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問西東:西南聯大在滬校友訪談錄
- 丁元元
- 17567字
- 2020-05-09 16:06:08
如海
就當一個普通人
據《國立西南聯大校史》記載,從1938年到1946年,西南聯大政治學系的九屆畢業生共一百五十三人——人數之少,堪比慢工出細活的手工作坊——吳德就是其中之一。
在北京西路的一處老式石庫門里,走過狹窄陡峭的樓梯,吳德從二樓的“斗室”里打開門,熱情地招呼我進去。房子不大,所以屋子里的東西堆得有些亂,他幾次說:“一直說要拆遷一直沒有動。”
即便年過九旬,吳德依然精神矍鑠,說話條理清晰。幾次見面,我們聊起過許多聯大的名師,還有那些揚名立萬的畢業生。講到自己,他坦然地笑言:“我不出名的。”的確,他并沒有像一些同學那樣,成為領導人、科學家、名教授、名作家、名記者,而是在上海的紡織系統默默無聞地搞了一輩子的經濟工作。

中年吳德
關于母校,他常把自己的恩師、聯大政治學系主任張奚若掛在嘴邊。這位政治學家曾經對學生們說過:“想要當官的不要來,我這里是‘政治學系’。攻讀政治學絕不要為了做官,要立志當一個社會改革家為上策,立志當一個正派的政治學者為中策,如果這二者都當不成,就當一個普通人,趨炎附勢鉆營求官為下策。”
吳德后來的人生,大概沒有實現恩師所說的“上策”“中策”。
那就當一個普通人——他的一生,終究沒有辜負恩師的教誨。
2014年9月16日,我第一次見到了吳德,他是我見到的第二位聯大校友。
他的家在北京西路上的道達里,路牌是318弄,走進去其實是前面一排街面房子的后門。從一個舊式的紅木門走進去,可以看到一樓過道口自上而下排著六七個電燈開關,這也代表了小樓內的住戶數。拾級而上,過道很窄,幾乎只能容一個人通行,而樓梯還有點陡峭。1922年出生的吳德每天就在這樣的樓梯里上上下下。
因為不知道吳德家具體是哪一間,我撥通了他家的座機,聽到聲音從樓上傳來,就循著聲音的方向上樓,一直到了三樓才發現他已經在二樓打開了房門,招呼我進去。
顯然,里面的空間也不大,把房門打開的時候,里面的人要讓開,我才能走進屋子內的一個細小通道,再走進去也要時時小心不要碰到邊上的東西。
走過小通道之后,里面似乎是個客廳,房間里的東西堆得很雜。再里面可能是一個小屋子。客廳的角落里架著一張沙發床,他的女兒躺在上面玩電腦。我后來再去的時候進過里面吳老的臥室,空間也很小,堆滿了他的東西,走動都不容易。
在我呈上自己的名片之后,吳老也遞給我一張名片,他謙虛地說:“這個供你參考。”名片上的內容很多:
吳德仲龢
中華民族文化生命力研討者
今北大、清華、南開、云南師大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校友之一
西南聯大法商學院
1941—1946法學士
高級會計師、經濟師
因為家里地方小,女兒又在場,他提議出去找個地方坐坐。我們打車去了兩公里外的一家星巴克,我給他買了一杯美式咖啡,加了兩袋“健康糖”。吳老作為一個曾經的名校高才生,絲毫沒有因為年紀的關系而與這個坐滿年輕人的空間產生太多的違和感。
吳老說星巴克的味道挺不錯的,于是喝著咖啡,向我講起了從前的事。回來的時候,他執意說喝咖啡的錢要和我AA,我說您就給一個“聯大腦殘粉”一點表達心意的機會吧。他還是很堅持,在出租車上還折著幾張皺皺的人民幣一定要塞給我。
出租車停在弄堂口的對面。在車輛川流不息的北京西路上,我試圖保護這位1922年出生的老人安全地穿過馬路。我試探性地伸出左手,有些忐忑地等待著他的態度。他終于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右手,可是我分明能感覺到其中的力量。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溫暖甚至激動,仿佛握住了讓自己心動的初戀女友的纖纖玉手。
1922年陰歷二月,吳德出生在鎮江。他的家庭可謂書香門第,祖父在兩江做“督學”(學政),屬于朝廷派駐各省督導視察教育行政及主持考試的官員。說起來官不算小,但坐的是清水衙門,經濟情況并不富裕。好在祖父被自己的上司兼同鄉看中,招他做了女婿,并且分了一些土地作為祖母的嫁妝。
然而,這樁看似不錯的姻緣為這個家庭未來的不幸埋下了伏筆。婚后若干年,祖父的岳父家執意要將祖母一個因為近親結婚造成先天性目盲的妹妹嫁給吳德的父親。“雖然當時言明允許我父親另娶妻子,但畢竟女方也比我父親要大幾歲,輩分更是不對。可是,我父親也沒有錢,又在幫他們家工作,于是做了他們家的‘奴隸’,只能接受了。”
因為遺傳原因,吳德的大哥也是一位先天性的盲人,比他大許多歲。而家中老二吳德
則是父親另娶的妻子所生。“父親娶我的母親時已經30多歲了,后來生下了我。”
說到這段不幸的家史,吳德至今還有些憤恨:“傳統的資本家,往往不惜犧牲下一代的利益甚至幸福,還覺得這是他們為家里做了事情。”
吳德的外曾祖父家曾經做過“鹽商”。他介紹說,當時鹽屬于需要政府特許經營的商品,而所謂鹽商其實有三種:開采、曬鹽的被稱為“場商”;憑政府發給的鹽票運鹽的被稱為“運商”;因為鹽票是有限的“稀缺資源”,有人就搞起了金融,自己將票子租來,再轉租出去賺取差價,這就將鹽票變成了一種有價證券,這些人則被稱為“票商”。
