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勇氣

最后一尺膠片尚未投射到銀幕上,小放映室里便響起掌聲。燈光一亮,制片廠廠長馮之休第一個離座,幾步就跨到了老導演杜宣跟前。

“阿杜,我有信心憑這部片子奪電影百花獎!”馮之休興奮之極地大聲說。

接著,審片的藝委會委員們也紛紛離座,圍攏到杜宣身旁。祝賀、稱贊之詞一時不絕于耳。但他們很快就被另一批人——報社和電視臺記者、電影刊物編輯、影評家們所取代。這些人如眾星捧月,爭先恐后向杜宣約稿,請他發表導演感想和體會,用謹慎的商榷態度,經過推敲的詞句,極其恭敬地提出某些無關緊要的意見……

六十五歲的老導演杜宣,此刻紅光滿面,使人感到精神矍鑠,活力充沛。他嘴角浮現著自重的親切的微笑,肯定地點頭,否定地搖頭,從容而謙遜地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他應酬周到,侃侃而談,不時顯出幽默老人的樣子,拋出一兩句頗有書卷氣的機智詼諧的雋語,引起一陣不太響亮的笑聲。看得出他情緒極佳,格外高興。怎么能不高興呢?氣氛表明:審查順利通過,評價不低。他沉寂了十幾年,一度銷聲匿跡的姓名將又會重新出現在銀幕上。十幾年中,他內心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他的觀眾,是的,他的觀眾。他完全有資格這樣說。他們是成千上萬的。他是為他們活著的。他溶解在過去每一部影片中的心血都是為他們付出的。失去了他們,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全部價值和意義。一想到這十幾年中他沒有為觀眾導過一部新影片,他的整個心就痛苦得發抖。從今天起,他可以從自己心中剔除這種痛苦了。

他曾聽說過不少關于自己的謠傳:被迫害致死了,逃亡國外了,跳樓自殺了……每一謠傳的結論都是,人們根本不可能再看到他——杜宣導的影片了。他已經成了影壇上一枚過了時的徽章,如此而已。人們在謠傳中把他塑造成一個悲劇角色,這是他的自尊心所不能忍受的。他不為此惱火,但很為此難過。他是個不肯在生活中扮演悲劇角色的人。今天這部影片將會向人們宣告:他還要重新活躍在影壇上!他動脈里的藝術血液還像十幾年前那樣奔流著!然而這種種激動的心潮半點也沒有從他臉上流露出來。他是個不論在任何場合下都能夠封鎖住內心活動的人。也許只有他的女兒杜欣萍才能體會到他此刻的心情。

三十二歲的杜欣萍是這部影片的女主角。在今天看樣片之前,她對自己成功與否缺乏信心,惶惶不安,以至于沒有勇氣走進小放映室。此刻看來,她實際上獲得了超過愿望的成功。成功的暗暗喜悅使她內心更加由衷地感激副導演葛翔。在拍攝過程中,他無數次提醒和告誡她:“要演得樸實。要準確地把握住人物的內心活動。應當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哭和笑、憂郁和悲憤。不要刻意追求表現人物的外在性格,要努力體驗角色的內在氣質。表現出性格那是一個起碼的演員也應做到的,表現出氣質才是難能可貴的……”

影片證明,他不但對,而且有真見卓識。

這會兒,杜欣萍站在距離言論中心三步遠的地方,品味著自己也分享著父親成功的快樂。從那些采訪者身后,她只能看見父親的頭,幾乎完全禿頂,僅剩腦后還有一圈白發。她心里頓時對父親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憐憫。父親不論怎樣忙,每月總要為那一圈可嘆的白發進一次理發店。不知理發員對他那一圈白發會作何感想?那一圈白發究竟還能對父親意味著些什么呢?她瞬間為父親感到了一種不可言傳的淡淡的悲哀。

她有意識地轉移了視線,目光無著落地在小放映室里巡視了一番,最后停留在一個人身上。那是此刻仍平靜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唯一的人,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面容端莊的姑娘。她兩臂平貼在沙發扶手上,纖細的手指無聲地敲點著什么節拍。她顯然一邊注意地聽著那些采訪者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和杜宣的每一句回答,一邊在思考什么。她們的目光無意中接觸了,姑娘微微一笑,點點頭。那種微笑能夠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感,令人對她立刻產生最初的好印象。杜欣萍也不禁報以一笑,暗自猜測:她是記者?是記者此刻絕不會那般無動于衷,坐失采訪良機;是編輯?從她身上一點也看不出當編輯的人那種職業性的老練通達;評論家?玩笑!“家”字起碼也得三十年后才能和她沾上點緣分。

嗯,準是哪一位人物的女兒,跟著爸爸混進來看一場招待電影。

姑娘站了起來,向杜欣萍走過去。

“認識一下好嗎?”走近她跟前,對方伸出一只手,非常大方地自報家門,“我叫徐小敏。”

杜欣萍握了握對方的手:“你是……”

“我是搞音樂的。”徐小敏又博人好感地微微一笑,“我在各行各業中探索組成和諧音的規律?!闭f罷帶有點頑皮神氣地眨了眨眼睛。

這樣的自我介紹未免令人莫測高深。但杜欣萍卻更加對她產生好感。杜欣萍喜歡同出語不凡的人交談,也喜歡她眨眼時那種頑皮神氣?!皳f,這是你第一次上銀幕?”徐小敏發問了?!笆堑??!倍判榔继孤驶卮稹!皳f,你是杜老的女兒?”杜欣萍點點頭。雖然所問都在“據說”的前提之下,但也足見徐小敏對她還是略知一二的。

“是杜老確定你為主角的么?”

“不,不是……”被一個初識的而且比自己小六七歲的姑娘如此一句緊接一句地詰問,杜欣萍感到不自在起來。她忽然發現,副導演葛翔直到此時仍坐在最后一排靠墻角落的一個座位上,自救其駕地用手一指:“那是副導演,去問他,他會回答你一切問題。”

還有一個人也注意到了葛翔,那是廠長馮之休。葛翔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雙手搭在前一個座位的靠背上,指間夾著煙,目光出神地盯在白色的幕布上,淡淡的煙霧在他面前繚繞。這種場合下,怎么可以擺出那樣一副旁若無人的冷漠架勢獨據一隅呢?這種表現可極不正常,同周圍的氣氛多不協調!作為這部影片的副導演,他理應坐在最前排,坐在導演杜宣身旁才是。若被今天請來的這許多外界人士中的某君格外注意,豈非要聯想多多,產生誤解和無益的猜疑么?馮之休很想走過去把他拖到“言論中心”來,但又顧慮更加引起別人的注意,反為不美。見徐小敏朝他走過去,嗔色稍逝,便轉身和兄弟廠的一位導演繼續交談。

徐小敏走到葛翔近旁才看出,這位副導演已經很不年輕了,眼角、額頭都出現了細密的皺紋,一頭硬發過早霜染,黑白參半。她揮手驅散煙霧,問:“如果不打擾的話,能否請您談談參加導演這部影片后的感想?”

