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走了很長一段路,身邊的婦人執起她的手問道:“姑娘怎么這般清瘦?難道是先天不足?”姜玄黎訕笑一下,“許是這幾年來一直吃齋飯的緣故吧。”“怪道是了,到了媽媽那,可得好好給你補補。臉上連血色都沒有,看著都讓人心疼?!苯杪劼犙劭粢患t,“我這個苦命的人,生下來管嫡母叫母親,自己的生母卻親近不得。如今又有了新媽媽,想來真是心酸?!蹦菋D人連忙用帕子給她拭淚,勸道:“姑娘不必因這等小事傷懷動念,既是這樣改口叫我月娘,你看如何?”姜玄黎點點頭?!澳闶墙憬阃形艺湛吹模匀慌c別人不同。姑娘以后就看著吧,撿著杭州城里時新的吃穿,只有你不想要的,但凡喜歡的,月娘我就是摘星星摘月亮也給你捧到面前來,絕不讓姑娘受半點委屈?!薄拔业男氖履闶侵赖摹N壹木佑诖?,為自己賺些口糧,我與銜月樓并沒有什么契約。若是得遇良人,還望月娘能成全,銜月樓終究不是歸宿?!薄澳鞘亲匀?,姑娘這樣的才貌資質,總得是千里挑一的男子才配得上。月娘我擦亮了眼睛也要為姑娘尋一個可靠的人家。只是這金風綿啊,仗著官府撐腰單憑一艘樓船在西湖上搶盡了風頭。頂尖的風流才子,達官貴人上了她的船就流連忘返,姑娘就是不為月娘的銜月樓考慮,也得為自己的終身大事爭口氣。要是在矬子里面拔大個兒,姑娘怎能如意?”一席話說得姜玄黎臉上泛起紅暈,“我會盡快想辦法的?!薄安患?,姑娘先在銜月樓住下,與姐妹們熟悉一下,敢問姑娘貴庚?”“下月初一年滿十五。”月娘牢牢記在心里。
轎子終于落了地,月娘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帷帽一邊給姜玄黎戴上一邊說,“姑娘金面豈能輕易示人?!币粫r弄得姜玄黎非?;炭植话?。一路由月娘領著進入了銜月樓,引得其他人皆好奇側目。姜玄黎的臉越來越熱,只覺得眾人的眼睛隔著帷帽的紗幔硬要把她看穿,好不容易進了事先安排好的給她的房間,她趕緊關上了門?!肮媚飫e怕,先坐下來歇歇喝杯茶,等我慢慢給你介紹這里的姐妹們?!?
接下來的日子姜玄黎真如月娘所說的那樣調養身心,好在這里的人對她都很和善。她想應該是月娘的緣故。于是更加思慮如何為她分憂解難。只是聞聽這個未曾謀面的金風綿是何等玲瓏八面,長袖善舞的人物,要去和她一爭高下,心里沒有半分把握,反倒平添了焦慮。
及至下個月初一,月娘招集了一眾姐妹為姜玄黎舉行及笄禮兼慶生宴。這讓姜玄黎大感意外。
雖然禮節儀程上有別于在家之中的笄禮。但生平第一次,姜玄黎感到自己被重星捧月一般,當她聽道贊禮唱:“笄禮開始,請笄者出東房。”她著一身白裳襦裙走出自己的房間。來到寬敞的大廳之中,她看到賓客滿座。心里吃了一驚,頓時明白這就是尋常婦人所不恥的拋頭露面。
只聽贊禮繼續唱:“請贊者為笄者理妝?!苯栌X得自己像做夢一般任人擺布,她一生從來沒有在這么多人的眾目睽睽下梳發更衣。旁邊的助手熟練地幫他盤好了成人發髻,終于換上了像征成人的長袍大袖禮服,她的心也開始披上了一層盔甲。
耳邊又響起贊禮的聲音,“笄者三拜?!迸赃呉粋€容妝艷麗的女孩小聲提醒她向賓客施正式拜禮。姜玄黎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席間的賓客,無暇顧及那些人臉上的表情,她閉上眼匆匆拜了三拜。在她的心里,拜別了父母,拜別了佛門,拜別了人生中過去的十五年。竟聽到席間有人喝彩,“好!這是誰家有女初長成???”
姜玄黎微微怔了一下,默然間一陣心疼。
生日宴上,給姜玄黎戴簪和更衣的兩個女孩兒上前敬姜玄黎酒。月娘在旁笑道:“這兩個姐姐現在可算是銜月樓的臺柱子了,幫你簪發的這個是廖云嬋,幫你穿禮服的是陳染秋?!苯瓒似鹁票?,“今日姜玄黎有勞兩位姐姐,妹妹滿飲此杯,以示謝意?!眱扇私杂眯湔诿骘嬃恕=璐蛄苛艘幌铝卧茓?,想起她曾經在她恍惚走神的時候提醒她行拜禮,遂沖她感激一笑。廖云嬋喚了一聲,“冰桃,把送姜姑娘的賀禮拿過來?!痹捯魟偮?,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端了一個錦盒過來,廖云嬋拿過盒子,“這是姐姐家鄉的閬苑茶,一點心意,望妹妹收下。”“地靈人杰,難怪姐姐仙姿綽約,妹妹領受了?!痹履镅谧煨Φ溃骸扒平媚锒鄷f話,我這老太婆豈不成了西王母?”大家都圍著笑了,笑罷陳染秋也喚過貼身侍女絳雪,雙手捧過一個卷軸,陳染秋看了一眼姜玄黎,“聽聞妹妹喜歡字畫,姐姐不才素有此好,臨了一幅李公麟的山水,還望妹妹笑納?!苯桦p手接過卷軸,連忙道謝,“讓姐姐費心了,妹妹一定好生收藏?!薄俺宋栉呐€有什么本事?”陳染秋和姜玄黎同時皺了一下眉頭,“我的雕蟲小技哪及云嬋妹妹的鶯歌燕舞,好在有個知音相贈罷了?!标惾厩锏姆创较嘧I讓姜玄黎明白原來兩人素日便有些嫌隙,明白不是影射自己,這才放下心來,忙道:“染秋姐姐今后若能不吝賜教,想必妹妹的畫藝定然有所長進?!边€未等陳染秋答話,廖云嬋笑道:“妹妹會錯意了,她口中的知音可不是指你,是她的恩客?!痹履锏闪怂谎郏鹊溃骸傲卧茓龋裉焓墙媚锏纳?,你高興就和姜姑娘多喝兩杯,不要在這里惹是生非!”