“父親算是他們家的親戚,美其名曰‘舅老爺’,其實就是在里面‘打工’的一個管理人員。家里原來有一些田地,但他的失策在于,覺得家中有‘大老婆’‘二老婆’,如果再置辦土地房產,將來如何分配是個麻煩事,就沒有再買土地。然而,到了‘剿匪’末期、抗戰前期,民國政府廢除了鹽票,父親的生計由此大受影響,雖然算是場商大股東的管理人員,卻窮得連租房的錢都沒有,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他去世為止。”
終其一生,吳德的身上都有四個字的“烙印”——無黨無派。然而,無黨派不等于無政見,無黨派不等于無政府主義,無黨派更不等于不愛國。這個無黨無派之人,從幼年開始就是滿腔熱血,懷著一顆愛國心,踏上了顛沛流離的求學之路。
吳德出生才一百天,他的祖母就去世了。
四歲的時候,吳德生活在江蘇寶應,那時他就已經在家中的牽牛花下,跟著愛養鴿子的祖父學兒歌、學書法。“唐祝文周,祖父的字學的是文徵明的。”
八歲左右,家里搬到揚州。吳德的伯父和父親都曾在兩江優級師范學堂讀書,伯父后來還做過淮陰師范學校和淮陰農業學校的校長。
父親請伯父幫吳德聘請了塾師,中文老師叫王覺民,用的教材是他們選定的《論語》《唐詩三百首》等,《孟子》也學了一些,后來沒有讀完。英語老師叫高舉白,用的是當時通行的《標準英語讀本》。他說:“這個版本的英語教材編得不錯。”
后來吳德進小學時直接讀的是四年級,字和文章都不錯,頗受老師的喜歡。他的老師叫吳鐵,是鎮江師范的畢業生。當時的學校環境不錯,是有魚塘有山石的舊式別墅,老師也住在里面。
一個昏暗的午后,我在吳老家里閑坐,他說腦海中突然冒出了兩個詞。一是他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祖父牽著他的手,站在京杭大運河的堤壩上,聽說了“倒堆”這個詞。因為當時黃河經常改流,河水常倒灌入運河,“堆”就是堤壩,決堤就是“倒堆”,一旦“倒堆”,危害極大,哀鴻遍野。
還有一個詞叫“已劫”——在軍閥混戰的時候,打了敗仗的部隊一邊撤退,一邊把商戶洗劫一空,于是有的商戶就在門口用紅紙貼出“已劫”二字,告訴兵匪,店已經被劫過了,再來也撈不到什么東西。“有些是老老實實真的被劫過了,有的其實沒被劫過,是為了保住財物動的‘小聰明’。”吳德說,這樣的詞只存在于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后來便不存在了,自己也是突然想到的,還頗為這個“發現”而感到欣喜。
在吳德上小學之前,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就已爆發。當時他的家租住在一條小弄堂里,弄堂的最外面是一個名叫“映月軒”的照相館。他家在中間,再往深處走,隔壁是一座“丁家花園”,年幼的吳德
常從那里聽到貓頭鷹的叫聲。里面的“丁園”住著一位叫陳含之的先生,他在章太炎創立的《蘇報》報社里擔任編輯工作。陳含之很喜歡年幼的吳德
,每次走過他們家,陳含之總要摸摸他的腦袋,還會送一份《蘇報》供他閱讀。在報紙上,他看到了馬占山、蘇炳文在東北率軍抗日的情況,看到了日軍占領上海后燒殺搶掠的情況……
“抗日的思想就是這樣來的。”進了小學之后,《揚州日報》又組織了六個小學生編輯一份名叫《小園田》的刊物,作為其中的一員,吳德在編輯魏天鋏的指導下,以一個少年的視角撰寫了不少關于抗日的文章。他說:“晚上做夢,還要在自家門口的弄堂里和日本人拼殺。”
抗戰全面爆發的1937年,吳德正在讀初二,就讀于與老家鎮江一江之隔的省立揚州中學。后來我才知道,揚中是當時全國最好的中學之一,有“北南開、南揚中”之說。很多聯大學生都曾就讀于揚中,江澤民也畢業于這所學校,吳德
和他做過同一屆的揚中校友會理事。
日本人來了,呼嘯而過的飛機狂轟濫炸。省立中學關門了,但江蘇省政府在未淪陷的區域辦起了若干臨時聯合中學。吳德和一些同學到了鹽城湖垛鎮的第二聯中就讀。但日軍仍在不斷推進,侵入揚州之后學生們只能繼續逃亡。“那些沒走的,很多都被日軍捕殺、強奸了……”
“怎么辦?我們這些學生在省政府的組織下,在淮陰集中。當時有三種情況:一是政府送我們流亡到外地,能夠避免敵人的摧殘,但未來的生活會很艱苦;二是政府在湖北宜昌附近的沙市成立了新的臨時聯中,交點錢可以繼續到那里就讀;還有就是轉移到淮陰之后由于沒有錢或者不想走等原因,留在當地的人。”吳德當時身上有不少書,于是繼續流亡的他把書拜托給了一個叫李鋒的朋友送回老家。李鋒和其他幾個沒走的同學后來參加了新四軍,并改名為吳刃,“文革”后做過南京師范大學的黨委副書記(后來我還打電話去南師大的離退休工作處幫吳老詢問情況,吳刃老先生還健在,但已在醫院住了很久)。
吳德是第一批轉赴湖南的學生,先是到許昌,途中要經過臺兒莊,而這時正是1938年的三四月間,臺兒莊戰役激戰正酣。“運河里到處都是尸首,有國軍戰士的,有敵人的,也有豬羊牛馬的……但我們也只能在那里舀水燒開了喝。”經過兩天多的時間,他和同伴終于來到了許昌。
“兵荒馬亂的時候,車不通,一切只能靠步行。”到了許昌之后,吳德繼續一路向西,到了淅川。如今回憶起來,他還記得:“那里有個地方叫‘臥龍崗’,我們都以為‘臥龍’和諸葛亮有關,若干年后在那里發現了大量的恐龍蛋化石,我才知道,原來臥著的是真正的龍——恐龍。”
在淅川,吳德進了從河北保定遷來此地的一所“老牌”中學就讀,校長姓霍,是老同盟會的成員。“其實他們和延安是通氣的,準備必要時到延安去,但是限于交通等方面的原因,加之國民黨政府也對去延安有所提防,所以就以國立中學的名義暫時駐扎在此。”
國民黨奪取全國政權之后,推行了一系列維護其統治地位的教育措施,校內都要進行“總理紀念周”的活動——每周開會紀念孫中山,實行“黨化教育”。然而吳德發現這所學校并沒有“總理紀念周”活動,打聽下來校方的解釋是:“因為我們校長和孫中山總理是老朋友,所以‘總理紀念周’的活動就免掉了。”這讓吳德
