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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說(6)

“我怎么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悔也無及,悔也無及。我就在這里死了罷。我所求的愛情,大約是求不到的了。沒有愛情的生涯,豈不同死灰一樣么?唉,這干燥的生涯,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排擠我到這世界外去。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里呢!”

想到這里,他的眼淚就連連續續的滴了下來。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沒有分別了。他也不舉起手來揩揩眼淚,月光射到他的面上,兩條淚線,倒變了葉上的朝露一樣放起光來。他回轉頭來,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長的影子,就覺得心痛起來。

“可憐你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雖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該累你也瘦弱到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饒了我罷!”

他向西面一看,那燈臺的光,一霎變了紅一霎變了綠的在那里盡它的本職。那綠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時候,海面就現出一條淡青的路來。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見西方青蒼蒼的天底下,有一顆明星,在那里搖動。

“那一顆搖搖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國。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顆星的底下,也曾送過十八個秋冬,我的鄉土呵,我如今再也不能見你的面了。”

他一邊走著,一邊盡在那里自傷自悼的想這些傷心的哀話。走了一會,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淚便同驟雨似的落下來了。他覺得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把眼淚揩了一下,立住了腳,長嘆了一聲,他便斷斷續續的說: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選自《達夫全集·雞肋集》,上海北新書局1928年版)

南遷

一南方

你若把日本的地圖展開來一看,東京灣的東南,能看得見一條葫蘆形的半島,浮在浩渺無邊的太平洋里,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島!

安房半島,雖然沒有地中海內的長靴島的風光明媚,然而成層的海浪,蔚藍的天色,柔和的空氣,平軟的低巒,海岸的漁網,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歐海岸的性質,能使旅客忘記他是身在異鄉。若用英文來說,便是一個Hospitable,invitingdream,landoftheticromanticage(中世浪漫時代的,鄉風純樸,山水秀麗的夢境)了。

東南的斜面沿著了太平洋,從銚子到大原,成一半月彎,正可當作葫蘆的下面的狹處看。銚子是葫蘆下層的最大的圓周上的一點,大原是葫蘆的第二層膨脹處的圓周上的一點。葫蘆的頂點一直的向西曲了,就成了一個大半島里邊的小半島,地名西岬村。西岬村的頂點便是洲崎,朝西的橫界在太平洋和東京灣的中間,洲崎以東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東京灣。洲崎遙遙與伊豆半島,相摸灣相對;安房半島的住民每以它為界線,稱洲崎以東沿著太平洋的一帶為外房,洲崎以北沿著東京灣的一帶為內房。原來半島的住民通稱半島為房州,所以內房外房,便是內房州外房州的縮寫。房州半島的葫蘆形的底面,連著東京,所以現在火車,從東京兩國橋驛出發,內房能直達到館山,外房能達到勝浦。

二出京

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后,東京上野精養軒的樓上朝公園的小客室里,有兩個異鄉人在那里吃茶果。一個是五十歲上下的西洋人,頭頂已有一塊禿了。皮膚帶著淺黃的黑色,高高的鷹嘴鼻的左右,深深洼在肉里的兩只眼睛,放出一種鈍韌的光來。瞳神的黃黑色,大約就是他的血統的證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體中間,或者有姊泊西(Gypsy)今譯吉卜賽人。的血液混在里頭也未可知,或者有東方人的血液混在里頭也未可知,但是生他的母親,可確是一位愛爾蘭的美婦人。他穿的是一套半舊的灰黑色的嗶嘰的洋服,帶著一條圓領,圓領底下就連接著一件黑的小緊身,大約是代Waist-Coat(腰褂)的。一個是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身體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們一見就能知道他是中國人,因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纖長的身體,是在日本人中間尋不出來的。他穿著一套藤青色的嗶嘰的大學制服,頭發約有一寸多深,因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臉面的上頭,所以反映出一層憂郁的形容在他面上。他和那西洋人對坐在一張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著朝公園的玻璃窗的。他們講的是英國話,聲氣很幽,帶著一種梅蘭刻烈(Melancholy)的余韻,與窗外的午后的陽光,和頭上的萬里的春空,卻成了一個有趣的對照(Contrast),若要把他們的擇要翻譯出來,就是:

“你的臉色,近來更難看了:我勸你去轉換轉換空氣,到鄉下去靜養幾個禮拜。”西洋人。

“臉色不好么?轉地療養,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則因為我懶得行動,二則一個人到鄉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雖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東京以外的地方去。”青年。

