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者：小聰

性別：男

年齡：23

職業：北京蟻族

先賺錢還是先戀愛？

對很多人而言，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因為他們就不會花費時間和心思輾轉在這樣的問題上。“一切順其自然就好”——這大概才是他們對事對人的原則。灑脫一些固然是好，世間變化太快，斗轉星移里終究不能用硬性的規定來面對人生。計劃還是沒有變化快。

不過，小聰并不這么想。在和他聊天的過程中，他反復地對我強調：“如果不把所有的東西都事先計劃好的話，太多的時間和精力都會很快被浪費掉。”

“可這樣你會很累。”

小聰笑了笑：“先苦后甜吧。”

約小聰見面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情。他很忙，忙到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圍。身兼數職的他，經常因為有事在身而很無奈地掛斷我的電話。這天晚上我們約好在他打工的那家麥當勞見面。他看到我來了，很高興地招手，沖我笑了笑。但礙于規定，并不能跟我說太多話，只是示意我他再過半小時他就下班了。我隨便點了杯冷飲，把錢遞給他，他把錢推給我：“這杯我請，你去那邊等我吧。”盤子里還多放了一份薯條。

因為他的緣故，我才在一旁好好地觀察了他這份工作的流程，以前來過那么多次，倒是沒有注意過這樣一群年輕人：穿著統一的制服，說著預先設定好的套話，滿臉堆笑，聲音洪亮。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時薪不過幾塊錢而已。

半小時后，小聰換了衣服走過來坐在我對面。坐下之后就開始揉臉。

我問他怎么了。

他挑了挑眉毛，小聲說：“臉都笑僵了。”

“其實我看這工作還真不簡單。”

“是啊，不過之前都是經過統一培訓的，也沒什么技術含量，上手很快的。”

“但酬勞就……”

“沒辦法啊，我也只能做這個。我有一個哥們兒，別人英語比我好多了，晚上就去西餐廳打工，除了基本工資外，有些時候還有小費可以拿。我們同樣做了三個月，別人的收入是我整整一倍。”

“英語不好？那你以前也沒花什么心思在學習上吧？”

“讓你說中了，高考完之后我勉強讀了個大專，就一爛學校，騙錢的。三年下來啥也沒學到，還賠出去那么多學費。現在想想都后悔，一年一萬多的錢積攢下來，我也能做個小生意了啊。”

“話也不能這么說，做生意也有賠錢的時候。那你怎么沒后悔以前好好用點功，考個好點的學校，起碼起步也要高一點。”

“哎，你看我像讀書的料么？我也知道，知識就是力量，知識也是錢，但沒辦法，自己搞點別的還行，學術這塊兒我還是沒轍……再說了，現在上大學就那么回事兒。有幾個老師是安安心心教書的？誰不在外面接私活啊？”

小聰看我在旁邊笑而不語，接著說：“你別笑啊，真是這樣的，我們以前學校那個老師，在外面還有個公司呢，我第一份工就在他們那兒打的。”

“那現在沒做了？”

“不做了，想想就生氣，完全是把我們當免費勞動力啊。前途遙遙無期，還不如自己靠自己。”

“說到靠自己，我要見你一面還真難，你到底打了幾份工啊？”

“我一早起來就去超市卸貨。臨近中午的時候到面館兒里端盤子，別人還能管頓飯呢。下午呢，再回到超市去當導購，憑的就是一張嘴皮子啊，什么亂七八糟的從牛奶到奶糖，從尿布到避孕套的，我都得推銷。到晚上呢再買倆包子解決一下，就來這里上夜班了。”

“早出晚歸高強度，你受得了？”

“這有什么受不了的，年輕就是本錢啊。我晚上回了家還要自學一個小時的英語呢，跟著電腦學，它一句，我一句。現在不懂英語真不行啊，哪天我這外語水平上來了，也去西餐廳里高雅高雅，再不來這快餐店了。”

“你沒想過要找一份更穩定一點的工作？”

“怎么不想啊。天天想來，夜夜盼。可這些事情也是急不來的，我一個大專生，說好聽點也算是有個文憑，可就是競爭不過別人啊。也不能說是自己沒能力，在這一點上我還是挺自信的，主要是很多公司，你沒有一個好看一點的學歷，別人連門都不讓你進，你有再大的本事沒有敲門磚也不成啊。”