意識到,在戰爭的形勢下,嚴格的“黨化教育”已然有所松動。
1939年,吳德在顛沛流離中讀完了初中。當時他的許多同學已經在國民黨政府的首都重慶,并且寫信要他也去重慶。和很多人一樣“沒有對國民黨完全失去信任”的少年吳德
奔赴重慶合川,考取了四川中學。這所學校后來改名為“國立第二中學”。
他在這所學校辦壁報,還參加了一個名叫“中國建國同志會”的組織,宣傳抗日救亡,也由此立志報考西南聯大政治系。為了這個目標,他苦讀兩年。“本來我的文學、歷史有一定基礎,在代數、幾何上花了不少力氣。”
讀完高二,他就請老師幫忙搞了個“假文憑”,參加“高考”。正式考試是在當時遷至重慶沙坪壩的中央大學進行的,氣氛很是緊張。還有一個插曲是,因為當時大家精神高度集中,不知誰一驚一乍地喊了一聲,所有人一下子都跑了出去。
同時,他還有第二手準備——參加了教育部開設在江津縣白沙的“大學先修班”考試。“這個考試有兩個目的:一是有些從內地來的學生,到了后方,讓他們也有機會進入大學;另外還有一些具有同等學力的人,如果能考取,以后也可以保送到大學。”所以吳德又以同等學力參加了這個考試,作為“雙保險”。最終兩邊的考試他都考取了,于是順利地成為西南聯大1941級的新生。
后來他還補充說,那段時間自己找了一個圖書館,雖然里面沒什么“進步書籍”,但也看了不少對自己有幫助的書,甚至在這里還看了希特勒的自傳——《我的奮斗》。“張申府當時鼓吹輪流執政,就研究西方國家的憲法,寫了《比較憲法》,我也看了。”因為學習,因為觀察,青年吳德已經對政治問題有了十分深入的思考。
1939年,汪精衛投靠日本,由此被國人視為“漢奸”,而吳德卻記得,那一年的二三月間,重慶《中央日報》刊發了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的一首詞。“詞的內容我記不清楚了,但吳稚暉是以一種非常惋惜、告別的心情表達一個意思——蔣政權和汪政權分裂了。我一直認為,這其實是國民黨的一個策略,不存在誰叛離誰的問題。如果戰爭的結果是日本人贏了,那么中國的天下還是國民黨的,如果是英美贏了,天下依然是國民黨的。”
而關于之后的日本戰敗,他更是認為,這只是“止戰”,而非“停戰”。
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的時候,吳德向我道出了自己的見解:“日本說是無條件投降,但未必是真正的無條件,而是有條件。日本的‘條件’就是天皇制度保留下來了。后來雖然是處決了幾個戰犯,但是從未對裕仁天皇進行過問責,那幾個戰犯的牌子也進了神社。所以對于日本來說,只是‘止戰’,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停戰’和‘投降’。”
1941年,十九歲的吳德考入聯大,填報的三個志愿,第一個是政治系,第二個是政治系,第三個還是政治系。“這樣填寫志愿的,可能在聯大歷史上也只有我一個。”
聯大政治系名師薈萃,著名的政治學家張奚若、錢端升等都是吳德的授業恩師。
關于政治系主任張奚若教授的故事,吳老如數家珍。
張奚若(1889—1973)早年加入同盟會,并參加了辛亥革命。后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1917年獲得學士學位,1919年獲得政治學碩士學位。
“作為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張奚若有一個外號叫‘張鐵嘴’,什么都敢說,但因為他是老同盟會的成員,資格非常老,別人拿他也沒有辦法。”
吳老回憶說:“張奚若上課,講《西洋政治思想史》等,先開一個書單子,讓大家自己看。他不照書講,自己手里拿一個提綱,我們就在下面記筆記。寫畢業論文的時候,張奚若也不會替學生定題,而是讓我們自己選題目。”
“張奚若第一次上課就和我們說:要做官的不要來這里,這里是‘政治學系’。但在抗戰的形勢下,學生們為了報效祖國也難免參與這樣那樣的陣營。”吳德回憶說,當時在課堂上,張奚若等老師也講到過“馬克思主義”,但是限于種種原因,所用的材料是英國費邊社(20世紀初英國的一個政治思想派別,提倡社會改良主義,代表人物有韋伯夫婦、蕭伯納、拉斯基等)的東西,所以還不算最“正本清源”,1949年之后再學習馬列主義,才知道和當時課上學的還是有些不同。
作為老同盟會的成員,張奚若在昆明享受的“待遇”也較高,住在昆明西郊的聚仙山,就是“云南王”龍云的靈源別墅一帶。吳德等一班學生也是張奚若家的常客,常聽老師講述一些故事甚至“段子”。
據說,張奚若還給他們講過孫中山和宋慶齡的戀情。“當時宋慶齡是孫中山的秘書,對他崇拜得不得了。張奚若自己是老同盟會的成員,他的夫人又和宋慶齡是大學同學(但資料顯示,宋慶齡畢業于美國佐治亞韋爾斯利女子學院,張奚若夫人楊景任大學是在蘇格蘭讀的),對這些事情知根知底。”
“張奚若有一個小女兒,不知道他為什么最終同意了小女兒也學習政治學,于是她就成了當時我們聯大政治學系唯一的女生,算是我們的‘小師妹’。”吳德記不得小師妹的名字了,但看得出他有些想念張奚若的女兒,一會兒說“也許已經不在了”,一會兒又說“也許還活著”。后來我在資料中查到,張奚若有兩子一女,女兒名叫張文英,1944年進入聯大外語系(和吳德
的記憶不太一樣,他后來也承認,也許是因為父親的關系,張文英和他們比較熟悉,所以以為她也是政治系的),后畢業于清華英語系,長期在新華社做記者,退休后又到美國的明尼蘇達大學完成了博士學業。據說她的博士論文還引發了美國后現代主義文學評論界的一場大爭論。
