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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僰人悲歌

引子

僰人,自春秋時期居于川南興文地界,至明朝萬歷元年(公元1573年)九絲之戰后,這個古老的民族從此消亡。僰族為目前可考的川南歷史上最古老的民族。

這是個神奇的民族。九絲之戰后四百多年里,在川南這片土地上,再也沒有任何關于僰人的記錄和蹤跡,懸棺葬也沒有延續下來。唯一能把你帶回幾百年前記憶的,是那些依然存在的地名——凌霄城、都都寨、九絲城等,還有那些杳無人跡的崇山峻嶺上殘存的僰人古寨。那些隱約可見的斷瓦殘垣,不論歲月如何侵蝕,它們都在堅持不懈地向人們訴說著,數百年前那些不堪回首的歷史。

我們在當地一些志愿者的帶領下,沿著數百年時間的脈絡,從北宋到明末的重要事件節點,一一走訪,現狀和歷史在這片土地上交織。一個民族,在川南這片土地上,延續了兩千年,在明朝萬歷年間因改土歸流而引發的戰事導致僰人消亡,明王朝在興文地區建立新的秩序,重新繁衍生息。在這一輪生死新舊的更替中,我不禁在想,再過兩千年,誰將會取代我們?兩千年或許太長,也或許太短,誰知道呢?

僰王山

在一次聚會上,我跟志愿者草木染談起,希望實地探查一下興文的僰族文化。草木染建議我們從僰王山開始。宋徽宗政和五年,歷史上僰人的第一次形成規模的大戰——輪縛大戰,便是從那里開始的。

僰王山,宋時叫輪縛大屯,趙遹征討卜漏獲勝,讓隨軍畫師繪出趙遹平蠻圖(此圖現存于美國芝加哥艾金斯博物館),連同奏章上報朝廷,宋徽宗見此山川秀麗,龍心大悅,賜名南壽山,南壽寺及壽山湖等地名也因此而來。后因宋軍在山上建一博望寨,當地人又呼為博望山而漸傳開。2000年2月15日,博望山風景區被省人民政府批準為省級風景名勝區,2003年,被改名為僰王山。

草木染是興文當地詩人,對本土文化頗有研究,我們很幸運能找到這樣的向導。我們一行人早早出發,經宜敘古高速,從古宋到僰王山出口,十五分鐘便到,離僰王山景區入口僅有兩三公里。在景區入口不遠的主路上,一條單車道的岔路通往山的深處,草木染讓我們開入岔路,這樣可以看看更多的山景,繞一個大彎,照樣能到達景區門口。

我們聽取了草木染的意見,把車駛入了那條彎曲的山道。過了不久,才發現,我們進入了竹的海洋。滿目都是筆直蔥綠的楠竹,順著山勢綿延至不可知的深處。而這條單車道公路,似一條白色的綢帶,被隨意地拋撒在山腰間。我們的車一路前行,經過一道道山梁。開始,在山谷開闊處,還時而可見到些許農家,白墻紅瓦,在青翠的底色襯托下,異常顯眼。半個小時后,便再也看不到人家,路面是新修的,有些路段,兩旁都是黃色的泥土。

大約又行進了十來公里,看見一片民房,這些房子很新,白墻紅瓦,住民們都把自己的房子改成了民宿和農家菜餐館。原來,我們從僰王山的側峰繞到了景區的后面。我們把車停在空地上,下車往山上攀登,滿山都是層層疊疊的竹林,一條小溪從山上緩緩流下,小溪的一側,鋪了一條路,拾級而上,行不遠,可見一竹屋,屋子全用竹子編成,竹瓦已發黑,屋體竹墻和橫在前面,這座石門兩邊的城墻已伸入一側的山丘,融為了一體,而石門依然矗立在道路的中間,同樣是巨石壘就,門寬達數米,僅容二人并排而過,石門后,是一道斜坡,通往山上。當年,這便是大寨的要沖,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而今,門里門外都開了路,種了楠竹,一片祥和。

看完大寨門,我還想去看看小寨門,但草木染說,小寨門已沒有蹤跡,要爬上黑帽頂,少說也得一兩個小時,其時已近傍晚,時間上來不及了。既然如此,我們也便作罷。花大力氣爬上去,如果只是看風景的話,確實沒有那個必要。現在關于小寨和小寨門,留下來的只是傳說:據說小寨建在地勢險要的山頂,山寨背后是百丈高的峭壁,宋軍無法迂回包抄,寨子兩側是懸崖深淵,宋軍難以攀登,只有寨子正面的一條小路,可蜿蜒通往山下。依托天險的卜漏,以巨石壘筑寨墻,還在寨門前面豎起尖銳的木柵欄,挖出數條塹壕,再用大樹堵在寨門口。就這樣,卜漏的士兵從山上往下射箭拋石,進攻的宋軍士兵非死即傷,宋軍用強弩向上射箭,箭支只能射到半山腰。趙遹的大軍圍攻幾天毫無進展。趙遹苦思良計,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在一次巡檢中,突然看到幾只猴子在林間跳躍嬉戲,靈感頓生,他命部下捉了幾十只猴子,在尾巴上綁上浸了油膏的麻繩,半夜讓會攀巖的士梁上鋪了一層青苔,格外青翠。繼續前行,爬上一道陡坡,眼前豁然一亮,一片碧波浩渺的湖水出現在眼前。三面竹山環繞,一面是堤壩,湖水在三面竹林的倒映下,整個湖面都呈現一片純凈的深綠色。站在堤壩上,遠眺湖面,輕風習習,微波粼粼,美得難以置信。這便是著名的壽山湖。我們一行人在湖堤上待了許久,誰也不忍輕言離去。