說到這里,窗外吹過一陣夾沙夾石的風來,玻璃窗振動了一下,響了一下,風就過去了。

“房州你去過沒有?”西洋人。

“我沒有去過。”青年。

“那一個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里的一個半島,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氣是非常和暖的,同東京大約要差十度的溫度,這個時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還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里捉魚呢!一帶山村水郭,風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歡我們英國的田園風景的么?你上房州去就對了。”

“你去過了么?”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個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國人,她的男人死了,只一個人住在海邊上。她的房子寬大得很,造在沙岸樹林的中間;她又是一個熱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紹的,她非常喜歡中國人,因為她和她的男人從前也在中國做過醫生的。”

“那么就請你介紹介紹,出去旅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變得過來也未可知。”

另外還有許多閑話,也不必去提及。

到了四點的時候,窗外的鐘聲響了。青年按了電鈴,叫侍者進來,拿了一張五元的紙幣給他。青年站起來要走的時候看看那西洋人還兀的不動,青年便催說:“我們去罷!”

那西洋人便張圓了眼睛問他說:

“找頭呢?”

“多的也沒有幾個錢,就給了他們茶房罷了。”

“茶點總不至要五塊錢的。你把找頭拿來捐在教會的傳道捐里多好啊!”

“罷了,罷了,多的也不過一塊多錢。”

那西洋人還不肯走,青年就一個人走出房門來,西洋人一邊還在那里輕輕的絮說,一邊看見青年走了,也只能跟了走出房門,下樓,上大門口去。在大門口取了外套,帽子,走出門外的時候,殘冬的日影,已經落在西天的地平線上,滿城的房屋,都沉在薄暮的光線里了。

夜陰一刻一刻的張起她的翼膀來,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園的大佛前面,緩步了一忽,遠近的人家都點上電燈了。從上野公園的高臺上向四面望去,只見同紗囊里的螢火蟲一樣,高下人家的燈火,在那晚煙里放異彩。遠遠的風來,帶著市井的嘈雜的聲音。電車的車輪聲傳近到他們兩人耳邊的時候,他們才知道現在是回家去的時刻了。急急的走了一下,他們已經走到了公園前大街上的電車停車處,恰好向西的有一乘電車到來,他們兩人就用了死力,擠了上去,因為這是工場休工的時候,勞動者大家都要乘了電車,回到他們的小小的住屋里去,所以車上人擠得不堪。

青年被擠在電車的后面,幾乎吐氣都吐不出來。電車開車的時候,上野的報時的鐘聲又響了,聽了這如怨如訴的薄暮的鐘聲,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來:

“這些可憐的有血肉的機械,他們家里或許也有妻子的。他們的衣不暖食不飽的小孩子有什么罪惡,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們的父母,受這世界上的磨折,或者在豬圈似的貧民窟的門口,有同餓鬼似的小孩兒,在那里等候他們的父親回來。這些同餓犬似的小孩兒,長到八九歲的時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機械去。漸漸長大了,成了一個工人,他們又不得不同他們的父祖曾祖一樣,將自家的血液,去補充鐵木的機械的不足去。吃盡了千辛萬苦,從幼到長,從生到死,他們的生活沒有半點變更,唉,這人生究竟有什么趣味,勞動者呵勞動者,你們何苦要生存在世上?這多是有權勢的人的壞處,可惡的這有權勢的人,可惡的這有權勢的階級,總要使他們斬草除根的消滅盡了才好。”

他想到這里,就自家嘲笑起自家來:

“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會主義感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勞動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軍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難道比日本的勞動者更輕么?日本的勞動者,雖然沒有財產,然而他們的生命總是安全的。你的同胞,鄉下的農夫,若因納捐輸粟的事情,有一點違背,就不得不被軍人來虐殺了。從前做大盜,現在做督軍的人,進京出京的時候,若說鄉下人不知道,在他們的專車停著的地方走過,就不得不被長槍短刀來斫死了。大盜的軍閥的什么武裝自動車,在街上沖死了百姓,還說百姓不好,對了死人的家族,還要他們陪罪罰錢。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軍人來奸辱了。日本的勞動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時候,也許有他的妻女來安慰他的,那時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腦后,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問是不是你的結發妻小,若那些軍長師長委員長縣長等類要她去作一房第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絕么?有訴訟事件的時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錢,送了比你的對爭者少一點,或是在上級衙門里沒有一個親戚朋友,雖然受了冤屈,你難道能分訴得明白么?……”

