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燃燒著的燭在哭。它不是那種在婚禮上、在生日、或在祭壇上被點(diǎn)亮的紅燭，而是白色的，燭中最普通的，純粹為了照明才被生產(chǎn)出來的燭。天黑以后，一戶人家的女孩兒要到地下室去尋找她的舊玩具，她說：“爸爸，地下室的燈壞了，我有點(diǎn)兒害怕去。你陪我去吧！”她的爸爸正在看報。他頭也不抬地說：“讓你媽媽陪你去?！庇谑撬埱髬寢屌闼?。她的媽媽說：“你沒看見我正在往臉上敷面膜呀？”女孩兒無奈，只得鼓起勇氣，點(diǎn)亮了一支蠟燭擎著自己去。那支蠟燭已經(jīng)被用過幾次了，在斷電的時候。但是每次只被點(diǎn)亮過片刻，所以并不比一支嶄新的蠟燭短太多。女孩兒來到地下室，將蠟燭用蠟滴粘在一張破桌子的桌角上，很快地找到了她要找的舊玩具……她離開地下室時，忘了帶走蠟燭。于是，蠟燭就在桌角寂寞地，沒有任何意義地燃燒著。到了半夜時分，燭已經(jīng)消耗得只剩半截了。燭便忍不住哭起來。因自己沒有任何意義的燃燒……事實(shí)上燭始終在流淚不止，然而對于燭，一邊燃燒一邊緩緩地流著淚，并不就等于它在悲傷，更不等于它是哭了，那只不過是本能，像人在勞動的時候出汗一樣。當(dāng)燭燃燒到一半以后，燭的淚有一會兒會停止流淌，斯際火苗根部開始凹下去，這是燭想要哭還沒有哭的狀態(tài)。燭的淚那會兒不再向下淌了。溶化了的燭體，如純凈水似的，積儲在火苗根部，越積越滿……
極品的酒往杯里斟，酒往往可以滿得高出杯沿而不溢。燭欲哭未哭之際，它的淚也是可以在火苗根部積儲得那么高的。那時燭捻是一定燒得特別長了。燭捻的上端完全燒黑了，已經(jīng)不能起捻的作用了，像燒黑的谷穗那般倒彎下來，也像燒黑的鉤子或鐮刀頭。于是火苗那時會晃動，燭光忽明忽暗的。于是燭呈現(xiàn)一種極度忍悲，“淚盈滿眶”的狀態(tài)。此時如果不剪燭捻，則它不得不向下燃燒，便舔著積儲火苗根部的燭淚了，便時而一下地發(fā)出細(xì)微的響聲了，那就是燭哭出聲了。積高不溢的燭淚，便再也聚不住，頃刻流淌下來，像人的淚水奪眶而出……
此時燭是真的哭了，出聲地哭了。
剛剛點(diǎn)燃的燭是只流淚不哭泣的。因?yàn)槟菚r燭往往覺著一種燃燒的快樂。并因自己的光照而覺著一種情調(diào)，覺著有意思和好玩兒。即使它的光照毫無意義，它也不會覺得在白耗生命……
但是燃燒到一半的燭是確乎會傷感起來的。燭是有生命的物質(zhì)。它的傷感是由它對自己生命的無限眷戀而引發(fā)的，就像年過五旬之人每對生命的短促感傷起來。燭燃燒到一半以后，便處于最佳的燃燒狀態(tài)了，自身消耗得也更快了……我們這一支燭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它甚至有些犧惶了?！芭笥?，你為什么憂傷？”它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問它。那聲音羞怯而婉約。燭借著自己的光照四望，在地下室的上角，發(fā)現(xiàn)有幾點(diǎn)小小的光亮飄舞著。那是一種橙色的光亮，比螢火蟲尾部的光亮要大些，但是沒有螢火蟲尾部的光亮那么清楚。燭想，那大約是地下室唯一有生命的東西了。那究竟是什么呢？“我在問你呢，朋友?？粗銣I水流淌的樣子真使我心碎啊！”聲音果然是那幾點(diǎn)橙色的光亮發(fā)出的。燭悲哀地說：“不錯，我是在哭著啊?？赡闶钦l呢？”“我嗎？我是蛾呀。一只小小的，丑陋的，剛出生三天的蛾啊！