姜玄黎也趕緊打圓場,“今天多謝月娘為我做這個生日,我再敬各位姐姐妹妹們一杯,今后大家相互扶持,友愛敦促,情同手足?!闭f完用袖遮住臉一飲而盡。大家也都陪著又喝了一杯。
姜玄黎不勝酒力,微醺已覺得難以自持,面色酡紅的她如一朵初綻桃花,灼灼其華,醉態中那種不自知的明媚動人,一眼風情身段似流水,有目共睹的眾人心中暗忖銜月樓將來獨樹一幟的人非她莫屬。
姜玄黎雖有醉意,神識卻異常清醒,一場生日宴讓她感覺到銜月樓中風波暗涌,絕非表面上看到的那般雅致平靜。想到自己已經縱身撲入一場虛無,與其枉耗精力與眾人周旋,不如趕緊贏得花魁的地位,這樣才好不動聲色,以靜制動,等待機緣。她輾轉反側苦思冥想了很久,忽然靈光一閃,得了一個主意。唯有能與艷幟高張的金風綿平分秋色,那么自己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第二天姜玄黎早早起來梳洗后找到月娘,說她得了一個主意可以遏制金風綿,命人去買密香紙。月娘趕緊按她說的去置辦,姜玄黎做了一首詩,題名為《銜月樓》,將其寫在密香紙上,足足謄寫了一千多張。這種紙是用密香樹皮做成,微褐色,有魚的花紋,非常香還很堅韌,被水浸泡也不潰爛。原是聽慧通師傅說過,她現在決定一試。
在接下來的七夕節當晚,將這些《銜月樓》詩的密香紙命人拋灑進西湖中。當晚賞月的游人如織,人們爭相在船上或岸邊拾起詩稿,只因詩句寫的應景雅諧,讀后爭相傳閱,只見上面是一首七言絕句:
銜月樓
錢塘畫舫傳金調,千里江風嫵媚騷。
閑月綿云樓上眺,嬋娟一笑盡妖嬈。
文人雅士一看便知詩中在戲謔金風綿,同時又抬高了銜月樓。當晚銜月樓的生意火爆,風流墨客皆為一睹寫詩之人而來。月娘自然成了攔路虎,只挑出價最高的幾人隔著簾幕和姜玄黎交談,讓姜玄黎自己決定能夠挑簾成為把酒言歡的入幕之賓。姜玄黎經過一番比較,只覺其中一人談吐不俗,意趣相投。便挑中了那個人,待簾幕挑起的那一刻,姜玄黎和對方的目光撞在一處,她暗嘆自己的眼光。此人一身書卷的雅貴之氣,著青錦褙子,藍綢衫,方臉無須,目光炯炯,面相灑脫。年紀約五十歲上下。
姜玄黎望著這個和自己的父親氣質相仿的人,無意間多了幾分親切,先道了一個萬福,“七夕得遇良人,姜玄黎三生有幸?!蹦腥粟s緊拱手施禮,“姜姑娘詩作甚佳,在下刻意前來結識姑娘。”姜玄黎請他入座,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我先以此杯敬這位官人,不知該如何稱呼您?”“在下沈星巖。”說罷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姜玄黎從這個男人的眼中看到滿眼的柔情和欣賞,“沈君是初次來銜月樓嗎?”“是的,我本在東京汴梁為官,如今致仕歸鄉。沒想到剛回來便聞得才女大名,能與姑娘相見實在人生一大幸事?!苯杩此嫔珴u漸泛紅,知其不勝酒力,她深知人一旦喝了酒才容易露出真性情,便又勸他滿飲了一杯。男人問道,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姜玄黎輕輕一笑,眼波流轉,“風月無邊,坐在哪里都是一樣的吧。”沈星巖哈哈一笑,興致大增,話開始多了起來,姜玄黎只需傾聽便可,倒省了很多精力應酬。當他問及姜玄黎可擅音律,姜玄黎羞怯地低下頭道,“自小便學填詞作賦,唯不擅此道?!闭f完到書案前拿過幾天前填的一首詞,放到沈星巖面前,“小女倒想聽聽沈官人清唱助興。”沈星巖看著詞稿,乘著酒興,即興唱出了這首《調笑令》:
稀罕,稀罕,愛煞余年不晚。香茶代酒先干,惜尊把盞笑談。談笑,談笑,偷看伊人醉眼。
臨行前,沈星巖問道:“想不到你這么小,我可以叫你丫頭嗎?”姜玄黎羞怯地點點頭,沈星巖繼續說道:“我會把你當作女兒看待的?!闭f完伸出手輕輕的在她臉上撫了一下,然后便要離去。一句話說得姜玄黎靠在門邊眼圈一紅,想到自己那雖獲大赦卻沓無音信,生死未卜的父親。忍不住追問道:“你還會再來嗎?”沈星巖抬手拾起姜玄黎肩膀上掉落的一根頭發,“當然,這個我要帶回家里。”盡管如此,沈星巖轉身離去的樣子很急促,似在躲避著什么。事后姜玄黎未及多想,因為來看她的人實在太多了。