葛翔因某種思考集中而顯得遲滯的目光默默和她對視了一秒鐘,將手中的煙蒂捻滅,緩慢地站起身,冷淡而不失禮地說:“對不起,無可奉告?!闭f罷,起身離去。

徐小敏略一怔,微微蹙了下眉頭,目光追隨著葛翔,朝門口轉過身。人們已走光了。只剩下廠長馮之休還守候門口,分明在等葛翔。

“小葛,下一步作何打算呀?”

“我的申請報告已經交給黨委了?!备睂а菽樕虾翢o表情地看著廠長。

“哦,我看過了,看過了。你要求獨立導片,這個愿望很好么!不過,杜老又要接受一部新片的導演任務,很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我的意思是……你繼續給杜老當副導演吧!這對你也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嘛!至于你個人的愿望,我今后會考慮的。今后,?。磕氵€年輕嘛,來日方長,大器晚成也說不定呢!”他在葛翔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四十五歲的年輕副導演十分古怪地笑了,回答:“廠長,我要求獨立導片的報告早就撤回來了。三天前我又交了另一份——調轉報告。”

“……”馮之休仿佛忽然之間對葛翔陌生了似的,呆住了,盯視他許久,才嘟噥出一句話:“我……我還沒見到哇……”

葛翔臉上毫無表情,用非常平靜的語調說:“那,就請您盡快批準。廠長,這是我到電影制片廠后近二十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您提出的純個人請求?!?

他撇下馮之休,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藝術不是職業。藝術是愛情。

忠實的愛情而得不到幸福的回報,必定造成一個人最大的痛苦。對藝術充滿激情的追求和始終不渝的苦戀一旦失去了成功之火炬的照耀,必定造成一個藝術家的迷茫和絕望。世界上可能成為藝術家的人遠比迄今為止各個世紀中的所有藝術家的總和多十幾倍、幾十倍乃至幾百倍!愿他們的靈魂安息!愿我們本世紀中每一個這樣的人都百折不撓,奮勇進取,達到成功而不抱憾九泉!

然而副導演葛翔卻感到自己的藝術進取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頹廢過。他不是藝術家,也沒有任何預言家曾向他預言過他可能成為一名電影藝術家。他頭腦中從來都沒有閃現過成名成家的念頭。他甚而可以稱為一個沒有宏圖大志的人。如果說他也曾有過什么藝術野心的話,那就是——窮其才智一輩子導演三至五部影片,爭取其中之一能夠被公認是一部優秀影片。

當年他就是抱著如此渺小的藝術志向和奮斗目標考進電影學院導演系的,也是擔負著同樣的志向和目標來到電影制片廠的。第一年,當場記。第二年,擔任杜宣的副導演。但那部影片在拍攝最后幾個鏡頭時,因為觸及了“大躍進”年代后期的種種弊端被迫下馬了。他為此痛哭一場,傷心的程度像一個新婚燕爾的丈夫突然死去了愛妻。杜宣安慰他:“用不著這個樣子!我導下一部影片仍要你當副導演!”杜宣在藝術上素以雷厲風行獲得贊譽。他不久便戀上了另一個劇本。分了鏡頭,成立了攝制組,選好了演員……在即將出外景的前幾天,他卻因勞累過度,血壓升高,心臟病復發,住進了醫院。另一位導演承擔了攝制任務,也理所當然地委任了另一名副導演。正是:辛辛苦苦一場空,到頭來為別人做了嫁衣裳。

杜宣出院后,自愧兩次功虧一簣,更覺對自己的助手負疚甚深,迫不及待地進行新的導演籌劃。他四處搜羅劇本,終日手不釋卷。兩個月內他們認真討論研究了十幾個不同題材的劇本,竟沒有能夠引發他們的藝術感奮之作。他們苦惱,煩躁,郁郁寡歡。某一日,杜宣以手拍案,果斷地下了決心:“難能正可圖大功,我們自己來寫一個劇本!”自編自導一部最適合自己藝術風格的劇本,是杜宣多年來耿耿于懷的夙愿。葛翔毫無保留地贊同,杜宣所想便是他之所愿。他已無形中習慣于這樣的思想程式。他們最后確定,要把秋瑾的形象搬上銀幕。從那一日起,他們分頭查閱資料,搜集素材,討論結構。夜以繼日,耗心瀝血,數月過后,初稿脫手。四萬余字的初稿,行行頁頁是葛翔用工整秀麗的仿宋小楷抄寫。劇本送審,兩人如釋重負,精力瀕于崩潰邊緣。然而命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冷酷無情地擺布了他們,猶如一只貍貓擺布一只小鼠?!拔幕蟾锩钡拈_始令電影制片廠已經投入拍攝和正籌備投入拍攝的影片全部下馬。劇本《秋瑾》成了未來得及搬上銀幕的“大毒草”。杜宣挨斗,葛翔陪斗。杜宣進“牛棚”,葛翔進“學習班”。杜宣被勒令交代“反動思想”,葛翔被敦促“殺回馬槍”。前者,“頑固到底”,不肯忍辱折腰;后者,“死心塌地”,甘愿玉石俱碎。二人被一塊兒發配到勞改農場去了。

十三年后他們相繼重返影壇,杜宣年已六十有五,葛翔年已四十加四。葛翔的藝術志向既沒有膨脹也沒有收縮,他渴望獨立導片的愿望經過十三年的長久囚禁,更加急切更加強烈了。

社會生活中愛情婚姻上的門當戶對,以另一種形式表現在電影制片廠。一個鋒芒初露的年輕導演往往希圖得到某位聲譽響亮的大編劇的青睞。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的劇本倘若被某名導演選中便會受寵若驚。這一點恰同生活中某些年輕姑娘追求地位很高的老頭子這種不正常的婚姻現象是一致的。在今天人們仍盲目崇拜權威或者類似權威的現實中,高傲的藝術女神也難保純貞節而不趨炎附勢,較成功的劇本不可能被奉獻給葛翔這樣一個至今還沒在銀幕上顯姓揚名的副導演。他既不善于攀附名流,也不善于為鋪墊自己的藝術道路進行帶有非常規社會性質的多邊活動。

