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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入門老師朱哥

細數工作這些年,與我共事時間最長的就是黃哥,但是我剛畢業參加工作時遇到的第一個案件卻不是和他一起偵辦的,而是和朱哥。剛工作參與的第一個案件在我腦海中印象最深,對我的影響也最大,當然也是最讓我感覺難過的案件。那天在單位報到后,政治處宣布分配部門,我被分到了重特大案件偵查隊,也就是俗稱的重案隊。宋國峰來接我去隊里,他是我們的隊長,我們都喊他宋隊。到了隊里的辦公室,我和宋隊進屋的時候,朱哥并沒發現我們進來。那時朱哥正在用剪刀修剪他桌上的一盆盆栽,也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看上去就像一棵縮小版的松樹。我看到朱哥蜷著身子有些笨重地繞著盆栽轉來轉去,但是他的手很靈巧,拿著剪刀游刃有余地在松樹的周圍舞動,將超過盆景容器范圍的樹枝剪掉。

“老朱,你養的這棵樹還活著呢?”宋隊對著朱哥打趣道。“看你這話說得,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你看看,我給它這么一修剪,更精神了。”

“行啦,你別擺弄了。來看看,這是咱們隊新來的,警校剛畢業,姓劉。”宋隊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介紹給朱哥。

“嘿喲,那這就是劉哥了,歡迎,歡迎。”

朱哥把剪刀放在一邊,笑著和我握手。朱哥的手很大很糙,他一使勁把我的手捏得生疼。看見我齜牙咧嘴,朱哥急忙松開手。

“我叫劉星辰,叫我小劉就行。”

“來到我們這兒,無論歲數大小,都得喊‘哥’,哈哈。”宋隊沖著我笑著說。

就這樣,我從小劉直接變成了劉哥,后來我才知道這算是重案隊的一個傳統了。對于歲數大的來說,喊一聲哥是尊敬;對于歲數小的來說,喊一聲哥聽著帶了幾分戲謔,卻是大家真心把你當作兄弟的一句稱呼。尤其我們這個工作,是在和平年代犧牲率最高的職業,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工作中經常會出現危急的情況,這時候能靠的只有身邊的這些“哥”了。

“其他人呢?”宋隊看了看屋子,偌大個屋子空蕩蕩的只有老朱一個人。

“苑剛的案子今天開庭,都去看熱鬧了。”老朱一邊說,一邊舉起盆景上下打量著。

“你怎么沒去?”

朱哥笑了笑沒說話。朱哥笑得很奇怪,我在一旁都能看出來他的笑并不是愉悅的笑,而是一種意味深長和宋隊心領神會的笑。后來我漸漸了解到,苑剛這個案子就是朱哥一手主辦的,四個兇殘的歹徒前后跨越三省殘殺了五個人,最后是當地的一個失蹤案的報警引起了朱哥的注意,順藤摸瓜,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將這四個人抓捕歸案。用朱哥的話講,干這個活兒費的心血頂上干一年的工作了。

我剛工作對什么都好奇,就想問問這個案子的情況,宋隊讓我自己去看案件的復印材料。在檔案室,我看到了足有一米高的卷宗,都是這一個案件的。宋隊告訴我,這些材料基本都是朱哥一個人做的,天知道在手寫筆錄那個年代,光是寫這些東西就得下多少功夫。

“這個案子都是朱哥辦的,為什么開庭他不去?”我私下里問宋隊。

“苑剛一直到最后都不認罪,而且還和朱哥叫板。這個案子我們和檢察院、法院開過聯席會,他肯定是死刑,朱哥只是不想給他認輸的機會而已。”

剛畢業感覺一切事物都很新鮮,無論隊里有什么事情,我都想跟著摻和一下。大家更是比較照顧我,看到我想學點東西了解偵查工作,于是干什么活兒都會有人帶著我。短短一個星期我就發現了,這項工作和我在學校學到的以及通過其他途徑了解的完全不一樣。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原以為偵查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幾個規定動作做完就能把真兇揪出來,可實際情況完全不同。