姜玄黎此后的吃穿用度都是銜月樓中最好的。月娘看到了她存在的價值,對她殷勤到無以復加。姜玄黎明白自己容華正好,所以有這般待遇,只是紅塵深處的風塵之所豈是久留之地,她躊躇滿志,確信香餌之下必有懸魚。
接下來的日子里,姜玄黎不斷填詞給銜月樓中的其他人彈唱。詞曲婉約動人,一經清倌傳唱,文采煥然之盛名使其風頭蓋過了金風綿。這是月娘使料未及的,更加喜不自勝。廖云嬋和陳染秋眼見著姜玄黎后來居上,心里頗為嫉妒。陳染秋表面倒還淡定,廖云嬋幾乎隔三岔五便要尋釁滋事,挑吃挑穿。若所提要求未能如愿,服侍她的冰桃就成了她最直接的出氣對象。冰桃忍氣吞聲,只能和自己平輩的絳雪訴苦。非常羨慕絳雪得了個好人侍候。
一日冰桃見絳雪愁眉苦臉,好奇問道:“怎么石姑娘也罵你了?”絳雪嘆了口氣,“以后就是想聽她罵我也聽不到了。”“怎么?石姑娘的事有眉目了?”絳雪點點頭,“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個叫林逸洲的男人對她動了真情,要娶她為妻。”“你沒聽錯吧,不是妾?”“我聽得一清二楚,要娶她為正室?!薄笆媚镆蔡哌\了吧?我們這里的人,哪有幾個能成為正室的!”冰桃幾乎大聲叫道。絳雪趕緊捂住她的嘴,“小點聲,不要到處傳,否則萬一有人眼紅,從中作梗呢?!北亿s緊壓低了聲音,“這得好大一筆錢吧?那個男人是做什么的?”“只聽石姑娘說他是江湖中人,具體我也不清楚。不過看樣子那男人也并不十分富裕,一時還拿不出那么多錢來,只說要去京城找一位朋友幫忙才能湊夠這筆錢。”冰桃不滿道:“想必我們那個媽媽一定獅子大開口,要的忒狠了?!薄爱吘挂彩倾曉聵堑念^面人物,何況如今姜玄黎與金風綿對擂,趕在這個時候贖人,自然水漲船高。”“我聽外面的人傳‘水里的金風綿,岸上的姜玄黎。’這姜姑娘什么來頭?真不簡單!”“這叫四兩搏千金!”“跟你們姑娘學的會拽文了?”絳雪不屑道:“總比跟著你們姑娘學罵人好!”絳雪想起來趕緊接著問道:“廖姑娘這性子能有耐心教你彈琴嗎?”冰桃一噘嘴,“她說我的指甲太薄,需要用僵蠶燒煙熏指甲才能變厚??墒俏业侥睦锶フ医┬Q這種東西。”“姜姑娘那里物品豐富,你去問問她,就算沒有,也可央求她跟媽媽說?,F在她是銜月樓的搖錢樹,媽媽對她是有求必應?!薄拔覀兞喂媚镆惶斓酵淼恼垓v,想必她早已對我們心生不滿,她怎么可能幫我?”“她紅得發紫,此時更希望周圍息事寧人,要是有機會能和你們姑娘修好,她是自然不會錯過的。”“你說得也有道理?!?
冰桃刻意挑了一個沒有人的時候小心翼翼來到姜玄黎房里說出自己的需求,姜玄黎目光柔和地打量著面前這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我并不彈琴,所以不備這個東西,若是你們姑娘有需要,我和媽媽說一聲?!北亿s緊解釋說:“不是廖姑娘要僵蠶,是我的指甲太薄,需要用它來熏指甲。您千萬不要和媽媽說是廖姑娘要,廖姑娘要是知道了一定會責罵我的。”姜玄黎道:“這樣的偏方我原未聽說過,我明日和媽媽討要便是,你和廖姑娘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到我這里來看看,我一個人根本用不了這些,若是主動送人,還怕你們多心,說我輕狂?!北亿s緊解釋道:“姜姑娘,我們廖姑娘就是心直嘴快,哪里想那么多。倒是姑娘別和她一般見識,我也會多勸勸她的?!苯杵鹕韥淼綍盖埃瑢⒛鞘讖V為流傳的《銜月樓》詩又寫了一遍,交給冰桃道:“我這詩原是贊許你們姑娘比得過金風綿,你看詩里有她的名字。你把這個詩拿給她看看,她若能消了幾分氣,我們大家也都好過?!北医舆^詩稿,“我一定讓她仔細看看?!?
廖云嬋聽了冰桃的話,看了一遍詩稿,嗤笑了一聲,“拿我當小孩子哄,她若真有心幫我,何不早就對別人講了?,F在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薄肮媚锬阋捕煤蜌馍?,她有心示好,咱們能有什么虧吃呢。傍得大樹好乘涼,我勸姑娘別再做無謂的爭強好勝,你看陳染秋,如今她的恩客要替她贖身了。”“此話當真?”廖云嬋立時瞪圓了眼睛。“侍候她的絳雪親口和我說的。”廖云嬋聞聽氣得站起身在屋子里不停地走來走去,“老天不公,我廖云嬋何時才能有出頭之日?。俊?