“難道你沒聽說過我們蛾嗎？”蛾說著，向燭飛了過去……燭立刻警告地叫道：“別靠近我！于萬別靠近我！快飛開去，快飛開去！……”蛾四片翅膀上的四點(diǎn)磷光在空中劃出四道橙色的優(yōu)美的弧，改變了飛行的方向。但蛾是不能像青鳥那樣靠不停地扇動翅膀懸在空中的。
所以它聽了燭的話后，只得在燭光未及處上下盤旋。蛾詫異地問燭；“朋友，你竟如此討厭我嗎？”燭并不討厭它。有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在燭的生命結(jié)束之前與燭交談，正是燭求之不得的。然而這一支燭知道“飛蛾撲火”的常識，那常識每使這一支燭感到罪過。它不愿自己的燭火毀滅另一種生命，它認(rèn)為蛾也是一種挺可愛的生命。別的燭曾告訴它，假如某一只蛾被它的燭火燒死了，那么它是大可不必感到罪過的。因?yàn)槟且馕吨嵌甑木逃勺匀?。何況蛾大抵都是使人討厭，對人有害的東西……
燭沉默片刻，反問：“你這只缺乏常識的蛾啊，難道你不知道靠近我是多么的危險嗎？”
不料蛾說：“我當(dāng)然知道的呀。人認(rèn)為那是我們蛾很活該的事。而你們燭，我想象得到，你們中善良的會覺得對不起我們蛾，你們中冷酷的會因我們的悲慘下場而自鳴得意，對嗎？”
這一支燭沒想到這一只蛾對它們的心理是有很準(zhǔn)確的判斷的。它一時不知該再說什么好?！叭绻艺f對了，那么你是屬于哪一種燭呢？”蛾繼續(xù)翩翩飛舞著。它的口吻很天真，似乎，還有那么點(diǎn)兒頑皮。燭光發(fā)紅了，那是因?yàn)榘谞T很窘的緣故。蛾的出現(xiàn)，使它不再感到孤獨(dú)，也使它悲哀的心情被沖淡了。它低聲嘟噥：“倘我是一支冷酷的燭，我還會警告你千萬別靠近我嗎？”蛾高興地說：“那么你是一支善良的燭了？但是你知道我們蛾對‘飛蛾撲火’這種事的看法嗎？”燭誠實(shí)地回答它不知道。蛾說：“我們是為了愛慕你們燭才那樣的呀！”“是為了愛慕我們？”燭大惑不解。“對，是為了愛慕你們。在這個世界上，對我們蛾來說，最美的，最值得我們愛的，其實(shí)不是其他，也不是我們同類中的英男俊女，恰恰是你們燭呀！真的，你們燭是多么的令我們愛慕?。∧銈兊纳聿亩际悄敲赐χ?，都是典型的，年輕的，帥氣的紳士的身材。你們發(fā)出的光照那么柔和，你們的沉默，上帝啊，那是多么高貴的沉默?。∵€有你們的淚，它使我們心碎又心醉！使我們的心房里一陣陣涌起撫愛你們的沖動。沒有一只蛾居然能在你們燭前遏制自己的沖動……”
燭光更紅了，燭害羞了。作為燭，從別的燭的口中，它是很了解一些人對燭的贊美之詞的，但是卻第一次聽到坦率又熱烈的愛慕的表白，而且表白者是一只蛾。它靦腆地說：“想不到真相會是這樣，會是這樣……”蛾飛得有點(diǎn)兒累了。它降落在桌子的另一角，匍匐在那兒，又問：“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一只對人有害的或無害的蛾嗎？”——聲音更加羞怯更加婉約，口吻更加天真。只不過那種似乎頑皮的意味兒，被莊重的意味兒取代了。
燭猶豫片刻，囁嚅地問：“那么，你究竟是一只對人有害的，還是一只對人無害的蛾呢？”