我現在是初窺門徑就覺得別有洞天,才發現自己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

宋隊專門找我談過話,提出讓我跟著隊里的每個人都配合下,看看我和誰比較搭,找個師傅帶帶我。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但是能領你入門才是最重要的。萬事開頭難,特別是這個行當。我們隊一共七個人,神色各異,形態不一,有的如綠林豪杰,有的精于算計,還有的戴副眼鏡文質彬彬(你根本想象不出在犯罪嫌疑人反抗的時候,他能一拳把對方鼻子打骨折)。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我跟著每一個人都跑了一圈,算是和大家都熟悉了。宋隊決定開一個全隊的會議,主題就是找一個人專門帶我。這時我心里也有點數了,隊里有兩個偵查經驗最豐富的,一個是黃哥,另一個就是朱哥。其他人雖然都精明強干,但是和他倆比還是差一絲火候。

我感覺應該是朱哥帶我。我剛參加工作,想多學點東西,朱哥主動告訴我先看一些他們以前辦理案件的卷宗,好對辦理案件有個大概的了解。朱哥還特意帶我去了大隊的檔案室,以前辦理過的重特大案件的卷宗都有復印留存。在這里,我看到了縱火、殺人、投毒等各種各樣的惡性案件,當然,也有一些未被偵破的案件。這些未被偵破的案件里面也有朱哥辦理過的,是他的遺憾。

宋隊定于周一開全隊會,向大家宣布朱哥將作為我師傅帶我的事情。

周一隊里的人幾乎都來了,宋隊卻一直沒來,他是最守時的人。大家正琢磨著呢,朱哥的電話響了,是宋隊打來的。我看到朱哥的眉頭皺了皺,只是在電話里應了幾聲“行”,再沒多講一句。掛了宋隊的電話,朱哥和我們說:“剛才老宋來電話了,有人看見大疤了。他直接開車過去了,讓咱們趕緊去支援。”

“大疤他們幾個人?”有人問。“他沒說,咱多帶幾副銬子吧,以防萬一。”

幾乎再沒有其他言語,所有人都開始迅速收拾東西。只有我愣在一旁,看著大家從抽屜里拿出手銬揣在兜里,有人從柜子里拿出警棍,還有人從桌子下面翻出一根膠皮棒子。我是頭一次看到這么大的陣勢。

出發的時候我本來想坐朱哥的車,可是朱哥已經和另外兩個人上了一輛桑塔納轎車。沒等我趕過去,車已經開走了。我只好和剩下的人坐上后面的面包車。隨著車啟動輪胎快速摩擦地面發出“吱吱”的聲響,面包車緊跟著前面的桑塔納轎車,像賽車一樣“轟”的一聲從單位大門沖了出去。

在車上我得知,“大疤”是一個人的外號,他是一個無業游民,前科累累,這個人曾經在市里搶劫并打傷兩人后逃跑。街面上傳說他最近偷偷潛回了市里,不過一直沒有準確的消息。今天宋隊得到線報,說這個人在橋北出現了。

橋北有一個商貿市場,商貿市場周圍全是臨時搭建的二層板房,是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遍地都是網吧和游戲廳。大疤這個人特別喜歡賭博,肯定是在某一個游戲廳里玩賭博機。宋隊已經去橋北和線人接頭了,讓我們趕緊過去。

大疤這個人很兇殘,他在搶劫時將兩個人打成重傷,一個是被搶的人,另一個是路過的人。這個路過的人最慘,被大疤用鐵棍子從側面擊中面頰,眼珠都迸出來了,現在徹底瞎了一只眼。大疤臉上有道明顯的痕跡,所以很容易被認出。車子開到橋北農貿市場的后面,我看到朱哥從前面的車上下來,立刻有個人迎了過來和他說話。這個人我沒見過,不是我們大隊的人,我猜應該就是之前說的線人。這個人和朱哥竊竊私語幾句后就站到了遠處。等我們都下車后,朱哥說,宋隊已經找到大疤了,正在盯著他,但是大疤身邊有人,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一起的,到時候要動手了就一個也別放過。

之前我也參與過抓捕行動,在抓人之前基本會將對方的情況摸清:有幾個人,身上有沒有什么危險物品,我們也好提前做好準備。可是今天情況有些特殊,現在我們連對方有幾個人都不清楚。未知往往摻雜著危險,從朱哥說話時的神情就能看出來,朱哥說話的時候表情很嚴肅,聲音很小,但是鏗鏘有力。現場的每個人都繃著臉,我站在一旁心里有些緊張。