湖堤的左側,連著小溪小徑,而湖堤的右側,卻緊連著另一片美景——深不可測的一大片竹林。竹林中,一條人工砌成的小徑橫穿而過,長達數里,一直通向山下的飛霧洞。小徑上沒有游人,僅有我們一行人在竹林里漫步,歡聲笑語在林間傳蕩,這片幽靜得幾乎不染煙火的楠竹林,在山風的推動下,搖曳著竹枝,似乎在向遠方來的客人致敬。這里的景,不欺人,這里的人,不壓景。壽山湖、楠竹林、林間小溪和半山小村落,人和自然,堪稱完美的結合。

我們沿著林間小徑一路下山,來到飛霧谷景區大門,這里與壽山湖有了很大的不同,處處都是人為的雕琢,相當的精致,大門旁的牌樓、門樓、售票處、游人休憩的亭子,都是新做的復古建筑,且全竹編制,屋檐上翹幅較大,頗有宋元風格,特別是門樓,高達三層。清一色竹制房屋,看起來很是宏偉壯觀。

從大門進去,一條石階小徑順著山勢,穿越竹林,一直往山下深谷延伸,這條小徑也比壽山湖小徑更為精致,全是四方的大石塊壘成,一側是山,另一側是竹欄桿,小徑的路面鋪著一層枯黃的竹葉。沒想到,陽春三月,也能在這竹林深處看到秋天的蕭瑟。繼續前行,沒走多久,便見水霧彌漫,水聲清晰可聞。飛霧洞的路牌將我們指向主路旁的另一條石徑,這條石徑,深深地吸引了我,它不是水泥,不是石塊,它本身便是巖壁,一級級的石階,是工匠一刀刀雕鑿而成,在歲月和水汽的侵蝕下,呈深青色。石階周邊,覆蓋著青苔,青苔上,細細看去,一滴滴微細的水珠,附著其上。更讓人驚嘆的是連著石階的峭壁,竟然是千層巖,大面積的千層巖,薄如書頁,層層壘疊,厚達數十丈。沿著石階走到谷底,谷底看天,谷口細小如窗。谷中小溪,潺潺從腳下流過,沿著小溪,穿過一個長約二三十米的石洞,水霧彌漫中,一條巨大的白練,從天而下,撞擊在洞底的巖石上,濺起萬千水珠。

真是天下奇觀!我們由衷地贊嘆造物主的神奇。我們在谷底待了約一個小時,水霧太多太密,有些陰冷,不能久待,便由原路撤出。草木染問我們要不要再去十二疊瀑?我才記得我們此行的目的,自然景致固然美不勝收,然而我們想要探尋的是僰人的遺跡,它們在哪兒呢?

草木染介紹說,我們所踏足的密林溝壑,其實都是公元1115年川南僰漢大戰的古戰場。當年僰酋卜漏因反抗宋朝州官賈宗亮的殘酷剝削和壓榨,帶領族人造反,宋朝集結兵將三萬,在轉運副史趙遹的指揮下,克晏州(現僰王山鎮),僰人退守僰王山,宋軍追擊,僰人憑地勢天險,傷敵無數。只是歷經九百余年的變遷,眼前的景象,再也看不到絲毫戰爭的影子,只剩下秀麗的山色供后人觀賞,如果不是草木染的介紹,誰又知道這些林間山地,曾經都是戰場?誰又知道腳下的土地,處處都浸著漢人或僰人的鮮血?

我問她還有沒有什么遺址可以看看的?草木染說當時卜漏帶領族人建了兩個山寨,用于長期抗衡宋軍,一是插旗山后的大寨,一是主峰黑帽頂的小寨,小寨已被毀,已無跡可尋,大寨還殘存有大寨門和一些隱約可見的城墻。

那我們去大寨門吧。我們迫不及待。

大寨建在山腰,山勢險峻,現在正在修路,到處都是泥濘,有些路段坡度極陡,還好開的是四輪驅動的越野,不然還真不一定能爬上山。我們的車一直開到一處峭壁前,那已是路的盡頭。我們停好車,跟著草木染走向峭壁前的一座山頭,想不到大路還未修好,山頭上的小路卻已修得整整齊齊,全部用石塊鋪就,翻越一條嶺,便看到一大片的開闊地帶,同樣的遍地楠竹。沿著竹林里的小道,一路前行,走了約幾百米,一座拱形石門出現兵從背后峭壁上攀爬而上,點燃麻繩,猴子受痛,滿寨亂竄,火勢如虹,僰人陣腳大亂,趙遹帶兵乘機攻上,大獲全勝,殲敵三千,卜漏本人被活捉。攻克僰王山后,周邊大小僰寨紛紛降宋。

輪縛大戰后,僰族五斗夷人覆滅,其他僰人和漢人和睦相處,平靜了一百六十多年,直至公元1283年——元世祖至元二十年,僰族的另一支——大壩山都掌人崛起,酋長得蘭紐率領部眾反元,戰火又起。

大壩僰人墓

聽說我們要去大壩,志愿者幺哥自告奮勇給我們當向導,用他的話說,宣傳家鄉,每個人都義不容辭。大壩苗族鄉位于興文縣最南端,與云南威信接壤,戰略地位重要,在元朝初期盛極一時,公元1278年,大壩僰族山都掌人酋長得蘭紐被元招撫,兩年后,親赴上都晉見元世祖,被授予大壩都總管之職,同時改大壩安撫司為大壩軍民府,與馬湖府并列,統轄川南少數民族,盛極一時。城因人盛,大壩當年的盛況可以想象。七百多年后的今天又怎么樣了呢?

