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余生》

在我十歲那年，是在溫鄉小學的日子。回想起來，那段日子里我并沒有多少關于童年嬉戲的記憶。每次放學我都要在父親開的小餐館里幫忙打雜，以此賺取我的零花錢，本來村子也小，父親開的那家也是村子里唯一一家餐館，。雖說是餐館，但是在我的記憶里并沒有多少人真正用餐，最熱鬧也就是晚上八點過后，女人們從家里帶各種織布的活兒，邊八卦邊織，男的在這里喝酒喝到爛醉便陸陸續續回家。

在農村里沒有周末休息之說，平常他們都會在自己工作的地方一直干活，直到那個工作完全結束。平時發工資的地方也是在我家的餐館里，那天應該算是生意最好的一天，比過年還要熱鬧；那天的他們特別闊綽，當時我們那個年齡段的孩子也喜歡這一天到餐館里來，因為那天大人們都開心，會給我們一點零花錢。

那天我還是像往常一樣放學來到餐館幫忙，這樣重復的干一件事情說實話確實有點無聊。

“哎，大學生放學了？”。一個穿著破爛軍大衣的魁梧男子說道。我微微示笑：哦，阿酷白多來了。

他是我們餐館里的常客，本名叫白瑪多吉，我們習慣性的叫他“白多”。他是一個放牧人，白天在山上看牦牛，晚上便喜歡跑到我家餐館里喝點兒酒。長著一副黑黑的臉，身才高大，一頂牛仔帽，差不多50多歲了。當時我們都喜歡調侃他那身被油漬侵襲發亮的大衣和帽子，他也總是嚇唬我們說：“你們知道什么，這是牛仔的裝扮”。

在我記憶里，他幾乎天天到餐館里買酒喝，最起碼我在餐館里的那段時間他都在，他把我們幾個小學生稱呼為“大學生”。他每次來會買一瓶“二鍋頭”大瓶裝的，奇怪的是每次他自己帶一瓶空瓶來，然后把新買的那瓶酒一半分到空瓶里，之后往那兩瓶里倒上水填滿。我原先以為他是沒錢買酒才會那樣。

在那段時間里我還是蠻期待他的到來，每次放學走到餐館放下書包，我都會往門外看看他來了沒有，確實他也沒讓我失望，幾乎天天出現，只是時間差了點幾分。我還是很喜歡同他聊天，因為他每次會給你講一些從來沒聽過的人和事兒，我也認為他很享受同我聊天的時間，也罷，只是我覺得。但是，我還是不會把這種喜悅的心情表達出來，幾乎整個村子里的人對他不怎么友好，也就是那一兩個跟他同齡的老人平常會跟他說說話，里面也包括我爺爺，比起他的同領，他確實看上去沒那么老。

有一天流動電影放映車到我們村了，說是要放《紅河谷》。我跟父親請了個假，同朋友一起去看了。第二天放學到餐館時候，白多阿酷也到了，我一進門被阿酷叫住了，我走過去坐到他的旁邊，他深吸一口煙說，“昨天，電影好不好看？”。我點了點頭，他微微笑了笑，“其實那都老電影了，我也老早前看過”，我好奇的看著他，他繼續說道“跟你說，要好好學習，要去大城市讀書，你就會知道有很多這樣的電影，看都看不完”。我心想不會吧！

“又在吹牛，不要聽他說，他一個放牛的懂什么，你再跟他這樣每天說話交流，小心有一天你也變成這般模樣”旁邊的次平阿酷笑哈哈說道，阿酷次平是我家的鄰居，他也是村子里為數不多的小老板，也有點小錢。

我很尷尬的站起來，準備往里頭走去，阿酷白多什么也沒說，他看了看我微微一笑，繼續抽著他的煙。阿酷白多那個眼神，我至今都記得，充滿悲哀與無助。我不知道為什么村里很多人不待見他，是因為他平時瘋瘋癲癲？