1946年,吳德從聯大畢業即將北上,恩師張奚若主動給他和另一位畢業生王大昕寫了推薦信,推薦給負責戰后物資統籌的上海救濟總署負責人、原聯大商學系教授李卓敏。“原本,這樣的單位看到聯大的畢業生也會樂于接收,但當時情況已經有所不同,張奚若也說:‘這個推薦信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場,反正你們先拿著再說,你們的情況他們也知道’。”
按照當時聯大的傳統,每到“畢業季”,系主任都要參加學生的畢業典禮,還要講話。“1945年的畢業典禮張奚若參加了,但到了1946年,因為不滿于國社黨、青年黨控制了聯大校內的集會,張奚若沒有參加這一年的畢業典禮,以此表達自己的態度,但還是請政治系教授錢端升、社會學系教授潘光旦等代為出席講話。”
“錢端升是國民黨黨員,他和張奚若不一樣,但是作為政治學教授,很多‘把戲’他心里非常清楚。”錢端升課上有一句話讓當年的學生至今還記憶猶新:“雖然我們在學習上院、下院、參議院、眾議院,但真正的政治,往往是boss(大亨)們在議會外的走廊上達成的協議——我們要知道‘真相’,也要知道‘鬼話’。”
9月26日第二次見面時,我帶去了一些資料,比如何兆武寫的《上學記》等,看到里面許多聯大師生的名字,吳德一個個講起了和他們相處的往事。
“教我們大一國文的是朱自清,教大二國文的是李廣田,教英語的溫德是個教士,好像是大二開始給我們上英語課,雷海宗、金岳霖等都給我們上過課,和他們都有接觸。”
對話過程中,我們經常會翻閱《校史》《校友通訊錄》等資料,看到一個個熟悉而又相隔多年的名字,他會對我說:“這個是我同班同學,這個我認識的,這個人后來當了記者,這個人犧牲了,這個人后來去了臺灣……”一個個名字背后,都是那么不同又那么精彩的人生,比如與他同班的易君博,后來是臺灣著名的政治學教授。只是老校友中的絕大部分,如今都已凋零。
吳德說自己旁聽過哲學家金岳霖的數理邏輯課,聽他說過自己研究的“本體論”“認識論”“知識論”。課堂上最活躍的學生就是后來的哈佛大學教授、數理邏輯學家王浩。“整個課堂就是金岳霖和王浩兩個人在對話。”
“新中國成立后金岳霖加入了共產黨,但其實在黨內也不做任何事情,對此王浩非常反對。金岳霖最初也不是搞哲學的,是學政治學的,所以并不脫離實際,他的這個行為也是在表達支持政黨和政府的態度。研究康德、尼采的賀麟入黨也是如此。”
“聯大的宿舍就是茅草棚,上下鋪的床,兩個床中間自己想辦法弄一張桌子,拉一塊布當簾子,就算是一間。一組好朋友,同專業的、同興趣的,往往到了晚上還要談論,就會住在一起。聯大的學生基本都有三四年這樣的生活經歷。聯大的宿舍也一直沒什么改變,直到抗戰勝利后,大家陸陸續續回去。此外還有一些同學是和教授住在一起,還有跟留學生住在一起的,當時印度、緬甸、越南來的留學生都有。”
在吳德的回憶中,也提到了學校圖書館座位緊缺,有些書又不能外借,而且在圖書館里也不能討論,于是也有些學生就去泡茶館。“最好的還是鳳翥街的茶館,從早開到晚,條件好、服務好,價格也不貴,我們在里面可以邊談邊學習。”

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簡訊,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已辦了六十余期
“平時開大會、聽講座,常在‘昆博會場’。它的對面叫南院,是女生宿舍。費孝通那時候經常去南院找對象,他還有個說法叫‘人貴及時’(我說:費孝通當時已結婚了。或許是吳老記憶不確)。南院是一片草地,還有一片梨花,這個地方不開會的時候,人少,也沒什么光亮,還有可能遇到搶劫的。當時有種迷信,搶劫要么搶到錢走人,如果沒有搶到錢,要見點血,雖然不致命,但也給你身上隨便哪里劃一刀,否則就覺得‘晦氣’。所以不開會、人少的時候,一般大家是不敢去的。”
說到云南,他講:“最有名的是煙土和火腿,米線、餌塊之類的,都算是民族小吃,云南的大米雖然一年兩熟,含水率比東北的稍微高一些,但也很好,能做成餌塊說明糧食也是豐裕的。但當地還有兩種有特色的美食——米線和炒茄子皮,很多人到店里吃米線,但知道炒茄子皮的人未必多。用清水反復把茄子里的顏色浸掉,然后把茄肉去掉,快火炒茄子皮,做出來的味道和肉差不多。還有一種菌——雞樅,是從螞蟻廢棄的窩里長出來的,營養非常好。”
他說在云南時也游覽過平西王吳三桂的寢宮,金碧輝煌的,取名叫“金殿”。“有人說吳三桂是‘沖冠一怒為紅顏’,但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研究歷史要把他還原為人來理解。當然,‘八旗’進關之后一直是搞大屠殺的,所以有‘嘉定三屠’‘揚州十日’,對于這些藩王,他們也只是暫時利用,早晚要清除的。”
雖然成績優異,但吳德并不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生——更何況,他是一個政治學系的學生。
高中就在學校辦壁報的吳德,在聯大依然熱衷于此。他和同學辦了一份名叫“新生代”的壁報(在《聯大八年》一書中也有記載),并以此為名在聯大校內注冊為學生社團。相比其他談論文藝等問題的壁報,“新生代”是聯大校園內討論政治問題最專業的一個欄目,曾經一連推出9個主題的系列文章,系統地發表了反對國民黨一黨獨裁和“四大家族”營私舞弊的文章,在校園內引發過不小的震動。他記得,文學院院長馮友蘭都來仔細讀過他們的壁報,但是一直和政府走得比較近的馮友蘭看后給出了四個字的評價:“為時過早。”