接下來的日子,廖云嬋又把矛頭指向了陳染秋,和姜玄黎倒是親近了許多。冰桃很快便得到了僵蠶。
就在姜玄黎快要把沈星巖忘了的時候,他的再次出現讓姜玄黎倍感意外,同時也多了一分感慨。“原以為您是黃鶴一去不復返,看來沈官人心里還是有我的?!鄙蛐菐r笑著指她,”你是在咒我駕鶴西去嗎?“姜玄黎趕緊辯道:“沈官人說哪里話,難道官人舍得此地空余銜月樓?”“銜月樓舍得,只是舍不得你?!闭f完上前要牽她的手,姜玄黎避開笑道:“手豈是隨便牽的?”“牽一下手都不行嗎?”“執子之手,與子攜老。”她見沈星巖有些尷尬地立在原地,遂取了書案上前些日寫的一首五言絕句遞給他看。沈星巖接過,題為《念關盼盼》:
燈前詩影瘦,靜臥攬新愁。
不解當時意,空留燕子樓。
沈星巖贊道,“好詩!看樣子姑娘晚上睡得不是很好?!薄拔沂菓z惜關盼盼,不禁添了一段心事?!薄叭羰峭黹g睡覺做了噩夢,就念咒語‘婆珊婆演底,攝?!苯枰娝静豁樦约旱囊馑颊f話,只好順著他的話說才能避免出現冷場,“沈官人信佛?”“不,我信道,當今官家亦篤信道教?!薄吧嫌兴?,下必甚焉?!薄奥牻媚锎搜陨蚰橙司故勤呇赘絼葜恕!苯柩诳谝恍?,“沈官人言重了。民間一向喜歡效仿宮庭,就像那壽陽公主的梅花妝至今還有人仿效,‘清晨簾幕卷清霜,呵手試梅妝,’歐陽修的這首《訴衷情》就是最好的例證。”“姜姑娘也試一個梅花妝可好?”“女為悅己者容,沈官人在此喝杯茶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闭f罷進入里面套間在眉心中間用畫筆蘸朱砂補了一個梅花妝。當她再走出來時,沈星巖眼睛一亮,立起身贊道:“妙,白雪映紅梅!”姜玄黎嫣然一笑,更加風情萬千,沈星巖一時心醉神迷,忍不住說道:“我就是喜歡姜姑娘身上的一股靈性,那是別人所沒有的?!苯桀^一次聽到有人這么夸她,微微一怔。他看姜玄黎若有所思,就繼續說道:“靈性這東西是修行得來的。”姜玄黎釋然道:“我修習過《金剛經》”?!斑@就難怪了。佛法甚深,姑娘小小年紀竟有此心,實在令人敬佩。”姜玄黎忍住沒有露出苦笑,“機緣巧合罷了。”卻忍不住揶揄道:“只是不解沈大人既沉迷聲色犬馬,又喜參禪論道。這修行的是道家的哪一派?”“道家本就是入世的學問。”姜玄黎點點頭,“這倒是了。我還聽聞道家有房中術?!鄙蛐菐r立即笑道:“丫頭懂得真多,我孤陋寡聞,還請多多指教?!苯枳灾а?,臉立刻泛起紅霞,趕緊躲進套間,隔著簾子道:“你再戲謔我,我就命人送客了?!鄙蛐菐r在簾外故意責備道:“你這丫頭,明明是你提起,我不明白所以請教,怎么就成戲謔了?”姜玄黎只好喊了一聲,“點湯!”立刻有在外面侍候的小丫鬟進來,沈星巖知道無法挽回,只好留下一句,“姜姑娘的臉紅得正好配上今日的梅花妝!”說完含笑而去。
稍頃月娘趕緊走進來問道:“怎么那個沈星巖欺侮你了?”姜玄黎走出簾幕,道:“沒有,媽媽可知此人底細?”“此人是生客,只來過兩次,每次都是為了姑娘你來的??梢妼δ愫軆A心。姑娘若是對他有意,我幫你私下盤察。”
第二天月娘神神秘秘地走進姜玄黎的房間,關好房門,“你猜怎么著,姑娘竟是走了好運,那個人是汴梁國子祭酒?!薄八麑ξ艺f他已經致仕歸鄉,現已不在任上?!薄皝磉@里的人說話虛虛實實,他為避免節外生枝的麻煩這樣說也情有可原。”姜玄黎心里冷笑了一下?!暗补媚镏幸獾娜?,我一定幫你多方打聽,探得底細才可放心。”“他有意瞞我,可見哪有什么真心?!薄肮媚锎搜圆町悾娌徽嫘目此铣龆嗌巽y子把你娶回家。”“月娘,我早就有言在先,我又沒有賣在這里,怎么還要用銀子來贖我?”“姜姑娘你誤會老身了,哪個男人娶親不給女方聘金彩禮,難道讓姑娘白白被領了去?誰得如此便宜還會珍惜。我說的銀子就是這個意思,姑娘不在父母家中,我就越俎代庖,替姑娘把好關。拿不出配得上姑娘的彩禮,想抱得美人歸,那是做夢!”姜玄黎望著月娘那張不容置疑的臉,心下暗道自己被賺進銜月樓,進來容易出去難。
接下來林逸洲和詹訪云兩個人的到來轟動了銜月樓,前者是因為給陳染秋贖身,后者是要從眾多清倌中挑一位最合意的人贖身。而且兩人還是多年的朋友,這種聽起來令人振奮的消息自然是人人踴躍,不管成與不成都躍躍欲試。
姜玄黎因心中放不下沈星巖,她此時終于明白慧通曾經說過的話,這世上終會有人讓你甘心為妾。至于段靈南,既然沒有了門當戶對,何必接受別人施舍她一個男人。而沈星巖不同,他們可以是互相選擇的。
在月娘陪著詹訪云和林逸洲說話的時候。她也和其他人一樣從簾幕后偷偷看了一眼兩人,林逸洲瀟灑利落,有江湖俠氣,詹訪云精明干練,雖然毫不動心,但是不可否認,于世俗中他們二人已算得上出類拔萃的鳳毛麟角了。
廖云嬋本就嫉妒陳染秋有人贖身,此時更是志在必得,恨不得跟陳染秋同時走出銜月樓。姜玄黎看了廖云嬋一眼,深知她的心意,便道:“姐姐的閬苑茶甚是可口,有空可到我房中來小敘。”廖云嬋知道她有話不便當眾對自己說,便趕緊跟了過去。
兩人關上門坐下后,姜玄黎壓低聲音道,“月娘對我說因為時間緊迫,這個詹訪云要通過眾人展現才藝來做取舍。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姐姐的勝算還是很大的,但也不能排除個人喜好問題。所以要脫穎而出,就要給他留下深刻印像,姐姐一展長才時要和他有一點互動才好。”“你說得有道理,可是你為什么要幫我?”姜玄黎一笑,“若說有私心,那么廖姐姐和石姐姐這一走,銜月樓里可以清靜很多?!薄澳恪绷卧茓葰獾谜f不出話來。姜玄黎婉爾一笑,“好了,廖姐姐我和你開玩笑呢。說真的,那詹訪云聽他的名字就和姐姐有緣,簡直是為你而來。據說那林逸洲還是向他求助才湊夠了為陳染秋贖身的銀子??梢姶巳私挥紊鯊V,妹妹愿助姐姐一臂之力,靠他出去之后,若姐姐感念舊情,有機會相托可靠之人來搭救妹妹,妹妹愿在此獻上一計包姐姐獨占鰲頭,無人能及?!薄澳憧煺f,我答應你?!苯栌谑前研闹性缫厌j釀好的主意俯在她耳邊說出,廖云嬋聽得面露喜色。
當詹訪云拿著手里的折扇看著上面粗獷的‘云’字,那是廖云嬋舞扇時的道具,寬袍大袖舞姿翩翩,正舞得風生水起,沒想到她一下拔掉頭上的發簪,頭發傾刻披散下來,一時秀發飛揚,仔細一看她手上拿的原來不是木簪,竟是一枝毛筆,廖云嬋在折扇上揮毫一番,眨眼間寫下了大篆體的云字,然后扇子就沖著他飛了過來。他抬手接住她扔過來的扇子,廖云嬋沖著她粲然一笑,明眸善睞瞬間點燃了他的熱情。然后他的心就被騷動了,其他姑娘的任何精湛技藝他全都拋諸腦后了。
廖云嬋如愿被詹訪云選中離開了銜月樓,因為林逸洲和詹訪云要一起乘船回汴梁。于是她和陳染秋四人同乘一條客船。眾姐妹們都來送行,不管平時關系如何,此時都羨慕得上前恭維幾句,送上自己的一點小禮物,也許是為了沾點喜氣。姜玄黎望著她們上了船,彼此揮手,她沖兩人同時喊了一句:“姐姐們別忘了我!”廖云嬋如出籠的小鳥,快活得幾乎不能在原地站著不動?!安粫模 彼舐暬貞_@一送行場面甚為惹眼,竟吸引了許多路上行人的觀看。只因她們是從銜月樓一起走出來的,這支嬌艷綺麗的隊伍走到哪都牽引著人們的眼睛。雖然她們都戴著帷帽,但是風塵的魅力根本無法遮擋,在人們心中她們的一舉一動都撩撥著情懷。
回去的路上,眾人的心情就很復雜了?;氐搅算曉聵?,每個人都收到了個小禮物,姜玄黎收到的是一個紫色蠶絲披帛。據月娘說花了十幾兩銀子。姜玄黎自然明白月娘的用意,認真披在身上,在鏡中如同仙子一般飄逸脫俗,贊道:“月娘真有眼光?!痹履锏靡獾匦?,“銜月樓里幾十個姑娘的吃穿用度,我心里比她們本人都清楚什么才是最適合她們的?!?