蛾說：“其實(shí)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才出生三天呀。而且，我很少與別的蛾交談。我只知道，我們蛾的生命雖然比一支燃燒著的燭要長許多，但卻是極其平庸的，概念化的。具體對于我這一只小雌蛾是這樣的——如果我不是在這間地下室里，而是在外面，那么我會被雄蛾糾纏和追求，或反過來我主動糾纏和追求它們。然后我們做愛，一生唯一的一次。接著我受孕，產(chǎn)卵。再接著我的卵在農(nóng)田里孵出肉蟲，丑陋的肉蟲。于是我的生命結(jié)束，我的死相也很丑陋，往往是翅膀朝下仰翻著。我們連優(yōu)美地死去都是夢想……”
蛾的語調(diào)也不禁傷感了。燭于是明白，它是一只對人有害的蛾。但是它卻不愿告訴蛾這一點(diǎn)。“燭啊，你肯定知道我究竟屬于哪一種蛾了吧，那么請?zhí)孤矢嬖V我。我想活個明白，也想死個明白?！睜T說：“不。我不知道。人的評判尺度并不完全是我們燭的評判尺度。而在我看來，你是一只漂亮的小雌蛾……”“你胡亂說什么呀！我……我哪里會是漂亮的呢！”蛾聲音小小的，但是燭聽出來了，它對這一只蛾的贊美，使這一只蛾很驚喜。
它竟對這一只羞怯的，說起話來語調(diào)婉約又頑皮的，情緒忽而樂觀忽而感傷的蛾有點(diǎn)兒喜歡了。也許是由于自己的處境吧？總之這是連它自己也不明白的。它借著自己發(fā)出的光照開始仔細(xì)地端詳蛾，繼續(xù)說：“你這只小蛾啊，我并非在違心而言。你的確很漂亮呢！”燭這么說時，確乎覺得伏在斜對面的桌角上的蛾，是一只少見的漂亮的小蛾了。那是它仔細(xì)端詳?shù)慕Y(jié)果。于是它又說：“你的雙眉真美?，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人為什么用‘蛾眉’來形容美女之眉了?！倍暾f：“這話我愛聽?！薄澳愕某岚蛞埠苊溃m小，卻精致，閉起來，像披著斗篷……”“可是與蝶的翅膀比起來，我就會無地自容了?！薄翱墒堑某岚騾s沒有發(fā)光的磷點(diǎn)呀！一只在黑暗中飛舞的蝶，與蝙蝠有何不同呢，你剛才飛舞時，翅膀上的四點(diǎn)磷光閃爍，如人任舞‘火流星’一樣……”“你真的欣賞嗎？那我再飛給你看！”蛾說罷，立即飛起。它又頑皮起來了，越飛離燭火越近，并且一次冒險地低掠著燭的火苗盤旋，使?fàn)T一次次提心吊膽，不斷驚呼：“別胡鬧！別胡鬧！……”于是死寂的地下室，產(chǎn)生了近乎熱鬧的氣氛。在那一種氣氛中，一支燭和一只蛾，各自心里的感傷蕩然無存了。
快樂之后是又一番交談，它們的交談變得傾心起來。燭告訴蛾它是怎么被帶到地下室的；而蛾告訴燭，它則完全是被燭引到地下室的——它本來在樓口的燈下自由自在地飛舞著，忽然一陣風(fēng)，將它刮入了樓道。樓道里很黑，它正覺得不安，那秉燭的女孩兒走出了家門，結(jié)果它就懷著無限的愛慕之情，伴著燭光飛到地下室了……
燭聽了蛾的話，感到自己害了蛾，又流淌下了一串淚。蛾卻顯得特別欣慰。它說能有幸和燭獨(dú)處同一空間，便死而無憾了。燭又憂傷起來。它說：“你這只漂亮的可愛的小蛾啊，你的話使我聽起來，覺得我們是在談情說愛似的?！倍陠枺骸澳怯惺裁床缓?？”
燭反問：“在這樣水泥墓穴似的地方？”蛾說：“正因?yàn)槭窃谶@樣的地方，我們除了彼此相愛，還有什么更值得做的事情？”燭心事重重地自言自語：“我，和你？”蛾說：“又有什么不可以？”于是，它們由傾心交談而心心相印了。由心心相印而情意綿綿了……午夜日才分，燭燃得只剩半寸高了。燭戀戀不舍地說：“漂亮的小雌蛾啊，我的生命就要結(jié)束了。讓我以一支燭無可懷疑的誠實(shí)告訴你吧，你使我的生命不算白過?！?
