可信。暗示我那也許是他們兄弟倆做的一個圈套,多騙我些錢去先花著……

我不信。

我始終覺得二小他本質上是我家老鄰居的一個好孩子。始終認為他的心地是善良的。

我相信我的感覺。

即使他們真的騙了我,我也寧愿原諒他們。因為那肯定的是由于他們面臨難言的困境。

終于有一天我接到了二小的電話,他說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掙錢很少。

我問:“多少錢?”

他說:“才三百多元。”

我問:“累不累?”

他說:“倒不累,替人看一個攤子。”

我問:“住哪兒?”

他說:“還能住哪兒呢?又厚著臉皮住妹妹家了唄!”又說,“二哥,我想回北京,還照顧大哥。”

我說:“二小呀,大哥剛剛適應了醫院,出出入入,一反一復的,對大哥的病情不好啊!”

電話那一端,二小沉默良久后,低聲問:“二哥,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了!”

這一問,也將我問得不禁沉默了片刻。

“二哥,你要不管我,我活著就沒什么指望了。”

二小的聲音,悲悲切切。

我反問:“二小,缺不缺錢?”

二小說:“二哥,我給你打電話不是要錢的意思。你寄來的錢,我還有兩千多元沒花。”

我說:“二小,聽著。一名下崗工人的最高撫恤金,也不過三百多元。而且他們有子女,要供子女上學。你掙的確實少,但你畢竟已開始自食其力。這是你在社會上的起點。你應該堅持一個時期。如果你確實缺錢了,就打電話告訴二哥。但別一開口五萬十萬地要。那二哥給不起。二哥出一本內容全新的書,也不過才三萬左右的稿費。但五千六千,二哥是舍得寄給你的。而且,依二哥算來,當可使你過上半年。市郊租一間有家具的小房,不過二百元;一個人每月四百元生活費,也算可以了。所以,我再給你寄錢,半年內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你就不應該再開口向我言錢。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二小你一定要學會節儉地活著。你照顧大哥的一年多,二哥曾給你開的工資,你是怎么都花掉的呢?……”

那一天,我在電話里批評了二小。

最后我說:“我不愿你流落街頭。但哪一天你真的陷入絕境,那也不要怕,有你二哥呢!”

二小在電話那端情緒樂觀了。

他說:“二哥,這我就放心地活著了。”

后來大小來電話麻煩我,我關心地問起二小,他說二小在燒鍋爐,一個月掙四五百元了。

我說:“那不是很累的活么?他是肺結核病人,怎么干得了呢?”

大小說:“現在取暖都改燒油了,不燒煤了,不累。但是責任大,要留心看儀器……”

我心遂安。

……

又很久沒有二小的消息了。

我想,他在社會上四處乞討似的討的只不過是一種能夠生存下去的最低等的機會而已。最終恐怕還是覺得,陪伴一個老鄰居家的患了三十余年精神病的大哥,依賴一個寫小說的二哥提供住處和飯食,并每月給開七百元“工資”,對于他更是一種較好的活法。即使一輩子。即使我這位“二哥”曾明確告訴他,指望我給他娶個老婆成個家,是多么不現實的念頭。

但我卻不像他那么想。我一直很理性地認為,陪伴我的哥哥無論對于二小還是對于我的哥哥,都只能是一個時期內的事。當時二小瘦得可憐,身體狀況看去比我的哥哥還差。倘我不作出那一種安排,他是活不了多久的。事實上他當時正是處于人生的絕境。

我希望他早有人生的另外一種出路,而我的哥哥的余生由我來負責。

我覺得他總算是找到了出路。

所以當大小在電話的那一端告訴我“二小走了”,我一時不能明白大小的話,以為二小不干那份燒鍋爐的活,離開哈爾濱到外地謀另一種人生去了。

我竟有些生氣,又說:“那活不是不累么?不是工資也不算低么?不是還有住處么?他跟你商議了么?你也同意他走了么?……”

我接連問過之后,大小在電話那端沉默。

“你怎么不說話?”

我斷定大小也是同意了的,直想在電話里沖大小發火。

不料大小想快而快不了地回答:“二……二小……死……死了……我……我們剛……剛把他……火化……”

我一時握著話筒呆住。頭也突然不暈沉了。如同被醫術很高的中醫師,將一枚銀針深深地捻入我足以使頭腦清醒的穴位。它仿佛扎在我一根極敏感又脆弱的神經上了。而那一根神經每使我對生死之真相陷于宿命的悲觀。

大小的聲音,聽來平靜。似乎在通知我一件糾纏了他很久也使他很累很無奈而原本不過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之事終于徹底結束了,一了百了。

“野草根”們的親情,并不像我從前想象的那樣反而更加溫愛更加密切。事實上好比干旱來臨時非洲原野上的野生動物,各顧各成了一種不二法則。

我低聲問:“怎么才告訴我?”

連自己都聽出了只不過是自言自語。

大小反問:“二哥,早兩天告訴你,你能為二小回哈爾濱么?”

聲音仍那么平靜。

奇怪,這話,大小倒說得一點兒都不口吃了,仿佛是背了一百遍的一句臺詞。

我,只有緘默。

大小告訴我,二小是這么死的——端著他的一大瓶茶水,下什么跳板,一失足,從高處摔下,頭腦撞磕于水泥臺的尖角,在醫院里躺了三天,頭腫大得不成樣子,三天后就死了。

死前,嘴里還念叨著:“北京,大哥,二哥……”

我心一陣酸楚。

……

現在,二小已經死了兩個多月了。

我去醫院探視我的哥哥,他必問:“給二小打電話了么?他什么時候來北京?不是讓你告訴他我不怕傳染上肺結核么?……”

我只有支吾搪塞而已。

野草根,野草根,野草根啊,人命一旦若此,那是如我這樣的一個寫小說的“二哥”,既陪伴不起,也實際上安慰不了的。

有時我放眼望我們這個有著十三億之眾的國家,“草根族”竟比比皆是起來;似乎,還在一茬一茬地增多著。

而我,由于來自他們,便從根上連著他們的根。斬不斷,理還亂。優越于他們,卻也只有徒自地優越于他們,并一再地辜負于他們。

我這輛“破車子”,怎載得了人世間許多困苦艱難?

也只有寫下些勞什子文字,祭我和他們曾經同根的那一種破絮般的人生之緣,并安慰一下自己的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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