沈星巖又來了,姜玄黎故意披著這個披帛見他。沈星巖見她衣著華麗,人也光彩照人,唯有神情里卻多了幾分落寞,甚至有點慵懶,“姜姑娘哪里不舒服嗎?”“這里的兩個姐姐都找到了歸宿,離開了銜月樓?!薄芭叮@是喜事啊。”姜玄黎苦笑了一下,“沈官人說會把我看作女兒,有哪個父親愿意自己的女兒呆在這種地方呢?”沈星巖被將了一軍,面色一沉,“姜姑娘只能怪在下無能。為官時所在的是清水衙門,不敢說自己歸鄉時兩袖清風,至少也沒有什么多余的油水?!薄吧蚬偃搜灾亓?,您的話也就那么一說,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聽。官人明明還在任上,何苦在小女子面前說謊。既是這般小心,就不該來這種地方。萬一再碰上個同殿稱臣的清官,多難為情??!”沈星巖站了起來,“我若不是傾慕姑娘才情,一見傾心,也不至于冒這個險了。姜姑娘這話無情無意,傷透了老夫的心?!薄般曉聵抢镉卸嗌偾橐馐强从卸嗌巽y子,沈官人對我連一句實話都沒有,由此可見逢場作戲的何止是我姜玄黎。”沈星巖正色道:“我沒有那個能力帶你走,我可以送姑娘兩千兩銀子作為補償,望姑娘笑納。”姜玄黎冷笑道:“原來我在沈官人眼里不過就值兩千兩銀子?!薄澳悄氵€想要多少?”姜玄黎心里原有的美好和期望都塌陷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不過這里沒有英雄,只有一個數白論黃的國子祭酒!”“我才不稀罕你這堆爛肉!”說完甩袖要走。姜玄黎怒不可竭,她的恨排山倒海傾刻間讓她撲向他,她要證明他在說謊,也只有這一個辦法。她吻上他的嘴,狠狠咬了他的嘴唇,而他竟然纏綿回吻她,他的嘴順勢滑向她的脖頸。她得到了熱情的證實,便果斷推開他,“道貌岸然!”沈星巖臉漲得通紅,氣得罵道,“我是瞎了眼!”說完拂袖而去。姜玄黎呵呵一笑,看著他的背影,“我也是!”
姜玄黎坐到梳妝鏡前,銅鏡中映出自己嘴上被吻得暈染開來的胭脂。她趕緊取出帕子擦拭。擦著擦著眼眶濕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么在乎他說的話,不惜用這種激烈的方式去駁斥他。原來她的心悄悄愛過了,她竟沒有覺察。一想到此她淚如泉涌。
而令她沒想到的是,畫舫上的金風綿向她發出了邀請??粗菑埥鸹ü{放在案上,信中邀她上船小聚,端詳著娟秀的字跡,不禁讓姜玄黎對她心生了幾分好感。她小心折起花箋藏于袖中。
月娘走了進來,臉上面沉似水,姜玄黎趕緊擦干了淚,站起身不知道該說什么。月娘憤憤道:“我們這一行賣的是藝,你把客人都得罪了,縱然是天姿國色,才高八斗沒有人來買你的賬,姑娘還想有朝一日遠走高飛?”姜玄黎勉強笑道:“想來是那國子祭酒告我的狀了。”“朝庭有歸定,不許官員出入民間的勾欄瓦肆,只能招官妓,這你怪不得他隱瞞實情?!薄澳枪賳T們明目張膽的就敢上金風綿的畫舫就不避諱?”“她是官妓,有接待義務。”“既然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說她搶了你的生意?”“仗著有官府撐腰,她把我們銜月樓受歡迎的姑娘都給挖走了。”姜玄黎點點頭,明白了金風綿來信的用意。月娘趕緊補充道:“官妓多數是抄了家的大戶人家的年輕女眷,妓籍低人一等,我們銜月樓的清倌好歹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她不禁想到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和嫡母編入了奴籍,開始心煩意亂,敷衍道:“我知道了。玄黎不懂事,多謝月娘教誨?!闭f完伏在案上不愿再抬頭理會。月娘還想再叮囑幾句,見狀嘆了一口氣只好作罷。
接下來的幾天,下起了蒙蒙小雨,姜玄黎心里淡淡一笑。這種天氣是不會有客人來的,她借口胸中煩悶出去走走,撐起油紙傘走出了銜月樓。月娘不放心讓絳雪和冰桃兩個人跟著。自從兩人的姑娘走后,都很愿意來侍候姜玄黎,三人路上有說有笑。姜玄黎問了她們關于金風綿的一些問題,說的跟月娘告訴她的基本一致??磥碓履餂]有騙她,只是有一事不解,“為何銜月樓的姑娘寧可入妓籍去做官妓也不愿當清倌人呢?”“同樣是風月場,官妓卻不怕年老色衰,官家撥款老有所養。清倌人最怕的是人老珠黃還沒有人要,到時誰還管清不清,只和叫花子無異?!苯柘肫鹆嗽邡Q來庵中的慧通,也許她已經算是不錯的結局了。她的腳步因心事沉重而慢了下來,踱向西湖岸邊,行走在白堤之上。“每天閑來無事飽覽這里的景色,真是有福之人。幼時關在家里,很少能走出來。我真是愛煞了此地?!北液徒{雪跟在身后,望著湖上煙雨迷蒙中來往的船只,冰桃饒有深意地說:“要那么說金風綿就是這樣的有福之人了。”
金風綿的信箋是冰桃悄悄遞給姜玄黎的。姜玄黎撐著傘回過頭看冰桃,“我們泛舟西湖吧?!比嗽诎哆吷狭艘粭l小船,待三人坐進了船艙,姜玄黎命船夫往湖心亭劃去。
三人棄舟上島,進了亭子。在亭中小坐片刻,便有一艘精美巨大的畫舫向小島靠過來泊在岸邊。舷板上站了一個紅衣女子,沖亭子里的人揮揮手,姜玄黎撐著傘走出亭子,絳雪在身后驚呼,“那是金風綿!”