不一會兒他把一瓶參水的白酒存進店里隨既離開了。我走進里屋問父親為什么阿酷白多每次往白酒里參水，是不是沒錢了？。“我兒子什么時候開始對白多這么照顧了”父親開玩笑說道！“父親你別開玩笑了，說嘛，你知道嗎？”，我繼續追問。“知道了知道了，我好好說不行嘛”父親放下手中的工作，“阿酷白多之前喝酒喝的太多了，身子不行了，說是好幾次暈倒送進醫院”。我皺了皺眉頭，繼續說，“那為什么他不把酒戒了”。爸爸撫摸著我的頭“這個.......爸爸也不知道，好了去做作業吧”。

那天晚上我同母親講了今天跟阿酷白多的對話，也詢問了一些他的問題。母親卻說“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但是他說的那句，好好學習就是對的”。我有很多如此的疑問，但是從來沒人給我解答過。那天夜里我輾轉反側，腦海里全部都是阿酷白多，心想今天鄰居說那番話時，我從阿酷白多身邊就那樣離開，他會不會生氣啊。

第二天放學后我急匆匆的回到餐館，看了一下，他確實沒來，我心想他肯定生氣了。急忙問了一下爸爸，“阿酷白多今天不來嗎？”。爸爸好奇的看著我說“沒來呀，怎么啦”。我沒說話，走進屋里做作業去了。

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我作業也做完了。“桑珠桑珠”。那個熟悉的聲音，對！他來了，像往常一樣從爸爸那里點了一瓶白酒，我站在里屋門口直直的看著他沒敢說話。他看了我一眼，“大學生發什么呆？來給阿酷拿點水來”。哇，我這沉重的心終于輕松了，我笑了笑，“好咧，這就拿來”。頓時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那天同阿酷說了很多話，他邊喝酒，突然問道。“大學生，你知道天路嗎？”。“天路？”我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他哈哈笑了笑說，“天路就是從大城市通往我們這邊的火車，火車知道吧！就是你好好學習了，就可以坐上它去大城市學習”。我好奇地問道“為什么非得去大城市呢？”。他抽了口煙繼續說道，“傻孩子，大城市里什么都有，你能學到很多在這邊學不到的東西”。我思索了一會兒，“那阿酷你去過大城市嗎？”。阿酷微微一笑跟我說，“我說我去過，你信嗎？”。我說我信，他開心的像個孩子，每次我專心聽他講，他就會表現得很滿足。

其實我出生開始，他便在這個小村子里，我還記得當時我們玩耍時遇到他，幾個朋友會調侃說，“白多大衣里有一斤虱子之類的話”。他立馬會很正經的說，“這是牛仔的大衣知道什么！小屁孩”。他還會指著當時貼在墻上的各種標語說，“你們不是學生嗎？來把那幾行漢語讀來給我聽聽”。過了會兒他會大笑說：“不會吧!啊喲真可憐，來我給你們教”，會把那幾行字讀出來。

就像這件事一樣，之后的好多次跟阿酷的討論里阿酷的每句話我都是半信半疑，但是我就是喜歡聽他說的那些新奇的事。

有一天我在里屋正在做作業，突然聽到外面有點吵，我放下手中的筆，出去看了一眼，阿佳查果正在哭的稀里嘩啦，阿佳查果是白多阿酷的妹妹，也就是他唯一的親人，當時我還不知道為什么？她邊哭邊說，“我求你了桑珠，不要給白多賣酒了，你看這都第幾次進醫院了，我的天，這個人真的會把自己喝沒了”。父親和母親正在安慰阿佳查果。父親見我正在偷看，比了個手勢示意叫我進去。過了幾天我才知道阿酷又進醫院了，說實話當時一瞬間特別討厭父親和母親，就像阿佳查果說的那樣，他都這樣了為什么還給他賣酒。在這之后我問過父親緣由，父親給我解釋道，“也可以不賣酒他，但你知道嗎？我不賣，他就會跑去別的村子里買，而且沒有底線的喝，最起碼在我這里，跟他約定過的那樣，半瓶一天，半瓶一天的，我從來沒多賣過，再說他幾乎都不給酒錢。你覺得他是那種聽話的人嗎？都戒了多少次了，唉........”。父親嘆息一口氣。聽了這番話，反而感覺很有道理，父親也是對他凌空要用心。