在編輯部的來稿堆中,他翻閱到一個已經填寫了退稿箋的反映女建筑工程師命運的劇本。

“這個劇本,可以交給我來處理嗎?”他提出了這樣的請求。

請求被允許了。作者是一個毫無寫作經驗的年輕的建筑工人。為了扶持這個小人物的劇本,他幾乎把自己骨髓里可能含有的藝術靈感和能量都擠干了。這個精神產品完成的同時,他自身得到了副產品——嚴重的神經衰弱癥。終于拿到手散發著油墨芳香的打印本時,葛翔激動之余忽然想到了杜宣,想到了杜宣多年來在藝術上對自己的引導和栽培,想到了自己和杜宣一塊經歷的那段藝術道路上的厄運和坎坷,想到了杜宣目前的藝術處境:因一時沒有抓到理想的劇本,雖壯心不已,卻賦閑在家。表面看他的生活不缺少快樂和種種老年人的情趣,實際上他肯定是度日如年,哀嘆歲月的流逝,感傷于無所事事。賦閑,也許對于一個老年人來說是很誘惑人的兩個字,但對一個導演來說,則意味著藝術上的停止、僵化、死亡。還有什么別的痛苦會比這種難言的痛苦更大更不堪承受?而自己手中就控制著一個必定能激發起這位老導演也是自己良師的藝術沖動和熱情的劇本,卻呈遞了一份獨立導演的報告!葛翔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極端自私的事。自私,即使表現在人的藝術品質上,也是很可鄙的。他深為不安了……

當葛翔向廠長馮之休提出撤回自己那份要求獨立導演的工作報告時,馮之休正為那份報告左右為難呢。他認為,劇本是個好劇本,葛翔的要求也正大光明,無可非議。他幾乎找不出任何一種理由可以駁回這樣的要求。但是要把幾十萬經費交給葛翔,馮之休可對他缺乏這種信任。畢竟葛翔連一部影片都沒有獨立導過啊!葛翔主動提出撤回那份報告,正中馮之休下懷。對這位年輕副導演的可貴的自知之明,馮之休當面大加贊賞。葛翔接著提出要與杜宣聯合導演,馮之休沒說二話,欣然同意。

不料葛翔當天晚上又來到了廠長家里,開門見山地說:“廠長,我考慮再三,認為自己不應該提出與杜老聯合導演。”

馮之休頓時不悅,皺起眉頭說:“怎么,反悔了?抓到了一個好劇本,就想撇開杜老,自己一鳴驚人,是不是?”

葛翔搖搖頭:“不。我認為我沒有什么資格與杜老聯合導演。我缺乏導演實踐,功底淺薄,把我的名字與杜老的名字并列在銀幕上,對我來說不過是一種虛榮。我不要這種虛榮。我愿意做杜老的副導演?!?

馮之休相當意外地看著葛翔,像一只母雞詫異地瞪著自己孵出來的一只小鴨子似的。半晌,才喃喃地嘟噥了一句:“原來如此……”

葛翔很有把握地以為,完成此片之后再提出獨立導演的要求,大概是會得到支持的。在此片完成一半時,他第二次呈遞了要求獨立導片的報告,并開始為自己物色劇本。直到不久前,他無意中在廠長辦公室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份本廠五年內的攝制規劃,其中自己的名字被列在五年之內的副導演名單中。他獨立導片的希望破滅了!五年?。∥迥曛笏呀浰氖艢q了!他郁悶了幾天,思考了幾天,終于作出決定——調轉工作,退出影壇。作出這一決定后的茫然若失比作出這一決定前的矛盾重重更使他痛苦。看樣片時,這種痛苦還糾纏在他心頭。樣片放完,他獨自一人凝睇銀幕時,思考代替了痛苦。影片還存在著幾處藝術上的明顯不足,他在思考如何補救……

此刻,在家——更確切地說是在他的單身宿舍里,葛翔仍繼續著這種思考。不過思路很難再集中。他至今仍是單身漢,并非由于對單身漢的生活有什么特殊的留戀,亦非由于年輕時條件過高,耽誤了青春。從電影學院畢業時,他剛滿二十四歲,主動追求他的姑娘不少。但他卻拒絕和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談情說愛,大大傷了好幾位姑娘的心。事業心強的年輕人,有誰沒失去過愛情上的良機呢?他的歲數剛好符合晚婚規定那一年,“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政治狂瀾把他“滌蕩”到勞改農場去了。遺憾得很,那十幾年中他沒有像某些小說描寫的那樣被一個富有同情感的姑娘愛上。作為一個副導演,他被視為“年輕人”。作為一條光棍漢,他卻常常聽到這樣的善意勸告:“再混幾年都是半百之人了,趕緊娶老婆吧!還拖個什么勁呀!”

也許,這就是事業和愛情之間的矛盾論?

他不由地想起一件事,不久前,某國外青年電影代表團來到廠內參觀,提出要同廠里的年輕導演座談并合影留念。馮之休把這項出風頭的外交使命指派給了他。廠長馮之休在這件事上考慮不周,只滿足了外國朋友們在年齡方面的提議,而忽略了作為藝術同行更重要的一點——單獨導過影片沒有。

“您,年紀多大?”一位外國女郎,用研究中國古董似的目光盯著他的臉發問。

“四十四歲?!彼行┎蛔匀坏鼗卮稹Ψ侥欠N目光令他很別扭。

“您,算是一位年輕導演?”

“可以這樣認為。不過我還是一位副導演?!彼M量回答得泰然自若,同時環視了一下幾位外國朋友,其中年紀最大者看去也絕不會超過三十五歲。他不禁感到多少有點慚愧。

對方——那位金發碧眼的外國女郎拖長音調“噢”了一聲,搖搖頭微笑著說:“您,已經不應該算為年輕人了!”

當翻譯把這句話向他翻譯之后,他怔了一刻,鄭重地回答:“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他記得這是歌劇《星星之火》中的兩句歌詞,急中生智用在這里,引起外賓們一陣笑聲。那笑聲是友好的,但卻使他很不愉快。

對方又問:“您,導演過哪幾部影片?!?