小聰長嘆一口氣，指著落地窗外：“你看外面，這都幾點了，又不是周末，大街上還這么熙熙攘攘的。這說明什么？咱啥都缺，就是不缺人啊。有多少跟你一樣張著大嘴等著衣食住行生活開銷的人在這個城市里迷路。我雖然不是外地的，可最近我也老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北京了。這還是北京么？我腦子里的那個溫柔和善的城市早已經不見了……”

我點點頭，窗外好像落下一層白霧，夜已經深了。當這個城市睡去的時候，在它的身后究竟還藏了多少無眠的人。為了生計犯愁，為了生活揪心——可這也沒辦法，誰能挺過去就是勝者。至于這個城市究竟能給他們帶來些什么，是機會？是安慰？但至少很難是一種“家”的感覺。

小聰在對面繼續說：

“我家在郊區，跟這邊離得太遠，所以我半年前就搬出來和朋友合住了。其實原本我打算叫你直接去我家的。在家多好：舒服、自由、涼水管夠，可我一想吧，我那狗窩，你一個文化人還是甭去了。我們朋友四個擠在一個套三里，三個房間是他們的，客廳拉了個簾子就是我的。哎，也沒女朋友，自己能搭個床睡也就不錯了。”

“你沒想過談戀愛？你這個年紀的正是處對象的時候啊。”

小聰苦笑著搖搖頭，并沒有回應我的話，只是喝了口可樂，接著跟我聊出租屋里的事：“房東可真有錢啊，我們住的這一戶只是她手里最不起眼的一套房子。可就是這破破爛爛的居民樓，租金都能嚇死人。還好我們人多，四個人分攤下來也還算是能夠承受得了。加上我睡得還是客廳，哥幾個也不好多跟我攤錢。我真的覺得，朋友相比女朋友而言，實在是重要太多了。”

“不過，也可能你平時工作太忙，沒機會多接觸這種事吧。”

這么說也對。你剛才問我，這么高強度高壓力的生活，我承不承受得了。說實話吧，誰要是一開始能拍著胸脯，說自己心平氣和地接受這樣的生活，那他腦子肯定非傷即殘。我每天早上鬧鐘定到五點半，害怕自己翻個身又睡著了，鬧鐘還得擺在手夠不著的地方，五分鐘就驚天動地鬧騰一次。夏天還好，出門的時候天已經朦朦亮了，冬天才折騰，哎，我以前跟朋友說，我比環衛工人起得早，比出租車師傅睡得晚，踩著輕霧出門，踏著星辰回家。苦不苦？肯定苦。

到了超市之后，就開始卯足了勁卸貨，那些個白菜蘿卜蒜苗蒜薹的一筐筐一捆捆從卡車上背下來。一直累到中午才稍微有點時間喘口氣。歇不了五分鐘就得往面館趕，那邊是私人老板，那更不可能容忍你遲到一分鐘兩分鐘的。別人是花了錢雇你來賣勞力的，不是請你來休息的。

到了下午，那就更不用說了，你的收入和你推銷出去多少東西是成正比的。要是業績不合格，隨時可能卷包走人。一天下來嗓子都啞了，晚上還得來這兒打工，賺些小錢……

你剛才問我，為什么不談戀愛。你說，我現在怎么談戀愛，換句話說，哪一個姑娘又愿意跟我呢？

“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共同打拼，雖然苦一點，但如果能熬出頭，也不能算是壞事。”不是誰的生活都必須達到一個標準才能有愛情的，愛情本來就是無條件的。我還試圖想要勸慰他。卻沒想到他也有自己的無奈。

是，我原來也這么想。找一個情投意合的姑娘，一起為咱們的未來做打算。平日里各自出去打工賺錢，晚上回家來就算只有稀飯泡菜填肚子，但只要兩個人開心，生活一樣可以過的很幸福。就像你說的，如果能夠一起努力熬出頭，那未來肯定是再也分不開了。這樣的苦都吃過，以后會更加珍惜對方的。