姜玄黎和冰桃都上了畫舫,絳雪在身后喊道:“你們怎么敢上她的船?”“石姑娘走了,你和我一起離開銜月樓吧!”冰桃沖她喊。絳雪終于恍然大悟,“我的契約在媽媽手里,我走不了的?!薄坝腥四軒湍悖液湍闶且粯拥??!苯{雪想到自己一個人回去定會被責罰,索性心一橫也跟著上了畫舫。
姜玄黎從傘下一抬頭正迎上金風綿的目光,閱人無數的金風綿竟悄然嘆了一口氣,那清雅端麗的姿容劈面而來,驚為天人。姜玄黎也同時被驚艷到了,金風綿一雙嫵媚的橫波目比嘴更會傳情,一字未說卻動人心魄,上前拉過姜玄黎的手,其繾綣的態度讓人無法心生拒絕。“妹妹的手怎么這樣涼?快進來坐下喝點熱茶。”
畫舫中陳設考究,每一處都盡顯奢華精美。冰桃接過姜玄黎收起的傘,沖絳雪使了個眼色,兩人沒有緊跟著進來。
人生有多少次孤注一擲,姜玄黎的人生又被金風綿向前推動了一步。成了官妓的姜玄黎在酒宴之中迅速結識了當地各級官員。其中甚至包括段靈南的父親。段筠生有意在段靈南面前提及此事,想斬斷一直埋在兒子心底的情感糾葛。從此段靈南改名為段拂,字去塵。
經常與官員們陪酒宴客,姜玄黎增長了許多見識,也歷練出了胸有丘壑的萬種風情。一顰一笑拿捏得當,再不會為情所惑失了分寸。
她最喜歡參加的是文官們的飛英會,此會和蘭亭集會有相似之處,不同于曲水流觴,顧名思義是在一棵花開滿枝的樹下宴飲。樹上的花瓣隨風飄進誰的酒杯里,誰就飲酒賦詩一首,做不出來就要受罰。
一次在一位官員家中,花園中的西府海棠盛開,邀請了幾位好友和幾位官妓在樹下舉行飛英會。席間她再次見到了沈星巖,這張熟悉的面孔讓她心頭一緊,悲情沉浮了幾番,已經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只緩緩和其他人一起入座。
滿樹粉紅的繁花,云蒸霞蔚,不時有落英飄進杯中,幾番暢飲眾人興致極好。此間恰有一片花瓣眾望所歸隨風悠然落入姜玄黎的酒盞中,人們的目光一時都瞧向杯子的主人,她笑著站起身,端起酒盞,把之前心中所想吟誦抒發出來,“今夕是何緣,與君同歡宴。杯中情意滿,飲盡琉璃盞!”眾人皆贊她才思敏捷,紛紛舉杯同飲。姜玄黎用袖子掩面飲了這杯。飲罷看向沈星巖,見他神情躲閃,不愿正眼相視。姜玄黎內心冷笑了一下,這時有人笑道:“姜姑娘詩有豪情俠氣,如同俠女,只是這手指也太細瘦了,讓人頓生憐香惜玉之心?!鳖D時人們發出一陣笑聲,姜玄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笑應道:“能寫文章足矣?!倍误奚嘣谧?,他覺心中有愧,很想保護和彌補一下姜玄黎,趕緊附合她道:“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誰能說姜姑娘有朝一日不會是第二個紅拂女呢?只是還沒有出現那個李靖?!北娙艘宦牻渣c頭稱是。姜玄黎望向段筠生,從這張臉上依稀看見了段靈南的眉目,心里百感交集,忍不住眼圈犯紅,趕緊低頭為自己的空杯斟酒,道:“為官爺這句話,我干了這杯。”說完舉杯掩面一飲而盡。段筠生望著她,心潮澎湃,姜玄黎能有今天,該歸結為他的私心促成造化弄人。然而此時眼前的姜玄黎,竟把他深深迷住了。他的眼睛在這次飛英會上就沒離開過姜玄黎,在場之人都看出了他的心思。自然有人想要促成好事,言語中盡力調笑撮合,姜玄黎面色微紅,艷如桃李,雖談笑風生,卻置若罔聞。不知內情的人只以為姜玄黎輕狂倨傲,目下無塵。
私下里金風綿聽聞此事,問到姜玄黎面前。姜玄黎一時哽咽,先滾下兩行熱淚,道出實情。金風綿略一皺眉,態度凜然,“你現在身為官妓,就應該想到這一天,清倌兒說好聽些是賣藝,實際上是一次性賣身。官妓賣都不用賣,求取皆要自然順承?!苯枰Я艘ё齑?,“唯獨不能是段筠生!”金風綿上前俯身,用手輕輕撫摸姜玄黎的下巴,“這不是你能做主的。這么多人看著,他總要下得了這個臺,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姜玄黎一扭臉,甩開了她的手,“我自會想辦法。”
姜玄黎精心選了上好的密香紙,故伎重施。寫了兩首詞分別抄于其上,并蓋上自己的名章。在入夜掌燈之際,西湖上的宴飲船只漸漸多起來時投入湖中。粉紅色的紙張在燭光照耀下分外惹眼,有文人騷客坐在船舷上順手拾起細看。相互議論,一時傳為談資。
兩首詞分別是《好事近·贈國子祭酒沈星巖》:
夜夢與君逢,忍慟色悲難潛。又憶那年新宴,酒罷清歌緩。不覺情事已相侵,從此恨長遠。紅淚殘妝偷掩,怨中流年換。
另一首是《相見歡·贈國子祭酒沈星巖》:
君車不載離愁,似浮游,回望絕塵盡處添憂。來相見,忒多怨,恨難收。一世苦修誰眷系蘭舟。