“我……還沒有獨立導過影片?!?

“一部也沒有導過?”

“沒有。”他回答之后,內心感到非常羞恥。

對方攤開雙手,聳了一下肩膀,回視自己人,作出驚訝費解的樣子,咂舌有聲,隨后指著自己人中的一位說:“他今年三十四歲,比您小十歲,已經導過六部影片了。”

他心頭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火,用一種不卑不亢軟中帶硬的語氣回答:“小姐,中國有句古話,三十而立,四十成名,五十成家?!?

“這樣說,中國的藝術人才都是大器晚成的啰?”

“中國有中國的藝術規律。就好像外國有外國的飲食習慣一樣?!薄?

事后,馮之休拍著他的肩膀,不無賞識地說:“小葛,沒想到你還這么善于外交辭令!今后凡屬這種場合,我一定叫你出面應付!”

他卻絲毫未因受到廠長的夸贊而稍微表示出一星半點得意之色。相反,他當時心情很壓抑……

回想起這件事,他不禁又自嘲地苦笑起來。有人輕輕敲門,他漫應一聲,還未及起身,來者已推門而入,是徐小敏。

“你?有什么事?”葛翔不很歡迎地問。

“能否先請我坐下來?”徐小敏大方地反問,對他這種仿佛要拒客門外的態度毫不介意,目光一進屋就停注在他臉上,似乎再也不打算移開。

葛翔不得不做了個冷淡的“請”的手勢,她才不失尊嚴地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而后反賓為主地說:“那就只好委屈您坐床上了。”

葛翔不禁對面前這個落落大方的姑娘多少產生了一點點敬意。他臉上呈現出一種有何見教的表情,默默地坐在床上,洗耳恭聽地瞧著她。

“我想同您探討一些簡單的數學問題。”

“我不是數學老師?!?

“我也不是要補習的學生。我確信我們的探討比任何一位數學老師講解的例題更有啟發性?!?

“……”

“請問這個電影制片廠每年最多生產幾部影片?”

“當前條件下不會超過十五部?!?

“有多少導演?”

“導演二十幾名,副導演三十幾名。”

“據我所知……”徐小敏停頓片刻,咬著下唇,手指敲點著膝蓋,像在琴上輕輕彈奏一支什么曲子,沉吟地說,“據我所知,目前導演隊伍可按年齡劃分為三個梯隊。第一梯隊的平均年齡當在六十歲以上,在導演意志上他們具有絕對的主動權。第二梯隊的平均年齡當在五十歲以上,在導演意志上具有相對的主動權。第三梯隊人數眾多,平均年齡當在四十歲以上,他們的導演意志幾乎沒有任何主動權可言,當然,更談不上什么藝術追求。他們難得實踐機會。他們面對的現狀是:木魚少和尚多,搶到手就只管敲。請原諒我的比喻不雅。每年僅有四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拍攝比例由他們去競爭。而他們需要提高的是導演水平并非競爭能力和技巧。這個第三梯隊,將是未來支撐中國影壇的主力,您對此種前景大概絕不會比我樂觀多少吧?”

葛翔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具體談到您自己,您在五十歲到六十歲左右才有可能成為一名導演,在五十歲到六十歲這十年之內,如果一帆風順的話,您有可能獨立導三至四部影片。當然,還要看您的競爭能力如何。據我所知,您是個缺乏主動競爭能力的人。請原諒我的坦率。更主要的是,上帝保佑您這十年之內千萬別生癌癥……對不起!”

“你到我這里來就是要向我說這些話的么?你認為我們這種內容的交談繼續下去有什么實際的意義嗎?”

“我很高興您終于提出這樣的問題,這才接觸到我們這次談話的正題?!毙煨∶粑⑽⒁恍?,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那種博人好感的微笑,“生命的活力依賴于新陳代謝,而藝術的發展卻在于某一時期內兩代人才更替過程中的相互依存關系。就電影事業的導演隊伍而言,我認為目前形成的恰恰正是兩代人的藝術要求互相沖突的局面?!彼鴮σ曋哪抗?,似乎反問:“您不這樣認為嗎?”

葛翔沒有立刻做出贊成或者反對的任何表示。這個姑娘在他面前如此坦率如此徹底地敞開自己思想的門窗,使他感到是一種信任。信任對人是最高的獎賞。但是對她以那種不容別人置疑的論斷式的口吻提出的問題本身,葛翔暗自承認,他卻從未認真思考過。也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吧!他已開始對她刮目相看,并且很想聽她繼續講下去。

“我要從這種存在著明顯沖突的人才更替過程中,探尋到一種自然的、和諧的、彼此適應的節奏。我認為我已經探尋到了這種節奏——只有某些人在藝術愿望上的自我抑制才能達到這一點!這些人應被看作藝術品格高尚無私的人!”她臉上又呈現出那種“您不這樣認為嗎?”的表情。

“自我抑制?”葛翔喃喃反問,接著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說,“我已經這樣做了。”

“哦?什么意思?”

“我已打報告調離電影制片廠。你所謂的那個第三梯隊中,從此可以減少一個競爭者了!”

“真的?不!我不因此而認為您是一個藝術品格高尚的人!”徐小敏倏地站了起來,“藝術上的自我抑制對老一代可敬,對您這一代可悲!可憐!我到您這里來,原希望得到您的支持,以我們的談話內容為觀點合寫一篇文章?,F在看來,您真叫我失望!”

“我勸你還是不要寫這樣的文章,更不要打算發表。因為,你也許會觸犯……”

“謝謝您的勸告!我的性格是,一經決定要做的事,便努力去做!意大利著名電影導演羅貝托·馬西里尼說過這樣的話:‘我不相信還有比思考更為叫人快樂的事,而且我深信不疑,如果能把這種快樂給予他人的話,那么它就會飛速地傳播開去?!液苄蕾p這句話。對了,這是我的錄音機,這里錄下的一些談話內容對您也許有點價值。不過事先聲明,是我在汽車上暗中錄下的……再見!”