大家提起精神,線人在前面帶路,我們分散開,裝作互相不認識的樣子,一起轉進了橋北的商貿市場。

商貿市場是一個筒子樓,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市場邊的居民區——一幢幢老舊的二層小樓。這些樓都是依托著商貿市場建起來的違建,一樓是賣菜的,二樓是賣衣服的,還摻雜著游戲廳和網吧,到處都能看到旅店和住宿的招牌。這里小小的一間屋子常被人打出好幾個隔斷進行出租,在幾平方米的地方常常住了三五個人。房間相互之間只用一塊木板隔開,看似不大的屋子里,你根本想象不到會有多少人住。

線人領著我們到了一棟二層小樓前指了指,小樓二層有一個燈箱上面寫著“游戲廳”三個字,應該就是這里了。這時候從游戲廳旁邊的服裝店走出來一個人,我一看正是宋隊。他微微擺了擺手,我們迅速分散開。宋隊又看了眼游戲廳的大門,確定暫時沒人會出來之后,走下來與我們會合。

“人在里面?是大疤嗎?”“沒錯,就是他。”

宋隊低聲說著,轉到一個從二樓游戲廳看不到的地方。“我剛才把游戲廳的地形摸清了,這個游戲廳有兩個門,一個門在正常從一樓上二樓的樓梯口,另一個在樓后面一個簡易的防火樓梯口。不過據說后門被鎖上了,但是后面有一個窗戶,雖然上面有防盜欄桿,可是使勁一踹就能踢開。這個二樓并不高,人可以從窗戶跳出來。”

講完地形后,宋隊開始制訂抓捕計劃。我們一共八個人,本以為我年輕力壯,會被安排當作先鋒沖進去抓捕,結果宋隊讓我和另一名同事負責盯著游戲廳后面,防止有人從窗戶上跳下來。而剩下的六個人則一起從前門沖進去,主要目標就是大疤,要是有人反抗就全銬上。抓住大疤后,就把后窗的窗簾拉開當作信號,我們守著后窗的人看到了就趕緊上樓支援。

雖然心有不甘,但我還是按照要求來到這棟樓的后面。樓后面有一排小窗戶,但是游戲廳的窗戶很明顯,它上面不但有一層防盜欄桿,還拉著窗簾。大白天只有這扇窗戶拉著窗簾,很容易分辨。不知道窗戶另一側抓捕的同事現在怎么樣了,我心里不停地在想。我與他們只隔著一道窗戶,雖然這是二樓,但違建的房子層高很低,借助一個能踏腳的工具我就能爬上去。

我曾經聽隊里的前輩說過抓捕的事項,嫌疑人在發現警察后第一反應都是逃跑,有動手反抗的也是為了能夠逃脫。如果大疤發現有人沖進游戲廳,他第一反應肯定也是逃,而窗戶肯定是首選。想到這,我感覺到自己心跳加快。窗戶里似乎會有人跳出來,我甚至開始在腦海中預想如果有人跳出來我該怎么辦。他跳出來肯定不會想到下面還有人守著,我得趁著他剛落地不穩的時候控制住他,說不定還會有一番搏斗。我急忙回憶了一下在學校學習的散打課程,手心不禁微微出汗。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同事把我往后面拽了拽,我才想起來還有一個人和我在一起。我同事比我大,我叫他瓜哥。他長著一副圓臉,有個外號叫冬瓜,所以大家都喊他瓜哥。

瓜哥讓我離窗戶遠點,萬一真有人跳下來可別把我砸著。瓜哥在周圍撿了幾個磚頭和一些碎石頭扔到二樓窗戶下面,告訴我要是真有人跳下來,先讓石頭墊他一下,到時候我們再抓能省不少力氣。我看著這幾塊石頭心想,真有人跳下來肯定會踩上去,到時候至少也得把腳崴了,我不禁對瓜哥的經驗感到拜服。

我又抬頭看向二樓的窗戶,當空的烈日照在臉上,窗簾一動不動,周圍的一切好像靜止了一樣,我似乎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聲。時間在一秒秒流逝,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上面情況怎么樣。