從石海駐地到大壩約二十公里,這條路相對平坦,這樣好走的路在川南山區并不多見,約三四十分鐘,便進入大壩境內,幺哥一大早便在路口等著我們,幺哥上車后,帶著我們繞著鎮子開了一圈,我們對大壩有了大概的印象,相對于川南其他小鎮,大壩也算是大鎮,鎮區規模僅次于新縣城古宋鎮和老縣城僰王山鎮,大壩位于一塊大盆地,四面環山,一條小河從鎮中穿過,給鎮子平添了別具一格的秀麗,在這樣一個歷史深厚的城鎮,我原本以為可以看到不少古跡,可事實讓人略感失望,鎮區的房子全部都是磚瓦結構的現代房屋,明清老宅都無處可尋,更別說元朝建筑。

鎮子里的人,誰也不清楚腳下的土地,曾經是僰人的中心。在大壩,不但找不到任何有關僰人的物證(包括建筑、民風和僰人物件),而且人們也對僰人在大壩的活動和事跡一無所知。在他們的認知里,僰人與大壩沒有聯系,僰人只生活在僰王山和九絲城。不過幺哥終究還是提供了些線索,他說,他記得一個沙壩村的老鄉跟他說過,在幾塊玉米地里發現有石板壘成的古墓,這些石板墓,既不是漢人的,也不是苗人的,很有可能是僰人的。因為被發現的墓并不多,所以,人們懷疑是當年僰人被明朝軍隊追擊,逃亡時匆忙落葬的。

聽到這則消息,我大喜過望,連忙讓幺哥帶我們去找發現石板墓的老鄉。幺哥帶著我們出了鎮區,朝北一條單車道的小路直行二三公里,便到了沙壩村,相對于鎮區低地,沙壩村整體地勢要高很多,所有略微平整的地帶都被開墾成了土地,用來種植玉米。我們到達時,土地剛松過土,準備下種,空氣里充滿了泥土的味道。

我們把車停在老鄉的屋坪上,讓老鄉給我們帶路,老鄉二話不說,套了一雙長筒膠鞋就帶我們出了門。老鄉說,石板墓被發現有兩處,一處是他家的玉米地,另一處是他家屋后的山丘,玉米地里比較集中,約有七八座墓,這些墓與眾不同,都是連墓,至少都是二連墓,還有三連墓,四連墓,五連墓,最多的發現有六連墓。

老鄉帶著我們走上一條田埂,沿著田埂約走上百來米,便到了他家的玉米地,玉米地里有許多石頭凸包,走近一瞧,才發現這些石頭凸包正是石板壘就的,每個墓穴由六塊二三十公分厚的大石板組成,前后左右上下六個方向各一塊,正如老鄉所說,墓穴都是由二個到六個不等,連在一起。這些墓當地人稱為深基,也叫蠻子洞,所有的墓穴都被雜草泥土所覆蓋,與土地連成一體,有些需要仔細分辨才能看到墓腔的形狀。

看完玉米地的墓,我們又跟著老鄉去看了山前山后的石板墓,那些墓和玉米地里的墓一樣,而且更加明晰,土地上的墓容易被泥土浸蝕,而山上的墓,卻是整個兒露在外面,我們能清晰地看到墓腔和墓壁,甚至墓腔里不明來源的物件。由于發現的墓并不多,而且墓地分散,難怪人們都對逃亡遺留這一說法比較認可。

不過,根據對歷史資料分析來看,這些石板墓其實就是本地僰人墓,并不是明朝僰人逃亡留下的,而是宋元時當地僰人的一支——山都掌人的墓。這些墓或許比興文著名的僰人九絲懸棺的年代還要早。

當年元朝招降僰人后,吸取唐宋羈縻政策的經驗教訓,建立了土司制度,蒙夷參治,官分土流,明確規定土官納貢輸賦,土官成為朝廷命官,土司納入行政區劃,加強了國家的統一及同各少數民族的聯系,但同時也加重了對少數民族的剝削和壓迫,貪官污吏也借機勒索受賄,中飽私囊,故常因修筑驛道、收取物資、征調土兵而遭到各族聯合抵制甚至公開反抗。公元1282年,元朝調山都掌兵鎮壓貴州水西彝族亦奚不薛,酋長得蘭紐等拒不從命,起兵反抗元朝。元世祖命四川行院也速帶兒征剿大壩僰族山都掌人,山都掌兵驍勇善戰,經常出其不意襲擊元軍,殺得元兵鬼哭狼嚎,首戰元軍告負。公元1283年(至元二十年),元軍集結精兵數萬人,大舉鎮壓山都掌人,擒殺酋長得蘭紐,可惜一代豪杰身首異處,昔日山都掌人雄踞大壩軍民府并駕馬湖統轄川南的雄風,從此不振。

元初的這一次大戰,是對大壩僰人的首次大戰,盡管酋長及主要將領被擒殺,但大壩僰人仍然為抗元抗明的主要力量,公元1573年九絲之戰后,僰人紛紛逃亡,在明朝的高壓政策下,殘留的大壩僰人逐漸被明朝徹底漢化。

現在目之所及的大壩人,大部分是明清遷入的漢人和苗人,或許還有極少數僰人的后代。只是,在大壩這片土地,歷經幾百年的滄桑變化后,誰還能說得清自己的祖先?

