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年前的深秋,我一個人搭火車去山東高密尋找莫言的故鄉。
當然,每去一個地方前,我的思緒跟那個地方肯定有過交流。出發前的一個星期,我每天悶在學校圖書館三樓讀莫言的著作。起初,我看的不是他的小說,而是他的散文和演講稿。
我一直認為,要快速領略一個作家的風格,看他的散文就好了。通常,散文比小說更短,語言更加凝練,情感的表達也更加直接。因為凝練,因為直接,所以透過散文,很容易把握住一個作家的真性情。
光看莫言的散文和他的演講稿,我就可以感受到他文字中獨有的干凈。
文字的表達,是一個作家生命能量的投射。如果一個作家筆下的文字是干凈的,那么,說明他內心也是干凈的。
2012年,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后,在瑞典學院發表演講,題為《講故事的人》。他在演講中提到,他年少時在荒灘上放牛,會在湛藍的牛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也會躺在草地上,看天上飄動的云,飛翔的鳥。在徹底的寂寞中,他總是嘗試和天地萬物對話。
一個人長久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他的生命,怎能不被大自然的浩蕩之氣所浸透?等他日后成為作家,他筆下走出的文字,自然是干凈的、坦蕩的。
這樣想來,我對他文學世界中的“高密東北鄉”更迷戀了。我想去尋找那片土地,希望那片土地的浩蕩之氣也能注入我的生命中。
2
從南京搭火車到高密,需要十三個小時,我坐的還是硬座,那種煎熬可想而知。
一路上,我抱著行李,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我不敢睡著,生怕有人偷了我的行李。對面一位大姐分橘子給我吃,我都拒絕了。人在江湖飄,還是警惕點好。
到了高密火車站,正值傍晚四點多,我到處打聽莫言故居的地址。七拐八彎,轉車再轉車,好不容易找到莫言生活的村莊。但那時天色已晚,我必須找個住的地方才行。
問了很多人,都說村子里沒有賓館,要找住的,只能到鄰近的鎮上。我便沿著村民指給我的方向一路向前。
天越來越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我有點恐懼。我想用手機搜附近的賓館,可周圍都是田野,怎能搜到?我只能一個勁兒地往前走。終于看到不遠處有棟亮著燈的小屋,走近一看,是家商店。我問店主,最近的賓館在哪里?店主還是指著村民指的方向,說,鎮上才有賓館。我問:“還要走多遠?”店主淡淡地回答:“三四里路。”
我還能說什么?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路上躥出幾只野狗對我狂吠。我頓時很緊張!但我知道,遇到狗,你如果跑的話,它會追著你叫得更厲害。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故作鎮定,繼續走。
我打開手機,微弱的光在巨大的黑暗中陪伴我一步步向前。走了很久很久,我才擺脫野狗,看到小鎮的路燈。
終于找到一家賓館。我問老板娘有沒有吃的,老板娘讓廚師做了個煎餅送給我,還配了一碗菠菜湯。山東人,就是淳樸、大氣!
3
第二天清晨,我很早就起床去尋找莫言的故居。走在冷冽的空氣中,我聞到秋天獨特的味道。
半路上,我看到不遠處有個紅高粱影視基地,索性就先到高粱地里逛逛。這時,一輪紅日從天邊冉冉升起,如劍如刀的高粱葉子在風中飄揚,颯颯作響。
我登上一座小石樓,放眼眺望,一片又一片高粱地如海洋般在涌動。天空,跪在田野的盡頭,親吻著高粱。
我一個人在高粱地里漫游了很久。我感覺我的心好像都躺在這片土地上。
走出高粱地,一座座民國風格的院落出現在眼前。那當然是新建的,主要用于拍電影拍電視劇。我走進一間展覽廳,里面陳列著許多以紅高粱為主題的油畫。
有一幅油畫格外顯眼。畫的中央是一個裸體少女走向橘紅的落日,而四周,火紅的高粱肆意蔓延。
我看著畫中的少女,感到十分圣潔。其實,我的這趟紅高粱之旅,跟畫中的少女不也一樣嗎?有時候,在世俗社會待累了,我愿放下所有,卸掉身上的枷鎖,赤身裸體地向自然走去……
逛完紅高粱影視基地,我到莫言的村莊尋訪他的故居。房子很普通,還是用泥塊壘成的。但我知道,正是從這個破陋的房屋,走出了一位文學大師。這里,既是他生命的起點,也是他文學的起點。他創造的“高密東北鄉”,不僅僅是中國社會的縮影,也是世界的縮影。
現在,高密東北鄉正大力發展旅游業,來這兒的游客也越來越多。我聽說,以前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也曾不遠萬里到山東高密尋訪莫言的故鄉。這就是文學的魔力吧!那個躺在草地上放牛的小男孩,終于把他成長的故鄉,打造成世界各地讀者的精神故鄉。
那天中午,我到一家小餐館吃飯,老板跟我說,沒有飯,但可以送我幾個饅頭。怎么總是“送”啊?讓我再次贊揚一下山東人吧:淳樸!大氣!
4
每年的暑假或寒假,我都要回我的故鄉生活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我不看電視、不上網、也不用手機,過的純粹是“農民”生活。
一天中午,爺爺倒一杯酒給我喝。我喝了一口,感覺好清爽!我問爺爺:“這是什么酒?”他說:“是高粱酒,托人從鎮上帶的,一大壺只要20塊錢。”
我笑著說:“這酒太好喝了!比海之藍、天之藍都好喝!”
那天中午,我喝了很多杯。陽光從窗戶折射進來,照在我臉上,我覺得陽光都是脆的,好想嚼著吃。
啜一口酒,閉上眼,我又回到曾經一個人跋涉在高粱地里的時光。在那無邊無際的高粱地里,我感到我的生命也是廣闊的、純凈的、自由的。
如果有一天,在這個世界我無處可去,那么,請把我流放到那片高粱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