忽然二樓的窗簾一下子被人拉開,宋隊探出頭對著我們大喊道:“快上來!”我和瓜哥急忙跑上去。

我剛沖到二樓游戲廳門口,就看見朱哥捂著手被人從里面推了出來,推他出來的是宋隊。

“你快領朱哥去醫院,這里不用你了。”宋隊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對我喊。我這時才看見朱哥的左手流著血,他用右手捂著,血順著左手的手腕往下流。

“我自己去就行。”朱哥對著宋隊說。

“不行,小劉你和朱哥一起去醫院,拿著我的卡,密碼是我警號。”宋隊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張銀行卡塞到我手里。

我急忙扶著朱哥叫了一輛出租車,在車上我看到朱哥的表情沒那么痛苦,只是坐在出租車的后座上閉著眼,手上的傷口被他用衣服袖子包著。我問朱哥怎么樣,朱哥告訴我被咬了一口,掉了一塊肉,沒什么事。說完朱哥就閉上眼,我能看到他頭上冒冷汗,衣服袖子已經被浸濕了,血不停地流下來。

到了醫院我去掛號,朱哥直接被送到外科急診。等我再去看的時候,醫生帶著醫用手套已經在給朱哥包扎了。我這時才看到朱哥傷口的模樣,左手小指后面一整塊皮沒有了,隱隱約約能看到灰色的骨頭。

這一口咬得非常深,已經可以說是窮兇極惡了,看上去就像是被野獸咬的。朱哥告訴大夫是人咬的,大夫還瞪著眼不太敢相信。

包扎完我把藥領了,送到護士站等著掛吊瓶。大夫給朱哥打了一針止痛,這時我才看到朱哥的臉色緩過來。

“行了,你不用陪我了,你走吧,等會兒我在這兒自己打吊瓶就行。”朱哥靠著椅子對我說。

“不行,宋隊安排我照顧你,我不能走。”我斬釘截鐵地回答。“又不是什么嚴重的傷,不用你了,你趕緊回去吧。”朱哥還在勸我走。“你別說了,我去給你倒點水。”

“你走吧,趕緊走,我沒什么事,打吊瓶不用陪。”

我沒回答,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陪朱哥,這也算是任務,沒能參與抓捕,沒能參與后期審訊,陪護病人總應該做得到吧。我起身去找飲水機,打算給朱哥倒杯水,等我回來的時候發現朱哥人沒了,推著掛吊瓶車的護士正在到處喊他的名字。

這是怎么回事?我感覺事情不對勁,急忙往醫院外面跑,剛沖出醫院就看到朱哥上了一輛出租車。

“朱哥,你干什么?”“咦,你怎么又跟來了?我說過不用你陪了,趕緊走,趕緊走。”“你怎么不掛吊瓶就走了?你要去哪兒?”我一把拉住出租車的車門。“這兒治不了,我換個地方,你別跟著去了。”

“怎么治不了?你要換地方我陪你。”我說著坐進了出租車的后座。“司機,去疾控中心。”朱哥對司機說了地點。

疾控中心?我心里咯噔一下,腦袋里好像出現一道霹靂,接著一陣陰霾浮現出來,本來想問,但是生生地被噎在嘴里說不出來。通過后視鏡,我能看到朱哥的眉毛糾結在一起,一臉沉重的表情。

車子到了疾控中心,朱哥下車直接就往里面走,本來我是負責照顧病人的,可現在我只能跟著朱哥走。朱哥沒有去掛號,而是直接朝登記口走過去。我看他從衣兜里掏出警官證握在手里。這時候,他的左手經過包扎已經不流血了,只有干涸凝固的血跡留在手腕上。

“警察,抓捕受傷了,開阻斷藥。”朱哥直接把警官證遞進一個登記的窗口。登記的護士看了下,急忙拿出一個粉色的小本填上名字,從窗口里遞了出來。

不用掛號?我跟在后面覺得奇怪。雖然我是第一次來疾控中心,但是我看到旁邊有一個掛號的窗口。朱哥進了醫院卻直奔這個登記口來,好像知道流程一樣。難道朱哥以前來過?我心里不由得想。

“三樓左拐進去第三個房間。”