這些散落在田地山間的石板墓。漢人說,不是他們的;苗人也說不是他們的;連那極少數被漢化的僰人(或許確實壓根兒不知道他們自己是僰人后代)也說不是他們的。但我相信,這些石板墓它們能認清自己:我們是大壩僰族山都掌人,我們的酋長是大英雄得蘭紐。

天梁洞

從石海興堰往北約三公里,有一個巨大的山洞,高三五丈,深達十里,名曰天梁洞,當地人稱之為土匪洞。他們說很多年前有一撥土匪駐扎在洞里,官兵剿匪時,把所有出入口全封死,并派重兵把守,長達一月,洞中土匪全被活活餓死。

我不敢想象當年的情景,人命如螻蟻,戰爭很殘酷。我問起這些當地人這個事件發生在哪個朝代時,卻沒人能說得清楚,有人說是清朝太平天國時期,也有人說是明朝,說宋元的也有。不過有一點當地人們的認可都比較一致,這些土匪,騷擾四鄰,無惡不作,罪有應得。

志愿者草木染自告奮勇要帶我們去。這個洞很原始,沒開發,洞里還殘存很多土匪活動的蹤跡,比如說鍋盆、灶臺、熬硝池等遺跡。可我對那個剿匪的故事有點忌諱,在我看來,那個洞以及洞所在的山頭,整個兒就是一個超級大墳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還是不要去打擾的好。

過了不久,草木染跟我們說,興文縣作協計劃組織一次天梁洞采風,問我們有沒有興趣參加?當時我們的采編工作任務基本完成,去看看也好,一來可以有機會和當地寫作者們交流交流,二來畢竟是一個古代遺跡,說不定也能發現些有價值的東西。于是,便爽快地應承了。

出發那天,作協十幾人,和我們一道,分乘三部車,浩浩蕩蕩朝天梁洞進發,一路上都是起伏的山丘和土地,春天是播種的季節,大部分土地都已被翻整過,等著下種。在興堰學校前一條岔路口,車隊轉入一條小路。駛出不遠,便看到一個鄉親在跟我們揮手,他是作協找的當地向導,入洞的路很隱蔽,需要有熟悉的人帶路。

在路邊停好車,草木染打開后備廂,給每人發一瓶水和一支手電筒,向導帶著我們從一戶農家屋后翻上一道山嶺,沿著僅能過人的泥濘小道朝山里前進,走到山腳下,拐入一條更小的小道,小道許多地段已被雜草覆蓋,繼續前行幾百米,便到了洞口。洞口很小,二三米高,寬度剛能過人,與人一般高的灌木,把洞口遮掉了一大半。看來這地方的確很少有人光顧,向導徒手把灌木扒開,讓我們一行人魚貫而入。

進了洞門才發現,里面真闊大,高達幾十米,深度不明,一片漆黑,手機光束照不到底,更奇的是,洞在山中,山也在洞里,洞里一座座的小山包綿延起伏,我們必須打著手電筒,在漆黑的環境里尋找能踏足的地方,越過幾座山包后,前面明光爍亮。原來,六七十米高的洞頂有個巨大的天窗,陽光從天窗直射而入,洞中景象一目了然。那是一大片腹地,嶙峋的大山石和青翠的草苔并存,陽光的輻射面積達數畝。穿過這一片陽光區域,繼續前行,里面深不見底,真正的漆黑不見五指。靠著手電筒微弱的光芒,我們看到了人工雕成的石階、灶臺,鑲嵌在石壁上已腐爛的木門,還有一些大大小小不知用途的土坑,大概是所謂的熬硝坑。

這片生活區域長達幾十米,再過去,便是一面洞內懸崖,懸崖后面,深不可測,懸崖邊上,有一條小道,一只腳的寬度,洞里濕氣重,應該有地下水,崖壁濕滑,沒人再敢冒險。草木染跟大家說,往回走吧,只能到此為止。

回來的路上,我百度了一個關鍵詞天梁洞,沒有查到有關匪在洞中被活埋的資料,倒是有文章提到,太平天國時期,石達開的部隊駐扎過,據說還留下不少寶藏,前段時間,有五人去洞里尋寶,最終也被這道洞中的懸崖擋住了去路,未敢前行。

我們沒有對天梁洞窮追下去,直至碰到博識多才的周學銓老人。在離川的前一天,我們為了對僰王山鎮多一些了解,采訪了僰王山鎮八十歲的老干部周學銓老人,周老跟我們聊了兩三個小時,其間,我略提了一下天梁洞,沒想到周老告訴我們確有其事。事件發生在明朝成化四年,明軍領精兵七萬七千人,進攻大壩僰人,明軍人多勢眾,武器先進,僰人寡不敵眾,節節敗退,數千僰人避走天井洞(即現在的天梁洞),被明軍封洞而困亡。后翻閱舊縣志,找到相關記錄:明成化年間,朝廷命川撫汪浩等,克期會剿山都掌,“焚一千四百五十七寨,米倉九百八十一所,斬首三千十七級,生擒九百五十三人,獲銅鼓六十三面,牛豬馬羊、盔甲、鏢弩、牌刀、旗幟、箭無數,余賊遁山箐者,皆搜剿無剩,愿降者聽。有匿天井(梁)、水磨諸洞者,下令遍塞諸洞門而還。以兵月余死洞中,臭達十里。軍官為謠曰:‘洞無關,有臭蠻’”即此。