在中學時期,吳德就參與了一個政治團體——中國建國同志會,宣傳抗日救亡,后來這個團體內的不少成員都考上了聯大。“但是同志會內的思路并不統一,組織的內部問題逐漸暴露出來,愛國到底愛什么國有些人沒有搞明白,而且年輕人畢竟會有出人頭地的想法。1943年的暑假,我專門去了一趟重慶,秘密開了幾次會,統一了大家的觀點,還發出了《為抗日救亡反對內戰告全國同胞書》。”
1945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但國共兩黨的內戰一觸即發。在昆明,師生們呼吁反內戰,卻在當年12月1日爆發了“一二·一事件”,聯大等高校的四名師生身亡,幾十人受傷。
吳德說,當時自己就在聯大校內,會場內發生沖突的時候,他就在學校的草坪上。“實際上,我早就看到,到了抗戰后期,國民黨已經不再利用‘聯合抗日’的口號了,就是要走‘一黨專政’的道路。國民黨先是把逃難到重慶的農民趕跑了,然后之前宣稱的英美的那套東西也不要了,連學生當中的民主政團也不讓搞了。這些都不是臨時起意,而是蔣介石早有準備,這是真正的‘反革命復辟’。”
吳德提示我可以讀一讀《聯大八年》里的記錄,那些都是“一二·一事件”的當事人寫的。“比如其中寫到和美領館的關系,‘一二·一事件’發生后,張奚若、沈從文都到美領館去備過案。”
“‘一二·一事件’發生的當天,外面的人想翻墻進來,結果都被學生拒之門外。但當時聯大校園里左派、右派都有,事件發生的第二天,學校里也發生了‘內部斗爭’。學校內各種壁報鋪天蓋地,青年黨、三青團的人,則在所有的海報上都蓋上了‘赤匪’的圖章,這樣的做法可謂大失人心。”吳德講起斗爭中的一則趣聞:“當時校園內的情況也有波動,于是我們成立了‘無黨無派集會’,宣布罷課,有些人其實也是有黨派的,但只要表態我們也歡迎、接納。有搞破壞的人混進來偷盜,把我們的門撬開來,把鞋子偷走了,后來這個人還被我們抓到了。”
吳德回憶:“張奚若曾關心地對我們說:‘你們搞的無黨無派,其實也是一種政治立場。’雖然無黨無派,但還是有傾向的。但我們沒有去做黨派的工具,畢竟保留了一種自我掌握的態度,這是我們斗爭的態度,而不是一種伎倆。作為學生的時候是這樣,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大的改變。”
吳德一輩子看重“無黨無派”的身份,并一直把“保持這個身份”掛在嘴邊。
我們曾多次談起過各種青年運動,在他出生之前的“五四運動”,他所親歷的高中和聯大時期的學生運動。我向老先生提到一些自己的感悟——青年是一支很重要的力量,他們有愛國的熱情和激情,但各方面都想利用他們。
吳老表示同意,他說經歷“一二·一事件”后,聯大學生們義憤填膺,當即要舉行罷課。之后,共產黨提出了“有理有利有節”,但很多人一時不能理解,堅決反對不罷課。“比如何兆武,回到北京之后也因為此事受了批評,因為‘沒有聽黨的話’。”
吳德說:“青年人有他們很可愛的地方,但青年人的想法也很多樣,難免有人想要出人頭地,有的進步青年后來成為‘還鄉團’。青年人有愛國的熱情,但青年被愚弄的情況很多。所以在校內,應該留給青年人學習、研究的余地。”
在聯大就讀時期,青年吳德又在昆明參與創建了“中國建設中學”,并且擔任了學校的教務主任。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汪曾祺,既是他的蘇北老鄉,也是他的好朋友,同時也在建設中學擔任國學教員。
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我帶去了一箱子自己收集的與聯大相關的書籍,有一本是汪曾祺的三個子女回憶父親的《老頭兒汪曾祺》,其中就介紹了他在建設中學教書時的情況:
爸爸任教的中學牌子挺大——中國建設中學。擱到現在,用“中國”兩個字打頭的不是部級單位,至少也得是局級。但是,這所中國建設中學的情況有點慘。學校位于昆明北郊,地名雖然叫觀音寺,但只是一個荒村,沒有什么寺,周圍都是農田。校址原是中央政府資源委員會存放汽油的倉庫,后來廢棄了。聯大的幾個同學不知道通過什么關系將它弄過來,辦起了中學,一共只有6個班……學校的校長、教務主任、訓育主任和教員也都是聯大學生,師資素質比現在的市重點中學絕對不低。但倉庫改中學,外部條件可想而知。不過,爸爸卻挺知足。
吳德拿著書,認真地一句一句讀下來。“雖然沒有提到我的名字,但這個教務主任就是我。當時學校里有三個人(年紀都不大,但手里都拿著一根竹杖,顯得‘老派’),一個是汪曾祺,一個金啟華——他是重慶中央大學哲學系畢業的,當時在聯大研究院,后來是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的教授(我后來在自己1999年游覽汪曾祺故鄉高郵的照片中找到,汪氏父子紀念館的一副楹聯就出自金啟華之手,吳老說金啟華的字是瘦金體,看了照片確實如此,但和年輕時也有不同。可惜金啟華也已在幾年前去世。)——他們兩個住一間寢室,還有一個就是我。”
中學里還有一個女教師,就是翻譯家巫寧坤的妹妹巫寧慧。巫寧慧后來也有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上海,上海校友會里也有她的聯系方式,但后來去了美國。遺憾的是巫寧慧校友已于2016年10月去世。
看到文中的“觀音寺”,激起了他的回憶:“還提到了這個地名,其實當時我們都不叫‘觀音寺’,叫它‘黃土坡’。學校說是倉庫改的,其實房子連倉庫都不如。”可是,就是這么一幢倉庫改的小校舍,設計者卻是大名鼎鼎。“你知道是誰設計的?梁思成!”