她連手也沒跟他握,匆匆走了……

杜宣認為,一個電影導演晚年的藝術作為,對于評價其一生的成就,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經驗告訴他,在公開場合是難以當面聽到什么坦率、直爽的批評意見的。

晚上,他又把看過樣片的人們之中幾位過往甚密的老同行、老朋友邀請到家里,待以煙茶,聽取診斷。他們毫不客氣地一致指出,影片的后半部要比前半部顯示出更趨完美的造詣。他們甚至不可理解,何以在同一部影片中,前半部那么明顯地存在著他多年導演藝術中的程式化,而后半部在這一點上卻克服得不留痕跡。

送走客人之后,杜宣坐在沙發上默默沉思起來。

杜欣萍在屋里給兒子打毛衣,聽到父親叫她,放下針線走到父親跟前,輕聲問:“爸爸,什么事?”

“坐下。”

杜欣萍順從地坐在父親對面的椅子上,迷惑地望著父親。

杜宣像老師在課堂上嚴肅地提問學生:“你說說看,以一個主角的切身體會,你對這部影片的前半部滿意,還是對后半部滿意?”那種語調迫使女兒不得不作出極其認真的回答。

杜欣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在影片進入后半部的拍攝階段時,父親因為酷暑炎熱,暈倒在外景地,接著血壓升高,持久不降。雖然幾經規勸不肯離開攝制組回廠休養,但影片后半部的導演的擔子幾乎是副導演葛翔單挑起來,獨當一面完成的。她也聽到了剛才那幾位客人對影片的評價。那種評價毫無疑問對父親的藝術自尊心有所刺傷。但她與客人們卻頗有同感。她沉吟片刻,做出經過一番認真思考的樣子,盡量尋找一些既不至于更加挫傷父親的自尊心而自己又不違心的話,說:“我認為,影片的前半部,幾乎每一個鏡頭都拍得很美……”

“每一個鏡頭?”

“嗯!但是電影藝術是一種最接近生活真實的藝術,著意追求每一個鏡頭的美感,就會像一個女人熱衷于美容化妝一樣,往往失于自然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直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最終看法,“相比之下,影片的后半部在導演處理方面更質樸些……”

“你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比喻。”

“爸爸,那是……”她自知失口,噤而不語了。

“是葛副導演的見解吧?”杜宣不動聲色地問。他分明多少看出女兒有點詞不言心。

“是的,爸爸?!倍判榔加行┎话财饋?,低聲說,“我不是評論家,您何必對我的話那么認真呢!”

“你去吧!”杜宣像下達釋放令一樣,揮了一下手。

杜欣萍回到自己的房間,因受父親情緒的影響,她個人的心境也郁郁然起來。她敏感到,在父親和葛翔之間,如今滋生了一種什么不祥的東西。這種東西說不定會破壞他們多年的友誼。而那將是多么可悲?。∷齼刃睦锂a生了一種隱隱的憂慮。

對于副導演葛翔,杜欣萍懷有一種內心的感激。當年,因為受到父親的牽連,她從電影學院表演系畢業后,沒有被分配到電影制片廠。自負之下,她報名到北大荒去了。她如饑似渴的表演欲望,只能在當地業余文藝宣傳隊里得到些微的滿足。正如她當時在日記中寫下的:“靠那幾滴咸水是喝不痛快的?!边^了幾年,她結婚了——漂亮的臉蛋容易成為獵色者的目標,一個單純的未經世故的女孩子也容易被虛偽的同情所感動。又過了幾年,她離婚了——這是像她那樣輕率結了婚的姑娘們必然經歷的生活插曲。她們往往扮演的是被遺棄的角色,情愿也罷,不情愿也罷。第三個幾年之后,返城——絕大多數下鄉知識青年生活道路上的一次歸遷式的轉折。她離開城市時是位少女,回來時是位母親。離開時是一個人,回來時是母子倆。她被分配在電影制片廠托兒所當阿姨。她對生活已萬念俱灰,玩世不恭,多少有點虛無主義的色彩。她非但不再想當一名電影演員,甚至就連在本廠禮堂放映的電影都很少去看了。

葛翔那時正和她的父親終日聚在家中忙于修改劇本。她也偶爾參與他們的討論,但那與其說是對電影藝術的殘存的熱情,莫如說是出于對父親的藝術苦惱的體諒和關心。她的見解有幾次被他們欣然接受和采納,但她卻從未因此流露半點悅色。一天,正當他們因為女主角遲遲不能確定而相對煩愁時,她的房間的門突然打開,她身著仿效女主角的服裝,按照女主角的形象淡淡地化了妝,宛然是一位年少沉靜、內秀可察的女建筑工程師。

她說出了一句女主角的臺詞:“需要作一種選擇而不做的時候,那本身就是一種選擇?!?

杜宣和葛翔同時愣了一忽,煩緒頓消,先后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像!像極了!”葛翔不禁拍掌叫好。

這時,阿姨從廚房探進頭,頗不耐煩地催促:“飯菜都做好半天了,你們還不吃嗎?”

她轉身睥睨著阿姨,說出第二句女主角的臺詞:“忍耐是期待的藝術?!?

她的兒子小毛毛忽然從外面跑進來,大叫大嚷:“媽媽,你的信!”

她接信在手,用一種感傷嘆懷而幽默的語調說:“只要有郵差,人生就有味?!比允桥鹘堑呐_詞。她說完,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彎下了腰,流出了淚。戲劇語言和現實生活如此天衣無縫地巧妙結合!一次精彩之至、令人傾倒叫絕的小品表演!她能把劇本中女主人公的臺詞記得只字不差,脫口而出,而且富于神態動作、感情色彩,簡直令葛翔目瞪口呆,欽佩得五體投地。

對杜欣萍來說,不過是在老父面前的一次恣意所為而無傷大雅的小女兒狀而已,博得父親暫時從工作中解脫,分散一下精力開懷大笑一場便是目的。

杜宣笑罷,情緒果然大大開朗。在飯桌上,杜欣萍發現葛翔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發呆作癡,若有所思,很不好意思。飯后,杜欣萍哄小毛毛進里屋睡覺去了。

葛翔胸有成竹地對杜宣說:“女主角找到了!”

“誰?”杜宣精神為之一振。

“欣萍!”

“她?”

“不應該是第二個人。”

杜宣默默瞅了葛翔一會兒,問:“因為她是我的女兒,你就以為我肯定會贊同嗎?”

“不,因為她正是我們要尋找的‘那一個’。”

“她剛才那通胡鬧使你產生這樣的念頭?”

葛翔固執地回答:“評價一個人的表演才華,只能用高低二字,不能用胡鬧這個詞。我憑直感斷定:她行!”