周老說僰王山鎮政府正在編鎮志,鎮政府請他審稿,翻閱了不少歷史文獻,所以很熟悉。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之前,我們也在疑惑,大壩在元初盛極一時,當年元軍戰勝后并沒有血腥屠城,依僰人強悍的民風,怎么可能就無聲無息了呢?至明朝萬歷年間,九絲的僰人稱雄川南,其時間跨度差不多有三百年,在大壩和九絲之間,定然會有一個過渡,或者一個重要的節點,我們還沒找到,經周老這么一說,我們便明白了,這個過渡便是僰漢成化之戰,而天梁洞之戰便是這次大戰中最血腥的一幕,甚至可以列入中國古代戰爭史最血腥的戰斗之一。

有關天梁洞之役現存歷史資料不多,僅有的也是寥寥數語一筆帶過。我想,應該是明朝的史官筆下留情,盡管他們高居殿堂,養尊處優,但看到數千人被餓死洞中這樣的慘事,也不免嘆息不已,僅僅寫下了“窒洞月余,殲之”這樣的簡單記錄。如果缺少文字傳播的助力,在數百年口口相傳里,天梁洞便成了土匪洞,餓死在洞中的也就成了無惡不作的土匪。于是,人們心里也就平衡了:這就是做土匪的下場,活該餓死。

凌霄城

成化之戰后的百年里,僰人活動區域有四:山都六鄉、水都四鄉、太平長官司和九姓長官司。水都、太平和九姓被朝廷招撫和漢化,唯山都六鄉拒不降明,其阿姓一族以九絲城為據點,統一周邊部落,逐漸壯大,自立為王。阿大阿二兩兄妹駐九絲城,稱阿大王與阿二王,為僰人主力,阿茍駐凌霄城,為阿大阿二之堂兄,稱得居王,為側左翼。阿大王派阿墨王駐都都寨,為右翼,三足鼎立,堅不可破。

萬歷元年(公元1573年),四川巡撫曾省吾,調兵十四萬,以總兵劉顯為統帥,李江為監軍,五月克凌霄,六月拔都都寨,八月進逼九絲。這就是著名的萬歷僰漢最后一次大戰——僰人消亡之戰。

在我們采編期間,萬歷之前的僰漢戰役和故事很少在民間流傳,但萬歷大戰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中凌霄城之戰和九絲城之戰被后來的文人墨客大書特書,曾省吾和劉顯,以剿夷英雄的形象,名垂青史。而阿大阿二倆兄妹和阿茍等山大王,在民間的眼光里,也儼然是一代梟雄。萬歷大戰后,一個延續了兩千年的民族從此消失,改變了中國的民族結構和格局,這次大戰是如此特殊,我們計劃從戰斗的起點凌霄城始,跟著明軍進軍的腳步,探訪那些僰漢兩族曾經浴血奮戰的地方,幾百年過去了,它們還記得這塊土地曾經的主人——那些消逝的僰族人嗎?

凌霄城在僰王山和仙峰山的中間,過了仙峰山,便是九絲城。我們一行人,在志愿者向導益哥的帶領下,從僰王山上,從仙峰山下。一上一下,差不多要一天時間,第二天再經仙峰山訪九絲城。在常人的思維里,城應是建于平地,道路通達,房屋林立。但凌霄城改變了我對城的固有思維。從僰王山景區正門一側的山間小路上山,汽車在群山中彎彎曲曲的小道上行進了約半個小時,才到達通往凌霄城的岔路口,這個岔路口沒有路牌,不能過車,只能一個人行走,兩側雜草叢生,不知道有多久沒人光臨此地了。我又一次慶幸我們找對了向導,這樣一個隱蔽的小岔路口,沒有熟悉的向導,肯定會錯過。

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走了約兩公里,走過一片茶園和一處峭壁,穿過一片灌木林,眼前豁然開朗。一座被云霧覆蓋的孤峰出現在大家眼前,這座龐然大物三面都是懸崖,一面連著我們正在走的小路,這條小路也是越走越窄,走到山腳時,竟然只有一尺來寬,而且兩邊萬丈懸崖,且沒什么屏障,看起來觸目驚心。走過懸崖,便是一條十幾米長的陡峭石梯,石梯用石板壘成,兩側都是灌木,石梯的末端連著山門。其門洞深約二米,呈長方形,僅能容一人正身通過,采用的是長約二尺高寬一尺的條石,經過歲月的侵蝕,每一塊條石都布滿青苔,很是滄桑。站在石門前的臺階上,一個成語不由自主地浮出腦海: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可惜,僰人的對手使用的不再是宋元或以前時代的冷兵器,而是各種精制的火藥炮銃,而僰人用的還是傳統的刀劍標駑。

可以想象,當年明軍攻打凌霄城,戰況該是多么的慘烈。明軍調精兵數萬,首先用計誘捕得居王阿茍,誘捕成功后,兵分三路,主力主攻凌霄城;一路伏于都都寨下,截堵阿大阿二的馳援;一路掃蕩凌霄城周邊五斗壩、落豹寨、惡戾坎等僰人寨子,孤立凌霄城。攻城前兩日,明軍四面夾攻,架設云梯,攀藤附木,呼叫而上。凌霄城守將阿幺兒用滾木巨石還擊,數次擊退明軍攻勢。第三日,明軍集中火力,用鳥銃和火箭強攻寨門,一時間槍炮大作,箭如雨下,僰人寨門失守,明軍乘機蜂擁而上,焚燒寨房,見人就殺,僰人無處可逃,非死即傷,凌霄城失守。