蛾以情深似海的語調(diào)說：“我摯愛的偉大的燭啊，你以你的生命之光為我這一只小小的蛾驅(qū)除著黑暗，實(shí)在是我的幸福??！你知道人間有一部戲叫《霸王別姬》嗎？”
燭說：“我知道的?！倍暾f：“那么好，讓我學(xué)那戲中的虞美人，為我的燭作訣別之舞?！庇谑嵌暝俅物w起，亢奮而舞。燭在癡情的欣賞中，漸漸接近著它的熄滅。舞著的蛾在空中忽然熱烈地說：“愛人，現(xiàn)在，我要飛向你！”燭意識到了蛾將要怎樣，大叫：“別做傻事！”蛾卻說：“我要吻你！擁抱你！我要死得優(yōu)美，并且陪你同死！”“不，你給予我精神之愛，對我已經(jīng)足夠了！”“但我仍覺愛得不徹底！”蛾的話熱烈，情熾，堅(jiān)定不移。“你為什么一定要自蹈悲慘？！”燭光劇晃，燭又哭了，急得。它再次淚如泉涌。“像我這么一只不起眼的，令人鄙視的，被人認(rèn)為對他們有害，想方設(shè)法欲加以滅絕的小小蛾子，能有機(jī)會為愛死，是上帝成全我??！我無私的，光明的，一心舍己為人的愛人呀，快準(zhǔn)備好接受我吧！我來啦！”蛾在空中做了最后幾圈盤旋，高飛起來，接著猛扇四翼，專執(zhí)一念地朝燭的火苗撲了過去……轉(zhuǎn)瞬間，蛾用它的雙翅緊緊抱住了燭的火……
燭清楚地看到蛾的雙眉向上一揚(yáng)，呈現(xiàn)出一種泰然快慰的表情……燭清楚地聽到蛾“啊”了一聲。那聲音中一半是痛楚，一半是幸?！瓲T的火苗隨即滅了……燭淚在黑暗中將蛾“澆鑄”……第二天，女孩兒想起了燭……她將殘燭捧給媽媽看，奇怪地問：“媽媽，怎么會發(fā)生這么悲慘的事？”她的媽媽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飛蛾撲火嘛，常有的事兒，快扔了，多臟！”她又捧著去問爸爸，爸爸說：“由飛蛾撲火，應(yīng)該想到自取滅亡一詞對不？蛾不但討厭，而且有害，死有余辜，死不足惜！”女孩兒并不滿足于爸爸媽媽的話。她獨(dú)自久久地捧著殘燭看，心中對蛾油然生出一縷悲憫……女孩兒將殘燭和蛾鄭重其事地埋葬了。如同合葬了兩條死去的魚，或一對鳥，一雙蝶……女孩兒對“飛蛾撲火”的現(xiàn)象，顯然有著與爸爸媽媽相反的看法和聯(lián)想。后來，女孩兒上中學(xué)了。她在她的作文中寫到了這件事。老師給予她的是她作文中最低的一次分?jǐn)?shù)，還命她將她的作文在語文課上讀了一遍……
老師評論道：“蛾是有害的昆蟲。怎么可以對有害的昆蟲表達(dá)惋惜呢？這是作文的主題發(fā)生理念性錯誤的一例……”她對老師的評論很不以為然。再后來，她上大學(xué)了，工作了，戀愛了……她的戀人是她中學(xué)的男生。有一次她問他；“你常說我美。告訴我，我究竟美在哪兒？”他立即便說：“美在雙眉！你知道你有一雙怎樣的眉嗎？你的眉使我聯(lián)想到蛾眉一詞。而且認(rèn)為，在我見過的所有女性中，只有你的雙眉，才配用蛾眉二字形容。你的眉使你的臉兒顯得那么清秀，襯托得你的眼睛那么沉靜，使你有了一種婉約又嫵媚的女性氣質(zhì)……”
確乎地，在一百個女人中，也挑不出一個女人生有比她更美的眉；確乎地，她的雙眉，使她的臉兒平添清秀……“那么，告訴我，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在我們是初中同學(xué)時。你還記得你寫過一篇關(guān)于蛾的作文嗎？”“當(dāng)然記得?！薄澳阕魑闹杏幸欢卧捠恰c‘自取滅亡’一詞恰恰相反，‘飛蛾撲火’使我聯(lián)想到凄美的童話，憂傷的詩以及愛能夠達(dá)到的無怨無悔。當(dāng)時我就對自己說——這個女孩兒我愛定了！”她哭了。她偎在他懷里說：“謝謝你愛我，謝謝你懂我。我是那種為愛而來到這世上的女孩兒。我期待著愛已經(jīng)很久了。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女孩兒如今已經(jīng)不多了，可我天生這樣不是我的錯。謝謝你用你的愛庇護(hù)我這樣的傻女孩兒……”
而他說：“你不傻。我尋找像你這樣的女孩兒，也找了很久了。找來找去，終于明白要找的正是你??！”于是他俯下頭深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