金風綿拾起這兩首詞,來在姜玄黎面前質問:“你以為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姜玄黎用手梳理著鬢角的頭發,“銜月樓中他招惹了我,即便是一塊不中用的石頭,設一局做顆棋子還是可以的吧。”“姜玄黎,我招你入官妓不是讓你給我惹麻煩的!”姜玄黎望著金風綿逼視過來的一雙怒目圓睜的杏眼,心想這雙眼睛不知諂媚過多少人,笑道:“金姐見過的大風大浪多了,我初出茅廬能興起什么風浪?!薄澳闶浅跎俨慌禄ⅲ 薄俺鋈魏问露加晌乙蝗顺袚鸾悴槐囟鄳]。”金風綿知她羽翼已豐,也無可奈何。
很快有好事之徒將這兩首詞呈于沈星巖,沈星巖極力否認與姜玄黎有過牽扯。奈何無人相信,很快此事傳到了閨閣之中。沈星巖的妻子雖然是知書答禮之人,卻也妒火中燒,命沈星巖作文以述夫妻恩愛,沈星巖為了家宅安寧,遵妻命并謄寫數份拿給熟識的同僚傳閱。沒想到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舉一時成為京城官員茶余飯后的笑談,如此一來反倒讓姜玄黎的名字飄進了京城諸多達官貴人的耳中。甚至有人慕其名坐船南下,專程來拜會她。
段筠生為避風頭,打消了對姜玄黎的垂涎。如此一來姜玄黎于錢塘的官妓之中獨領風騷,再無人可以匹敵。福禍相依,這也讓姜玄黎想要有一個安穩歸宿的想法心愿難償,誰也不想成為眾矢之的。
走水路順流而下,客般只需三天到了京城汴梁。在船上廖云嬋才得知詹訪云只是一個門客,他是來替霍家二公子霍清遠來江南買妾。廖云嬋難掩失望地看著詹訪云,“為什么你在銜月樓當時不說清楚?”“廖姑娘得罪了,在下要保護好霍家,這是詹某義不容辭的責任?!泵媲斑@個透著精明世故的男人,八字胡下那薄薄的嘴唇講出的話總讓人無從反駁。廖云嬋苦笑了一聲,“可以給我講講這位二公子是個怎樣的人嗎?”詹訪云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廖云嬋,轉過頭面對著河水說道:“小公子長你四歲,為人豪爽磊落。我在他身邊這么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性,他一定會喜歡你的。”“他的妻子呢?好相處嗎?”詹訪云低了一下頭,再次看著廖云嬋,“這位二少奶奶剛烈要強,你只需忍讓便可相安無事?!绷卧茓劝櫫艘幌旅迹霸瓉硎侵荒咐匣?,我是出了龍潭,又入虎穴?!闭苍L云有些尷尬,輕輕咳了一聲,“廖姑娘別這么想,霍家對子嗣看得極重,所以霍老太太肯花重金在銜月樓買妾,只為得一個色藝雙絕之人,你只要誕下麟兒,延續了霍家香火,今生錦衣玉食,再無后顧之憂了?!绷卧茓嚷犃诵睦锊唤蚱鹆斯模睦锔恿w慕陳染秋??粗麄冏诖仙匣ハ嘁蕾说谋秤埃硬皇亲涛丁P南脬曉聵抢锏那遒膬河袔讉€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她現在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是轉念又一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落寞地看著陳染秋的背影,感慨道:“原來泛舟江湖是一種奢侈?!闭苍L云看著林逸洲的背影,“魚與熊掌難以兼得,你愿意身為一位草莽的妻子嗎?”廖云嬋再次看向詹訪云,認真地點頭,“我愿意!”詹訪云長嘆了一口氣,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兩人憑船而立,客船駛入了城郊河灣。汴河兩岸茶坊酒肆林立,京城的繁華氣象更與杭州不同。
上岸后,林逸洲與詹訪云拱手道別。詹訪云道:“林兄的救命之恩,在下永生不忘,以林兄之才何不與詹某一起為霍家效力?!耙蝗牒铋T深似海,我自在慣了,受不得拘束。如今能與陳姑娘相伴終生,詹兄功不可沒,銀兩日后定當奉還?!薄板X財之事不足掛齒,能讓林兄得償所愿,在下頗感欣慰……”
二人客套一番后準備告辭,一頂轎子已在詹訪云身后停了很長時間,詹訪云示意廖云嬋上轎,廖云嬋看了看陳染秋,此時竟生出不舍之情。眼眶濕潤地望著她,陳染秋見她如此,也有些動容,緩緩走過來道:“妹妹保重?!焙喓唵螁嗡膫€字,卻讓廖云嬋淚如泉涌,哽咽難言。她索性一下鉆進轎子中,放下轎簾拭淚。詹訪云也上了馬,對著林逸洲和陳染秋抱了一下拳便驅馬而行。起轎的一瞬間,廖云嬋的心也懸了起來,自己就要屬于一個從未謀面的男人。她強作鎮定,從轎簾的縫隙中打量著汴梁城中的一切。詹訪云騎在馬上的背影讓她想像著他口中的那個霍清遠。