我感覺自己跟著朱哥幫不上什么忙,只是陪著他履行宋隊交給我的任務而已。我跟著走樓梯上了三樓,越往上走越感覺不對勁。從二樓開始,醫院墻上的宣傳畫已經變成了艾滋病預防和管控,而三樓左拐的走廊的墻上有個牌子,上面寫著“艾滋病防控”幾個大字。看到這幾個字,我整個人好像被扔進了冰窖,從腦袋到腳瞬間冰涼,整個人愣在門口。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朱哥走了進去,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朱哥走到第三個房間推門進去,我挪到門口想了想,沒再推門,而是站在外面。門沒關緊,還有條縫隙,我隱隱能聽見里面的對話。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剛好聽見朱哥低聲說了一句“他說他有病,還是活躍期”。

我站在門診門外,不知如何是好。抓捕的時候,誰也不知道犯罪分子有什么傳染病,真正到了動手的時候,誰也不會顧及那么多,畢竟被嫌疑犯傳染是小概率事件,可是現在卻發生了,還是在我身邊發生。我眼睜睜地看著朱哥從門診出來,進了處置室。

艾滋病!這個最可怕的病,這個靠血液傳染的疾病,竟然在我們抓捕的時候被碰上了!朱哥被一個帶有艾滋病毒的嫌疑犯咬了一口。被艾滋病人咬一口可不是小事。艾滋病是靠血液傳播的,如果嫌疑犯當時正好口腔內出血,咬破抓捕人的皮膚,通過血液很容易就會感染。

朱哥在里面待了大約二十分鐘,出來的時候左手換了一副繃帶,右手拿著一盒藥物。他的臉上布滿陰霾,我看不懂那是悲傷還是哀痛的表情。從抓捕到來醫院開藥,前后不到半小時的時間,對于朱哥來說經歷的卻是人生轉折般的半小時。我看到他手中拿著的藥盒上寫著茚地那韋(第一個字還是我在網上查了之后才知道念什么)——艾滋病毒阻斷藥物,人類在遭遇艾滋病毒高危侵害后七十二小時之內的唯一希望。

“朱哥……”我本來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是張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行了,你回去吧,今天我就不回隊里了,你告訴宋隊一聲。”朱哥和我打了一個招呼后就轉身走了。我望著朱哥的背影,他一步步走得并不堅實,在門口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我本應該和他一起走的,因為隊里安排我照顧朱哥,我起碼也應該打車把朱哥送回家,可是我的腿像灌了鉛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也動不了。

我回到了隊里,宋隊和其他人急忙過來問我情況怎么樣。當我說到醫生給開了阻斷藥物的時候,我看到大家的臉色都變了,隊里頓時靜悄悄的。

后來我才知道,抓捕大疤的時候,他身邊還有一個人,是我們曾經處理的一個小偷,這個人有艾滋病。他與大疤只是湊巧在游戲廳里遇到,我們沖進去抓大疤的時候,這個人以為是來抓他的,情急之下拼命反抗。朱哥一下子將他壓在身子下面,結果誰都沒想到他竟然狗急跳墻,張嘴一口咬住朱哥的左手。等到拉開他的時候,這個人滿嘴是血,也不知道這些血是他的還是朱哥的。

第二天,宋隊帶著我去商店買了一些東西,他開著車和我一起去看望朱哥。我問他為什么只有我們倆,宋隊說這件事可不是什么好事,去的人越少越好。因為當時是我送朱哥去醫院的,所以我去的話,朱哥應該不會太介意。宋隊對去朱哥家的路很熟,一會兒就開到了。他連電話都沒打,帶著我一直到了朱哥家門口。朱哥住的房子在一個老居民區,房子的年數看上去和我歲數差不多。

宋隊敲了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女的,看見宋隊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打招呼。“我家老朱說今天隊里休息,你怎么還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嫂子,朱哥昨天抓捕的時候受傷了,我們過來看看他。”

“哎呀,不就是把手磕破了嗎,這么點小事,快進來,別在外面待著了。”原來這個人是朱哥的愛人,她熱情地把我們讓進屋子。我進屋看了下,這是個兩居室的老房子,雖然有些老舊,但是干干凈凈的。朱哥這時候從里屋走出來,看見我們來了愣了一下。