在之后的我整個暑假里都沒見著他？說他在住院，我同父親約定過，去醫院看他的時候帶上我，父親也答應了。但是遲遲等不來那個時間，我每次都會問父親，父親說，“他們家里人說了現在不方便見外人”。

后來，我好幾次詢問過我爺爺阿酷白多的事情，爺爺給我講了很多關于他的事情，從此我也就成為了這個村子里為數不多的知道他過往的人。每次爺爺講著講著一會兒笑一會兒哽咽。

爺爺他們那一輩里阿酷白多是唯一一個受過教育的，而且是從內地求學歸來的，剛回來時在村里還當過一段時間的村醫。“當時白多那個老家伙長得帥又有才華，很多他們那一輩的女孩子都喜歡他，后來他跟一個同他一起在內地求學的機關單位領導女兒結婚了，更幸運的是，她還嫁到這個窮酸的村里來了。我當時問過他好多次干嘛不去城市里工作，當時以他這樣學歷的孩子，到處都可以就業。但他每次會說他要在這里扎根，要為這村子的建設奉獻一生，當時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但是后來他也確實這么做了。女孩嫁過來以后，女孩當了村里的教師，要說當時，她真的是這片兒唯一一個高學歷的老師。他們特別恩愛，而且他一半是為了他的父親，他的父親當時身體不怎么好。他一直會說：父親是自己這一輩子的榜樣。他父親為人特別好，是當時紡織廠的領導。這個村子有一點的起色也都是他父親的功勞。

就這樣過了五年”！爺爺突然深吸一口氣：要說這個小子幸福，也更是一個悲慘的人。當時他的老婆懷孕了，那一天他正陪著一個村里的病人往LS就醫，剛好那一天他的媳婦早產，我們幾個朋友把她送到醫院并通知了他，他也從LS日夜趕回來了，但是趕來時，妻子遭遇難產，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世了，這對他打擊非常大。過了一陣子后他又重新來村衛生院上班，但是他整個人已經沒有了昔日的那種狀態。更悲慘的是，當時村里一個小女孩去世了，那家人說是吃錯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個家人把他告了，還說什么醫生說吃藥就行了，能怎么辦？開藥證明也在。其實當時他說了得去大醫院看看，但那一家人硬是要給開藥，這樣他不忍心開了幾個止痛藥，但是那家人帶女孩去到處算卦把治療時間給耽擱了，那件事鬧了很長時間，雖然最后事情水落石出沒也給他判刑，賠了一點錢。

那件事情以后村里的那些人不讓他在村里當醫生，慢慢他就開始沾酒了，剛開始時是一點一點喝，自從他父親去世以后他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他所有的信念崩塌了，好端端的一個小伙子，唉.........爺爺的雙眼里早已充滿淚珠。

之后我們都試過勸說過他很多次，但是沒什么結果。看現在都幾歲了，那時我和你奶奶都沒生你媽呢！有時候真的希望他早點離開這個世界，真的，每次見到他心里真的很難受。就像他的那件大衣一樣，是他父親在結婚那年送給他媳婦的，要么就洗了好好收起來或好好穿，要不然穿著穿著爛了，念想留著就好，但是他所有的念想就停留在了這件大衣的開始。

后來，聽父親說阿酷出院了，但是我隱約在父母親的談話中了解到，他整個人都癱瘓了，都說不了話，而且快不行了。我突然感覺很怕，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去了，尤其前段時間剛從爺爺那里聽到阿酷的事兒，我整個內心里拒絕看到阿酷白多不能說話以及他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事實。

那年夏天我往LS上初中去了，每年都只有寒暑假可以回家。有一次父親來看我，同我說了阿酷白多去世的事情，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有種即如釋重負的感覺，但又很難過。其實現在想起來，確實，我也同爺爺一個想法，另一方面來說也許解脫才是他最終的歸宿。另一方面來說我童年記憶里的某個點突然停住了腳步。至今才明白阿酷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因為確確實實都存在，只不過他早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