但是，怕就怕根本熬不出頭，就沒有耐心再過這樣的生活了。

不瞞你說，我并不是沒有談過戀愛，誰都知道這種寂寞的單身日子不好過。她是外地的，安徽人，是我們超市里的同事。不過她和我不一樣，我是兼職，她是全職。去年中秋節公司搞聚會，我就是在那里認識她的。大老遠就看見她很羞澀地呆在角落里，也不怎么跟別人說話。我呢，因為本來就是來這里蹭吃蹭喝的，按理說啊，我也不在正式員工的編制內，按規定也沒什么資格過來。所以，雖然無聊混進來了，但也確實不認識什么人。當時看她在那里站著，索性就和她聊了起來。這才知道，原來這小姑娘也挺不容易的：背井離鄉跑到北京來，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單單靠自己想要立足。

我當時問她：“你在老家呆著多好，物價也不比這邊高，工作壓力肯定也大不到哪里去。干嘛還要到北京來啊？”她跟我說：“你說人這輩子總得趁著年輕出來闖闖吧，我雖然是個女孩兒，但我一樣想要盡早獨立，而且不光這樣，我還想要讓自己、讓自己的父母過得更好。”

我聽了這話，就對她刮目相看了。原本以為就是一個隨大流北漂淘金的小丫頭，但沒想到，她自己對于人生的理解和目標其實和我這么相似。

“這樣多好，今后也有共同話題。”我止不住地為他高興，甚至忘了故事的結局其實已經早就定了。

之后，我們倆也接著聊了很多。她說她剛到北京的時候，幾乎是天天迷路，普通話也說不好，找個人問路都挺難。那些四通八達的什么地鐵公車，對她來說就是極其復雜的麻煩，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到達目的地。可人嘛，到了一個新的城市，都是有這樣一個磨合和熟悉的過程的。慢慢的，她開始接觸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里的人，也慢慢地開始嘗試找工作。碰壁是不用說的，吃了多少的閉門羹啊，好歹最后才在這個大超市里找到一份差事，也才為自己找到一點繼續呆下去的勇氣。

聽她這么說，我其實是挺心疼的。想到我自己，一個大小伙子，有些時候生活讓人不堪重負，都有些受不了了，那就更不用說她一個弱女子，在這個城市立足是有多困難。

“你們什么時候開始談戀愛的呢？”我有些好奇的問。

這我也說不清。以前沒談過戀愛的時候，以為愛情就像電視劇電影里面演的那樣，一個人追求另一個人。可我們倆很奇怪，自從那次認識之后，剛開始見面就打打招呼，有時候太忙了一個草草的點頭微笑也就帶過了。只是在休息的時候就很自然地坐在一起，覺得心里有些什么話特別想對她說一樣。在那段日子里，我們聊的越來越深，甚至談到各自的父母姊妹。因為很熟了，所以有些時候真性情也能少一些顧忌地表達出來。

我心里明白，她遠沒有自己口中所說的那么堅強。她很愛哭，有些時候遇到一些特別愛刁難人的顧客，她也會忍不住流眼淚。但她也跟我辯解過，說堅強并不是就代表不能傷心不能難過不能委屈，而是在你受到傷害或倍感壓力的時候，能夠迅速地調整狀態，因為，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來自怨自艾，青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會在你毫不注意的情況下悄悄溜走。

而青春，是我們未來人生的籌碼。

其實，一個目標明確的人，很多時候反而能夠減少無謂的痛苦，因為在她看來，那些東西相比整個未來可能面臨的坎坷而言，是微不足道的。

也正是因為這樣，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世界上的另一個我。這樣的說法，可能有些滑稽，但當時的我，遠遠地看著另一角的她，心里并不是俗不可耐的“喜歡”，而是鼓勵。為什么這么說呢？我自己的人生態度很多時候并不能被身邊的人接受。乃至我身邊的朋友，都好意地提醒我：“不要太累，不要太累。”

他們可能不知道，正是這種勞累，反而成為你找尋安全感的源頭吧。在勞累和壓力的對立面，那種渾渾噩噩看不到未來，而又麻木地“娛樂現在”的狀態，才是最讓人不安的。

也可以這么說。我出來摸爬滾打，我出來看盡別人的眼色，我出來嘗到社會的人情冷暖，我出來學會世界的游戲規則……就是因為有這些并不容易，并且在很多時候能夠很容易讓人輕言放棄的過程，我才知道，自己不能夠毫無目標地在社會上闖蕩。最起碼，我要用赤裸裸的時間限制來要求自己，如果不這樣做，我非但看不到未來，也找不到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