很難想象,如此險峻之地,竟然被明軍三日攻破,這在凌霄城的戰爭史上,應是恥辱的一筆,就在距萬歷之戰二百多年前的公元1279年,凌霄城在南宋末代皇帝跳海和周邊城池寨子全部失守的情況下,南宋長寧軍的一支孤軍抵抗蒙古大軍,長達九年不破,直到公元1288年才失守,舉城軍民殉國,凌霄城抗元之戰雖沒有載入正史,但地方志和網絡上均有記載,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凌霄城這兩戰差距如此之大,明軍武器精良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怕是主帥被擒導致斗志低迷吧。

一入山門,爬過一道山嶺,再沿著懸崖邊的小路走百十米,一片竹林出現在眼前,這些竹子比普通竹子大很多,棵棵都比碗口粗,竹節都已變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穿越竹林后,前面是一片巨大的平地,面積達三四十畝,土質肥沃,可耕種糧食。在平地上靠近竹林的一端,我們發現一棟較為完整的土磚壘的兩進平房,厚石板砌的地基,除了墻裂開了幾條大縫外,其他結構頗為完整,屋內空空如也。再往前走,便可看到一大片的殘磚斷垣和一口水井,相傳曾有葷、素兩井,另一井尋覓不見,也不知此井是葷井還是素井。水井還有水,不過長年沒人取水,水質早已發黑,殘破的屋里,有三尊一人高的塑像引人注目,塑像斑駁難看,其中一尊還斷了頭顱,讓人奇怪的是,塑像穿的都是漢人官服。可以肯定,我們所見,并不是僰人的,而應該是戰后駐軍或者清朝民國后新建的。

沿著小路繼續前行,發現另半片屋基,屋基一樣為厚石壘就,這些石塊的材質和寨門差不多,都是四四方方的大石,鋪滿青苔。屋基的一個角落,還殘留著一個石灶臺和一臺石磨。這些石頭燒不壞,所以殘留了下來,從屋基的規模來看,或許就是得居王阿茍的居所。我們很興奮,終于看到些僰人的東西。

除了這個屋基以外,轉遍山頂,目之所及,也沒有找到任何僰人遺跡,哪怕有,也都隱沒在近一人高長得密不透風的蕨苔和灌木中,無法前行,只有作罷。

上下山的路都只有寨門那一條,我無法想象,明軍攻上來后,寨中的人們,該是一種怎樣的驚恐,男人殊死搏斗,舍身成仁,可那些老幼婦孺呢?在寥寥無幾的文獻記載中,南宋軍民凌霄城抗元之戰,只說“舉城軍民殉國”,而最后這一次萬歷之戰的戰果是“燒毀房屋二百,谷倉二十,僰人墜崖而死者無數”。在殘酷的戰爭里,弱勢群體都是待宰羔羊,留給他們的選擇真不多!

九絲城

宋朝,僰人生活的中心在僰王山,在火猴之戰中,僰人五斗夷酋長卜漏被擒殺,五斗夷族覆滅。元朝和明朝早期,僰人的中心在大壩,僰人都掌族酋長得蘭紐在元軍川南之戰中被擒殺,明朝成化之戰僰人又被掃蕩清剿,大壩地區被招撫,逐漸漢化。隨后百年里,僰人地區僅余山都六鄉,憑借山勢天險,負隅頑抗,九絲城迅速崛起,阿大阿二方三僭號稱王,成為僰人的中心。

九絲城海拔1247米,周圍四十里,山上九崗四水,建有一座大王宮和四十八個哨所,土地平曠,可耕種,四面峭壁,只有東北面一條小徑,鑿石為階,須手腳并用才可登山。九絲城和凌霄城格局差不多,但更寬廣十數倍,且有溪水可飲用灌溉;且更險峻,除寨門小道,其他方向全無攀爬的可能。

當年明軍在僰王山鎮集結,攻克凌霄城,掃蕩五斗壩,挾余威經仙峰入九絲。我們也走這一條線路,盡管比經石海入九絲要繞一個大圈,但一路上可以多感受一下戰爭殘留的氣息,運氣好的話,或許還可以看到某些遺跡。出發那天早上,下了一場小雨,路面有些濕滑,山路崎嶇,我們的車開得慢,到達五斗壩時,幾近中午。

五斗壩現在是一個茶場,整個山頂成了蔥蔥郁郁的茶園,我們在茶場的辦公樓停好車,說是辦公樓,其實只是兩排規模很大的紅磚平房,一個六旬老人從平房里走出來,迎接我們這群外來的不速之客。老人熱情地邀請我們到房里喝茶,這位老人精神矍鑠,舉止優雅,普通話字正腔圓,有條有理,一點都不像出身鄉村的鄉民。我們并不急著趕路,也正想打探一下當地的信息,便應了老人的邀請。

老人給我們每人泡了一大杯熱茶,那是他們茶場自制的高山茶,入口甘甜,看來高山產好茶,的確如此。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老人對古代五斗壩的歷史所知不多,如我所料,老人并不是本地人,他的身份讓人吃驚,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從成都下鄉到五斗壩的知青。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這個茶場竟然是興文縣的唯一的兩個知青點之一,知青多達三百多人,半個世紀過去了,知青們早已各奔東西,他是堅守在茶場的最后一個知青。難怪老人談吐舉止都與當地人不一樣,我們不禁對他肅然起敬。