彼時一群女眷正勸慰著霍家老太太楊氏,原來宮里送來她同胞妹妹楊婕妤沒了的消息。楊氏抹著眼淚,“我這妹妹真是個福淺命薄的人,在宮里無依無靠,想必是受了一輩子委屈,所以走在我的前面?!睏钍系拈|中好友閻氏勸道:“我每次進宮給娘娘看病,必去閣中看她的。好在她生性恬淡,縱然不是先帝親近之人,至少也享了很多年的清福。你要往好處想,節哀保重好身子。這才是她在天之靈希望看到的?!薄拔胰缃褚话牙瞎穷^,不如早日去了和她作伴……”說罷開始老淚縱橫。“你啊,說糊涂話,正是享天倫之樂,兒孫繞膝的時候,咱們女人一輩子最輕閑的時光就是現在了?!倍蝺A媛聞聽此言,趕緊命乳母抱過她還不滿周歲的女兒,欲寬解老太太。楊氏只瞥了一眼,“唉,你也知道我們霍家人丁稀少,我盼著子孫滿堂,估計這輩子是沒那個福氣了?!倍蝺A媛心里很不是滋味,強忍著怒火,抱著女兒退到一邊。這時,外面值事的婆子進來走到楊氏貼身侍女的身邊,耳語了幾句,貼身侍女又來到楊氏身邊,看了看閻氏,向楊氏俯身稟道:“您派去江南的采辦回來了,已經進府了?!睏钍嫌门磷硬亮讼卵蹨I,勉強鎮作了一些,“先帶她去住處歇著吧。明天再帶過來我看看。”見閻氏有些面露疑惑,便解釋道:“有個門客的朋友要為一個清倌贖身,銀子不夠來周轉,我便囑了他一道同去,若是見到好的也買一個來給我的小兒子做妾。”閻氏點了點頭看向侍立一旁的段傾媛,笑道:“你也太心急了些,兒媳婦才生了一胎,這么早納妾豈不委屈了她?”“她委屈什么,妾室所生的子女養在她的房里,坐享其人之福。我活到這把年紀,長子也只有一個兒子。就怕合眼之前看不到我這小兒子的子嗣?!遍愂蠐u了搖頭,“罷了,清官難斷家務事,我還是少說為妙?!薄跋雭砟阋彩遣患?,米芾就一子一女,你也毫不在意。”閻氏見楊氏的心情平復了很多,便放心笑道:“我這輩子為宮里的娘娘看病,不敢說自己積了多少德,能看著子孫平安順遂我就知足了?!?
值事婆子出去傳話,廖云嬋從小轎上下來,見轎子停在一個角門處,詹訪云陪著她等復命。廖云嬋表面上鎮定自若,心里七上八下,看著青磚鋪地的院落,長廊旁邊的石榴樹上偶有雀兒跳躍啼鳴,她抬頭看了看天,見亭臺軒榭參差掩映,她一時有些恍惚,仿佛如入夢境。雖然一路上詹訪云已經和她描述了霍家非同尋常的顯貴氣象,此時的她還是在手心里狠狠地掐了下自己。一直以來她夢寐以求的生活近在眼前,可惜她卻不是這里的主人。剛想到這兒,傳話的婆子從角門出來了,告訴她們先去歇息,等老太太傳了再進去。于是廖云嬋又上了轎,由小廝們抬著又進了一個側門,婆子在前面領著路。隔著轎簾的縫隙只看到庭院整潔,安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緊張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手上出的汗把攥著的帕子都弄濕了。她歷來是個膽大心細的人,看見詹訪云沒有跟進來,知道這應該是進入了內宅。
幾個小丫鬟在廊檐下候著,見轎子進了月亮門,趕緊迎了過來?!靶∧镒拥搅?!”轎子也停了下來,引路的婆子說道:“小娘子下轎吧?!闭f完挑起轎簾,廖云嬋略停頓了一下,看到外面的景像,雕梁畫棟,雖是內宅,氣派宣赫絲毫不比前院遜色。她施施然下了轎,僅管內心無比激動,但面上沉穩得似一切都司空見慣,波瀾不驚。
婆子喚過一個小丫鬟,“小娘子這幾天舟車勞頓,帶她好生歇歇,老太太那邊還有事,我先回去復命了。”說完看了一眼廖云嬋,“姑娘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這幾個丫鬟便是,老身先告辭?!闭f完便不緊不慢地走出了月亮門。
廖云嬋一向不喜與老嫗有往來,只因她們多刻薄促狹,更喜與年輕的女孩們在一起,在銜月樓中的經驗讓她一時難以更改。見那婆子走了,反倒松了口氣,對幾個丫鬟道:“我初來此地,還望姐妹們多提點照顧?!睅讉€丫鬟聽了一起掩嘴笑了,大概是廖云嬋以姐妹相稱讓她們有了別的聯想。
其中一個上前來道:“廖姑娘客氣了,我們都是侍候人的,任人差遣。”一句話說得廖云嬋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連同影射了她自己。小丫鬟領著她進入了屋里,廖云嬋也的確是累了,坐下來扶著桌子,見上面鋪了一層錦,下意識地用手指撫摸了一下錦面的紋理,小丫鬟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一切都記在心上,笑向姑娘道:“姑娘喜歡喝什么茶,我這就去給姑娘準備?!薄安槐亓恕!绷卧茓日?。小丫鬟見她臉色不好,改口道:“小公子喜歡喝武夷巖茶,不如姑娘嘗嘗。”廖云嬋聽出她話里的機鋒,微笑道:“若是你們公子如巖茶一般活潑甘香那真是幸事。”小丫鬟提壺倒了一杯茶,“姑娘有福氣,我們小公子最是率真好性情,他和人打獵去了,等回來見到你就知道了。”廖云嬋扶了一下頭,“姑娘不必為我麻煩了,我的確是累了,想躺下緩緩乏。”小丫鬟趕緊來到床邊鋪被,看著她躺下便關好門出去了。
一努嘴笑向在外面等著的丫鬟。似有好多話要說,幾個人趕緊湊了過來。她們一面走一面嗤笑著,仿佛剛聽聞了一個天大的笑話。