如今,梁思成的許多作品已經成了保護建筑,可戰亂中的這樣一件小作品,如今已然不可能存在。但說起建設中學的校舍,吳德依然記憶清晰:“它有三大優點:第一,房頂上面用的是瓦倫板,但不是金屬板,而是石棉板,下雨的時候也有聲音,但沒有像落在金屬板上‘叮叮當當’的響聲;第二,房子里開了一扇‘窗’,并不是真正的窗,而是一個方窗洞,所以即便是倉庫改建的校舍,通風也比較好;第三,課桌椅設計得很好,椅子左邊有一個扶手,右邊有一塊木板,手擱在上面正好寫字、記筆記,用最小的面積達到最大的使用效率,而且到了考試的時候學生也沒法作弊——這些都是出自梁思成的手筆。”
“中國建設中學由一批山西人出面籌款,打的是國民黨元老于右任的牌子,于右任同意此事,但基本不參與學校的事情,真正為學校提供支持的其實是民主建國會,由他們指導辦學的大方向,遇到物價飛漲、經濟困難,我們也會向孫起孟等民建的負責人求助。”
“當時,昆明的中學為數不少,尤其是西南聯大到了以后,為當地提供了更豐富的教育資源。不少聯大的教師、學生都在當地的中學兼課。他們不僅僅是出賣勞動、維持生計,也是在向當地輸送、傳播文明,受到了當地人的歡迎和尊重。”吳德多次說起,“辦學是為了扶助當地青年,把聯大的精神傳播出去,所收取的學費其實很低。一旦遇到物價飛漲,學校就會難以為繼,教師的收入剛拿回家就快速縮水,所以當時還發生過‘保值運動’。”
《老頭兒汪曾祺》里說,汪曾祺和妻子施松卿是在中國建設中學教書時認識的。吳德說自己和施松卿不太熟悉:“我1945年離開建設中學,她到建設中學應該是在我離開之后。1946年之前我和汪曾祺很熟悉,離開昆明之后就斷了聯系,我估計他們是在離開昆明之后結婚的。”事實確實如此,施松卿到建設中學教書是1945年,兩人于1946年7月離開昆明,結婚則是在1949年5月的武漢。
1945年,吳德離開建設中學,到昆明的另一所學校大同中學擔任教務主任,平時也常住在這所學校里。吳德
還有一個名字叫“吳仲龢”, “仲”表示他在家中排行老二,“龢”字其實就是和平的“和”字,給自己取這樣一個名字,是因為他對光緒的老師翁同龢很是敬仰。他覺得如果沒有翁同龢在背后支持,康有為、梁啟超根本不可能搞什么“維新”,即便是在戊戌變法失敗之后,慈禧也沒有廢除新學,這才有了南方的馬相伯和北方的張伯苓。發表文章和在當地的高中任教時,他一直使用“吳仲龢”這個名字。
在“一二·一事件”之前,他的學生告訴他:“仲龢老師,我有一些同學之前到重慶參加受訓回來,最近他們好像在打聽你的情況。”(我們聊到云南煙土和云南火腿的時候,他還提到這幾個學生來上海看他時,曾經給他帶來一個宣威火腿,“可惜火腿放在車上忘了拿,沒有‘起到作用’”。之后這兩個學生也都沒了音信,“也可能是犧牲了”。)為了自己的安全考慮,他決定平時盡量住在聯大校園內,這樣比較穩妥。
“當時聯大有一些到國外留學的信息,通常張貼在教導處的門背后,那時我也希望有機會可以出國留洋,就經常去看貼出的告示。有一次我意外地看到收發室的桌上有一封信,字跡非常熟悉,雖然一時想不起是誰的筆跡,卻引起了我的注意,便打開來看了。”
沒想到信的內容竟然是說——聯大政治系1941級學生吳德思想“赤化”,抨擊政府,屬反動分子,要求學校立即開除。
他至今覺得,那封信是有人有意放在柜臺上引起他的注意的。“當時我就把那封信拿回來了,別人也沒說什么。我到現在還想找到這個有意暗示我的人。”
“于是我去找到當時的教務長、化學系教授楊石先。他問我怎么知道這個事情的,我就說自己看到了這封信,但此事后來也沒有了下文。”回到大同中學,吳德的蘇北老鄉、同學李朋(后來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財政部副部長、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當時名叫倪代新)告訴他,三天前有人在他的信箱里留了一個條子,看后才知道找他的人是他們在第二聯中時的老師、學校的教導主任徐瑞祥(字耀周)。徐耀周說自己住在昆明的回民中學,于是吳德
便去那里見了自己的老師,還被問及平時生活情況如何、有沒有困難等。他便告訴老師:“生活總是有些困難,但相比教書前困難少得多了,謝謝老師的關心。”
“徐耀周是一個對政府很忠實的人,西安事變的時候還曾號啕大哭。我應該算是他最好的學生之一,也算是他口中的‘優秀青年’。可是后來離開昆明到了上海,我才突然意識到——那封要求聯大將我立即開除的信,正是他的手筆,而當時約我見面,其實也是一種試探。”
想起這段往事,吳德感慨:“我原本還惦念彼此的師生之誼,但在為一黨服務的特務政治面前,并沒有真正的‘師生之情’。這樣的思想是非常殘毒的。”
后來,他還向我談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曾在南京遇到史良,史良當時正在與陸殿棟辦婚禮(兩人應該是在“七君子”事件后的1937年結婚,當時或是補辦?)。“史良還給我發了喜糖。我們當時想辦一所精英化的培養‘大師’的學校,請她幫忙支持。史良沒有反對,但說現在政府提倡的是普及教育,所以就沒有搞成。其實這兩條路并不矛盾,如果當時這所學校辦起來,也許現在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
1946年,聯大北歸在即。
當時的吳德也想去北京,陰差陽錯他卻留在了上海。在路上,離家多年的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去世了。想到離家多年,音訊全無,于是他給家里寫了封信,并且選擇取道上海。懷揣著系主任張奚若的推薦信,吳德
到了上海救濟總署,卻吃了“閉門羹”。同行的張大昕則繼續北上,又在“俄專”讀了俄文,后來成了俄語教授。其他很多同學也在北京做了記者。
吳德剛到上海的姑媽家里,他的父親就被當地的特務抓進了“戒嚴所”。原來,他弟弟把自己來信的消息透露了出去。地方上的特務知道了這個“反動分子”的蹤跡,于是對他的父親動了手。他說:“當時聯大校內也有地下黨,傅作義的女婿(傅作義大女兒傅冬菊為聯大外語系學生,中共黨員,丈夫周毅之為其聯大同學、入黨介紹人)是主持當時地下黨工作的。”