杜宣沒有再問什么,也沒有任何表示。父親做導演,女兒演主角,這樣的事在影壇堪稱鮮見。他不能不考慮影響。更主要的是,對女兒的表演才華至今仍保留多少功底和潛力,他毫無把握。

然而葛翔卻對杜欣萍堅信不疑。他頗費一番口舌才說服毫無思想準備的杜欣萍。他慫恿并陪同她進攝影棚試戲,試鏡頭。他的真摯的熱情感化了她。

葛翔得到了攝制組幾乎全體成員的支持,杜宣終于讓步了。在幾十年的導演工作中,在確定演員這樣的關鍵而重大的問題上,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的助手讓步。

拍攝過程的最初階段,杜欣萍因自己一時不能準確地把握角色,懊惱過,沮喪過,失望過甚至絕望過。如果在這些時候沒有葛翔的鼓勵,她也許早又回托兒所看孩子去了。

有一次因為一場戲幾次不能順利拍成,父親對她大為光火,在拍攝現場說出這樣的話:“我已看出來你不能成為一個出色的演員!好吧,這次就作為你第一次在銀幕上出風頭的記錄吧!不過這將是一次失敗的記錄!也將是最后一次記錄!”她羞愧難當,一扭身就頭也不回地跑了,跑到一處背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葛翔跟隨尋來,安慰她,細致地一遍又一遍給她分析主角的行為基礎、心理變化、性格邏輯、感情發展……

還有一次,她感到自己對角色的體會同父親的提示發生矛盾。她明知很難說服父親,可又不愿輕易拋開自己的想法。

第二天,她無法抗拒地做了自己意志的奴仆。

“停!”父親嚴厲地喝了一聲。

攝影機戛然停住了。

“什么意思?”父親惱怒地斥問。連攝影師臉上也現出不安的表情。

“爸爸,我認為……”

“這里不存在什么‘爸爸”!也不存在什么你認為如何的問題!”一個主角竟不預先征得導演的同意,擅自更改臺詞!而且她是他的女兒!杜宣十分生氣。她可以這樣做的話,那么別的演員們呢?如果演員們都可以這樣做的話,那將置導演于何地?……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出來杜宣的怒氣即將爆發。

這時,葛翔走上前平靜地說道:“也許她是對的。杜老,聽她談談自己的想法如何?”他鼓勵地對她點點頭。

她受到鼓勵,大膽地談起來,談得頭頭是道,使在場的每個人都頻頻點頭。她說完后,偷看了父親一眼,見父親臉上慍色漸消,葛翔趁機將杜宣拉至一旁,低聲勸解了些什么話。

杜宣這才徹底消除火氣,走回到攝影機旁,命令道:“下不為例!開始!”

回想起這些,杜欣萍得出結論:葛副導演重新設計了我。

她走出里屋,走到父親面前,問:“爸爸,您為什么至今沒有向廠里建議過提升葛翔為導演呢?他這么多年一直跟隨著您,對他的能力您是應該了解的!”

杜宣看了女兒一眼,用極其緩慢的語調回答:“我承認他的才華,但他的才華還沒有能說服人地顯示出來。”

“已經顯示出來了!”

“嗯?”

“在這一部影片中!”

“嗯!”

“爸爸,您為什么竟看不到這一點?這對他不公正!”

“……”杜宣瞠目凝視著女兒。

晚上,不速之客徐小敏又突然光臨杜家,令杜宣父女非常意外。

“爸爸,這是徐小敏同志……”杜欣萍向父親這樣介紹。她也僅能如此介紹,因為她只曉得來客姓徐名小敏而已。

杜宣在今天看樣片的來賓中未曾注意到有這么個姑娘,試探地問:“你是……”

“可以先不向您聲明我的身份嗎?”徐小敏當門佇立,不進不退地反問。

“這……如果你認為有暫時隱匿身份的必要,當然不勉為其難。請坐吧!”

徐小敏這才走到沙發跟前,款款落座。

杜宣隨后落座,質詢似的瞧著她。

徐小敏瞅了杜欣萍一眼,說:“我想單獨和杜老談談?!?

“那,我不打擾你們?!倍判榔嘉⑽⒁恍?,替客人和父親各斟一杯茶,便轉身退入內室。

杜宣臉上露出更加迷惑不解的表情。

徐小敏從舊黃色帆布學生書包里取出幾頁紙,恭而敬之遞給杜宣:“這是我寫的一篇文章,談到電影界的一些現狀,請杜老指正。”

杜宣接過去,一目十行地匆匆瀏覽。徐小敏察言觀色地審視著他的表情。杜宣閱罷,還給對方,表情如故,毫無異色,問:“你專為此而來?”

小敏默默點頭。

“文章寫得不錯。”杜宣和氣地不無贊賞地說,“立論明確,語言簡潔,很有邏輯性?!?

受到贊賞大概是徐小敏來此之前沒有預先料到的,她一時顯出姑娘們受到別人贊賞時那種羞澀之態來,紅了臉,訥訥地說:“我……因為……這篇文章談到像您這樣的一些老導演,我才冒昧地來征求……”

杜宣打斷她的話:“你想投寄到報社去發表?”

“嗯!”

“是約稿嗎?”

徐小敏誠實地搖搖頭:“不是?!?

“如果你信任我,可以留在我這里,我一定替你向報社推薦?!?

“……”徐小敏愈加出乎意料,感激得不知如何作答。

杜宣看了一下手表,九點多了,問:“吃過晚飯了嗎?”

“還沒……不不,早就吃過了!”

“那,就算陪我再吃一頓吧!我正餓呢!饅頭,稀飯,咸菜,家常便飯。”一直在隔門傾聽的杜欣萍不待父親叫她,便走出來迅速將飯菜擺上桌子。

吃罷,徐小敏起身告辭,杜宣亦不挽留。

“我想……我想把這篇文章拿回去,再修改一遍……”徐小敏從茶幾上拿起那篇文章,像怕被主人奪下似的,匆匆塞進書包,又問,“我今后可以再來打擾嗎?”

杜宣爽快地答道:“當然可以!”

父女二人將徐小敏送走,回到屋里之后,杜欣萍邊收拾碗筷邊問:“爸爸,她給您看的是篇什么文章?”