我跟老人談起萬歷之戰時的五斗壩戰況,老人說他也聽說過,五斗壩是在凌霄城破城的前一天攻破的,不少僰人逃入仙峰山的深壑老林里,不知所蹤。而五斗壩僰人寨子,幾百年里,物換星移,到現在早已片瓦無存。

告別老人,我們繼續朝九絲進發,進入仙峰山區后,地勢更高,大霧彌漫,能見度很低。我們的車只能緩緩前行,碰到拐彎就鳴喇叭,絲毫不敢怠慢。我以為是我們運氣不好,碰上壞天氣,沒想到,我們的志愿者向導周四哥卻說,仙峰山為興文第一高山,海拔高達1800米,常年大霧,有霧才正常,沒霧才不正常。他告訴我們仙峰在萬歷年間屬于僰人山都六鄉之一,山上僰寨眾多,后被明軍一一剿滅。這我知道,從凌霄城始,我們所經之處的土地,無一幸免,都沾染了僰人的鮮血。

經過仙峰苗族鄉的主街時,我特意下車走了一段,整個鎮區已沒有了任何古老的物件,街邊的建筑,或紅磚黑瓦,或白墻紅頂,看起來生機勃勃,這是一座新的城鎮,這里生活的人們是后來遷入的漢人或苗人,這些房屋,這些人,覆蓋了一切戰爭的痕跡。僰人在這片土地上,僅僅只是歷史,或者傳說,日常里都不會再被人談起的傳說,只有在外鄉人說起這些話題時,他們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從仙峰山上下來,經過一個岔路口,一邊去石海,另一邊去九絲。過了這個岔路,霧氣消失殆盡,天空變得莫名的明朗,我們的車沿著河谷公路朝九絲方向前進,路過簸峽村時,周四哥指著右側的山崖,跟我們說,明軍攻破九絲城后,圍困簸峽,傳說是當年哈大王駕簸箕云落在這里,故又名簸箕峽。我抬頭望去,崖高幾十米,跳下來絕無生還可能。雖然是傳說,但是傳說里,表達了老百姓的善意,戰爭無情,民間有情。

九絲城鎮建在一條狹長的河谷中,一條長達二三公里的主街,幾條小巷子,便是鎮子的全部。與仙峰鎮區一樣,鎮上都是新式建筑,一切重新開始。不過周四哥說,九絲城鎮還真與別的鎮子不一樣,它的老城是建武城,在九絲山對面的半山上,并沒有被完全毀去,而建武城,正是在九絲城大戰之后的公元1574年,駐留官兵所建。我們對建武城滿心期待,但我們此行的目的是九絲城和僰人懸棺,只能留待改日再去探訪了。

現代社會的公路四通八達,與古代只能靠腳力不可同日而語,我們驅車可以一路抵達西面的半山腰,再要往上,便只能靠雙腳。半山腰上還有幾戶農家居住,路過的第一戶,屋子一側修了一座氣派的大墳,這種活人與墳墓比鄰而居的房屋在興文的鄉村很多,我們甚至見過把墳修在大門口,開門就是墳。不僅房屋如此,土地也一樣,許多玉米地或高粱地都有墳墓散落其間,這樣的風俗不知源于何處,無可考證,但這種毫無忌諱的和諧相處讓人有些不安,但也為之感動。

經過幾處農房,走過一條田壟,便看到了那條上山的路,寬達三尺的水泥臺階,穿過層層樹林,蜿蜒通向山頂,少說也有數千級,不但多而且陡。我們一路向上攀登,爬不過半,便已氣喘吁吁,腿腳酸軟。到達著名的西關口石刻時,我們已癱坐在石階上,不想挪動半步。休息片刻,才站起來仔細研究這塊巨大的石頭。

這塊大石碑就在登山道邊,長近三米五,寬約二米五,厚達二米,重逾十數噸,以明朝時的科技,想象不出是用什么方法搬到山上的。有人說,是明軍攻山時,從山上滾下來砸攻山士兵的,這種說法倒有些依據。無論如何,這本是一塊普普通通的大石頭,幸運地被明軍總指揮曾省吾看中,刻了碑文,立刻身價暴增,現已成為重點保護文物。其全文如下:

萬歷元年冬十月既望,四川右布政使四明馮成能、副使渤海李江、參議嘉禾沈伯友同登九絲城。當天兵大捷,為經略萬世之雄圖也。惟時風卷長云,日開陰谷,相與酧解觴絕頂,躍劍懸崖。俯視萬竃星屯,蠻巢鞠為焦土;望西南諸夷阨塞,盡在目中,誠千古奇觀,是用勒石,以志不朽。緯川馮成能書。

公元1573年五月到六月,明軍以五萬之師三日克凌霄,五日克都都,此兩寨為九絲之羽翼,以險要著稱,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寨子,但明軍勢如破竹,一一攻克。但九絲之戰,明軍卻打得異常艱苦,從七月初起增兵至十四萬,連續進攻兩月有余,都沒有攻下。主帥曾省吾焦慮不已,以致生病,無奈用重賞以鼓士氣,先破九絲者,賞銀達三萬兩,但明軍沖鋒士兵意志甚至低落到需要先發放重賞才肯進攻的地步。直至九月九日重陽節,恰逢僰人賽神節(有如華人之春節),老天幫了明軍一個大忙,當日暴雨如注,僰人料明軍不會進攻,放松了警惕,舉寨皆醉。明軍組織敢死隊一千人,暴雨中結繩攀崖而上,砍開寨門,殺死守門僰人,明大軍陸續登頂,僰人醉意朦朧,只有挨宰的份了(9)