“家里人拿錢去贖,父親還是沒有被放出來。可見他們不是為了敲竹杠,而是要抓我。過了四十多天,父親死在了牢里。直到他去世,我也沒有回去。作為兒子,這樣當然不對,但如果回去了,我肯定就會被抓起來。”說到這些,吳德已經十分平靜。
抗戰勝利后,由地質學家翁文灝擔任主任秘書長的資源委員會,承擔起了在全國接收日軍撤離后戰略物資等的工作。當時,有一位聯大的教師、張奚若的弟子龔祥瑞在資源委員會擔任要職,但張奚若對他在資源委員會任職很不滿。吳德回憶說:“龔祥瑞是寧波人,他的岳父家和蔣介石有老鄉之誼。龔祥瑞通過一個名叫陳涵純的人找到我,讓我擔任他的助手。其實,他深知我思想進步,但他畢竟還是愛國的,也可能他們需要吸納各種政見的人參與。于是我做了龔祥瑞一年多的助手。”
入職不到二十天,吳德的父親在牢里去世。“我以資源委員會人事處干部的身份回到了鎮江老家治喪,當地的特務也就不敢對我動手。但我還是沒錢安葬父親,只能把父親的棺材停在姑媽家。”
后來,吳德姑媽的兒子、在云南通化醫院做醫生的表哥回來了。他帶了一個德國老婆回來,不承認自己之前的妻子。這讓姑媽很是不滿,最終自殺身亡。姑媽死后,表哥將寄存在他家的吳德
父親的棺材又送到了一座叫“蓮花庵”的庵堂。“后來一個參加新四軍的堂叔吳志楷到泰州時,我托他找過,但他說棺材找不到了,所以父親只留下了一個衣冠冢。”
在龔祥瑞身邊工作時,吳德頗受賞識,但要進一步提升,必須加入國民黨。龔祥瑞本人沒有出面,他趁著自己去英國考察的時候,讓手下負責組織工作的干部把入黨的表格交到吳德
的手中。不愿加入國民黨的吳德
找到了代理龔祥瑞工作的負責人(之前是新疆的民政廳廳長),向他提出辭職,理由是:“我要去搞經濟工作。”
1993年至1996年,在龔祥瑞人生的最后三年,他開始寫作自傳《盲人奧里翁》。在這期間,他和吳德又重逢了。“他看到我很激動,和我聊了之后還修改了回憶錄中一些關于自己在資源委員會工作時的內容。那時候他還跟我發牢騷說,自己接待了幾個英國人,還被人盯著怕他泄露秘密。”
后來,我買到了《盲人奧里翁》,吳老認真讀著“在資源委員會的作業”一節,又想起了許多往事,比如龔祥瑞的夫人方備對他也不錯。“作為張奚若的學生,龔祥瑞知道老師說的政治學系培養的不是從事實際政治的官僚。但他在書中的態度就是,從事實際工作,也是一種對于實際政治和社會的接觸,將來還是要回去教書的。其實龔祥瑞在國外主要學習的是對于政府的監督,所以他的這種思想又傳播給了學生,學生們也把龔祥瑞教授的一些理念帶到了實際政治當中。”
吳老為了拒絕加入國民黨而辭職,可是去哪里搞經濟工作呢?
當時,有一個聯大經濟系的畢業生方輝宗(也曾在昆明中國建設中學任教),正在上海的國棉十六廠工作,擔任財務主管。于是,吳德找到了這個老同學。
“經營國棉十六廠的是民族資本家朱仙舫。抗戰勝利后,國民黨政府提出要把沒收的資產賣給民族資本家恢復經營。朱仙舫指定要國棉十六廠,因為它的設備比較新。我和方輝宗聯系了之后,他就向朱仙舫介紹,說有個同學想來紡織企業工作,朱仙舫欣然同意。”
“當時有一個抗戰時期在日本管理紡織企業、研究成本控制的專家,開了一個‘永井同值比率法’的課程,于是朱仙舫就派我去學這個。我對此也很感興趣,覺得這套方法很有道理——它不是同單位做比較,而是用相對的東西作比較。”吳德說,他在“同值比率法”上下了不小的功夫。“根據這個,我自己也研究了一套理論——任何工業制造都是兩種消耗,勞耗和物耗。勞耗多了,物耗就少了,勞耗少了,物耗就多了。像現在很多技術都是可以通過自動化的機械,完全不用勞耗,可見生產的發展不得了。”用西方經濟學的專業知識來分析,這個理論其實不算艱深、復雜,但在當時而言,也確實稱得上是創新。

龔祥瑞自傳《盲人奧里翁》

龔祥瑞自傳《盲人奧里翁》中關于其在資源委員會任職的記錄
“新中國成立前我就在這個廠里,新中國成立后也發揮了一點作用,要生產高支純棉,要燒毛,我就把燒毛機搞了起來,后來幫廠里改造車間,造了房子……”
“新中國成立初期,全國開了一次經濟規劃會議,華東地區就派我去參加,參會的人在部里見了面,分頭交換了意見,還帶回來一些材料。后來華東紡織局的財務處長唐根才讓我把材料還給他——那時候他們才知道吳德原來不是黨員。”
“‘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1953—1957),全國要推行總會計師制度,已經在財政部工作的老同學李朋派了兩個人到上海找我,讓我幫著一起商量總會計師制度怎么搞。當時的制度構架是‘評’不是‘選’,評的時候,單位里有一批會計學校畢業的人,我就說‘會計師你們做吧’,我做經濟師。”
吳德把關于“同值比率法”的文章印發給了年輕的紡織企業干部和技術人員,紡織大學畢業生薛涵秋對此很感興趣,常向他請教,還提出“物耗-勞耗”的觀點有模糊數學的成分。“‘文化大革命’之后,薛涵秋先后在十九棉、十六棉做過廠長,后來又做過上海紡織印染公司總經理,搞得很不錯。”
后來吳德又調到紡織公司“整改辦”“普查辦”,再后來紡織系統里成立了一個“改革開放試點”公司,于是他又被派駐到了那里,最后在這個單位申報為高級會計師。“申報的內容搞會計的人不太懂,于是又送到財經學院去審定,最后評定我為高級會計師。”
“后來薛涵秋還介紹我去深圳一家紡織企業,幫他們制定了一條成本核準系統。”
“臨退休的時候,他們說我退休了‘不好安排’,所以我退休很晚。我的人事關系一直在紡織印染的機關編制,當時也可以選擇公司的企業編制。后來才知道,企業編制的高級會計師退休后的待遇還要好一些。但如今,這些紡織企業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紡織控股公司’這一個空殼子。”
在紡織企業里幾十年的經歷,就被吳德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完了。是他的刻意淡化,還是人生更波瀾壯闊的經歷都留在了昆明、留在了西南聯大?