想到這里的時候,青年的眼睛里,就酸軟起來。他若不是被擠在這一群勞動者的中間,怕他的感情就要發起作用來,卻好車到了本鄉三丁目,他就推推讓讓的跟了幾個勞動者下了電車。立在電車外邊的日暮的大道上,尋來尋去的尋了一會,他才看見那西洋人的禿頭,背朝著了他,坐在電車中間的椅上。他走到電車的中央的地方,墊起了腳,從外面向電車的玻璃窗推了幾下,那禿頭的西洋人才回轉頭來,看見他立在車外的涼風里,那西洋人就從電車里面放下車窗來說:

“你到了么?今天可是對你不起。多謝多謝。身體要保養些。我……”

“再會再會,我已經到了。介紹信請你不要忘記了。……”

話沒有說完,電車已經開了。

三浮萍

二月二十三日的午后二點半鐘,房州半島的北條火車站上的第四次自東京來的火車到了。這小小的鄉下的火車站上,忽然熱鬧了一陣。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幾個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出去之后,火車站上仍復冷清起來。火車站的前面停著的一乘合乘的馬車,接了幾個下車的客人,留了幾聲哀寂的喇叭聲在午后的澄明的空氣里,促起了一陣灰土,就在泥成的鄉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著了太陽向西的開出去了。

留在火車站上呆呆的站著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禮拜前和一個西洋宣教師在東京上野精養軒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學生。他是伊尹的后裔,你們若把東京帝國大學的一覽翻出來一看,在文科大學的學生名錄里,頭一個就能見他的名姓籍貫:

伊人,中華留學生,大正八年入學。

伊人自從十八歲到日本之后一直到去年夏從沒有回國去過。他的家庭里只有他的祖母是愛他的。伊人的母親,因為他的父親死得太早,所以竟變成了一個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時候她就不知愛他,所以他漸漸的變成了一個厭世憂郁的人。到了日本之后,他的性格竟愈趨愈怪了,一年四季,絕不與人往來,只一個人默默的坐在寓室里沉思默想。他所讀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戰場上戰敗了的人的書,所以他所最敬愛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Thomson,HHeine,Leopaldi,ErnestDowson即詹姆斯·托姆遜,H海涅,利奧帕·利奧帕迪迪,歐內斯特·道生。那些人。他下了火車,向行李房去取來的一只帆布包,里邊藏著的,大約也就是這幾位先生的詩文集和傳記等類。他因為去年夏天被一個日本婦人欺騙了一場,所以精神身體,都變得同落水雞一樣。晚上夢醒的時候,身上每發冷汗,食欲不進,近來竟有一天不吃什么東西的時候。因為怕同去年那一個婦人遇見,他連午膳夜膳后的散步也不去了。他身體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變起顏色來了。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疇中間,辟了一條小小的鐵路,鐵路的兩旁,不是一邊海一邊山,便是一邊枯樹一邊荒地。在紅塵軟舞的東京,失望傷心到極點的纖細神經過敏的青年,一吸了這一處的田園的空氣,就能生出一種快感來。伊人到房州的最初的感覺,也覺輕快得非常。伊人下車之后看了四邊的松樹的叢林,有幾縷薄云飛著的青天,寬廣的空地里浮蕩著的陽光和車站前面的店里清清冷冷坐在賬桌前的幾個純樸的商人,就覺得自家已經到了十八世紀的鄉下的樣子。亞力山大·斯密司著的《村落的文章》里的Dreamthorp英語,夢里村。(ByAlexanderSmith)好像是被移到了這東海的小島上的東南角上來了。

伊人取了行李,問了一聲說:

“這里有一位西洋的婦人,你們知道不知道的?”

行李房里的人都說:

“是C夫人么?這近邊誰都知道她的,你但對車夫講她的名字就對了。”

伊人抱了他的一個帆布包坐在人力車上,在枯樹的影里,搖搖不定的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的時候,他心里又生了一種疑惑:

“C夫人不曉得究竟是怎么的一個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同E某一樣,也是非常節省吝嗇的。”

可憐他自小就受了社會的虐待,到了今日,還不敢信這塵世里有一個善人。所以他與人相遇的時候,總不忘記警戒,因為他被世人欺得太甚了。在一條有田園野趣的村路上彎彎曲曲的跑了三十分鐘,樹林里露出了一個木造的西洋館的屋頂來。車夫指著了那一角屋頂說:

“這就是C夫人的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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