“望西南諸夷,盡在目中”這句在這幾個明軍統領心里,應該是“盡在囊中”的意思。當時九絲城已破,大局已定,余下僰寨,不論大小,均已不足為患。他們一行登高望遠,目之所及,兩千年來,第一次完整地成為王朝土地,如此創世之舉,怎能不意氣奮發呢?據曾省吾《蕩平都蠻敘功疏》載:九絲城戰后一個多月,明軍一鼓作氣,蕩平余下大小僰寨六十余,焚傷房屋板倉七千四百余間。如此戰績,當然可以說“經略萬世之雄圖也”。只是可惜,他們目下之焦土里,無數生命在哀嚎。

在石刻處休息了一個小時,繼續往上走,有很長一段沒有石階,只是簡單地打了一層薄薄的水泥,因幾無游人,水泥路面已鋪了一層綠蘚,盡管我們盡可能小心翼翼,同伴中還是有兩人摔了一跤,還好有人拉著,滾下去就不可設想了。雖然中途有休整,但腿腳酸疼無法消除,走路極慢。又花了大半個小時,才走到一處絕壁下,這處絕壁高幾十丈,前無去路。這就是另一處著名的九絲崖刻,曾省吾親寫的詩,全詩如下:


蕩寇崇朝升峭壁,同來睥睨接鉤陳。

扶桑日出乾坤辟,玉壘云堆虎豹屯。

沃土已歸神禹貢,中興重拓鬼方賓。

歡偕瘁力諸文武,勝軍新回萬壑春。


曾省吾寫這首詩時,是喜不自禁的。“扶桑日出乾坤辟”,他做出開辟乾坤的大功勞,榮華富貴,高官厚爵,已是指日可待。只可惜生不逢時,跟錯了上司。他的上司是一代名相張居正,但在明朝君王集權時代,功高震主并不是件好事,張居正內修外張,在他任內,國家財政大增,平定四方,大權在握,提倡廉政,皇帝想要點錢修整宮殿,張居正都不給。張居正夜以繼日地操勞,勞瘁而死,他死后,即被神宗秋后算賬,張家后人被抄家發配。曾省吾被波及,同樣被抄家產,削為民,永不敘用。一代功臣,如此下場,不勝唏噓。

周四哥說,上了這片懸崖便是山頂,不過從西關方向只能到此為止。要上山頂還要從北方寨門上去,而且比西關口這邊更險要,大約還需兩三個小時的攀爬,我們一聽,全部泄氣。因隊伍里有兩人沒穿防滑鞋,鑒于對同伴的人身安全負責,大家一致同意,取消登頂之行。本來想著下次準備充分了再次攀登,可惜后來的行程都比較緊湊,至今未登頂,引以為憾。

尾聲

九絲之戰后,為根除后患,防止僰人死灰復燃,曾省吾條陳十事:復兵道、設府佐、建城垣、移守御、理疆土、扼要害、起民兵、通道路、設社學、恤民困十條。總的說來,建立建武所城,駐兵守衛要塞之地,丈量分配僰人所有田土,改姓氏改地名禁僰文,設學教化,對歸化僰人加速漢化。

曾省吾條陳十事收到顯著效果,受降僰人或水都等地未參與造反的僰人失去賴以生存的天險和土地,除了接受漢化,成為編民或奴婢,別無選擇。百十年后,僰族文明徹底消失。在很多人的思想里,這是一場文明對野蠻的勝利,文明人征服了野蠻人,成功教化了野蠻人。只是,以殺戮為手段的文明,它是真正的文明嗎?

不過,不得不承認明王朝在文化建設方面的努力,此后,取“偃武修文”之義,改戎縣為興文,這才有了后來的凌霄書院、文印書院、和山書院,清朝時才有了興文士子參加科考、中舉等,畢竟歷史還是向前發展的。

在寫這篇文章時,為了不偏離史實,我查閱了不少資料,大部分歷朝歷代對僰人的大小征戰和屠戮,精神繃得緊緊的,不時為這個可憐的民族而感慨嘆息,甚至夢里都是殺聲四起,火光沖天。直到后來看到有兩段古話,讓我覺得溫暖,緊繃的心稍有放松,因此摘錄如下,作為結尾。

一些對土地充滿強烈占有欲的縉紳地主,捏造“殘蠻未靖”的謠言,企圖將投降留在當地的僰人老幼婦孺一千余人斬盡殺絕,占有其田土,為張居正所阻止,張居正寫信告訴有之,此私情之難殉者也。蜀人有倡為余黨未盡之說者,皆欲利其土地耳能說出這句,當朝首輔張居正,是真正的良相和君子,不愧后世對他的萬千贊譽。那些對老幼婦孺都要趕盡殺絕的士大夫,毫無疑問,都是些應該讓人不恥的。

還有一名官員叫余曉之,他說:“都蠻亦人耳。所為掠殺無厭者,非獨天性,亦恃九絲險窟與凌霄為門戶,都寨、雞嶺為左右臂耳。今諸險已盡奪據,軍民商賈輻輳如歸,所謂我眾彼寡,我主彼客,不久降者將化為百姓,何叛之敢為!”

“都蠻亦人耳”。看到這句話,不禁鼻子發酸,差點潸然淚下。這一絲微弱的文明之光,五百年之前,已經開始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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