我不太甘心,于是追問他,這么多年,政治運動里就沒有受到過沖擊嗎?他笑言:“沒有太大的沖擊,也被人開過批斗會,批斗會上我就說:‘我是要爭取入黨的。’方輝宗倒是被戴了‘帽子’,后來去了毛毯廠。”
我原本以為在那個年代里,他會遭遇許多的坎坷。
目前,吳德擔任上海聯大校友會的理事。這個組織是在撥亂反正后由凌仁等校友恢復起來的。但吳德
特意提示我,在此之前上海就有聯大校友的組織和活動。
“我們現在編的校友錄,都是改革開放以后的,把還在世的人編進去。在改革開放以前,上海也有聯大校友會的活動,那時候都是在歐美同學會,因為聯大的老師很多都是歐美留學回來的。我當時是在十六棉工作,后來到棉紡公司去了。十二棉當時的財務科長,還有十七棉財務科長劉漁溪也是西南聯大經濟系畢業的。那時候我們之間也經常有往來。”
他還特別提到了上海解放前夕,一位在正面斗爭中犧牲的烈士,那也是一位聯大人——鐘泉周。
鐘泉周(1919—1949),鎮海縣柴橋人。早年在寧波日新街新學會社當學徒,后畢業于西南聯大電機系。1944年加入中國民主青年同盟,自此投身學生運動。1946年,進入上海公交公司保養場工作,被選為公司員工福利會理事長。上海解放前夕,組織公交工人進行“反饑餓”大罷工,并擴大到法商電車和三輪車工人。1949年2月16日,被國民黨上海當局逮捕,次日被害于江灣,被稱為上海“公交三烈士”之一。上海解放后,陳毅市長為“公交三烈士”親筆題詞:“為中國人民事業而犧牲,永遠為人民所懷念。”
吳德認為,蘇聯的城市革命道路在中國沒有走通,共產黨轉而與工農結合,而鐘泉周所做的,恰是在舊政權被推翻前,在城市中以工人階級為主的革命,“這一點有很特殊的意義”。
“我們同學錄里有一個叫曹淼的人,還有鐘泉周和另外一個同學,他們三個都是聯大工學院畢業的。鐘泉周是電機系,另外兩個人是土木系的。他們在日本投降以后,跟著一位聯大教授來到上海(相關資料顯示此老師為章名濤,當時在上海公共汽車公司任總經理)。鐘泉周犧牲了,曹淼沒有出事。”
吳德說:“鐘泉周被槍殺后,我們把尸首找回來了。他的血衣,現在還在楊樹浦的工人文化宮,過去是陳列出來的,現在大概不陳列了。”
他還記得,在鐘泉周死后,聯大校友會還在歐美同學會組織過一次活動。名義上是迎接一個遼沈戰役后從東北逃到上海準備再去臺灣的同學,其實是借這個名義給鐘泉周募捐。“校友里也有地下黨,我們也捐款了,但后來唯恐被‘反動派’查到卷冊,又把錢退還了。”
“鐘泉周的愛人也是土木系的,鐘死時留下了一個遺腹子。后來她改嫁了另一個聯大同學。幾年前,曹淼的愛人(姓張)也去世了,去世之前她們還有聯系。”
關于西南聯大的精神,有人說傳承了北大老校長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思想,也有人以陳寅恪的名言“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來注解。在不知不覺中,聯大成了許多年輕人心中的圣地和精神家園,關于西南聯大的研究也成了“顯學”。對此,很多聯大老校友未必知情。吳德問我:“這是為什么?”經過我一番詞不達意的解釋,他說自己明白了。他用邏輯清晰、豐富的語言解釋了“今天我們為什么要紀念聯大,研究聯大”。
“聯大校內自由、思考、有辨別的學術空氣,這是不容易得到的。它既和戰爭有關,又和戰爭無關。
“西南聯大的精神,從來不是某種單一的精神,它是多元的。多元的好處在于保持了接觸更多觀點的可能性,所以比較客觀。但多元又總是受打擊的,所以保持多元是不容易的。多元需要包容,包容不是一種意志,更需要一個環境。
“青年人欣賞、向往聯大精神,這是非常可貴的,但如果有可能還要引導到更高的程度。
“在抗戰的特殊時期,西南聯大把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學校的優勢結合在一起,彼此尊重,又有相對的獨立,它是一個歷史的偶然。在當時的國民黨政府需要的時候存在,又在不需要的時候把它‘拆散’。把這個過程連起來看,可以看到某種‘斗爭’的非人性。注意到這一點,對青年思考、認識聯大也有好處。”
聯大的價值還存在于很多方面,比如抗戰中的聯大,不斷地有師生到戰時的歐美去留學、交流、講學。李約瑟在去世前整理完成了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他花了很大的精力完成這項工作,其中也包括了很多聯大人赴國外交流的東西。所以聯大的作用,也不僅僅是校園內部自由、寬容的學術作風,它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
“在當時的環境下,聯大的學生不想卷入政治,但為了生活不得不‘出賣’自己去工作,做美聯社的記者,等等。這也是聯大真實的另一面。”
吳德認為,教育和發展不可能僅僅在于大學,大學教育的成功一定有它的基礎和外延。“中學的教育非常重要,如果中學不好,大學里再怎么鍍金,效果也有限。另一方面,大學里有一個好的氛圍,最為受益的其實是教師而非學生,他們長期在這個環境里,而學生畢業之后是要離校的。所以聯大培養的大師,主要來說是教師,而非學生。學生在學校里的時間比較短,現在健在的這些老人,離開校園的時間一般有七十年左右,真正的成熟也是在校外。但在畢業后,聯大同學之間往往聯系還比較緊密,所以這其中又有互相促進、交流、改造、碰撞等,這又起到了很多的作用。”
他還說:“抗戰其實是讓聯大的老師受益的。無論他們是否從國外留學歸來,如果沒有抗戰,不會這樣深入社會,進行實踐,可能仍和他們的前輩一樣,一輩子鉆在象牙塔里面,就不會有這樣大師云集的情況出現。”

吳德先生所贈的西南聯大建校七十五周年紀念水晶
后記
2015年9月,吳德打電話給我說,兒子有了新居,三室兩廳,把自己接去了。我真是挺為吳老高興的,后來還去幫他搬了一次家。房子確實不錯,甚至大到有些空蕩蕩,可以說是享福了。
關于健康,吳老也很是樂觀,他說自己又長出了一顆新牙,看來身體還不錯,至少不缺鈣。雖然過去的一年,陸續有多位老友凋零,這讓他有些感傷,但和凌智等老朋友打電話的時候,他常笑言:“我們活到一百二十歲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