“你們怎么來了?”朱哥的表情很奇怪,他的眉頭皺著,嘴巴撇著,說不出是埋怨還是什么其他情緒。

“我們過來看看你。”宋隊走進屋。

“我昨天打了破傷風針,應該沒什么事了。”朱哥這句話說得聲音很大,我知道他是說給他媳婦聽的。看來嫂子還不知道朱哥究竟受了什么傷。

“你們坐著聊啊,我去給你們泡茶。”嫂子把我們買的東西接過去,又轉回廚房了。

宋隊朝廚房看了一眼,朱哥的家不大,從臥室到廚房一個拐角也就兩三米,我們在屋里說話,嫂子肯定能聽見。

“怎么樣?”宋隊壓低了聲音問。

朱哥沒回答,搖了搖頭,我的心忽的一下子又沉到底,昨天大夫肯定根據傷口的情況對感染率做了分析,但是昨天看到朱哥沮喪的樣子我沒敢問他。今天來的時候,我心中還抱著一絲幻想,結果現實是那么無情。這時候,我心里有種憋屈的感覺。厄運怎么會降臨在朱哥身上?像他這樣專心工作的人,等待他的應該是好運,可是事與愿違。

“確診了我再向領導匯報。”宋隊輕聲說。

朱哥依舊沒答話,只是點了點頭。

宋隊和我沒待多長時間,沒等朱哥媳婦把茶沏好,我們就離開了。是朱哥讓我們快點走,他覺得我們待的時間長了會惹嫂子懷疑。這件事他不想讓嫂子知道,能拖一天算一天。

大約過了半個月,有一天我和黃哥正在外面查一個線索,大隊突然來電話讓我們回去。我和黃哥回到單位直接被帶到大隊長的辦公室。進了辦公室,我看見朱哥媳婦在大隊長的屋子里。朱嫂眼睛紅紅的,一看就是剛哭過。我看到她手里攥著一個藥盒,正是朱哥在疾控中心拿的艾滋病毒阻斷藥物。我知道壞事了,朱哥受傷這件事怕是讓嫂子知道了。

宋隊也在屋子里,大隊長和政委也在,屋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有煙缸里沒掐滅的煙蒂一點點升騰起煙來。朱嫂的抽泣聲在這寂靜的屋子里格外明顯。我進了屋子就感覺像要窒息一樣,大氣都不敢喘,所有人的臉色都很嚴肅。我進屋后往門口靠了靠,盡量讓自己不那么顯眼。

“小劉,朱哥當時去醫院,大夫怎么說的?”政委忽然問我。

原來我被喊來是因為陪朱哥一起去醫院了。我雖然去醫院了,實際上卻什么也不知道。但是現在這種情況可不允許我這么說,我硬著頭皮想了想才張嘴,說話的聲音低得我覺得只有自己才能聽清。

“大夫沒說什么,只是讓等待檢查結果,結果得一個月才能出來。”

其實艾滋病毒篩查一個小時就出結果了,我記得朱哥出來后,大夫說了句“現在是潛伏期,想要查準的話最好一個月后再來”,于是編了個謊話。

“咱們現在還不知道朱哥身體的真實情況,所以……嫂子你先別激動,不光是隊里,全局上下都掛念著朱哥呢……”大隊長開口勸道,他說話更是細聲細氣的,聲音我感覺只比我大一點點。

“不激動?我能不激動嗎?換你出這事你能不激動呢?出了事還不告訴我!如果不是我發現了,現在還被蒙在鼓里!你們這么做不過分嗎?你們還有臉和我說不激動……”朱嫂開口如同機關槍一樣,每一句話都像子彈一樣打在人的心里。

一屋子人就這樣硬挺挺地站著,朱嫂的聲音充斥了整個房間,我把頭幾乎要埋到衣服里面了。

“丁零零”,朱嫂的電話響了。朱嫂接起電話的一瞬間,整個屋子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我在哪兒?我在你單位呢!”“怎么,我不能來啊,出這么大的事還瞞著我!”“你來?你來正好,咱們當著你們單位領導的面好好說道說道。”

“啪”,朱嫂掛掉了電話,自己走到沙發邊坐下。我們都知道電話另一頭是朱哥。朱嫂這次來單位找我們領導,朱哥并不知道,聽電話里的口氣,朱哥也在往單位這邊來。連同領導在內,所有人都沒再繼續說話,大家都想等朱哥來了再說,生怕哪句話說錯再惹朱嫂生氣。