杜宣顯出倦怠的樣子,緩慢地重新坐在沙發上,身子朝后一仰,答非所問地說:“這個女孩子,挺不一般啊!”說完這句話,便閉目養神。他今天確實很疲憊,直到此刻,還沒有得閑小憩一會兒。頭腦一整天都處在紛亂、復雜、亢奮的思考狀態中,直至此刻,仍不能平復下來。

藝術上的自我抑制——

那個叫徐小敏的女孩子提出了一個怎樣的問題??!對于他和不少同他一樣的老導演,這個問題帶有多么大的挑戰性?。‰y道自己已經到了應被自然淘汰的年紀了嗎?已經到了為下一代讓路的地步了嗎?急流勇退,急流勇退……退,有時甚至需要比進更大的勇氣。退,也是一種勇敢的行為,否則何以稱得上“勇退”呢?這是一個藝術情操問題嗎?是一個藝術道德藝術品格問題嗎?是個心靈問題嗎?也許不至于如此嚴峻,但徐小敏卻是這么莊嚴地提出問題的。什么事兒一跟心靈問題連在一起,就令人不能等閑視之了!

篤篤篤……

又有人敲門。杜宣微睜雙眼朝門口望去——這么晚了還有誰會來呢?又是來提出什么有關心靈的問題么?

推門而入的竟是葛翔。他挽了兩折褲褪,穿著多年前買的老式的三接頭皮鞋,襪腰上濺了不少泥水點。衣服,幾乎全淋透了。不知何時,外面下起了雨。

“葛翔?怎么不帶雨具?”

“出門的時候太匆忙,沒找到?!备鹣柙谏嘲l上坐下后,說,“杜老,看完樣片,我認為還存在幾處要修補的地方……”

“嗯?說?!?

葛翔詳詳細細地說完之后,杜宣站起,在屋里踱來踱去。葛翔所說的,和杜宣看完樣片自己所感到的完全一致。

葛翔望著杜宣,又說:“杜老,這部影片,是我跟隨您做副導演多年來唯一完成的一部影片,因此,存在那些雖然微小但卻明顯的瑕疵,我覺得作為一個副導演,我有必要向您提出?!?

杜宣背對葛翔,停止了踱步。他深被感動了。

“還有……”葛翔從提兜里取出一個盒式錄音機,按動了開關,錄音機發出輕微的轉動聲,接著,是幾個人斷斷續續的對話……對影片的頗感失望的批評。

杜宣立刻走過來,向錄音機俯下身,側耳聆聽。葛翔卻關上了錄音機。

“完了?”

“沒完。”

“聽下去?!?

“下面的話,對您……”

“聽!”

葛翔只好又打開了錄音機。

接下來的對話,從影片談到了杜宣本人——感謝現代科學技術的發明!否則這種談話內容只能在生活中偶爾偷聽到。

“豈有此理!”杜宣使勁在茶幾上拍了一掌,錄音機被震得跳動一下,葛翔趕快關上了它。

“豈有此理!這些人!當著我的面把我幾乎吹捧到天上去,什么‘梅花越老越精神’了!什么‘獨立影壇,有骨落地’了!什么……什么什么的!背后里卻說我‘江郎才盡’!哼!”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因為您是一位名導演……”

“對名導演就應該當面吹捧嗎?這就叫捧殺!這種風氣,不但對年輕人有害,對老年人也無益!真應該制定一條法律,捧殺人者償命!這,是怎么錄下來的?”

“這是一個姑娘的錄音機。她今天也來看了樣片,回去的時候同這幾個人乘一輛車……當然,她這樣做不怎么好……”

“徐小敏?”

葛翔點點頭。

“再從頭聽一遍!”

葛翔又按動了開關。于是他們又默默聽了一遍。聽罷,葛翔收起錄音機,有意避開杜宣的目光,說:“杜老,還有一件事我必須預先讓您知道,我已決定調離電影制片廠了?!?

杜宣愕然地怔怔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時,杜欣萍一下子推開里屋門,非常激動地說:“葛副導演,你不能作出這樣的決定!爸爸!您為什么不說話?您快對他說,他不應該離開電影制片廠!快說呀!”

“葛翔,你這樣決定,難道是因為……我?”杜宣聲音微微顫抖地問。

“不,杜老,絕不是。請您相信,我將還是您的觀眾之一,也還是您家里的常客。”他說完,目光轉向杜欣萍,望著她笑了笑,便站起身朝門口走去。他在門口又轉回身,對杜欣萍說:“請記住我的話,我期待著你成為一個優秀的電影演員?!?

他推開門走出去了。

“爸爸!”杜欣萍朝爸爸跺了一下腳,忽然雙手掩面哭起來。

杜宣輕微地吐出一個字:“傘……”

杜欣萍立刻從門后抓起雨傘追了出去。

杜宣站起身,沏了一杯濃茶,然后走到窗前,出神地凝視著雨夜。這令人煩惱的一天!這攪亂心緒的大雨!他不由得回想起二十年前的一個夜晚,也是這樣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葛翔也是沒有帶雨具,渾身濕淋淋地來到他家里。那時葛翔還是一個小電影院的放映員。杜宣偶然從一張報紙上看到了這年輕人寫的評論他導的某部影片的文章,對他的導演技巧和風格措詞頗不客氣地批評了一通。敢于在藝術上不懼權威提出獨到見解的年輕人,杜宣是喜愛的,甚至可以說是敬佩的。他主動邀請葛翔到家中來暢談。那個夜晚,他們暢談得非常投機、歡洽,過得很愉快。從此,小放映員成了大導演的忘年交。正是在他的引導、培養和鼓勵下,一個年輕的,雖然銳氣十足卻不免浮淺的業余影評愛好者,才真正接近了電影導演藝術,才考進了電影學院導演系……

可是今天……

他為什么從來就沒有想到過,二十年彈指一揮間,無論對于他這位名導演,還是對于葛翔這樣一個至今仍沒有單獨導過一部影片的年輕副導演來說,都意味著同樣嚴峻的事實呢?

為什么從來就沒有想到過呢?

為什么呢?

杜宣心中深深感到不安了……

廠長馮之休一向嚴格要求自己成為準時上班的表率。第二天他一走進辦公室,見杜宣比他更早地坐在他的大轉椅上,好生納悶。

“恭候多時了?!倍判鹕砼沧娇看暗囊粡堃巫由?。

“你是無事不登我這三寶殿的人。有何公干?說吧!”馮之休落座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翻閱壓在鎮紙下面的一疊生產情況簡訊和各種報表。最上面的一份,是財會科昨天送來的本季度預算。

“不錯,很不錯。阿杜,你那部片子,可為我解決了年終獎金的大問題了!”他用一種欣慰的甚至感激不盡的口吻說,沒有聽到杜宣一個字的回答,抬頭看了杜宣一眼。

杜宣顯然對他的話沒有發生多少興趣,端坐在椅子上,平靜地說:“老馮,我決定,將這部影片導演的名字更改成葛翔?!闭Z調尋常得就像一位家庭主婦說“我這頓飯不炒茄子,炒土豆”一樣。

“什么意思?你的名字往哪兒擺?”