過了不一會兒,朱哥就來了。他推門進來的一剎那,我看到大隊長和政委的臉好像霜打的茄子。現在的局面只有朱哥來了才能解決,但是朱哥來了,領導心里更難過。朱哥是因為工作才受的傷,作為領導,他們對朱哥充滿了愧疚。

他們希望朱哥能來,但是他們又不敢面對朱哥,連我都能體會到這種矛盾感。

“你怎么還來單位了?趕緊跟我走。”朱哥沖著嫂子說。“走什么走?出了這么大的事,沒解決完能走嗎?”“出什么事了?我不是還好好的嗎?”

“你好好的吃這個藥干什么?”朱嫂說著把手中的茚地那韋藥盒舉起來。“這是阻斷藥物,能殺死艾滋病毒細胞的,我吃這個藥是為了以防萬一。”“還以防萬一,都吃上藥了還瞞著我,你就從來沒和我說過一句實話!”朱嫂的吼聲達到了頂點,然后她忽然像泄了氣一樣一下子靠在沙發上,眼淚開始流下來。她來單位找領導并不是想鬧出什么結果,只是想找一個發泄的渠道而已。

“行啦,快和我回家吧。”朱哥走過去拉起朱嫂。朱嫂甩了兩下手臂,但最后還是被朱哥拉著走出了屋子。我們一屋子人跟著往外走,做出迎送的姿勢,但是沒人說話,就像幾個兵馬俑似的矗立在門口,看著朱哥和朱嫂下了樓。

接下來一連半個月我都沒見到朱哥,而我們隊里也沒有人提朱哥,好像這個人憑空消失了一般,或者說,好像這個人從來沒在隊里存在過。

終于有一天,朱哥來了。那天我和黃哥出去辦完事回到隊里,看到朱哥坐在他的位置上收拾東西。

“怎么樣了?”黃哥走過去給朱哥倒了杯水。“你這杯子不想要了啊?”朱哥笑著問,但是他眼角的皺紋沒有疊起來,只是嘴在笑,笑得很假。“出結果了?”黃哥繼續問。“還有兩次才能確診。”“那第一次呢?”“大夫說潛伏期查不出來。”

“吃個飯再走吧,人都來了,別夾生了。”看到朱哥把東西裝到包里起身要走,黃哥從后面拉了他一把。

中午朱哥在單位吃的午飯,黃哥坐在他旁邊,我坐在黃哥旁邊,偌大的一個圓桌只有我們三個人,單位不時有人過來打招呼,但都是站著打一個招呼就去別的桌了。朱哥表現得很自然,但那是他刻意表現出的自然。我不停地往食堂門口看,希望能看到我們隊的其他人。今天除了我和黃哥,其他人都去蹲坑守候了,中午很難趕回來。我多希望我們隊的人現在都在這里,他們肯定都會坐到朱哥身邊來,像往常一樣,把圓桌坐滿,讓朱哥像平時一樣吃一頓午飯。我知道也許這是最后的午飯了,我覺得朱哥沒和我們說實話。

吃完飯,朱哥離開了,他這一走,我就再沒看見他。只有他那個盆栽還在,黃哥有空就給澆澆水。不過盆栽需要修剪,我們都不會弄,再加上工作時間不規律,正好有個案子需要出差辦理,等我們回來的時候,盆栽松樹已經從青綠變成了淡黃色,沒過多久便干枯死掉了。

直到三年后,我才又見到朱哥。朱哥的眼神不再銳利,說話的口氣有不再鏗鏘有力,一個在我心中神探般的刑警就此消失。他被分配到一個賦閑的部門,負責管理轄區內的停車場。至于朱哥到底有沒有感染艾滋病毒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敢去問,誰也不會去問。這就像留在我們心中的一道傷疤,永遠無法痊愈,揭開了只會流血。

漸漸地,我對朱哥的印象越來越模糊,就像那棵盆栽,黃哥一直留著底座,也嘗試過種點別的,卻都沒能養活。五年后隊里搬到新的辦公地點,那個盆栽底座卻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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