“我的名字當然擺在葛翔的名字后面,前面加上‘藝術顧問’四個字,甚至可以完全不必出現在銀幕上。”

“這……”

“這很簡單,浪費二尺膠片而已?!?

“不行!”馮之休很干脆地加以反駁,“胡鬧!我不能同意這么做!導演的名字意味著一部影片的水平和商品價格!我是廠長,我得考慮到這一點!憑我幾十年的經驗,從觀眾心理學的角度出發……”

杜宣打斷他的話:“觀眾心理學?如果我是一個觀眾,破費三毛錢買一張電影票,是為了看一部好電影,不是為了給某個名導演捧場,這是起碼的常識。如果我的名字那么值錢,我愿意讓你拿到國際市場上去為國家賺外匯,只恐未必!”

馮之休被頂撞得一時啞口無言。

杜宣又說:“我準備向藝委會鄭重建議,提升葛翔為導演。我以我的名譽擔保,他有資格做一名導演。至于我自己,今后將不再繼續導片,愿意做每一個年輕導演的藝術顧問。”

馮之休有些激動起來:“你今天怎么了?你為什么不問問我是怎么想的?我今年六十七歲了!六十七你知道不?!人活七十古來??!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希望我當‘大拿’的這個制片廠,再生產出幾部可以在藝術上奪魁的影片!身為一個廠長,我不能讓同行們議論我晚年虎氣全消,只剩猴氣,毫無作為!那樣退休丟人!不光彩!我死不瞑目!因此我要充分使用你們這樣的老導演!老導演們是我的‘護法尊神’你明白不?阿杜,自從你回到電影廠,我是把你當作駕轅馬的呀!可你現在卻要解套!”

杜宣不動聲色地反問:“那么,在你退休之后,我們老朽不堪之時,那些四十多歲的,至今仍被視為年輕人的導演們,缺乏實踐經驗,藝術上還不成熟,他們將怎樣接中國電影事業的班?這一點你考慮過嗎?”

“這、這……你簡直等于要求馬克思對每一個國家的無產階級革命負死后的責任!”

“你是這樣理解的嗎?可悲!”

“什么?”

“我說,可悲!我們這些老家伙,是中國電影事業的一代元勛!我們有義務對中國電影事業的發展負死后的責任!否則后人會罵我們的!罵我們狹隘、自私!”

馮之休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杜宣也沉默了,凝視著墻上大像框里的照片。馮之休的目光也不禁投射到照片上面去。

杜宣終于收回目光,站了起來,說:“你考慮考慮吧,我兩天之后聽你的答復。別忘了,我是個不改變主意的人!”說罷,走出了辦公室。

馮之休仍在呆呆地望著那張照片。那是當年他和戰友們接管電影制片廠時的合影留念。那時,他才三十幾歲,被任命為電影制片廠廠長。和他并肩而立的,就是杜宣。第二年,他們就拍出了新中國成立之后的第一部影片……在那個年代,他們并不被當作年輕人看待。因為新中國比他們更年輕??墒墙裉?,科學與藝術領域中四十多歲的一代,卻被普遍地視為年輕人。他自己這一概念就不知到底是從何時形成的。究竟是我們的共和國老了呢?還是現代人更長壽了呢?馮之休在心中暗自發問,卻不能夠明確地回答自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在鎮紙下那疊報表中亂翻起來,翻出了葛翔那份調轉申請書。吸掉了三支煙,經過長久的思索,他終于拿起筆,在上面批了幾個字:小老大走不得。

兩天之后,葛翔和杜欣萍結伴來到徐小敏家。“我來還你錄音機,謝謝你讓我們聽到了那么好的一首音樂。”

“心里話?”徐小敏朝杜欣萍映映眼睛,那意思是:我沒有騙你吧?我就是搞音樂的嘛!

葛翔笑了笑,鄭重地說:“我請求你不要發表那篇文章,因為……”

徐小敏用手勢打斷他的話,不容爭辯地說:“我知道你準會來向我提出這種請求。可是我的文章要照發不誤!”

“你這是一種女孩子的任性?!?

“任性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未必是缺點!”徐小敏找出那篇文章,翻到最后一頁,遞給葛翔,笑容可掬地說:“葛副導演,如果您看了我增加的這段結束語,大概就會收回自己的請求。”

葛翔和杜欣萍同時看起來??戳T,兩人對視一眼,微笑了。

杜欣萍說:“我還可以奉告,葛副導演如今是正導演了?!?

“我并不感到吃驚?!毙煨∶粝蚋鹣枭斐鲆恢皇?,“不過我還是向你祝賀!在我離開杜老家時,我就有一種預見,杜老肯定會這樣做的!吃飯的時候,我望著杜老的臉,從他臉上看出了一個老導演內心的高尚品格和情操?!?

杜欣萍笑道:“先驗論?!?

徐小敏開了句玩笑:“我對麻衣相法略通一二?!?

葛翔問:“小徐,我們還一直不知道你是哪一家報社的記者呢,現在可以公開身份了吧?”

“我哪里是什么記者喲!我不過是個關心電影事業的觀眾而已,最近才加入我們這個區文化館的業余評論組。我的工作單位在百貨商場后面那條小胡同里——一個小小的包子鋪,隨時歡迎二位光臨,保證服務熱情周到……”

徐小敏活潑而快樂地咯咯笑起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云浮市| 丹凤县| 太仆寺旗| 仪陇县| 高州市| 嘉兴市| 湟源县| 修水县| 错那县| 闸北区| 九江县| 永平县| 张家川| 蒙山县| 波密县| 教育| 河池市| 贵定县| 浮山县| 寿宁县| 临潭县| 蚌埠市| 昆山市| 齐河县| 贵阳市| 富蕴县| 玛曲县| 蒲江县| 昌都县| 威宁| 施秉县| 台前县| 登封市| 武陟县| 宜兰县| 登封市| 二手房| 昌江| 简阳市| 西平县| 拜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